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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征戰幾人回

第六章 征戰幾人回

當下趕過四隻羊來,將羊頭按到楊勝堅雙腳上。羊兒最愛飲鹹水、吃咸草,一聞見人血中的咸氣,立即上前舔吸,傷口舊血一去,新血更是源源不斷地隨著羊兒的舌頭湧出。楊勝堅雙腳又痛又麻,忍不住大笑起來,只笑得兩聲,又難耐那種酥|癢的苦楚,不禁哀求道:「殺了我!求求你,快些一刀殺了我!」明潼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口氣,道:「想死可沒那麼容易。你投不投降?」楊勝堅心道:「只有戰死的將軍,沒有投降的臣子,這投降兩個字可不能輕易說出口。」當即道:「我已經告訴你們了,我就是個獵人,你們再如何拷打,也是沒有用的。」明潼見他不肯鬆口,便命道:「再割幾刀。」
徹底擊潰了呂閣關外的數千紅巾,阿吉等人這才往北面趕去。行得兩三里,便隱約聽見前面傳來拼殺聲、吶喊聲、馬匹嘶鳴聲及金屬撞擊聲。又行了數里,果見前面熱血橫流,一片沸騰,一場大鏖戰正在平坦的壩子上展開。紅巾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已在四方結陣,圍成一個極大的圈子,將段功及羅苴子困在中間地帶。羅苴子們正奮力突圍,紅巾雖然馬匹不夠,但人數實在太多,前方陣中一旦有人倒下,後面立即有人填上。原來之前明潼向明勝獻誘敵之計,在呂閣關下處死羽儀楊勝堅,果然引得大理軍出來,當即引入事先設好的埋伏圈,預備包圍起來加以圍殲。明勝聽說大理人輕生重義,也料到呂閣關必然再出援兵,又派了一隊人馬往相反方向埋伏,有意敲打兵器、製造塵頭,造成交戰的假象,果然又引來了段功所領之軍。湊巧有人認出了段功,飛報明勝,明勝大喜過望,當即親自趕來坐鎮,不但將所有可用之兵都帶了出來,更是許以高官厚祿,若有誰能生擒住大理總管,不但賞金萬兩,還可封侯拜相,是以紅巾為名利所誘,人不畏死,爭相上前。若非明勝決意生擒段功,以要挾大理投降,不下令放箭,不然以紅巾之人眾、合圍之勢已成,早就將段功等人萬箭穿心射死。
原來在呂閣關西面山谷即變得開闊,又橫有一條關灘江,江上有座小木橋,名為沙橋,且橋南橋北江水不深,只及成人男子胸前,人馬均可以趟過,正是過江的最佳之處。照段功的想法,由阿吉率元軍精銳在呂閣關守衛,大理軍則伏兵在西岸樹林中,紅巾過關灘江時,大理軍先不發動,等他們過江到了呂閣關下時,阿吉一軍居高臨下出擊,大理軍再抄斷紅巾後路,兩下合圍,當無一人漏網。阿吉極是讚賞,擊掌道:「信苴高見!好,就依信苴之計行事。」段功又道:「紅巾一直所向披靡,兵鋒正健,因而打贏第一仗對我方士氣極為重要,須得出盡全力,我想親自帶兵去山谷外埋伏。」阿吉極是意外,半晌才道:「如此,便有勞信苴。」又命道,「驛吏,你負責為信苴帶路。」畢辰道:「遵令。」
當即有紅巾上前,推出六架石炮到關下,正好停在元軍箭弩射程之外,各有兵士裝好矢石,一齊發射。巨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靜,在空中發出一種奇特的破空呼嘯聲,劃出長長的弧線后,最終落在了下來,巨響聲震耳欲聾——有射到關上的,伴隨著一片慘叫驚呼聲;有打著城牆的,則彈出了一個不小的窟窿,站得近的人被震得迷迷糊糊。
鶴慶正是楊寶父親楊昇的封地,高潛聽說,不由驚奇地看了楊寶一眼。
阿吉道:「我等也料到紅巾必走呂閣關,所以已經派了精兵在此布防。信苴大軍遠道而來,不如先稍事休息,第一仗讓我們蒙古人來打。」段功來時已經與楊智等人商議了一個計劃,聞言忙道:「與其被動地等待紅巾攻城,不如先派一支兵馬埋伏在山谷外。」
孛羅道:「然而安寧已經落入紅巾反賊之手,紅巾往往開獄釋囚,陳惠多半已經不在獄中,說不定已經加入紅巾,如何能找到他?」楊智道:「想那陳惠為了營救父親甘冒奇險,不惜以身試法,定然是個孝子,如何會捨棄慈父,加入紅巾?他定然還留在安寧家中。」孛羅道:「好。王傅,你馬上派人去辦。」大都道:「遵大王令。」
鐵萬戶遠遠望見,暴喝一聲道:「呀!」隨即飛快地奔下城牆,召集羅苴子上馬。阿吉大驚,忙追下來拉住馬頭道:「將軍千萬請冷靜些,紅巾正是要以此激怒將軍,引將軍出去。」鐵萬戶怒道:「本來他們不來引我,我也要殺將出去。」不再理會阿吉,連聲下命道,「來人,將府尉拉開。快些打開關門,有敢阻攔者,通通殺無赦。」他紅了眼,誰敢不聽號令,羅苴子排開守門元軍,打開了關門,鐵萬戶揮舞著大刀,一馬當先衝出了呂閣關。阿吉知道事情危急,忙命道:「快,快些派人到城中叫信苴。」
楊安道呆得一呆,轉身便去牽了一匹馬,往關門走去。段功喝道:「站住,你去做什麼?」楊安道神色甚是平靜,道:「回信苴話,我要去給勝堅報仇。」楊智道:「攔住他。」
此刻紅巾正布下陣勢,全力圍攻段功,酣戰之時,忽見一隊人馬直奔主帥大旗而去,攻勢頓時大為減弱。段功趁機揮軍衝殺,紅巾防他逃回呂閣關,在南面布兵最重,他便指揮羅苴子朝東北方向殺去,意欲與新趕來的援兵合勢。東北方正是紅巾主帥明勝所在,因背後即為山谷,沒有出路,布兵最弱,又措手不及,羅苴子所過之處,如洪水決堤。
日暮時分,施秀滿頭大汗地回來,告知已經完成了任務。段功便召來眾將,道:「紅巾今夜必棄關而走。」眾將聽令,各自去安排人手。
信射入關中后,自有人取去送給明勝,普通紅巾不知道信中內容,倒也沒有異常。然而到了下午,關上開始有騷動之象,大約人人已經知道大理往水源投毒,想喝水卻有心有恐懼。
施宗猜這女子必是梁王家眷,見段功以總管之尊,居然要為一女子讓道,不免有些氣憤,有意問道:「這女人是誰?」大都忙道:「她是大王愛姬泉銀淑。」又道,「各位可千萬莫得罪她,她是當今皇后奇皇后的心腹,就連我們大王也要讓她三分。」
施宗忙領人攔在關門前,楊安道還欲去拔兵刃反抗。施宗厲聲道:「楊安道,你可要想清楚了,違抗信苴命令,不但不能為楊勝堅報仇,還要連累你自己。你想想這值得么?」
阿吉見大理將士為在外拼殺的段功擔憂,他們都是為幫助梁王而來,而自己一方卻無任何作為,內心大感羞愧,再也按捺不住,當即道:「各位不必擔心違抗信苴之命,便由我領一隊騎兵出去。」當下調集了五百名騎兵,上馬出了呂閣關。
這一刻,兩人終於真心地摟靠在一起,不是因為飲金之盟,而是想要相互同情,相互依賴,相互安慰,相互沉溺。當心與心不再有距離的時候,感動成了唯一的溫暖。段功胸中本來充塞著壓抑的氣息,阿蓋所帶來的真實的關懷如同每日清晨照射在他書房窗前的那縷陽光,點燃了他血性的火焰。作為回報,他也不再讓她看到他悶悶不樂的樣子,於是之前的焦慮苦思、萬般凄楚就在這片刻間一掃而空,他的心境豁然開朗了許多,依舊覺得萬物有情,生意盎然。眼前這棵老樹不就是如此么?飽經歲月年輪的沖刷,樹杈交錯,猶指蒼穹,粗根盤虯,深入大地。
孛羅具有蒙古人的典型特徵,五短身材,紫膛麵皮,連鬢鬍鬚,望上去精力充沛。他站在日暮中的庭院,心中盤算段功伸出援手一事,不免感慨萬分——自明玉珍進攻雲南以來,他先後幾次派人向駐守河南的王保保、駐守陝西的參政察台帖睦爾及大將李思齊求助,請他們發兵,從北邊牽制明玉珍,緩解起雲南攻勢,卻無一人理會。這些人做著大元的高官,食大元俸祿,個個手握重兵,當此危急關頭,不思團結對敵,反而為了爭權奪勢大起內訌。尤其王保保被當今皇帝封作河南王,總領天下兵馬,卻支持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登基,與擁君派對仗,引發了激烈的宮廷鬥爭,導致朝中局勢極度動蕩。自己人完全指望不上,紅巾又迅速突破前方防線,逼近中慶,無可奈何下,他才不得已派王傅大都去大理求救,又因大理總管的頂頭上司是雲南行省,聽從王相驢兒建議,請出了行省平章政事馬哈只之子馬文銘。他也知道自己與大理宿怨極深,本沒有什麼期待,等到紅巾圍城后,心知城破是早晚之事,又派心腹侍衛凌雲護送阿蓋公主持梁王金印再次前往大理求救。他此舉並非指望能夠打動段功,而是他早有舉家殉城而死的意念,只想讓最心愛的女兒逃過這一劫。不料到要投滇池赴死的最後一刻,他卻被小妾泉銀淑的淚水哭軟了心腸,終於在部下勸說下,率家屬、官署逃出了中慶。一路西竄,倉皇失措,狼狽不堪,後面還有追兵窮追不捨,當真是傷感無限,他還特意作了一首詩:
