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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對不起關係 有些對不起只是說給自己聽

05 對不起關係

有些對不起只是說給自己聽

他真是超級固執的人,屢敗屢試,換不同的姿勢奔跑,滿頭大汗,最後當然成功了,報紙在空中展翅,越飛越高,縮成黑黑的翱翔的影子。
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我差點兒笑抽了,說:「就你這點兒悟性,木匠是當不成了。」
那天晚上我做夢,夢見他在學校的小池塘旁邊用木工刨子刨木花,運動服換成藍色的粗布工服,他越刨越快。我半夜驚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難過,眼淚打濕了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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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想考哪個大學?」
高三每個班都有地下情,我們倆的緋聞也被傳得滿天飛。我覺得戀愛是件很酷的事兒,至於自己有多喜歡他,多年後回想,似乎談不上。這讓我有點兒遺憾,初戀這麼美好,卻是我投入最少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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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高考志願三欄,我都填報了北京的學校。我知道他賭不起,而我心裏卻有另外的目標,也不值得他賭。
我問:「錢花得精光,不吃飯啦?」
後來,他又陸續給我寫了許多信,我狠下心,一封也沒有回……
他問:「你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了?」
我走過去,看到舊復讀機的漆面磨損得厲害,他皺眉聽著,嘴裏念念有詞。我拍拍他的肩膀,他轉頭看到我,臉刷地紅了。
他低著頭不說話。
他低下頭,嘆了一口氣。
我們常常在課間聊天。阿冰的父母離異,家裡有年邁的奶奶和年幼的妹妹。媽媽出去打工,爸爸做木匠,一個人養活全家。周末,阿冰騎著他的破車回去拿點兒生活費,管一周伙食,因為貧窮,他買不起參考書,只能向其他同學借,所以總在晚自習結束后「開夜車」。
我媽說:「錯不錯等上了大學再說,寶貴的時間浪費掉就回不來了。」
他的臉更紅,說:「哪裡……只是沒地兒去。」
2013年,他來省城開會,我們在咖啡館見了一面,他還是那麼瘦,時光沒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迹,他的笑容像少年時一樣青澀、靦腆、充滿善意。白襯衫燙得一點兒褶子都沒有,皮鞋也很亮。
換了幾次書,他在英文模擬卷里夾了張紙條:「我們會考上同一所大學嗎?https://read•99cs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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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暖和一點兒,我們去三小的操場上放風箏。日光和煦,天那麼藍,鳥兒成群結隊地飛,我們坐在草坪上慵懶地看著彼此,感覺一切都充滿著生機。風箏是他手工做的,用舊報紙和竹篾糊在一起,大鵬展翅的形狀,雖然不醜,但是飛不上天,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風箏還是飛到半空又一頭栽下來。
他依然問:「你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了?」
我在辦公室,眼淚「唰」地一下湧出來。
我說:「那還用問!肯定不錯!」
他笑盈盈地說:「吃素讓人頭腦清醒。」
他說:「我考上公務員啦,在黃山。」
他寫得一手好字,英語單詞像書本上印刷的連寫體,我每次擦都小心翼翼,心裏有種好可惜的感覺。
有很多農村來的同學,在溫飽都難以維繫的條件下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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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當然會啦,我能到哪裡去?」
我慷慨地說:「這好辦!我新買的參考書借給你呀。」
