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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十二章

卷二

第十二章

托洛茨基揮起了手:「說得好!生命是短促的,而信仰是永恆的!倒下了一個先行者,千千萬萬後來者將會繼續接過信仰的旗幟,一代代傳下去,直至實現世界大同的共產主義……」
把我們塞進機車鍋爐里活活燒死,
那時候,有好幾起外調人員到勞改農場找季伯舜,要季伯舜為解放前和他一起坐過牢的人寫材料。這些外調人員一次次勾起了季伯舜對往事的回憶,漸漸使他遏制不住寫作的衝動了。
他十分感動地傾聽著,繼續向前走。
那麼,就開始吧,讓歷史告訴未來。季伯舜握著筆,伏在鋪板上開始揮筆疾書,那雙重的,乃至多重的人格才重歸統一。身上的卑微不見了,眼神中的怯懦消失了。他像一個偉大的先哲,在用心和那些逝去的先哲們——馬恩列托,進行著靈魂的對話。《共產黨宣言》像首豪邁的交響樂,用中文、俄文、法文、德文、義大利文、佛來米文奏出了不絕於耳的偉大旋律。
……
托洛茨基站在一座高大的教堂門口厲聲責問他:「拉舍維奇同志,你們是怎麼了?中國的事情,怎麼讓你們搞得這麼糟?是不是懷疑我的馬克思主義主張不正確?」
「……是的,開始了,一個偉大的開始。為了這個偉大的開始,我等待了整整十七年——如果從中國共產黨奪取全國政權那天算起的話。而若是從1924年我參加中國共產黨那一天算起,則是整整四十二年了。生命,我蒼老而年輕的生命在這偉大的開始到來的時候,驟然爆現出輝煌的異彩……」
說這話時,大舅舅正拄著拐杖,在我的攙扶下,從威廉大街12號——現在的人民路265號教堂的台階上緩緩走下來。他是站在台階底下的花圃旁喘息著講這句話的。講得很吃力,很痛苦,一句話被切成幾截,才好不容易從他乾癟的大嘴裏吐出來。
小房間不足五平方米,門後放著掃帚,拖把,靠窗擺著用破木板和兩摞青磚搭起的床。床下塞著清潔桶,頭上懸著一隻落滿灰塵的燈泡。白天,季伯舜幹完事情以後,就盤腿坐在床沿上,透過一扇通氣小窗看天上的雲。夜晚,季伯舜躺在床上,腦袋枕在手臂上,透過那扇小窗看夜空中的星。
不料,事情卻有些糟糕。黨史部門的同志們精心研究了大舅舅的這部遺著后發現,其中的許多史實是虛幻的、不忠實的,只能理解為一種痴狂的臆想。比如1927年托洛茨基參加越飛葬禮的時候,根本沒出現紅軍戰士為托洛茨基高呼萬歲的場面。而在新處|女墓地,舅舅和托洛茨基的那番對話也幾近無稽,史料證明,關於國民議會的口號,托洛茨基在那時候根本沒提出來。在1933年軍法官審訊中的那一幕也令人懷疑。如果大舅舅當時敢這麼不策略地對國民黨的軍法官講話,恐怕不僅僅是判七年刑,而是要被槍決,有人花錢運動也沒有用。
那天,大舅舅很晚才回去,回去之後就躺倒了,再也沒有起來。
俄語我聽不懂,我依稀記得這麼一些中國句子:「……沒有法官的法庭還叫什麼法庭……誰也不能判決信仰和思想。有貧窮就有革命。革命吞噬兒女,革命天然合理……起來,革命https://read.99csw.com,革命,繼續革命。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顛倒的世界再顛倒過來……罪人手中握著他清白無罪的一切證明,那些無罪的人呢?無罪的人沒有證明無罪的證件……如果大家都無罪呢?如果一切的努力都是製造罪惡呢?」就這麼亂七八糟的,您知道這都是什麼意思么?
