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周「哇」一聲哭了：「我講夢話被我媽聽到！又不是故意的！」

女孩兒早熟，我一直覺得是蘇周先喜歡寶山的。

我和蘇周一起考去重點高中，由於兩個人都沒離開過家，生活不能自理，成績一落千丈，高二下學期又一起轉回老家念書。

寶山媽白天當保姆，晚上幫人納鞋底做衣服，以微薄的收入支撐著搖搖欲墜的家，所以寶山從小的生活環境可想而知。

蘇周說：「是你不追我！」

某天早晨起床，看到的場景令我終生難忘—廳堂里冉冉檀香若有似無，音樂是空谷竹簫，清瘦的蘇周一身白衣盤坐在廳堂閉目誦經，水蔥般修長的手指合十，蓬鬆長發隨意束在腦後，膚色嬌如殘雪，眉間硃色美人痣一點，驚現幾分觀音像……她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張遺照，二十八歲的寶山笑吟吟地看著她。

2011年，二十八歲的寶山因白血病離世。

畢業互寫留言冊，有「最大的願望」一欄，寶山填的是「吃一次生日蛋糕」，而蘇周填的是「初中和寶山一個班。」

前年夏天狀態不好，回老家山裡小住，吃住都在蘇周家。蘇周是個畫家，買了個依山傍水的老宅子，畫畫、寫詩、修禪、做瑜伽，過著仙女一樣的生活。

到了初三，蘇周出落成我們這一屆有名的美女和才女。她學習好，她媽媽請了專門的老師教她畫畫和彈古箏，許多男生寫情書給她，其中不乏優秀的，而她一封都沒看過。

我說：「那你內疚什麼？」

寶山和蘇周第一次重遇時我也在場，青春期兩三年沒見，大家的變化都很大。嬌小玲瓏的美人蘇周看見高大健碩的寶山在操場投籃，高興得有些失態，拽著我的袖子說：「哎？那不是寶山嗎？」然後大叫一聲，「雷寶山！」打球的男孩子們獃獃地看著她，老實說被蘇周這樣的姑娘大喊一聲名字，從虛榮心上都是一種滿足。

然而，幾年前的南城老街的情景再現：一個熱情，一個冷淡。

我問：「你和寶山到底什麼關係？」

婚禮上，很多同學都哭了，看他們倆交杯擁吻的那一刻，我有一種被愛情擊穿魂魄的感覺。

蘇周臉紅了，眼淚汪汪地看著https://read.99csw.com寶山，說道：「你還好意思提你媽，你媽那麼辛苦，逢人就說你爭氣，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

後來寶山總說，蘇周改變了他的命運，改變了他的整個人生，那句人人都會唱的「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沒人比他更能體會其中的深意。

蘇周說：「咳！小時候懂什麼呀？」

她往我的宿舍打電話，聊起來，嘆氣說：「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寶山。」

蘇周的媽媽嚴禁她吃這種垃圾食品，小賣部的值班老師都是她媽媽的熟人，根本不賣給她吃，饞得她哭鼻子。有一次，寶山叫我們幾個做掩護，趁老師不注意，連碗偷去教室給蘇周吃。

寶山火了，說：「蘇周你又耍我是不是？！」

她說：「不知道，總是會突然想到他，然後很難過……」

大家都說，蘇周可真清高呀！

她說：「反正一直聯繫，但一入正題他就躲。」

蘇周光華之年守寡，未遵遺囑，立誓不嫁，誦經的表情淡漠而壯美。

一次，寶山和職高的男學生在學校門口打架，一個個抄著板凳腿，面目猙獰。其中一個人死死抱住著寶山，示意同夥干他。這時，蘇周一聲凄厲的尖叫衝進人群，我拉都拉不住，她對著抱住寶山的男生又撕又咬，驚動了整個戰局。職高男們面面相覷，架都打不下去了。

我問：「你是不是從小就喜歡他呀？」

有一次，寶山說：「你做你的尖子生！別管我行不行？」

寶山說：「一直。」

她和寶山靠書信和電話保持聯繫，溝通少得可憐。

蘇周遇到寶山就丟了矜持，寶山遇到蘇周只有禮貌的微笑。

寶山紅著眼眶問：「我不追你你就跟別人好？」

她說：「兩個人活成一個人，柴米油鹽也是詩。可惜，寶山住在我心裏，我再也找不到能跟我活成一個人的人了……」

寶山遺書上寫道：「沒想到最後是這樣，娶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事兒。還以為沒九九藏書什麼能讓我們分開，可惜世事難料，我走了你什麼都不要想，要相信時間，把一切交給時間，忘記我，找個愛你的人好好生活。」