我們一起往教室走,意外地沒有一句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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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壓力太大了……真的……我爸拼了命供我,如果考不上大學,我該怎麼辦啊?」
他小聲說:「不是節省,我一頓飯只有一塊錢。」
他問:「你呢?」
我媽說:「你考砸了可以復讀,他怎麼辦?你總說他過得苦,可憐,連飯都吃不飽,但你的行為呢?你這是在害他!」
他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用非常小的聲音說:「那我喜歡你吧。」
我媽問:「他是不是你老提的阿冰?」
我說:「我做數學你做英語,我們都用鉛筆,做完換過來擦乾淨不就行了?」
笑了一會兒,我發現他在哭,雙手捂著臉,肩膀不停抽|動。
十四年前的七月九號,高考結束,他推著那輛破單車在校門口的烈日下東張西望,穿了一件老頭衫,領口洗得鬆鬆皺皺。
https://read.99csw•com抹一把眼淚說:「我是不可能復讀的,我爸太苦了,考不上我就只能去當木匠。」
夏天,他的皮膚發黑,還微微有些紅,顯得更憨厚。
我說:「隨便啦,反正他也不喜歡我。」
估完分,他興奮地跑來告訴我,他報了安大經濟系。
他說:「好神奇啊,這麼多年依然清楚地記得這個號碼,一看就知道是你。」
等我出來他笑著問:「你不問問我考得怎麼樣嗎?」
我面紅耳赤地說:「我只是想鼓勵他……而且他是個不錯的男生。」
只有一次下晚自習時,他攔住我問:「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好?」
吃完變態辣的一頓,我們頂著寒風在青弋江大橋上散了一會兒步,胃裡發燙,臉上卻冰涼,我不停地打嗝,一秒一個,蠻過癮的。阿冰時不時地看看我,一直在偷樂。
我放聲大笑,他也笑,說:「你的性格還是那麼開朗。」
我翻開,扉頁寫著:「FJ同學,讓我們相互鼓勵,一起考入理想的大學。」旁邊用彩筆描了邊框,一顆愛心連著另一顆愛心。
我逗他:「當然是北大!」
我說:「嗯,倒是你變了不少。」
我說:「安大英語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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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我說,這樣效果並不好,因為別人的書都已勾好選項,他只能死記,並不能檢測是否真的掌握答案。
高三時,我從重點高中轉回縣城老家衝刺高考,發現隔壁班的第一名竟然是阿冰。
我說:「哎,我在跟你討論人生啊,你有沒有在聽?」
我們那所二流高中不是重點中學,我在重高算家境差的學生,轉回縣裡卻變成了家境好的學生。
他邊吃邊跺腳:「吃點兒辣的,今晚就沒那麼冷了。」
「你不用嗎?」他一臉驚喜,眼神期待又羞澀。
貧窮,如果你沒有真切地體會過,便無法想象它的殘酷和艱辛。比如阿冰,每頓都是白菜蘿蔔,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我很心疼他,卻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
我說:「某一天我們想到現在,會不會覺得很美好?」
對不起,錯過你。
聽到這句話,我心裏某個地方抖了一下,避開他發亮的眼睛,鼻子突然有點兒酸。
他有點兒詫異。
阿冰初中也在我隔壁班九*九*藏*書,他瘦瘦小小、調皮搗蛋,騎一輛破舊的女式自行車,成績中下等。重逢讓我有些震驚,短短兩年,他脫胎換骨,個兒躥到一米八,靦腆沉靜,突然變成名列前茅的英俊少年。
他說:「你數學如果沖一把,有機會啊。」
有一天中午,我去食堂找他,他連吃飯都在看書,飯盆里只有一份清水蘿蔔,油星兒都看不見。
江南十校模擬考,我們倆都掉出前三名,焦慮和失眠也接踵而來,那時我的目標是考到北京,隨便哪個大學都行,我心裏有個人,但我不想反覆提起他。
關注他的原因很莫名,有天下晚自習跟好朋友聊到熄燈才走,路過隔壁教室看見他正點著蠟燭苦讀,微弱的燭光閃爍,映照著他的臉龐,金黃的面目無比溫柔,他全神貫注的樣子不知觸動了我哪根神經,令我獃獃地駐足許久。
我回信:「對不起,重要的是我們都要擁有美好的未來。」
周末,我們一起去吃粉絲煲,加變態辣,花光我們所有的錢,烤了羊肉串。肉串一抖,掉一桌辣椒粉,吃到食管灼傷。我們吃得兩眼噴火,涕淚齊流,面前紙巾堆得像小山一樣。
2010年,我和當年他們班第二名在一個辦公室工作,偶爾提到他,加了他的QQ。
上菜后,他很少夾肉。
我拽了下他的胳膊,他的眼淚淌了一臉。
他說:「紙條容易丟,你寫的那些勵志的話特別好,寫在本上我沒事兒能翻翻。」
風霜刻下青春的輪廓,像一幅沒有色彩的鉛筆畫,阿冰是其中一道金色的線,孤獨勇敢地伸向遠方。
我說:「對不起。你現在怎麼樣?」
兩個人都沒話,好半天他才說:「我考安大沒問題,你真的會報安大嗎?」
我媽說:「你不想好可以,但不要害別人,高考是他唯一的機會,要是耽誤了,你能對人家的整個人生負責嗎?」