一個人的肩頭不能負擔起全人類的苦難,在人類匍匐著茫然四顧的時候,做一個人類解放的奮鬥者和探索者是孤獨的,甚至是可笑的。然而,當人類站立起來,獲得解放的時候,那些先行者們曾有過的孤獨,將會變成全人類引以自豪的光榮。人們會指著他們曾經嘲笑過的,被苦難壓進泥土裡的先行者們說:瞧,他們都有一副不屈的肩頭和靈魂!正因為有了他們,我們才有資格被稱作人。他們的靈魂已在孤獨的奮鬥中進入了不朽,成為人類前行的永恆之燈……
格勃烏人員的怒吼打斷了他的背誦,他聽到一個陰冷的聲音在說:「……拉舍維奇,這對你是最後的機會了,否則,你將被驅逐!」
只將頭露在地面上。
灌進我們的喉嚨里……
把我們活活埋在土裡,
世界變得那麼渺小,他卻變得那麼巨大。
大舅舅說,不能以成敗論英雄,「勝則王侯敗則賊」是強盜的邏輯。在人類的進步史上,成功的英雄是偉大的,不成功的英雄也同樣偉大。後人沒有權利嘲笑那些不成功的英雄們。即便那些不成功的英雄們一生的追求都是荒謬的,他們也給人類進步提供了一份寶貴的經驗,使後來者們不至於重蹈他們的覆轍。
大舅舅說,就應該這樣追求,這樣生活。這是作為萬靈之長的人與其他動物的一個重要區別,更是作為一個革命者和庸庸碌碌的市儈們的一個重要區別。
大舅舅說他是追求光明的戰士,不是精神失常的瘋子。他一切都很明白,他是註定了要帶著他的思想和信仰去見革命的上帝馬克思、列寧、托洛茨基去了。任何政敵強加給他的一切罪名,他都絕不承認。他斷言,革命的馬克思主義運動決不會因為他們老一輩人的消亡而消亡,它必將在世界各地逐步興起,其影響也將日漸擴大。他自認為,他在生命的終點線上,看到的不是革命的馬克思主義運動的夕陽墜落,而是朝暾初露的新的希望,即將躍出地平線的希望。
一直到被特赦釋放,一直到死,大舅舅都沒能擺脫那接連不斷的倔犟而苦澀的夢。這一點,是我在大舅舅死後,讀完他的全部書稿才知道的。直到這時,我才明白,為啥他會默默望著閣樓窗外的東平湖,獨自一人悄悄流淚。為啥他會在彌留之際掛記著那艘1925年駛離清浦港灣的「大和丸」。大舅舅的一生就是一場接連不斷的噩夢,而噩夢的起點正是那艘大和丸的甲板。
他夢見,他和一群人要到美麗的天堂去,而他和那群人站立的地方卻是一片泥濘的曠野。曠野上有許多路,也不知到底哪條路通往天堂。他在許多路的路口孤零零地立著,為大家找路。天在下雨,下得很大,他感到冷。通往天堂的路到底找到了read.99csw.com,路的標記就是托洛茨基那高大偉岸的身軀啊!可偏在這時,又一群人吵吵嚷嚷過來了,說是也要到天堂去。他很高興,叫他們跟他一起走,高舉托洛茨基的大旗。那群人卻不聽他的,不相信他和他的同志們找到的這條路。他們把他抬起來,摔到泥水裡,鬨笑著跑了。他木然地爬起,固執地在原地站著,迎來了第二群人。他又向他們講,他知道一條最成功的路,能把大家帶到無比美好的天堂。他們還是不聽他的,還用腳踢他的屁股,踢倒了他,那幫人又走了。他只好在泥水中爬,向他知道的那條能往天堂的路上爬。爬著,爬著,雨停了,雲散了,太陽出來了。他在耀眼的陽光中看到了托洛茨基。
馬蒙托夫匪幫
我這樣想並非毫無根據。連綿一生的牢獄生活造成的雙重人格,並沒有因為他最後十年的自由而消失,它總會在很多時候不自覺地表現出來。我認為,這已經不是一種政治操守和精神品格問題,而是思維和表述的雙重扭曲。當然,我決不敢把這種想法講出來。這近乎殘酷。我怕這種話一說,大舅舅會用手中的拐杖敲到我頭上。更怕他老人家于狂怒之中,一頭栽倒,猝死在教堂的台階下。
這事給了季伯舜強烈的刺|激。季伯舜突然意識到,後人撰寫的歷史往往是很靠不住的。變幻莫測的現實政治不斷地壓迫著無言的歷史,最終會使歷史變成一座人為的迷宮。作為一個中國革命的先行者,他有責任,也有義務把自己艱難奮鬥的一生,把中國革命托派的真實的思想歷程,如實地不加掩飾地寫出來。