高三時，寶山迷上打遊戲，他甚至把飯錢省出來泡網吧。蘇周有空就拉著我去網吧找寶山，網吧裏面空氣污濁，煙霧繚繞，男男女女忘情地盯著屏幕，髒話連篇。蘇周每次奪過寶山的耳機就說教，讓他好好上課學一技之長之類的，聽得寶山很煩躁。蘇周站在旁邊不走，寶山玩不下去，只好結賬走人。

蘇周問：「我什麼時候耍過你？」

蘇周笑嘻嘻地看著他。

2009年，蘇周和寶山結婚。

我嘆口氣：「算了吧，你倆怎麼可能呢？」

大四時，蘇周男友畢業，兩個人和平分手，過了幾個月蘇周打電話給寶山，危言聳聽，說她難過得快死了。

寶山冷笑：「我去哪裡搞錢學畫畫。」

有時候是保姆來接，保姆是個胖胖的愛笑的女人，穿著的確良襯衫和黑布鞋。通常她來會順便捎上兒子寶山。城南幼兒園很小，只收附近的學生，那時候人販子少，寶山這樣的皮猴兒平時都自己回家。

她說：「寶山讓我別老去找他。」

有次我遠遠看見他們倆談笑風生，突然發現蘇周挺有眼光的，寶山笑起來多帥啊！

大二時，蘇周扛不住一個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學長的追求，開始了她人生的第一段正式戀愛。

外面的雨很大，之所以寫下這個故事，是想讓你們相信，青梅竹馬也好，半路夫妻也罷，這個世上真的有愛情，如果你還沒找到，請你努力地去尋找它。

蘇周又不吭聲了。

寶山怒氣衝天：「不講義氣出賣我，還有臉跟著！」

有一件事兒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們皖南的小孩子小時候喜歡吃「呼啦」，雪白的山芋粉用滾燙的開水沖調成糊九_九_藏_書糊，盛在一個個紅色的塑料小碗內，拌上皖南特色的什錦醬菜和辣椒醬，香辣可口，每天小賣部的窗口都擠滿站著吃「呼啦」的學生。

蘇周光華之年守寡，未遵遺囑，立誓不嫁。

他們上大班的時候，泡泡糖開始流行，紅色包裝紙那種，條件好的小朋友都吃。有次大家玩兒遊戲，寶山盯著一個叫大餅的男孩吹泡泡，舔著嘴唇問：「好吃嗎？」大餅說：「當然好吃。」寶山說：「那給我吃吃。」大餅說：「就一個啊。」寶山說：「你吃完的給我嘗嘗。」然後，大餅把吃過的泡泡糖吐給了寶山，寶山嚼得津津有味，吹出來的泡泡比任何人都大。

寶山怔了一下說：「你別管我，我廢料一塊，學什麼都學不好。」

這件事兒在學校傳開，寶山和蘇周的緋聞漫天飛。蘇周的媽媽派司機每天接送她上下學，然而課間蘇周還是會去職高找寶山，老師找她談話也不管用。寶山也不再躲她，兩個人站在池塘邊說話。

蘇周說：「我有錢！我所有的錢全借給你！」

寶山的爸爸有精神病，冬天喜歡坐在門口曬太陽，眼神獃滯，打瞌睡的時候涎水掛在嘴角，不時吸溜一下。有關他的故事我聽過很多，最驚悚的一件是寶山剛出生沒多久時，他燒了一大鍋開水，差點兒把親兒子丟進去煮……

我說：「你再裝！」

寶山考上了重慶的一所美術學院，考了兩年。那時候，我和蘇周已經在北京的大學上大三了，蘇周上的也是美術學院，有很多男生追她。

蘇周不吭聲。

從那以後，蘇周幾乎每天都要去職高班找寶山，在混混兒們猥瑣不安分的眼神里，沖她喜歡的人大喊一聲：「雷寶山！」，之後要說什麼並不清楚，只是站在走廊里對寶山傻笑，寶山也笑笑問：「你怎麼又來了？」然後帶她離開職高樓，走到普高樓，兩個人沒什麼話。