楊勝堅渾身早已經麻木,感覺不到疼痛,但神志卻還算清明,見明勝來過後,拷打便停了下來,明潼也帶人暫時走開,不知道對方又有什麼陰謀詭計。他知道自己是將死之人,活不了多久了,他還有那麼多的願望,卻是再也沒有機會去實現,那嬌憨任性的伽羅,再也見不到了,不免有所遺憾。尤其口信尚未送到羅那關,楚雄城中的信苴會不會有危險?一想到此節,不由得急怒攻心,略一掙扎,立時又暈了過去。
天色大明之時,段功率人趕到,施宗忙上前稟告紅巾昨夜已搶先退回回蹬關。段功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撫劍走進寺中。他曾聽過這座千年古剎的名字,而眼前不但建築蕩然無存,殘垣斷壁中還留有幾具焦黑的骸骨,大約是寺中未及逃出的僧人,心頭怒火頓起,大踏步出寺,厲聲命道:「來人,將張希矯綁了。」兩名羽儀上前,一人解下張希矯佩劍,一人拿繩索綁了他雙手。
大理軍輕騎追擊,未帶糧食補給,無法進行圍困,段功頗為憂心,召來眾人計議。楊智早向樵夫打聽過地形,道:「回蹬關倚回蹬山而建,易守難攻,況且攻城本不是我大理軍所長。關中水源,出自回蹬山東面一條名叫『觀山河』的泉水,我們只需派身手矯捷之人,翻山越嶺,往水中投毒,關內紅巾要麼被毒死,要麼渴死,如此一來,回蹬關不攻自破。」
段功道:「計是好計,只是要讓朱元璋相信,那封偽造的書信須得以假亂真,還須仿造陳友諒的印信,這要如何辦到?」馬文銘道:「這我倒有個主意。我們理問所負責審閱全省罪案卷宗,我記得看過一起偽造文書的罪案,說是安寧有個叫陳惠的犯人為了救父出獄,偽造行省公文,騙得安寧知府放了陳父。後來陳父出獄后喝醉酒漏了口風,為人檢舉告發,陳惠父子這才被捕下獄。最奇的是,這陳惠並不是什麼讀書人,不過是個打金箔的,只是些微認識一些字,偽造的公文竟然騙過了安寧知府,可見其人本事不小。只要我們派人尋到他,帶他一同中原,陳友諒地盤上當貼有許多公文告示,上面蓋有大印,讓陳惠看過後模仿,不難偽造一封書信。」
回到知縣衙門,段功脫下盔甲,換下裏面早已乾濕了多次的白色長袍,屏退諸人,獨自站在庭院中,默默站在大樹前。這是一棵老樹,繁茂得有如一抹淡然色的雲,卻還是露出濃重的滄桑來——粗澀糙礪的樹皮一塊塊鼓起,青黑色的樹身上長出幾個黑色的隆起,凝重而深邃,像是歲月的眼睛。
段功心中惴惴,感覺正日益陷入一個兩難的境地:起初他答應與阿蓋飲金盟誓時,不過是要救她性命,救她父王性命,更重要的是救大理百姓,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真的娶她。儘管她也許不知道這些,但他知道她其實並不是喜歡他,當然也不會真心要嫁他。然而,事情卻不知道何時慢慢起了微妙的變化,現在她似乎變成了一心一意想要嫁他,梁王夫婦似也完全首肯,那麼他自己呢?他當然知道他該婉言謝絕這樁婚事,為了阿蓋的幸福,為了高蘭的幸福,但這隻是道義上的,那麼他內心深處呢,到底是怎樣真實的想法?阿蓋對他起了變化,他難道沒有對阿蓋起一點變化么?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那一晚的月色如詩如畫,是多麼令人難忘啊!他漸有一種激|情澎湃的感覺,又迷亂,又朦朧。
阿吉這才鬆了口氣,卻又聽到段功道:「我親自領軍出關。府尉,呂閣關就倚靠你了。」阿吉大吃一驚,道:「信苴要親自去救鐵將軍?」段功道:「正是。」猜到阿吉定要勸阻,道:「我意已決,府尉不必相勸。」決然走下關來,命道:「施宗,你領羽儀留下,我帶羅苴子出擊。我不在時,聽楊智號令。」楊智道:「信苴……」段功喝道:「這是我的命令,違令者立斬無赦。」楊智從未見過他如此疾言厲色,無奈之下,只得道:「遵令。」施宗道:「屬下不敢違令,不過敵人早有防備,在谷口前面設下盾牌兵及弓弩手,請讓屬下帶羽儀們略盡薄力,順便也可以搶回楊勝堅屍體。」段功沉吟片刻,點頭道:「好。」
野無青草有黃塵,道側仍多戰死人。觸目傷心無限事,雞山還似舊時春?
大軍離開呂閣關時,阿蓋侍女瓔珞忽然騎馬追了上來,將一件物事遞給段功道:「這是王妃送給信苴的禮物。」段功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串彩色的佛珠。瓔珞道:「這佛珠雖不是什麼貴重之物,不過這上面的每一顆珠子都是用斡難河中的石頭磨成。」段功知道斡難河是蒙古的根本發祥之地,又見佛珠顏色老舊,想來是嘉僖自幼佩戴之物,忙戴到項中,道:「多謝王妃厚賜。」
段功又問道:「還有誰對楚雄一帶地形特別熟悉?」一邊問著,一邊向楚雄縣縣令楊嘯望去。楊嘯是白族人,又是世襲縣令,理該最了解本地山川地形,不料一遇段功目光,便迅即低下頭去。
楊勝堅被押到關灘江后,先是被綁在營前馬樁上,等到天亮時才被解了下來。他赤著雙腳,腳上腿上又處處是刀傷,無力行走,紅巾便照舊綁了他手腳,用木杠穿了,謝得親自帶人抬了他,自沙橋上過河,來到呂閣關外。卻見紅巾已在東岸集結停當,刀劍耀目,旌旗滿野。謝得抬頭看了看天,道:「時辰剛剛好。來人,先給大理人來點見面禮,開炮!」
楊勝堅忙道:「鐵將軍,這裏沒什麼事,我奉信苴之命回羅那關,正要出城。」鐵萬戶厲聲喝道:「還不快些打開城門。」領頭百夫長見他如此頤指氣使,當即冷笑道:「這裏可是楚雄,不是大理,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鐵萬戶嘲諷地道:「噢,既然你們蒙古人這麼有本事,怎麼還要犧牲你們自己公主的美色,才換得我們信苴領兵來救你們?」
又聽見段功厲聲道:「速速將張希矯押走。施宗、高浪,你二人傳令不力,張希矯擅來古田寺,你們不但不予勸阻,還任憑他燒毀了古田寺。來人,將他二人拖到一邊,各打五十軍棍。」
明潼見楊勝堅一邊受刑,一邊還叫罵得起勁,又命人捲起他褲腳,在他小腿上割出十幾道口子,羊兒由此舔食得更歡。在紅巾的嘲笑聲中,楊勝堅汗水濡濡,氣力逐漸耗盡,叫罵聲也漸漸微弱下去,只有在羊兒舔舐他傷口血液的時候,才微有動彈。
畢辰找來一身便服,請楊勝堅換了,說是方便些。楊勝堅依言換了,活脫脫成了一個山中獵人模樣,畢辰這才帶了一名驛丁,領著他進山。畢辰不苟言笑,總是苦著一張臉,那驛丁又不敢多言,三人一言不發地摸黑在山中盤旋,對性格開朗的楊勝堅而言甚是無趣。天曚曚亮時,終於出了薇溪山。
高浪卻不理睬,高舉鐵鞭,躍馬大呼,朝紅巾衝去。他雖然當了羽儀,卻不使用羽儀兵刃,https://read.99csw.com照舊使用家傳的鐵鞭。那鐵鞭為雨鐵所鑄,重達五十斤,須得臂力過人才能使用。只見他單槍匹馬闖入紅巾中,鐵鞭過處,血飛如雨。紅巾有數千人之多,竟被高浪一下子沖亂。楊安道這才會意過來,拔出長刀,奮武揚威,專門往紅巾人群最多處衝殺過去。他二人武藝過人,雖只有兩騎,全力出擊之下,卻是衝鋒陷陣,所向披靡。紅巾見二人勇猛強健,瞬間便殺死殺傷百餘人,驚懼異常,竟由得二人砍殺一遍后又從容突出重圍而去。
此刻正是非常時期,關上又無人認識他,張連擔心有詐,便從城牆上扔了條繩索,將他吊了上去,收了長劍,派人送他到楚雄城中。一進城中,正遇到梁王王傅大都。大都一見到凌雲,眼睛瞪得老大,上前喝道:「你怎麼來了這裏?」凌雲冷冷道:「我是大王心腹侍衛,大王人在楚雄,我當然要趕來護衛。」大都道:「好,是你自己送上門來。大王這次要砍你的頭,公主也救不了你。」命人將凌雲綁了,押到知府衙門面見梁王。
施宗已率羽儀緊隨第二隊羅苴子到得陣前,眼見紅巾盾牌、長槍陣已被攻破,也不繼續前進,只駐馬原地,弓弩齊發。羽儀為千中之選,個個有百步穿楊的絕技,卻有意不射斃敵人,而是刻意瞄準要害但不致命的四肢,這不僅能讓被射中的紅巾無力繼續戰鬥,且使他發出凄厲的痛苦尖叫,這種哭喊哀嚎聲極度影響士氣。到得羽儀箭矢射盡,守衛谷口的大部紅巾終被遍地哭爹喊娘的嘶叫聲叫得心驚膽寒,開始朝西潰退。施宗這才讓到一旁,段功即率千余名羅苴子衝出山谷,一路砍殺紅巾潰部,一路往關灘江趕去。