大舅舅去世后,北京中央黨史部門才知道,中國國內還有這麼一個見過托洛茨基的老人。他們不知道大舅舅已經過世了,提著錄音機大老遠從北京飛來,想從大舅舅嘴裏搶救出一些關於中國托派運動的資料。結果,不用說了,錄音機是派不上用場的。我動員母親把大舅舅的遺著《忠於信仰的人》交給了他們,希望他們能安排出版,為後人保留一段歷史。我認為這也許是舅舅生前所期望的。
季伯舜這樣自豪地想。
大舅舅因此而得出結論:如果說人生真有悲哀的話,那麼實際上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是悲哀的。在北京做了高官的郜明和他這個終身囚徒的悲哀是同等的。區別只是承受悲哀的形式不同罷了,而死亡卻在最終連這形式的區別也抹去了。
當然,黨史部門的同志們並沒有因此而否認這部遺著的價值,也沒有因為大舅舅的臆想而認定大舅舅是在有意歪曲歷史事實。他們說,考慮到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不斷坐牢,所以出現一些臆想與現實的混淆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們準備在對其重要史實進行考證並加以註釋后,予以內部出版。
他夢見,他被驅逐了,坐在牛車上。牛車不是在土耳其,而是在豫西老家的田野上緩緩行駛著,車輪的每一下轉動都發出沉重而刺耳的鋼鐵斷裂般的聲音。他聽不下去了,跳下車,擠到牛身邊拉起了車。
波蘭的督軍,
托洛茨基又問他:「受了這麼多磨難,革命的馬克思主義你還信仰嗎?」
季伯舜追憶著,追憶著……
在追憶中,九九藏書走向了偉大,走向了永恆。
他夢見,他躺在了病床上,不是在中國的清浦、上海,而是在蘇聯的莫斯科,守在他身邊的也不是護士,而是一幫蘇聯格勃烏,他們訓斥他,要他放棄反對派立場。他在幹什麼呢?唔,他在背誦一首詩,一首馬雅可夫斯基寫的詩:
季伯舜的軀體伴隨著那偉大的旋律飄浮在半空中。
他在半空中鳥瞰著這個世界。
他說:「信仰!正是這信仰的力量才使我戰勝了磨難,走到了今天!」
這是大舅舅最後一次在威廉大街上走——他總不講人民路,總說是威廉大街。夕陽在遙遠的海空上低懸著,把大街映得一片血紅。咸腥的海風一陣陣刮過來,把街兩旁那法式、德式的古老洋房的門窗吹得「嘩啦啦」地響。
烙上了一顆顆紅星;
我想,他一生中真有什麼值得他自豪的事的話,這正是最大的一樁:大舅舅用堅定的信仰,創造了生命的奇迹,向人們昭示了生命在苦難面前的驚人承受力。
季伯舜開始有計劃地把人家讓他寫材料的紙偷偷留下來,把打掃衛生時拾到的邊邊角角的廢紙收藏起來,還把報紙的空邊裁下來,準備進行自己生命末路上最後一個偉大的工程。
這是不久前的事。
想想也真夠慘的,一個1924年就投身到馬克思主義大旗下的老共產黨員,因為托洛茨基的緣故,因為偶然的一班輪船,竟這麼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他滿身泥水站起來,對托洛茨基道:「不,不,托洛茨基同志!我和中國托派同志們從沒懷疑過您!我們在中國的失敗,不是因為您的馬克思主義主張不正確,而是因為我們沒有實踐您的主張的機會,我們中國同志的素質太差!理論家多,實幹家少,有些人個人野心也太大,把有些可能爭取到的機會也喪失了。」
最令季伯舜吃驚的是對他老熟人郜明的調查。據外調人員說,郜明是個大叛徒,1936年在上海被捕時就叛變了,他們讓季伯舜證實這叛變的確鑿。季伯舜不知道郜明是否叛變過,政治操守不允許他講假話。季伯舜便實事求是對外調人員說,如果郜明在被捕受審時變節叛變,是可以在敵檔里查到有關證據的。如果沒有這種證據,他個人無法證明郜明就是叛徒。外調人員得不到季伯舜寫的揭發材料,就要季伯舜在一份他們事先寫好的偽證材料上簽字。季伯舜拒絕了。
