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香林先生〔葉按：羅香林教授當時在香港大學中文系任教，亦曾在新亞書院兼課數年。〕是王國維的學生，當年王國維先生寫了一篇一萬余字的《古史新證》，證明「夏禹」的名字已刻在鐘鼎文中，因此推翻了顧頡剛二十多萬字的《古史辨》長文。〔編按：從五四前夕開始，疑古思潮興起。顧頡剛屬於代表人物。王國維則屬於信古派。顧頡剛於1920年代前期撰文，並且編輯出版《古史辨》，1920年代先後出版八輯。1925年秋，王國維以自己的論文《古史新證》為基礎，開設清華研究院「古史新證」課程。文章引述《秦公敦》《齊侯鍾》等鐘鼎銘文中的「禹」，證明了夏禹的存在。〕

在沒有文字前，人們只能用記憶，即是口說相傳，將該時代所發生的大事一代代地傳說給下一代，亦稱「口口相傳」，便稱為「傳說的歷史」。因九*九*藏*書此，就有人在傳說中羼進了神話的成分。

今日在地下發掘出商代文字，故認為商代前均非信史，是神話之說，但我〔葉按：此處之「我」是錢穆賓四先生自指。下同。〕認為傳說也有十分之六七以上可信。

外國人見了殷墟文字，才開始重視中國的古文化歷史，因此顧頡剛說凡殷墟文字以前的中國歷史都靠不住，竟說夏禹是大爬蟲，他因而發起了疑古運動。胡適重證據，亦重視疑古之說。顧頡剛等人還著書一冊，名之曰「古史辨」，此運動至今已歷三十余年。

商以前是史前史，這是一派說法，但我認為傳說的追記歷史仍有可信之點。以上兩種說法如何會通，現在還沒有到此時候。

我國有兩大極重要的發現：一是殷墟，發現了商代文字。〔編按：錢先生沒有講到的「第二大發現」，當指十九世紀末與殷墟同一時期發現的敦煌文獻。〕https://read.99csw.com

我國較早的是篆文，由李斯刻寫于石板上。更早的是鐘鼎文，刻於銅器上。最古的就是這種三千余年前的甲骨文了。甲骨文是商王用來貞卜的，與《史記·殷本紀》所說的完全相同。對於研究甲骨文最有貢獻的要推王國維。王氏一舉成為世界知名的學者，因外國人特別注重古物證。如埃及文化的古文字，為法國人研究所認識，因而說出埃及歷史；同樣有人研究巴比倫之楔形文字，亦因此而推知其巴比倫歷史；英國人亦在印度研究印度文字，法國人則在安南研究中國文字，藉以了知印度和中國的歷史。

再進一步加以研究，知小屯村有洹水，小屯三面環洹水，在安陽縣西北五里處，小屯正處於洹水之南。《史記·項羽本紀》有雲：「洹水南殷虛。」項羽渡過洹水之南，「虛」（墟）者，有古人曾經住過，今已成空墟。

近來我國講史喜講器用httｐs://ｒｅaｄ•９9ｃｓw•coｍ和田野發掘，但無人講傳說神話。其實，傳說多有可信的。也因此近代的上古歷史的看法可分為兩條路：一條路是傳說，一條路是器物。

關於地下發掘方面，主要是在造鐵路時發掘所得。

在黃河以北，平漢路西，太行山東，有安陽縣，有一小屯村，發掘出很多東西，有古董販子攜往北京。我國藥材中一向有所謂龍骨者，有藥材商人拿去賣給北京做官的，發現是些龜甲、獸骨，甲骨上的花紋，其實是文字，當時稱為「契文」，或「龜甲文」，或「甲骨文」。經研究后，認為此種文字作貞卜〔編按：即占卜。〕用，是貞卜文字。

照中國的傳說，講歷史是從五帝〔錢按：一說五帝是黃帝、堯、舜、禹、湯。〕開始，五帝在三皇〔錢按：三皇指天皇、地皇、人皇。〕或指燧人氏、伏羲氏及神農氏。以後。三代是指ｒeａｄ•９9ｃｓw.ｃom夏、商、周。

殷商是銅器時代，正式有歷史。

黃帝究竟是新石器抑或舊石器時代的人，至今仍難以定論。如要根據史前史、考古學來說則是可以的。神話並非都是靠不住的，嘴講的話不一定有證據，但可能是真實的，而仍無證據可說，卻不一定無證據。胡適先生認為一定要證據是不對的。傳說也有可靠的。諸葛亮借東風是神話，但赤壁之戰是真的。

中國的祖宗是黃帝，因黃帝以前的人不值得一提。在神話中有部分是不真實的，並非信史，只能稱是「傳疑的時代」。文字記載前的歷史是傳說，是神話。或者先從器物再講到文字也是一種說法。但把器物與神話加以聯繫融會貫通，到如今仍沒有人能做到這一步功夫。

葉龍附志：

歷史包括有文字記載以前的歷史：一是追憶、口說，二是器物與地下發掘。亦有文字記載以後的歷史。

殷墟者，意即從前商朝人住過的地方。猶如今日之九龍城，原先是宋王台。〔編按：內文紅色楷體部分的解釋，均為原文作者所加。下同。〕因此想到甲骨片上的可能是商朝人的文字。與《史記·殷本紀》一查對，確實不錯，故亦稱為「殷墟文字」，亦可稱「殷墟甲骨文」，或可稱為「殷墟貞卜文」。發現這文字到今天不到六十年〔葉按：錢先生在新亞書院講「中國通史」時，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下同。〕。以上所講之殷墟文字是商王貞卜吉凶所用。九_九_藏_書

文字由何人所創？又由何時開始？一件東西的發明，絕非一個人能成事，而是陸續由人不斷改進，但講出來時便只舉出一個代表人物而已。有說文字是黃帝的史官倉頡發明的。這個說法不全對，在何時由何人發明很難講，此乃經過許多時代許多人積累合成的發明。

有一位英國人讀了錢穆先生的《先秦諸子系年》一書，他當年是在日本研究中國歷史，他想了解中國真實的歷史，特地在一九五四年四月某日來訪問錢先生，這真是值得吾人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