施宗當下回來稟報。徐川出城,段功、施宗、施秀等人毫不知情,他奉命自然是奉高蘭的命令。段功隱約猜到是怎麼回事,緊蹙額頭,露出明顯的不快,記憶中高蘭的微笑也變得高深莫測來,只是時間太緊,不及查明是誰殺了徐川,只命驛吏料理後事,略略歇腳后,又繼續率大軍趕路。
原來楊安道被帶進呂閣驛后,因大敵當前,無人看守,只將他綁在驛站馬廄邊。楊安道心傷楊勝堅慘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外面馬蹄雜沓,號角之聲不絕,他也渾然不覺。忽然覺得臉上冰涼,有物事在舔自己的臉龐,定睛一看,竟是楊勝堅的愛馬在舐他的臉,一時睹馬思人,更覺傷懷。不久又見高浪闖了進來,一言不發,拔刀割斷他身上綁索。楊安道大惑不解,道:「你為何要放我?」高浪道:「難道你不想為楊勝堅報仇么?」楊安道答道:「當然想。」高浪道:「那好,你我一起殺出關去,即使戰死疆場,也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不辱沒了我大理好男兒的威名。」楊安道回道:「好。」便牽了楊勝堅的馬,與高浪一直出來呂閣驛。正逢鐵萬戶進關又殺了出去,二人便在關門關閉前策馬沖了出去。
原來當今皇帝名妥懽帖睦爾,其在位前期一直受權臣控制,後來依靠脫脫奪回大權,又逐漸被皇后奇氏控制。奇氏本是高麗人,因美麗非凡,被高麗王獻入皇宮,專門負責為皇帝煮茶。奇氏不斷利用自己的美貌接近妥懽帖睦爾,終於討得了皇帝歡心,專寵後宮,生下兒子愛猷識理達臘后,先是被立為第二皇后,妥懽帖睦爾的第二任皇后伯顏忽都死後,奇氏便被扶為正宮皇后。她心機很深,特意在自己的母國高麗選取大量美女,送給王公大臣,以此來結納人心,培植了一大批自己的勢力。泉銀淑便是奇皇後送給梁王孛羅的禮物,梁王遠在雲南,奇皇后猶不忘刻意籠絡,可見其人謀划何等深遠。妥懽帖睦爾晚年怠於政事,荒于游宴,又聽信讒言放逐了脫脫,失盡人心。奇皇后不滿意丈夫所作所為,希望丈夫退位,由自己的兒子愛猷識理達臘繼位,妥懽帖睦爾當然不願意就此放棄手中大權,矛盾遂急劇尖銳。朝臣也分化為兩派,一派擁護皇帝,一派支持皇太子,兩派幾乎勢均力敵。明爭暗鬥的內訌造成朝綱混亂,元朝朝廷的號令已經失去作用,各地元軍將領則擁兵自重,獨霸一方,這才造成了各地農民起義此伏彼起的局面。
施宗忙趕去查看究竟,那羽儀名叫徐川,是個漢人,一直在高蘭身邊當差,不知怎生來了雲南驛,被人刺死在驛站大門外。驛吏道:「徐羽儀只說奉命有要事要趕往羅那關,小吏也不敢多問。」施宗問明徐川昨夜才進驛站歇腳,恰在阿蓋公主、蒙古使者一行之後,心中有數。
這一場激戰雙方各出增援,可以說出盡全力,羅苴子雖然仗著勇猛、馬力與兵器之利,殺死紅巾數倍於己,紅巾在關灘江西的營寨也被鐵萬戶一舉搗毀,然鐵萬戶與段功先後所帶出去的四千羅苴子總共剩了千餘人,一想到如此多大理好男兒血灑他鄉,再也不得返回故鄉,各人心頭愈見沉重。
卻見一路死屍,兵甲匝地。二人出來谷中,見鐵萬戶一軍正匆忙趕往關灘江北面,正欲追上前去,忽見南面一大隊紅巾步兵湧出樹林,人頭如螻蟻一般,直奔二人而來。高浪道:「等一等,他們不是去攻打呂閣關,就是要抄鐵將軍後路。你我不能走。」楊安道問道:「你我只有二人,如何能抵擋這麼多敵人?」
按照元朝制度,行省為地方最高行政機構,總領錢糧、兵甲、屯種、漕運、軍國重事,雲南平章馬哈只既不在,軍政當以都鎮撫司為首,抑或是鎮守楚雄的萬戶長,不料站出來的卻是梁王府尉。阿吉自己也頗感歉意地望了一眼都鎮撫司鎮撫劉奇。劉奇是漢人,自孛羅入主梁王以來,早就習慣了靠邊站的處境,只默默地低著頭。
謝得見敵人兇猛無比,裝束、馬匹也大不同於元軍,不禁大驚失色,暗道:「莫非這就是大理騎兵?然則不是說大理段氏與梁王是死敵么?」忙命傳令兵吹響號角,召喚援軍前來。
阿蓋一直默不作聲,咬著嘴唇站在一旁,也不看凌雲一眼。凌雲見她對自己的到來絲毫不感意外,不免驚訝。忽聽得嘉僖遠遠叫道:「瓔珞!冰遺!」跟在阿蓋身後的侍女應道:「來了!」慌忙去追王妃。
等到明勝離去,明潼卻對主帥交代的任務甚感頭疼,如此鞭打下去,俘虜不斷暈厥,傷勢越來越重,最終只會活活打死,實不是套取口供的好法子。他手下一名親兵六子以前在富豪家中當羊倌,見過富豪用古怪的法子整治不聽話的佃戶,當即道:「小的倒有個主意,保管讓這小子說開口實話。」明潼聽了六子的法子,半信半疑道:「當真管用么?」六子道:「小的曾親眼見過一名極厲害的江洋大盜被治得屎尿齊流,哭著求饒。」明潼也別無它法,便道:「那好,就照你說的辦吧。一旦計成,重重有賞。」
段功之前早已經得到陳友諒有意南下的消息,只是沒有料到他們會這麼快發兵,如今明玉珍已佔有中慶及東面半個雲南,再得陳友諒相助,西面大理確實岌岌可危。一時頗感棘手。
到得半夜,果聽得一聲梆響,關門打開一道小縫,一小隊紅巾悄無聲息地溜了出來,見關外沒有任何動靜,又是一聲梆響,關門軋軋打開,一大隊紅巾騎兵沖了出去,往東而去。騎兵過後是步兵,剛出來數百人,在謝得等人屍體后埋伏了大半天的羅苴子一哄而上,將數百紅巾盡數砍死,順勢衝進回蹬關,由此將關內關外紅巾阻斷。屍體甚至堵住了關門,后趕到的羅苴子騎兵不得不策馬躍過屍體堆。預先逃出的紅巾騎兵出關數里后遭到大理將軍張生阻截,紅巾無心戀戰,只拚命逃竄,奔走之聲如雷響。戰鬥完全沒有料想中的激烈,甚至不到天明便已經結束,雖然仍然有不少紅巾漏網,但羅苴子以少勝多,也算是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楊智道:「這是紅巾軍軍歌。」段功記得當日在無為寺時曾聽李芝麻提過其中兩句,忍不住嘆道:「好個好男兒,別父母,只為蒼生不為主。」大手揮下,上千支箭一齊發出,歌聲頓時歇止,替代為一片慘叫聲。只有那首歌者身中兩箭,猶屹立不倒,憋足一口氣,吼了一句「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這才慢慢倒下,情形煞是悲壯慘烈。羅苴子又手執鐸鞘上前,一具具翻看屍體,遇到尚未斷氣者,便用鐸鞘捅死。
便有人牽過馬來,將楊勝堅橫放到馬鞍上。他拚命掙扎,剛放上去便又掉下馬來。有人道:「這小子不老實,得讓他吃點苦頭才行。」解下佩刀,倒轉兵刃,砸在楊勝堅頭上,他便昏暈了過去。
早有偵騎將谷外情形報知呂閣關,阿吉等人聽了驚奇不已。施秀之前領會段功之意前去送劉奇一行,一直送到東面龍川江邊,此刻方趕到呂閣關,聽說信苴出關未歸,焦急之下,便想要出去接應。楊智道:「羽儀長,信苴留有嚴令,不奉他號令絕不可輕易出關。」施秀道:「那是信苴對你們說的,我又不在場,沒有聽見,自然算不上違令。」一旁羽儀紛紛請戰道:「我們願一起隨羽儀長出關,接應信苴回來。」
呂閣關內,有一座兵器庫,內中裝滿各種武器裝備,原是梁王與大理交戰時修建,此刻卻盡為大理所用。阿吉見段功不聽勸阻,只得命人開關。
明勝在關上瞧見,推測大理軍要學蒙古人攻城時常用的法子,預備等攻城時將紅巾俘虜推在前面用作人肉盾牌,便搶先下手,命弓箭手將數排俘虜全部射死。段功本無意殺死這些俘虜,見狀嘆息道:「紅巾對待自己人尚且如此狠毒,即使得到天下,又如何能得盡人心。」
紅巾營寨與古田寺大火熊熊,一直燒到次日清晨才逐漸熄滅,寺廟完全變成了一堆殘垣斷壁。周圍一些樹木也遭殃被火燒焦,只剩下光禿禿的烏黑樹榦。一股股黑煙在餘燼中升起,直入空中。和煦輕柔的晨風中,夾雜著濃烈嗆鼻的煙味。
不過信使也帶來一個好消息,那就是進攻北勝州的一路紅巾被知府高斌祥擊潰,紅巾先是在金沙江北陷入象陣,又被高斌祥重兵包圍,幾乎全軍覆沒。高斌祥得勝后聽聞段功親自領軍營救楚雄,已經率領小吉都兵寨之精銳騎兵星夜趕來相助。段功這才顏色稍解,派人去將消息告知梁王,又令人嚴守呂閣關,靜待援兵到來。
張希矯便令副將尹崗率大軍藏入林中,約定以火為號,待得看到火頭大起,便一齊朝古田寺衝殺,自己則親自挑選了二百精銳,多帶火矢、火鏃,連同施宗、高浪二人,摸黑朝古田寺趕去,十數里之遙時,遠遠見到紅巾營寨光亮映天,便下了馬,徒步朝映照趕去。
此處距離回蹬關僅二三里之遙,段功命人燒了輜重。又聽說謝得便是動手殺死楊勝堅之人,他身上還穿著死去羅苴子身上剝下的象甲,便拔出松鶴劍來,預備親手斬下他的首級。謝得忙道:「你剛才明明說解甲投降者不殺,可不能言而無信。」段功聽說,便收了長劍,道:「不錯,你雖是個小人,可我也不能失信於你。」便命將五六百紅巾俘虜盡反剪了雙手,用野山藤團串成數排,押到回蹬關前跪下,剛好在關上羽箭射程之內。