在當年著名的威廉大街125號——今天的市婦聯門前,大舅舅舉起拐杖,指著那鉛灰色沉重的牆壁對我說:1925年的總同盟罷工,就是在二樓東邊的那間有陽台的屋子裡決定的。決定做出僅僅一個星期,三萬遊行示威的隊伍就打著「勞工萬歲」的紅色橫幅,走上了這條大街。
到安徽勞改農場時,季伯舜生命的歲月已跨入了第六十七個年頭。兩鬢和頭髮全白了,身體單薄得像個影子,挺不直,整天佝僂著,像個大問號。據說安徽勞改農場原來是不願接收他的,他們怕這個老犯人會一頭栽死在農場監舍里,或勞作的田地上。出於這種擔心,農場方面沒讓季伯舜和那些年輕力壯的勞改犯們一起參加奴役般的勞動,而是把季伯舜派做雜役,專事掃樓道、廁所。住就住在樓梯拐角處一間放清潔工具的九九藏書小房間里,行動在勞改農場範圍內基本上是自由的。
「……當時,我認定,這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毛澤東同志在經歷了民粹主義和黨內日益增強的歷史反作用力后,終於完成了向革命的馬克思主義的轉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必將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創立一個光輝的範例,即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武器交給基層群眾,交給廣大人民,自下而上地對革命的執政党進行一次消滅反動的大掃除。這正是1928年的蘇聯應該完成,而因歷史和時代的局限沒有完成的又一場革命。這場革命要消滅的不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人國家,不是粉碎運轉中的國家機器,而是要消除國家機器中的異己,把操縱國家機器的反動分子,蛻化變質分子,和以人民的名義壓迫人民的官僚分子清除出執政黨的領導行列。這正是托洛茨基不斷革命理論在中國的一次壯闊實踐……」
在我們的脊背上
這是悲哀的。革命總是吞噬自己的兒女。可從另外的意義上講,季伯舜卻又是十分幸運的。如果季伯舜不是呆在監獄和勞改農場里,這場他為之鼓掌歡呼的革命,極有可能在肉體上最先消滅他。這是季伯舜在特赦釋放之後才明白的。
大舅舅在那夕陽中,在那海風中,在那「嘩啦啦」的響聲中,拄著拐杖「嘚嘚」走著。走走停停,不時地用顫抖的手指著路兩旁的洋樓告訴我:當時,這座樓里住著什麼人,那個樓是什麼機關。
在最後三個月里,在病榻上,大舅舅把用中文寫畢的《忠於信仰的人》又看了一遍。他說,他將憑著這部遺稿而繼續存之於世。彌留前的幾天,他相當煩躁,撫著那部手稿,嘴裏不斷地嘰里咕嚕,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背誦什麼東西。詞句斷斷續續,邏輯混亂,有些還是俄語的,讓人十分費解。
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季伯舜寫著寫著,就握著筆睡著了。許多臆想中的景象化作奇奇怪怪的夢,飛入了他殘餘的歲月,補充了他殘餘的生命。
這時,不知從哪兒飛出一顆子彈,把他打倒了。
大舅舅說,他如果願意的話,是可以換一種活法的。他一生的苦難不是命中注定的,而是他自己選擇的。1928年在莫斯科,他選擇了被驅逐;1933年在上海,他選擇了坐牢;1938年,面對日本人的利誘,他沒動心……他不是沒有選擇的機會,而是不願意為一己私利去做市儈,做苟活著的劣等動物。