有天中午放學,他送我回家,被我媽在窗口看到。我媽的臉色很難看,吃飯的時候,她問:「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
他沉重地點點頭,問:「那我們一起考安大,好嗎?」
對不起,騙過你。
我說:「我只知道一句話,莫欺少年窮,你靠什麼熬下去?就靠一口氣,別為任何人泄了那口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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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眼泛起淚花,然而這次沒哭,而是笑嘻嘻地說:「謝謝你。」
然後,他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硬面抄遞給我,硬面抄是作業本里比較貴的,他平時都用學校發的練習簿。
我說:「好啊。」
傅首爾
我笑:「只是想想啦,我在奮飛中學有個特別喜歡的人,他對我說想考北大。」
我愣住:「你就吃這個?」
那天晚上,我睜眼等到鬧鐘響,天蒙蒙亮去趕早讀,他在學校門口等我,我遠遠望著他瘦成骨架的身形,心裏突然升騰起一種奇異的感覺,有點兒無趣,有點兒煩膩。就像一塊石頭堵在胸口,喘不過氣。
我閉嘴,歡快的車鈴聲響了一路,這個愁眉苦臉的少年也笑了一路。清苦的日子這麼快樂,想到他的笑容,恰有微風拂面,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麼純潔的陪伴,之後再沒體會過。
我說:「等高考結束再說吧,考不上大學,一切都沒意義。」
他高興地說:「明天我媽媽要回來,會給我一些錢。」
他說:「大學那幾年也很難熬,我常常回想你鼓勵我的那些話。可惜,我那麼努力,你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我拍拍他的背說:「沒有如果!你一定能考上!」
去年看《平凡的世界》,愛透了袁弘演的孫少平,流著淚想到他。
他的頭像是一棵樹,挺拔不服輸地指向藍天。
大一時,他從別人那裡要到我的通信地址,給我寫信說:「原來你騙我。」
我憋了一會兒沒憋住,一個古怪的嗝奔出來,聲音尖利。自己先笑抽了,他也大笑,為一個無關緊要的嗝,我們笑了很久,笑出了眼淚。
我看著他清瘦的臉龐,心裏一陣難過,過了好半天,說:「你別那麼節省嘛。」
他說:「考上大學后你真的會和我在一起嗎?你是這麼優秀的女生。」
我回:「不一定會考上同一所大學,但一定會考上大學。」
我說:「真好。」
冬天的時候,他的伙食還是不好。他把破舊的棉衣穿在裏面,外面輪流罩著那兩套藍杠和黑杠的運動服,這樣顯得沒那麼瘦,人也精神許多。
我說:「你爭分奪秒連廁所都不去啊?」
我開始疏遠他,躲他的人影,躲他的目光,他是九九藏書非常靦腆的人,敏感自持,從來不打擾糾纏我。
我說:「看來你還是喜歡吃素啊。」
我不說話。
從此對他特別留意。他是住校生,有兩套運動服,一套藍白杠,一套黑白杠,來回換洗。課間時他靠在走廊欄杆上聽英語,運動褲由於太短吊在腳脖子上,有些滑稽。
所以這三個字沒意義,「對不起」,於事無補。
多年以來,我始終忘不了他皺著眉頭咽下飯菜的表情,以及在寒風中單薄得瑟瑟發抖的身板。
他升了正科級,妻子也是公務員,孩子剛滿月,語氣里那份幸福和滿足令人羡慕。
所以他一頁我一頁,寫了很久,訴說壓力、困惑以及日復一日苦讀的迷茫,然後又說了很多相互鼓勵的話。誰也不吐露真情,本該浪漫曖昧的青春交換日記被我們活生生地寫成了高考勵志語錄。
他嘿嘿一笑:「這你就不懂了吧?吃素頭腦清醒。」
只有一次他寫道:「這一年,你會一直陪我嗎?」
我點頭:「會……」
傍晚,坐在他的破單車後頭,對著夕陽一路嘴不停,把各首流行歌曲的高潮部分串燒起來唱到走音。明明是窮小子載著土肥圓,腦中卻幻想出柏原崇帶著鈴木保奈|美的偶像劇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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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不復返,傷害不可逆,我說給自己聽。
遇到晚自習延堂的時候,他常常送我回家。我們有車不騎,兩個人並肩走,總有說不完的話。有一天特別冷,滴水成冰。我們倆縮著脖子往前走,他幫我推自行車,我看到他的雙手生滿凍瘡,腫得像豬蹄一樣。
他問:「你會不會打一晚上嗝?」
他喊道:「別看它簡陋,飛上去一樣漂亮!」
對不起,負了少年情。
辜負的是你,等的是別人。緣分猝不及防,結局山長水遠。光陰在兩岸,誰都沒勇氣渡河。
我:「嗯。」
我說:「沒有,只是我們都要一心一意複習。」
對不起,不給你回信。
我打著嗝兒問:「你笑什麼?」
一瞬間,又回到十八歲那年綠草如茵的操場,少年穿著小一號的運動服,奔命一樣放飛手裡的風箏。我坐在不遠處,仰望他眉清目秀頭髮烏黑,陽光籠罩著我們,將他的輪廓勾勒出無比溫柔的金邊……
我十分爽快地說:「好啊。」
我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