正詫異時,忽見一人雙手反綁,被拖到原先石炮所在之處跪下。那人渾身是血,身子搖搖晃晃,半垂著頭,瞧不清面孔。紅巾主將謝得站在他身後,揮舞著一把長刀,朝關上大聲叫喊。
樵夫將楊勝堅口中麻布團掏出,喝道:「侍中問你話,昨日領軍在關灘江伏擊我們的人,是不是你們大理總管段功?」楊勝堅道:「什麼侍中、總管的,我根本聽不懂。」楊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楊勝堅心道:「看來我是無法活著離開這裏了,將名字告訴他們也無妨。」當即道:「楊勝堅。」楊源笑道:「你既姓楊,那麼一定世家子弟了,難怪能成為總管的心腹羽儀。」楊勝堅道:「姓楊的就是世家子弟么?天底下姓楊的可多了去了,難不成楊國忠和他妹妹楊貴妃也是世家子弟?」楊源道:「瞧不出你嘴巴倒是挺會說的。只是巧得很,我也姓楊,也是白族人,所以你騙不了我。你明明是名羽儀,有刀為證,還想抵賴么?」楊勝堅道:「什麼羽儀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是一名獵人,那刀是我從山上撿來的。」楊源道:「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快說實話,趕快將大理軍情告訴大將軍,免得皮肉受苦。」楊勝堅道:「我沒有騙你,你們問的那些,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卻見眼前古田寺也是大火騰起,僧人們哭喊著奔出寺來,羅苴子也不阻撓,任憑他們四下逃散。鮮紅的火舌翻卷蔓延,飛快地吞沒了古剎。
眾人回關之時,卻見呂閣關下一邊無頭屍首堆積如一座小山,另一邊首級則集聚成塔,一些首級猶自雙目圓睜,凜然如有生氣。高潛扶著受傷的楊寶跟在段功身後,不敢多看一眼。楊寶心道:「難怪古人說『白刃血紛紛,沙場征戰苦』,今日親眼得見,果是慘烈至斯。戰爭如此可怕,為什麼世間總不斷有戰爭發生呢?大家和平相處不好么?為什麼要為了一點利益,白白犧牲這麼多條生命?」愈想愈是困惑。只有高浪眼見鐵萬戶身上血跡斑斑,戰場上屍橫遍野,極為興奮,恨不得立即加入羅苴子上陣殺敵。
楊智、張生、施宗等人得報,慌忙率軍出關接應。段功將鐵萬戶屍首交給羽儀抱著,回頭望去,夕陽灑在春天的山野,大地暮靄沉沉,除了風聲再無別的聲音,四周浮動著淡淡的血腥味,鮮血與屍首到處都是,一派凄涼景象。
當下來到呂閣關,驛吏畢辰說關南薇溪山中有一條樵夫所走的小道,可以通向會基關,只是無法騎馬。楊勝堅便將愛馬留在呂閣驛,道:「請替我好好照顧他。」畢辰道:「這個自然。」楊勝堅上前拍了拍愛馬,道:「好馬兒,主人不在,你可要乖一點。」那馬似知道將與主人分別,不斷用前蹄刨地,悲鳴不已。楊勝堅笑道:「主人最遲明晚就回來了,不過暫時分別而已。」那馬這才呼哧了兩聲,安靜下來。眾人見它如此靈性,竟能聽懂人話,均詫異不已。
楊勝堅再醒來時,只覺得全身晃晃悠悠,如騰雲駕霧一般,一切景緻更是倒著往後飛去。過了好半天,才會意過來自己是面朝下被綁在馬鞍上。正掙扎想仰起頭來時,馬突然停了下來,有人上前將他拖到地上,割斷他腳上繩索,道:「到了。」楊勝堅定神一看,眼前竟是一座古廟,上面寫著「古田寺」三個大字,心道:「呀,古田寺,這不是明勝駐軍的地方么?原來我是被紅巾捉了。」回頭望去,峰巒四合,一邊林木蔥鬱,另一邊的開闊地帶立有無數營帳。
張希矯沉吟片刻,道:「也好,就按你說的辦。你二人就此回去稟告信苴,不將紅巾殺得片甲不留,絕不回去見他。」高浪眼見大戰在即,哪裡願意回去,忙道:「我願意留下與大將軍共進退。」施宗也擔心張希矯再冒險輕進,便道:「既然如此,我也先留下來,等大將軍取勝再回去稟報信苴不遲。」
忽聽得阿蓋柔聲道:「信苴,是我害了你,可苦了你了。」這樣一句普普通通的話,給段功心靈上帶來極大的安慰,他握住她的手,想說點什麼,嘴唇嚅動了幾下,卻說不出來一個字。阿蓋柔情凝視他良久,嘴唇有點顫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投入他懷中,嚶嚶哭了起來。段功感覺到她在簌簌發抖,似被陰氣深入了骨髓,微一躊躇,即緊緊抱住了她,道:「不要怕,我會保護你。」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噙滿淚水,如星星般閃耀,清徹透明,又深不見底,熱情天真,卻略帶羞澀,道:「我知道……我知道……」
他被押到營寨門口,五花大綁在旗杆上。明潼知道主帥對大理軍隊一無所知,急需要得到一些對手的消息,撬開此人嘴巴至關重要,因而親自取來馬鞭行刑,每抽打一下,便喝問一句:「你投不投降?」楊勝堅開始尚且嬉皮笑臉,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堅決不承認自己是大理羽儀,後來實在吃不住反覆鞭打,忍不住破口大罵道:「你們這些紅巾小人,就知道躲在林中偷襲。有本事解開繩索,咱們光明正大地打一架。」明潼也不理會,照舊打一鞭問一句。
驛吏甚是精明,善於察言觀色,猜到施宗懷疑是蒙古人下的毒手,忙道:「兇手不是蒙古人,當時公主與蒙古人、回回人正分成兩桌在大廳吃飯喝酒,一個不少,小吏親自陪在一旁,忽聽得外面有人慘叫一聲,奔出去查看,才發現徐羽儀被刺死在大門外。他本來換了驛馬,正要摸黑上路。」楊寶仔細查看了屍首,也道:「他是被一劍穿心刺死,蒙古人用的都是彎刀,刺不出這樣的創口。」read•99csw•com
眾人這才知道段功為什麼如此怒氣衝天,原來是因為古田寺被張希矯放火燒毀的緣故,見他正在氣頭上,也不敢開口求情,只得將施宗、高浪拉到一旁,裝模作樣地打了起來。段功怒火稍解,這才道:「召集人馬,去回蹬關。」
當下馱了楊勝堅進關,卻見梁王世子阿密親自領人等在關前,道:「尊羽儀壯烈身死,請讓我等親手抬他進城,以示敬意。」一揮手,有人抬過一副擔架,將楊勝堅小心搬放了上去,阿密與馬文銘在前,梁王司馬合伯和梁王王傅大都在後,四人一同抬進呂閣關關內。施宗雖然跟隨段功前來襄助梁王,但心中著實對梁王一方沒有任何好感,見此一幕,頗為感動,這才開始有了同仇敵愾之氣。
楊勝堅臨出去時,又回頭嘻嘻一笑,道:「適才梁王王妃與阿蓋公主來過,她們不讓叫醒信苴,屬下也沒敢驚擾。」段功這才知道原來不是做夢,只是不知道他握住的是王妃的手,還是阿蓋的手,一時無語感懷,半晌才道:「知道了。」
忽見鐵萬戶策馬追上一名紅巾,大刀揮出,那紅巾頭顱滾出老遠,人猶自奔跑數步,一直衝到河邊,這才直愣愣仆倒。頸部斷口鮮血噴濺而出,猶如小小的溪流,汩汩鮮血就此流入縹碧的關灘江中。情形之陰森恐怖,令人過目難忘。一名站在河中間的年輕紅巾嚇得呆了,「呀」了一聲,轉身便逃。局面遂一發不可收拾,眾人棄甲曳兵,爭先逃命,甚至連相對安全的北岸紅巾也爭相往林中逃去,互相擁擠踐踏,多有踩死者。北岸紅巾軍中鼓聲這才停歇,改為鳴金收兵聲。
阿吉連連跌足道:「這可要怎麼辦?」他很清楚段功一旦戰死在楚雄,結局將不堪設想,大理人自然要殺紅巾報仇,但也會由此遷怒到梁王身上,殊不見段功所帶來將士,大多深懷敵意,不過為段功嚴令強行壓制而已。他越想越是心驚,又忙問楊智道:「楊大人,你看要不要我帶一隊精銳騎兵前去接應信苴?」楊智自己也是心急如焚,但仔細想想,還是道:「眼下情況不明,還是先等一等再說。」阿吉便道:「來人,快些關上城門。」
回蹬關依舊在楚雄境內,距離古田寺僅三十余里,瞬息即到。段功有了之前遭伏擊的前車之鑒,將人馬分為前、中、后三隊,各隊中間隔了數里,邀相呼應。他自己親率前隊,竟在進入廣通縣境時追上了紅巾將領謝得率領的後路軍。
正僵持間,忽見阿吉率人趕來,高聲叫道:「鐵將軍,手下留情。」大理將士之前早得段功告誡,不可輕易與梁王一方生隙,鐵萬戶知道事情鬧大了並不利於自己,當即收了刀。