然而,希望卻再一次落空了。當這場冠以無產階級名義的大革命全面鋪開的時候,當季伯舜在勞改鹽場宿舍十五瓦燈泡的昏黃燈光下撰寫題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之思索》的長篇論文的時候,他再一次被捕了,沒經過任何法律程序,即被押到清浦監獄,一關就是三年。三年之後,又以歷史反革命犯的身份,由清浦押赴安徽某勞改農場進行勞動改造。
那是一筆財富,一種經驗。
拉著,拉著,他變成了一頭牛,背負著重軛,吃力地向前掙扎著,馭手揚起的鞭子不時地狠狠落到他臉上、脖子上、赤|裸的脊背上……
從那時開始,季伯舜就知道,他已經沒有明天,沒有未來了。他在六十七歲的人生里程碑前停住了腳,毅然轉過了身read.99csw.com子,面對著風風雨雨的過去,面對著黑沉沉的歷史。
他們把熔得火紅的鉛水
我一直認為,是那班船毀了他。如果沒有那班船,如果大舅舅在1925年那個撤退的早晨跟他的同學同志郜明一起留在了清浦,那麼,他這一生決不會有這麼多磨難,今天的地位也決不會比郜明低。在那個久遠的早晨,大舅舅和郜明是站在威廉大街同一條起跑線上的。大舅舅當時二十二歲,郜明也二十二歲。大舅舅1924年入的黨,郜明也是1924年入的黨。可跑離了威廉大街,跑離了那個早晨之後,一切全都亂了套……
大舅舅說,我們革命的後來者要憑著革命的良心記住他們,客觀而公正地評價他們,不帶偏見,不受老一輩人的派系影響。永遠不要忘記:在共產主義的赤旗下有他們頑強戰鬥的身影,在通向人類解放的道路上,有他們倒下的軀體。
季伯舜很滿足,認為這是一種幸福。在這狹小的不足五平方米的天地里,他的軀體和靈魂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放鬆。有時季伯舜甚至覺著他不是在勞改,而是在度假、休養。
撰寫《忠於信仰的人》的念頭,就是在那時候萌發的。
只有過去和歷史屬於他。
他倒在清浦威廉大街上,眼見著安忠良、錢二小姐、郜明、鄭少白、李維民、章小寒和許許多多人提著冒煙的槍,轟轟然向他走來,用一雙雙有力的腳踐踏他的軀體。他痛極了,卻毫無畏懼地高呼:「信仰和思想是無法消滅的……」
那些日本鬼子
我感到了大舅舅的痛苦,腦子裡突然閃出一個念頭:或許他講的並不全是真心話?或許他知道否定了托洛茨基這個精神偶像和他所說的革命的馬克思主義運動,他一生的奮鬥將等於零?他是不是害怕掉進這個可怕的零里,才固執地以信仰為借口,掩飾內心的巨大矛盾和無比空虛?
對大舅舅這獨特而複雜的一生,我不知該怎麼評價?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個頑強不屈的戰士,還是個固執己見的瘋子?我不知道作為一個人,是不是該這樣追求,這樣生活?
大舅舅說:「……如果……如果能夠重活一次,我……我還要……還要這樣活……這樣活……」
大舅舅告訴我,在安徽勞改農場寫的東西一直沒被監管人員發現。在監管人員看來,他是只死老虎了,蹲在那間不足五平方米的小房間里,等於提前進了墳墓。他們再也沒想到,這個老犯人的生命力會這麼頑強,竟會挨到特赦那天。而且竟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以寫材料為掩護,陸陸續續用俄文寫下了近二十萬字的回憶錄,並在釋放后又活了九年,最終用中文完成了這部遺著《忠於信仰的人》。
大舅舅是1985年以八十二歲高齡辭世的。和他的母親,我的外祖母同壽。他咽氣是在夜裡零點以前。母親說,若是在零點以後,便是第二天了,第二天恰是我外祖母去世二十周年的忌日。
離開威廉大街125號門前時,大舅舅又感慨地告訴我,這條由洋人建起的充滿異國情調,也充滿殖民地氣息的大街,還是過去那個老樣子,幾乎沒有什麼變化。而整整一代人卻老了,死了,在這個喧鬧的世界上消失了。
在《忠於信仰的人》中,季伯舜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