寶山的反應很冷淡，要不就是：「咦？你怎麼在這？」或者擦擦臉上的污跡，沖我們不陰不陽地笑笑。

蘇周聽到九九藏書這句話一下子就哭了，說：「寶山，我喜歡你，我不要你還錢，你把你自己還給我就行。」

蘇周每次都會欣喜地喊：「雷寶山！」

請柬上印著我寫的祝福語：兩個人活成一個人，柴米油鹽也是詩。

可是那一次，我分明覺得他們的眼神微妙，似湖心投石，有幾秒很像愛情。

我勸過她。

蘇周說：「你可以像我一樣學畫畫，你從小就有天賦的，你忘了嗎？」

寶山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半長不短的自然捲髮。他總是穿蘇周的舊衣服，小褂子喇叭褲之類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像小姐妹。

蘇周一直強調他們是公平交易。班主任怕我們餓，集體定了課間餐。寶山媽沒給他交錢，蘇周就把自己的肉包菜餃讓給寶山吃。所以後來蘇周老嗔怪寶山：「都是你小時候搶了我的營養，所以你人高馬大，而我又矮又瘦！」

有一次晚自習，蘇周在哭，嚇我一跳，我問：「怎麼了？」

蘇周的媽媽知道后鬧到學校，班主任用板尺打了寶山手心，寶山因此而不理蘇周，放學后，蘇周跟在他屁股後面，像受了委屈的童養媳。

寶山愣了一分鐘，暴躁地甩開她的手問：「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啊？你放過我行不行？」

蘇周家住縣委大院，寶山家住城南老區。

由此可見，蘇周懂事比寶山早很多。第二天，蘇周送給寶山一整盒大大泡泡糖，有幾十個，倆人和好如初。寶山嚼了幾天，嚼得後腦勺疼，高燒不退。當然發燒未必跟泡泡糖有關，然而成年的寶山認為有關，他後來對我說，那一盒泡泡糖就是他和蘇周的情根，發燒是老天不讓他忘掉。

蘇周也紅著眼眶問：「那我能怎麼辦？」

蘇周死死拽住寶山胳膊問：「寶山，寶山你能不能學點兒好？」

蘇周竟然沒哭，重新拽住寶山的胳膊說：「不行！」

他們結婚的過程山路十八彎—蘇周與家人決裂多次，寶山頂著攀龍附鳳的罵名。

寶山問：「你誰呀？我媽都不管我。」

我說：「你本來就不應該老去找https://read.99csw.com他呀。」

這事兒被蘇周看在眼裡，回去就告訴了寶山媽。據寶山回憶，他媽那天哭了很久，還狠揍了他一頓，而他完全搞不懂為什麼，只知道蘇周打小報告，心裏恨死了她。

我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想法，可偏偏代表不了蘇周的想法。她低頭摘下女神的皇冠，非要送給家境貧寒、毫不出眾的雷寶山。可氣的是，寶山對她不冷不熱，有時候還躲著她，見到她像見到鬼。

不過，大家對性別都有基本認知，玩兒過家家，蘇周指定要和寶山結婚，一個演公主一個演王子，萬年不變的主角，其他人都是丫鬟或抬轎大漢。

上幼兒園時，蘇周是小公主，書香門第，父母從政，家境寬裕。我們光著屁股跟男孩們在沙土堆里玩兒成泥巴猴兒的時候，她卻穿著粉|嫩的紗裙和紅皮鞋，彩色皮筋扎一頭辮子。放學時她母親來接她，整個幼兒園都瀰漫著清新的茉莉香水味兒。

初中，蘇周和寶山不在一個學校，寶山媽媽也不再給蘇家做保姆，而是在老街開了個裁縫鋪。懂事的寶山初中就幫家裡幹活了，我和蘇周放學結伴回家的時候，偶爾能碰到他和他外公一起拉車幫人送煤球。

很多年以後，我們長大了，兩個人拿這件事兒說笑，大家才知道，蘇周的每一張得獎作品，都由寶山秘密替她配圖和畫邊框。誰能想到真正才華橫溢的那個不是蘇周而是寶山。

於是，雷寶山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到蘇周學校時已經快虛脫了。

小學時，寶山和蘇周建立了一種奇怪而牢固的雇傭關係。蘇周把零花錢分給寶山花，然後寶山聽從她的吩咐—放學跟在她身後拎書包，替她值日、買零食、占乒乓球桌……高年級的時候就幫她推公主車，教訓騷擾她的小混混兒。

寶山問：「我欠你那麼多錢，我怎麼追你？」

寶山不是讀書的料，美術課上卻展現出驚人的天賦，美術老師每節課都表揚他。然而班裡的手抄報第一名和黑板報能手永遠都是蘇周，蘇周品學兼優，小小年紀就有書香才女的氣質，沒人懷疑她雇傭寶山為她畫手抄報。

蘇周說：「不行！我就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