不料孛羅一見凌雲即命鬆綁,將他單獨叫入內室中,悄悄問了許多話。這倒是令大都詫異了,他想不明白,悄悄趕去廂房問馬文銘。馬文銘心道:「梁王為人睚眥必報,凌雲擅報私仇,幾乎壞他大事,他卻毫不追究。就算是愛惜人才,可段功人就在城中,他卻連個表面處罰的姿態都不肯做,豈不奇怪?莫非……莫非當真是梁王指使凌雲去刺殺明玉珍使者?原來他有意派凌雲護送公主到大理,就是想利用凌雲與紅巾使者鄒興有血海深仇作為行刺的幌子。」這種話他當然不能說出口,便道:「凌雲武藝高強,是個難得的人才。如今大敵當前,正是用人之際,大王當然要既往不咎,著意籠絡。」
孛羅目下只剩了楚雄這一塊小小的地盤,又被紅巾大軍圍困在城中,窮途末路,心中了如明鏡,若不得段功出全力援助,就只有死路一條。便好言問道:「信苴,你以為如何?」段功道:「既然明玉珍預備聯合陳友諒,不如我們在他們合勢之前先各個擊破。眼下明勝新到楚雄,還未安定,昨日前鋒又敗了一仗,如果我們趁勝全力出擊,大有勝算。」孛羅連連搖頭道:「不可,不可。紅巾人多,我方處於劣勢,主動出兵一旦吃了敗仗,連守城的兵力都沒有了,還是穩妥些好。」段功見他一心坐守孤城,不免有些失望。
明勝拔出楊勝堅雙刀中的長刀,用指彈了彈刀身,那刀嗡嗡長鳴,良久不絕於耳。明勝忍不住贊道:「好刀!好刀!這樣的刀,可不是一名普通獵人所能佩戴。」楊勝堅道:「我都說了,刀是我撿的。」明勝道:「你是奉段功之命去羅那關搬救兵,是也不是?你最好快些說實話,不然可有苦頭吃了。」楊勝堅笑道:「我說的就是實話,你卻是不信,我有什麼法子?」
阿蓋公主就在段功最失落的時候走了進來。她望見他一身絳紅長袍,沉聲靜氣地站在樹下凝思。最奇妙的是,水氣在他衣服上凝結成出一種白色花紋來,美如刺繡,在月色下像是層層龍鱗。她一時呆住,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奇迹。
驢兒、大都等人在呂閣關翹盼張望良久,終於在日暮時分等到了段功一行。驢兒見為首鎧甲將軍胯|下騎一匹罕見黑色神駿,猜他便是段功,慌忙迎上前去,道:「下官是梁王王相驢兒,信苴遠道而來,著實辛苦。」心中卻道,「段功擔任大理總管十九年,不是半老,也早該過了不惑之年,原來比我想的要年輕得多。」段功躍下馬來,道:「王相客氣了。」驢兒又道:「這位是世子。」又一一為段功介紹在場重要官員,眾人說了不少客氣話。
孰料大理馬名震天下,極善驟馳,紅巾不及布陣,羅苴子已速奔至跟前。他們身上個個穿有甲胄,又輕又韌,尋常弓箭無法射穿,一下子便衝進了紅巾軍中,乘勢掩殺。紅巾軍猝不及防,陣腳大亂。守衛呂閣關的梁王府尉阿吉見狀,忙令部下停止射箭,開關出擊。三方在呂閣關外混戰一場,鐵蹄如雨,血流如注,金戈交接撞擊聲震天動地,不斷有人倒下,傷者發出野獸一樣的嚎叫。大理羅苴子還是第一次上陣殺敵,興奮異常,縱橫馳騁,往來衝突,殺得興起之時,竟有元軍軍士也被誤殺。
回蹬關一戰後,明勝率殘部逃向中慶。段功等人回楚雄休整了幾日,與北勝州趕來的高斌祥部匯合后,這才護送著梁王緩緩東行。因中慶仍在明玉珍之手,家眷們依舊先留在楚雄。
蒙古人最重名譽,元軍軍士聽他出言不遜,登時一陣鼓噪。鐵萬戶手上加勁,刀刃陷入百夫長頸間數分,喝道:「還不快些打開城門?耽誤了信苴大事,你擔當得起么」他今日在戰場上一人殺死數十名敵人,氣勢令敵人膽寒。此刻一喝,猶自威風凜凜。那百夫長被他制住,滿心憤懣,雖不敢再頂撞,卻也不願意就此屈服。
再醒來時,他已經被人從旗杆上解了下來。有紅巾士兵取來一碗粥,喂他喝了下去。熱粥下肚,楊勝堅精神一振,當即又笑道:「你們怎麼突然對我好起來了?這還真不讓人習慣了。」那紅巾知道他巧言令色,愛貧嘴取樂,也不答話。
阿蓋垂下頭去,過了一會兒,終於抬頭道:「我已經與信苴飲金為盟,求得他來相助。」凌雲道:「我早就知道了。」阿蓋大為驚訝,問道:「你早知道了?」凌雲道:「公主離開大理后,我便已在路上聽說。」阿蓋道:「那麼,你也該知道,我……我要嫁給信苴。」凌雲道:「我知道。不過,公主是大王唯一愛女,段功早有妻子兒女,大王定會斟酌此事。況且我瞧段功為人,不像是落井下石之人。」他言下之意,似不相信阿蓋真的會嫁段功。
因接近大理邊境,元軍在楚雄駐有重兵,孛羅逃到這裏,境況才稍有好轉。然則他也不報什麼希望,楚雄雖有地利之便,紅巾聲勢佔了上風,定要對自己窮追猛打,不下楚雄誓不干休。這裏已經是他梁王轄下最西邊的城池,也將是他最後死戰之地,因為他再無別處可去。殊不料在最絕望的時刻,阿蓋帶著大都等人趕至楚雄,稱已經與大理飲金為盟,段功很快就要發兵。本感意外驚喜,忽又聽說原來是愛女以許嫁她自己為籌碼,才換來了一句盟約,不由得勃然大怒,認定段功落井下石,竟然以發兵要挾娶本朝公主為妾。阿蓋卻意甚坦然,竭力為段功辯解,說是她自己想嫁段功。他做父親的當然知道這並非女兒的真心話,雖說飲金重盟決不可違背,但恨意的種子總是在心中種下了。
段功再醒來時已是晚上,見楊智正在門口徘徊,連忙叫他進來。楊智告知偵騎探得明勝三萬大軍已盡數趕到楚雄境內,目下大軍主力囤住在楚雄東北六十里的古田寺,另有五千人進駐關灘江西岸,正大肆砍伐樹木,營造器械,預備攻打呂閣關。又道:「信苴只帶來三千兵馬,加上鐵萬戶的二千軍,也只有五千人馬。元軍雖有一萬軍,卻有一半是跟隨梁王逃難到楚雄的潰兵,士氣不振,又有一半是漢人,梁王自己都對他們頗為提防,怕是難以派上用場。現今我方明顯處於劣勢,不如速派人去通知大將軍張希矯趕來增援。」
段功上來城牆,只見關下箭弩不及之處跪著一個人,身子前傾,頸間插著一把大理長刀,正是早已死去多時的楊勝堅,鐵萬戶領兵出關,竟不命人搬取屍首,可見是如何報仇心切了。屍首的背後,則是大隊紅巾盾牌兵及弓弩手,大約預備阻截前去援救鐵萬戶之軍。西面更遠處則塵頭陣陣,殺聲震天。
下午申時,楊智派往羅那關的信使終於回來了,但他並未帶回援兵,而是告知大將軍張希矯已經徑直帶兵趕去古田寺,欲找明勝決一死戰。段功聽了大怒道:「張希矯怎敢不聽我號令?」立即派人前去阻止,以免張希矯再次如鐵萬戶一般墜入陷阱。施宗道:「張將軍為人執拗,不如我親自前去。」段功道:「好,速去速回。」施宗道:「遵令。」
鐵萬戶還欲過河追擊,恰好段功率軍趕來接應,忙叫道:「鐵將軍,窮寇莫追。」鐵萬戶性情嚴厲峻急,大聲道:「信苴,何不讓我乘勝追擊,定然可將明勝生擒來見。」段功道:「我軍連日趕路,未得好好修養,冒昧追擊,怕是後力不繼。往後還有許多硬仗要打,鐵將軍不必急在今日。」鐵萬戶這才勉強作罷。
領頭百夫長勃然大怒,伸手去拔兵刃,鐵萬戶卻早已搶先一步,將大刀一揚,架在他頸中,道:「我倒真想試試看,你們蒙古人的脖子是不是比紅巾反賊更硬。」一旁元軍軍士早就虎視眈眈,見狀紛紛亮出兵器,圍了上來。羅苴子雖然人少,卻也不甘示弱,一哄而上,一場械鬥一觸即發。
卻見高浪、楊安道二人橫刀立馬,威風八面,守在谷口,紅巾遠遠觀望,不敢靠近。阿吉見二人年紀輕輕,以單薄之力震懾住了如此多紅巾,一時驚嘆,也不多言,揮軍向紅巾衝去。紅巾本已畏懼高浪、楊安道二人,見對方突然來了援軍,當即鬆動,開始後退。阿吉所帶盡為元軍精銳,早就窩了一口惡氣,趁勢奔襲掩殺。紅巾潰敗如山倒,逃跑者自相踐踏,死者不可勝記。
謝得自遭遇大理軍以來,屢戰屢敗,被明勝罰在後路押送輜重。段功聽探馬報后,親自督軍,迅速將謝得人馬包圍,命人大呼道:「解甲投降者不殺!」紅巾稍有妄動者,即遭箭矢射殺,謝得見無路可逃,只得拋下兵刃投降。
離開大理后的第四日凌晨,段功終於率前鋒到達羅那關。羅那關在雲南驛道之北,是大理東部最重要的界關,駐守這裏的大將是大理名將楊生。大將軍張希矯及鐵萬戶因早出發兩日,已在之前抵至,忽聽得信苴親率大軍來到,無不驚愕有加。尤其張希矯正沿邊境布置兵力,嚴守要害,以防梁王軍馬為紅巾追擊竄入大理境內,並下令見到蒙古人一概格殺勿論,他滿以為死敵梁王這次不死在自己銀槍下,也要死在紅巾手中,忽然得知段功已經與梁王結盟,且親自趕來援救,既意外又氣憤。
一名元軍軍士上前阻攔,卻被楊安道一把推開。段功大怒,命道:「來人,將楊安道綁了押起來,回頭再作處置。臨陣對敵,凡不聽號令者,一律軍法從事。」
段功與阿吉兩下衝擊,紅巾陣勢有所鬆動,但畢竟人多,大理軍與元軍依舊距離甚遠,想要會合困難之極。段功眼見紅巾層層疊疊圍了上來,再度面臨被分割包圍的境地。正緊要關頭,那面「夏」字大旗突然折斷倒下。原來阿吉見一時難以沖近,便下了死令,須得將紅巾大旗射倒,誰射倒大旗,便是首功,命部下不斷發箭射擊。他所帶領的五百騎兵正是當年護送阿蓋公主母子來雲南與梁王團聚的怯薛,與在中原安樂享受窩中長大的元軍大不相同,儘是生於草原、長於馬背的彪悍勇士,箭無虛發,那「夏」字旗面、旗杆上中了無數箭矢,如刺蝟般密集,但卻始終屹立不倒。高浪嫌疑箭矢的力道太小,不足以射斷旗杆,他捨不得自己的鐵鞭,當下奪過楊安道手中長刀,策馬狂衝出十餘步,順勢將長刀甩出,那長刀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光亮的弧線,斜斜砍中了旗杆中部,當即「哧啦」一聲折斷。大旗一倒,紅巾頓時混亂。段功遂麾師奮擊,阿吉也下令不再進攻,改去接應段功,兩下人馬終於會合,再一同往南殺去,終於殺開一條血路,突出了紅巾重圍。
段功到達羅那關時,便已經派人先行趕往楚雄知會梁王孛羅。孛羅聽說段功親自帶兵前來,當此山窮水盡、困守孤城之際,雖有感激涕零之意,卻也耿耿於懷,只命世子阿密、王相驢兒率逃難至楚雄的王府官員及行省官員及楚雄知府、楚雄縣縣令等人趕去呂閣關迎接,他自己守在知府衙門內閉門不出。
楊寶望著那少年紅巾斷氣,心中百般滋味。自有羽儀望見他受了傷,取了金創葯出來為他敷治。
阿吉率元軍趕將出來,見死者蔽野塞川,西岸林中塵頭大起,滾滾往北而去,知道紅巾大軍已退,喜道:「這可是紅巾進入雲南以來吃的第一場敗仗,多虧信苴神機妙算。」段功道:「紅巾從未與我大理交鋒,不了解我軍虛實,只怕後面的仗就沒那麼好打了。」阿吉對段功才幹很是心服,又見他為人謙和,不居功自傲,忙躬身道:「阿吉隨時願聽信苴調遣。」段功點頭道:「你我齊心合力,共抗強敵。」
施宗只帶了高浪一人,換了百姓衣服,出關朝古田寺方向趕去,竟然真在天黑時遇到了張希矯大軍,施宗忙上前傳達段功之命。此處離古田寺僅三十里地,張希矯聽說鐵萬戶已經戰死,更是怒火中燒,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無論如何都不肯退兵,被施宗喝得急了,便乾脆下令羅苴子將施宗、高浪二人綁起來。
攜手進入城中,來到知府衙門,卻見堂內早擺好了宴席,雖然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卻也十分豐盛,在這種時候也算十分難得了。梁王自坐了首席,請段功坐在右首,世子阿密坐了左首,驢兒等人依官秩高低就座。段功一直不見阿蓋公主,也不及問她是否安好,不免有些挂念,只是梁王不提,他也不便主動問出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段功突然有所感應,回過頭來,詫然望著阿蓋。她依然是一身漢家女子打扮,濃淡相宜,看來她對漢人服飾情有獨read•99csw•com鍾。阿蓋也看見了段功面色蒼白,神情憔悴,臉上猶隱隱留著淚痕。他最初出現在她面前時,是個高高在上的總管,掌握著許多人的生死,包括凌雲、包括她、也包括她父王,而此時此刻,她才看到了他真實的一面,她才知道他也是個有悲有苦有哀有怨有情感的男子,而促成他如此難過哀傷的人,正是她自己。她慢慢走上前去,舉起自己的衣袖,為他拂拭著臉上的淚水,那情狀仿若溫柔的妻子在照顧遠征歸來的丈夫。段功尷尬而拘束地站著,動也不敢動,不知道該找一個怎樣的話頭開口。
一語未畢,那樵夫驀然撲上來,將楊勝堅壓到地上。楊勝堅急用膝蓋猛頂那樵夫腹部,趁他劇痛難忍之機,終於將他掀到一旁,坐起來正要去拔兵刃,忽又有幾名樵夫打扮的人從旁撲了上來,重新將他死死壓在地上。楊勝堅又急又怒,喝道:「你們是什麼……」一語未畢,口中已然被塞入一團物事,再也說不出來話來。又有人取來繩索,將他雙手拉到背後牢牢縛住,又綁了雙腳,用一根木杠穿過手腳,如獵獲的野獸般地抬著,往東而去。
段功道:「鐵萬戶出關多久了?」阿吉道:「已近一個時辰。」段功回頭命道:「張將軍,你速率部出關去援救鐵將軍。記住千萬不可戀戰,與鐵將軍會合后即刻退回關內。」張連道:「遵令。」阿吉忙道:「萬萬不可!這是一個連環陷阱,敵人人多,有兵力上的絕對優勢,紅巾正盼著我們派援兵出去,然後加以圍殲。」段功微一沉吟,道:「府尉說得對,張將軍,你率部留在這裏協助府尉守關,多備弓弩手守在城牆上,不得我號令,絕不可輕出。」張連道:「遵令。」
楊勝堅一時不得速死,口中嗬嗬有聲,無力地擰動著身子。他只覺得火辣辣一陣劇痛,也分不清是哪個地方的傷口,殷紅血色猶如海潮奔涌,漸漸淹沒了眼前的世界,一股寒氣正在擴散,全身漸漸發冷。模糊神志中,有一朵白凈透明的木蓮花在輕輕飄蕩,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伽羅時,他從路邊摘來送給她的,她是多麼喜歡那朵蒼山龍女花呀,順手便戴在了秀髮上……
楊勝堅腳板又挨了幾刀,只覺得血脈賁張,全身血液似乎都在往腳底涌去。羊的舌頭雖然遠比鞭子柔軟,可每往腳上舔一下,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戰慄發抖,當真比萬蟻嚙心還要厲害。他努力掙扎扭動,想擺脫繩索束縛,不但徒勞無功,反而使腳上血流得更快,當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眼淚都流了出來。扛了一會兒,再也無法忍受,大聲求饒道:「停手,快些停手!我投降,我投降了!」
楊智忽道:「既然小侯爺提到陳友諒、明玉珍這些紅巾主帥本身並不和睦,信苴又說該各個擊破,我倒有個主意。」他是段功心腹智囊,眾人不敢小覷,便一齊望著他。楊智便道:「如今中原以陳友諒、明玉珍、朱元璋、張士誠四支最強,其中陳友諒、明玉珍、朱元璋三方都是紅巾軍將領出身,朱元璋與陳友諒、張士誠都是死對頭,又正好夾在二人的地盤中間,假如陳友諒、張士誠二人聯合起來,朱元璋一定抵擋不住……」
那將軍正是明玉珍之弟明勝,聽了很是欣喜,忙問道:「他身上可有書信?」樵夫道:「沒有。」那文官名叫楊源,官任侍中,負責起草軍中文書。他也是白族人,雖然不在大理長大,多少了解一些狀況,道:「這兵刃是大理雙刀,他應當是名羽儀。聽說大理總管靠心腹羽儀傳令時不用印信,莫非是段功親自領軍到了?」
溫柔的月光輕輕灑在他倆身上,一切都是那麼寧靜安詳。
紅巾又是一陣鬨笑,開始用各種惡毒的語言辱罵俘虜。楊勝堅大怒,立即大聲回罵。只是他被綁在長凳上,處於火光中心,那些人則站在燈火暗處,他看不到對手,又一口對眾嘴,聲勢上已是處在了下風。另外一則,他雖伶牙俐齒,終究是大理世家子弟,所會的罵人之詞有限,遇上這些販夫走卒出身的紅巾,確實不是對手。只是他不甘示弱,便臨時現學現賣,將紅巾罵他的話又重新罵回去。
又領著段功出來,卻見知府衙門前搭了一座小小的高台,楊勝堅躺在上面,四周堆有柴薪。孛羅揚聲道:「尊羽儀為本王而死,本王心懷感激,特作了一篇祭文。」走到楊勝堅屍首前,念道:「生於江心,為我拔扈,我舊不識,用備其數,死於卧龍,王侯重之,用顯其意。噫!義重於生,生必有死,此盡大丈夫之事者能有幾人!願魂歸蒼洱,英傑復生,以保我之昆裔。」
楊寶還待再說,突然一旁屍體中躍出一名紅巾,揮刀向他砍來。楊寶明明身有武功,見那紅巾滿臉血污,面目猙獰,嚇得呆住,完全忘記了閃避,還是阿吉上前一把將他拉開,但腿上已經被劃了一個大口子。那紅巾早已身負重傷,一擊之後,蠻力即盡,就此仆倒。
大理將士退在一旁,見元軍殘酷屠殺俘虜,大感不忍。楊寶臉有惻然,忍不住越眾上前,走過去對阿吉道:「他們已經投降,府尉大人何必再趕盡殺絕?」阿吉見他不過一名少年羽儀,也不計較,道:「這些都是反賊,尊羽儀何須同情他們?況且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尊羽儀年紀還小,再多經歷幾次戰事就知道了。」
段功雖覺投毒太過陰險,然能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勝利,也不再顧忌,點頭道:「甚好。」施宗道:「屬下獵人出身,擅長攀爬,願請命前去。」施秀忙道:「阿兄新挨了軍棍,如何去得?還是我去的好。」段功道:「就由施秀去,你自可挑幾名精幹人手帶上。毒藥去向軍醫領取。」施秀道:「遵令。」段功又道,「立即寫一封信射入回蹬關,告訴明勝我們已經在泉水中下毒。」張連道:「何不等施秀完成任務回來再知會紅巾?」楊智道:「這是一種策略,預先給敵人造成心靈的壓力和恐慌。」眾將這才恍然大悟。
段功盤桓良久,道:「不如直接派張希矯去攻打回蹬關,截斷明勝與中慶明玉珍的聯繫。明勝後路被抄,自然恐慌,軍心潰散,我軍便可趁機出擊。」與楊智商議了幾句,見一旁當值羽儀正是楊勝堅,便吩咐道:「楊勝堅,你連夜出城趕去羅那關,傳我口信,命張希矯火速攻佔回蹬關。」楊勝堅道:「遵令。」楊智道:「紅巾既佔據了關灘江西岸,驛道已被阻斷,怕是你得抄小道出呂閣關。」楊勝堅笑道:「這我知道,我會先去找楊縣令問明道路。」他與楚雄縣縣令楊嘯同族,論起輩分他還是楊嘯族叔。
施宗聽說紅巾已經撤軍,便命羅苴子放出孔明燈,告知楚雄城內。那孔明燈為諸葛亮所創,原是用竹皮紮起燈籠,燈籠中有松脂做成的燈膏,再在外面裱糊一層皮紙,密不漏氣,只留一細微小孔點燈。點燃燈膏后,松煙性輕,可攜燈騰空,高高陞起。這是諸葛亮南征行軍紮營時為示意軍情想出的法子,極利於兩軍夜裡遙相呼應,便如春秋之烽火,燈最高時可升達數百丈,即使崇山峻岭也不能阻隔。果見三盞孔明燈望夜幕中飛去,越飛越高,到最後只剩了三個小小的亮點。
驢兒道:「信苴鞍馬勞頓,這就請去楚雄城裡歇息,大王正在知府衙門中靜候大駕,預備設宴為信苴接風洗塵。」頓了頓,又道,「信苴所帶大軍,請就此駐守在呂閣關。」
謝得勃然大怒,正命弓弩手朝關上仰射攻城,忽聽得背後殺聲如雷,似有一支人馬衝殺過來,不禁大奇,暗道:「這又是什麼人?」他因後面中路大軍即到,也不驚慌,分派部分人馬回頭迎敵,只須拖得一時,主力大軍圍上來,便如瓮中捉鱉。
段功聽了大奇,不解如何梁王身邊一名小妾能成為當朝皇后的心腹。還是楊智博學多識,問道:「莫非她是高麗女子?」大都點點頭。楊智這才恍然大悟。
走了近一個時辰,終於摸近營寨,只聽見營寨中有鼓聲、鈴鐺聲傳來,似是紅巾正在歡宴。張希矯暗罵了一聲,命人蹲下來匍匐前進,看到寨門時,卻驚得呆了,轅門兩旁的柵欄上掛了數十具赤身裸體的屍首,均是戰場上重傷未死的羅苴子,被紅巾剝下鎧甲,綁回古田寺拷打,后又一一弔死。張希矯大怒,唇下黃色須髯根根發直,立即便要去拔兵刃。施宗道:「等一等,提防有詐!」他們一路過來,沒有遇到一個游哨,他早起疑心,此刻見到紅巾大營門口竟無守衛,不免疑慮更深,生怕又有陷阱。
原來明勝自入雲南以來,凱歌長奏,眼見追得梁王山窮水盡之時,忽在呂閣關為一支奇兵所敗。據逃回來的謝得說,這支軍隊來時毫無徵兆,便如幽靈一般。明勝聽得驚奇不已,雖猜到是大理援兵,但卻不知對方虛實,急欲了解狀況。他派人找來一名當地獵人,許以重利,詳細了解楚雄四周地形后,終於想到了一個誘捕大理信使的主意——他有意不派兵前去攻佔會基關要津,而是派了許多精幹的游哨化裝成樵夫、獵人,守在薇溪山出口林中。關灘江西岸已在紅巾之手,驛道被截斷,大理要派人回羅那關求援,必然會走這條路,果然由此捕到了楊勝堅。
原來明勝亦得知進攻北勝州的一路紅巾被盡數殲滅,從北部牽制大理的計劃失敗,昨日圍攻段功不成,讓他逃回呂閣關,大理損失兵馬雖多,再無力大舉出擊,然他部下損失更重,況且此處離大理重兵之地羅那關不到百里,不遲一日,大理必然傾兵前來援助段功。他愈想愈是心驚,決意先退回回蹬關,至少可仗著天險據守,等待中慶援兵到來再說。
明勝叫過親兵隊長明潼,道:「你把他押到營寨里去,好好地審問。」明潼應了一聲,正欲帶人押楊勝堅出去。明玉珍又想到捕到一名段功身邊的心腹羽儀著實不易,叮囑道:「可別把他弄死了。」明潼道:「是。」
張希矯只見到羅苴子的屍首,不見一名敵人,早已經氣極,連聲道:「燒!點頭燒!將紅巾都給我燒出來!」羅苴子遂四處舉火,將營帳全部點燃,仍然不見一人,便一齊殺來古田寺。卻見古田寺門前兩旁大樹上各五花大綁著兩名羅苴子,胸前肺腑碎裂,血肉狼藉,均已遭開膛破肚而死,情狀慘不忍睹。張希矯暴跳如雷,微一舉手,羅苴子火矢齊發,盡數射到寺匾上。那匾是塊老匾,古木黝然,頓時起火。兩名僧人聞聲趕出,見狀忙叫道:「住手!將軍快些住手!本寺裏面尚住有十余名僧人。」張希矯怒道:「紅巾在寺前殘殺我大理將士時,你們為何不叫住手?」回頭命道:「給我燒了這紅巾老巢!」羅苴子大聲應命,趁勢衝進寺中放火。
劉奇主動請命,此行又兇險異常,梁王不但以言辭激勵,還以身家性命威脅,不覺令人寒心。段功微微皺起了眉頭,心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梁王連這個道理也不懂,難怪會一敗塗地了。」回頭向施秀使了個眼色,施秀心領神會,緊隨著劉奇走了出去。
紅巾號角「嗚嗚」吹響之時,段功已經得知明勝正親自率中路大軍向關灘江進發。他聽說西進紅巾總共來了三萬人馬,大為心驚,命將軍張連迅疾率部出擊,沖亂紅巾陣腳,以免鐵萬戶有後顧之憂。
阿吉上來便罵那百夫長道:「鐵將軍他們千里迢迢趕來相助,大王禮如貴賓,你怎敢對貴客無禮?」百夫長極是委屈,辯道:「明明是他們先……」阿吉喝道:「還敢強辯?來人,拉他下去打五十軍棍。」一旁元軍軍士儘是不服。阿吉道:「如今大敵當前,有本事便學鐵將軍一樣上陣殺敵,自己內鬥算什麼本事?再有敢對貴客無禮者,軍法從事!」又笑道,「鐵將軍不必氣惱,我這就親自送尊羽儀出城。」鐵萬戶這才哼了一聲,領人揚長而去。
施宗命眾羽儀下馬,將滿地滾爬的受傷紅巾一一殺死,自己親自走過去,拔出楊勝堅頸間長刀,割斷繩索,抱起了屍體——卻見他雙目圓睜,似是心愿未了,死不瞑目。又見他遍體鱗傷,手腕、腳腕留有一圈圈被繩索緊緊捆綁過的青紫瘀痕,裸|露著的雙腳、小腿上滿是刀口,雖然不深,卻足以讓人流血而死,知他死前遭受過極為殘酷的刑罰。施宗一直不大喜歡楊勝堅,嫌他有些輕佻油滑,然施秀卻很與他投契,還總說將來他能當羽儀長。如今斯人慘死,話猶在耳邊,一時無語,心中的憤懣卻是一點一點地聚集。正將屍首橫放馬前時,高浪走過來道:「羽儀長,不如我們也一起跟隨信苴上陣殺敵。」眾羽儀便一齊望著施宗,等他示下,個個眼中有渴求之意。施宗厲聲道:「信苴的命令,你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違令者立斬無赦。上馬!回城!」
楊安道一聽,不顧段功在場,擠過眾人,上前問道:「你說勝堅被紅巾殺了?」阿吉見他也是羽儀,料來與楊勝堅交好,點了點頭,道:「他被紅巾用他自己的長刀刺穿喉嚨而死,現在屍首還在關下。」
楊勝堅忙道:「府尉,鐵將軍為人就是這樣,其實我們也都怕他呢。那位百夫長大哥也不過是忠於職守,這就請你饒了他吧。」阿吉道:「軍令如山,豈可輕饒?羽儀請上馬,我親自送尊羽儀出關。」
阿吉聽不清謝得所言,莫名其妙地道:「他們在搞什麼鬼?」鐵萬戶卻依稀認出了那跪下之人身形甚是熟悉,忙叫過一名羅苴子,問道:「你看那人像不像楊勝堅?」
卻見兩名親兵一齊上前,扯脫楊勝堅鞋襪,拔出佩刀,各在他腳底割了一道口子。人號稱頂天立地,頂天的是腦袋,立地的則是雙腳,因而腳是人體中僅次於人腦最複雜的器官,各種經脈都在腳上經過,楊勝堅雙腳各著一刀,頓時痛得大叫。那兩名親兵卻並不就此停手,又拿刀反覆割來割去。六子一直從旁監視,見雙腳鮮血淋漓時,才笑吟吟地叫道:「好了。」
孛羅又道:「信苴,你此行如何只帶了五千人馬?」段功道:「主要是考慮此時正是春耕季節,百姓忙於農事,因而沒有徵召鄉兵。不過,我已經派人前去羅那關……」話音未落,忽然聽到遠遠幾聲巨響,聲音正是來自呂閣關方向,不由得一愣。孛羅最先醒悟,忙道:「不好,這是紅巾石炮,威力巨大,他們已經開始攻打呂閣關。當初他們攻破中慶,靠的就是這些石炮。」
進來知府大廳,孛羅早已經率眾官員等候多時,一見段功進來,便道:「信苴,雲南危矣,大理危矣。」原來他得到消息,陳友諒正派驍將康泰率勁旅皁旗軍南下,前來增援明玉珍。
張希矯自知抗命在先,段功不會輕饒,忙道:「我願意戴罪立功。請信苴下令解了綁索,我這就率部去攻打回蹬關,不斬下明勝人頭,我願自刎謝罪。」段功冷冷道:「不勞你動手,我自會親自去打回蹬關。張希矯,你違抗軍令,本該就地斬首,念你是員老將,多有戰功,赦免死罪,流配鶴慶。張希矯部暫由副將尹崗率領。」
阿吉一直等到俘虜盡被殺死,這才鬆了口氣,回身道:「這就請信苴進城,各位千里奔波,又連夜投入戰鬥,請一起進城休息,打掃戰場的事就讓我的部下來做。」
梁王孛羅親自迎段功進城,見他腿上受了刀傷,又親手為他治傷。大理本有良藥,孛羅卻堅持要親力親為。蒙古人有一套土方妙術,專治血創外傷。他讓段功平躺在竹床上,竹床下生了兩個火盆,再用力擠按段功受傷之腿,使得出血,等到惡血出盡,再上金創葯敷治。段功見孛羅如此盡心儘力,心中大是感激,低聲道:「多謝大王。」孛羅道:「大理將士為本王而戰,本王些須微勞,又何足掛齒。信苴,你我以後就是一家人,不必客氣。」
他念到「願魂歸蒼洱,英傑復生」一句時,在場大多人心有感懷,忍不住流下眼淚來。孛羅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這才叫道:「火來。」有人遞上火把,孛羅舉火將柴薪點燃,熊熊火焰吞噬了楊勝堅的身體,也點燃了眾人心頭復讎的火焰。
正僵持間,忽見呂閣關方向一隊紅巾潰兵與一隊大理騎兵交叉奔出,潰兵驚慌地大叫,追兵則大聲呼嘯。戰馬無情地踐踏著人體,刀槍飽飲著鮮血,頭顱、肢體四散飛拋,清晨的陽光剛剛升起,映照著這一場流血漂櫓的廝殺。
好不容易應付完眾人的輪番敬酒及各種阿諛奉承,等宴席read.99csw.com散時,段功已是疲累不堪。梁王使了個眼色,楚雄縣縣令楊嘯忙上前道:「鄙縣雖有驛站,不過頗為粗陋,下官已經騰出了縣衙最好的房間,這就請信苴移駕休息。」
楊勝堅被押進寺內。只見林木蔥鬱,尤其幾株馬尾古松生得挺拔參天,鱗皮虯枝,亭亭如蓋,可見這寺廟至少已有數百年,外人絕難想到這樣一個幽雅響絕的地方會成為紅巾駐兵之處。間或遇到幾名僧人,卻是對楊勝堅一行看也不看一眼,似是早已真正超脫塵世生死,對眼前兵戈刀戟毫不介懷。
楊安道微一遲疑,羽儀趁機上前奪下兵刃,將他上了綁索。施宗道:「楊勝堅是你的兄弟,也是我們大伙兒的兄弟,你放心,信苴一定會為他報仇。」
楊安道這才癱倒在地,號嚎大哭起來,甚是令人心酸。施宗遂命人將他暫時帶去呂閣驛監押。
阿吉問道:「羽儀有沒有受傷?」楊寶渾然不覺腿上正在流血,只茫然搖了搖頭。阿吉見那突施暗算的紅巾還有氣,喝道:「拉他起來。」
楊勝堅獨自往前,來到山澗邊,見澗水晶瑩剔透,幾若空明,蹲下來用手掬了一捧喝了,清冽甘甜,真是好水。他不敢多耽誤,趟過澗水,來到林中,一股涼氣撲面襲來,令人精神一爽。一路都是幾抱圍的大樹,老乾參天,黛痕匝地。忽見前面人影綽綽,林中陰暗,看不大分明,以為只是清晨進山的樵夫,也不以為意。往前走了數步,果見一名壯實的樵夫迎面走來,問道:「這位小哥,我們迷了路……」楊勝堅笑道:「你們可問錯人了,我也不是本地人……」
這一仗段功大獲全勝,紅巾前鋒一軍幾乎全軍覆沒,只有謝得等少數紅巾仗著馬匹腳力逃入江中,奔回北岸。不及逃走的一千余名紅巾被鐵萬戶及張連合圍住,只好拋下兵器投降。而段功一方清點人數,只有數人陣亡,幾十人受傷。
施宗見再也無力阻止,只好道:「大將軍請息怒,信苴請大將軍回師,無非是怕紅巾設下埋伏。」張希矯道:「有埋伏又如何,難道我還怕了他們不成?」施宗道:「大將軍此行無非是要打敗紅巾,這樣大張旗鼓地揮師前進,敵人早有防備,取勝可就難得多。若是大將軍堅持要去古田寺,我倒有個主意。」當下上前附耳了幾句。
孛羅瞧在眼中,笑道:「阿蓋自小嬌貴,不識得女紅,還望信苴不要嫌其粗陋。」段功低頭一看,果見那長袍針線長短不一,極是粗糙。又聽見梁王大笑道:「不過這長袍可是珍貴得緊,我這寶貝女兒可是給我這做父親的都沒有縫製過衣裳,當真是女大不中留。」段功當眾甚是尷尬,只得道:「王妃、公主美意,段某受之有愧。」瓔珞笑道:「這是信苴該得的。」自退了下去。
明潼雖然官職卑微,明勝卻對他的意見甚是重視,這誘捕大理信使的主意就是他想出來的,便問道:「那你說要怎麼辦?一刀殺了他?」明潼道:「殺他不必急在一時,這小子還有點用處,大將軍明日攻打呂閣關時也許可以派上用場。」上前附耳低語了幾句。明勝問道:「你確信這樣做有用?」明潼點了點頭。明勝道:「那好,就依你的計議行事。」明潼道:「是。」命人將羊牽走,將俘虜解下來。
過了小半個時辰,張希矯副將尹崗率大隊人馬趕到,張希矯隨即上馬,要連夜率軍去追擊明勝一軍。施宗忙道:「大將軍,山高道險,天黑路滑,敵人又動向不明,不可輕出,不如先派人打探清楚再追擊不遲。」張希矯道:「也好。」當即派出一小隊騎兵,抓了一名僧人帶路,從後山去探紅巾去向。他卻不願意就此領兵前去楚雄與段功會合,那梁王與他仇深似海,他真擔心一見到那張紫臉就會忍不住上前動手,乾脆下令大軍就此紮營。
這一夜,悲涼凄婉的氣氛隨著月色層層浸染,逐漸籠罩了楚雄城,唯獨高浪極是亢奮,一夜未睡,不停地向楊寶、高潛講述戰場見聞。楊寶之前受了刀傷,留在城中養傷,高潛一直陪伴其右。楊寶道:「你挨了打還這般興奮?」高浪和楊安道雖然立下大功,卻因違抗命令,各自被打二十軍棍。高浪道:「若能上陣殺敵,再挨軍棍我也願意。」高潛本一直沉默不語,忽恨恨道:「你可是在為了梁王作戰,有什麼值得驕傲的?」高浪道:「我可不是為了什麼狗屁梁王,他跟你有殺父深仇,難道我不恨他么?我只是聽信苴號令。信苴說救梁王,必然是有道理的。楊寶,你說對也不對?」楊寶不答,心中忍不住想道:「自古以來,窮兵極武,未有不亡者。可這亡字的背後,要陪葬多少人的性命。眼前便有這麼多人死去,還有更多的人要死,為何悲劇要周而復始地重演?世上何時才能永無戰爭?」
楊勝堅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卻是神智不失,一被解下長凳,痛苦稍解,立即又恢復了巧舌如簧的稟性,與看守的紅巾士兵巧言逗樂,只是無人出聲回應。過了一會兒,又見明潼帶了他的兵器匆忙返回,當即笑著問道:「你是準備用我的刀殺死我么?」明潼點頭道:「正是如此,你還真是個聰明小子。」楊勝堅笑道:「那是,哈哈……」「哈哈」了兩聲,全身痛如火炙,再也笑不出來。明潼也不睬他,命人將他綁在馬鞍上,自己帶了一大隊人馬,押著俘虜朝呂閣關方向而去。
紅巾士兵聽說營中在拷問大理俘虜,均圍過來看熱鬧,興起時,連連噓聲。有人道:「這小子是個懦夫,你看他眼淚都流出來了。」楊勝堅能說會道,最愛逞嘴皮子功夫,立即回叫道:「你們不是懦夫,你們來試試受刑的滋味,保管你不但流眼淚,還要尿褲子。」有人笑道:「瞧,這小子還有力氣回嘴呢,不知道他有沒有尿褲子。」有人道:「把他褲子扒下來不就知道了。」
晨霧淡淡,像一條薄薄的紗巾,輕柔而不經意地披向大地,又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山巒林木。一座座山頭漸次蘇醒,在霧靄中露出模糊的輪廓來。
楊勝堅被押出廟堂時,正看到三人從旁側甬道經過,為首之人背影很是眼熟,不禁大奇:「這既是紅巾大營,我怎會有相識之人?」仔細一想,心道:「原來是他!他怎麼也在這裏?」正待回頭看得仔細些,卻被背後紅巾大力一推,又聽見明潼喝道:「快走。」
孛羅心中倒有幾分歡喜,他原以為段功是個粗鄙無知的赳赳武夫,一想到女兒要嫁此人就感憤憤不平,此刻一見,段功一身鎧甲,儀容緯畏,英武中不失儒雅,大有人中龍鳳之姿,這才略感寬慰。
一旁元軍搶上前去,將那紅巾拉起來跪在地上。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雖然被元軍士兵緊緊執住,猶自不屈地掙扎,怒罵道:「你們這些蒙古韃子,總有一天……」阿吉上前幾步,拔出彎刀,一刀割在他的喉嚨上,罵聲戛然而止,鮮血噴瀉而出,像是一把打開的猩紅色的扇子,濺了阿吉滿身。那紅巾激烈地扭動著身子,一雙眼睛怒目而視,彷彿要冒出火來,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漸漸無力垂下了頭。元軍就此放手,他歪倒在一旁,身子抽搐了兩下,不再動彈。
羅苴子張開弓弩,箭頭一起對準圈內的紅巾俘虜。那些紅巾知道大限已到,一齊站起身,互相挽起了手。一人帶頭唱道:「風從龍,雲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餘人盡隨他唱了起來,「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好男兒,別父母,只為蒼生不為主……」
高浪、楊安道連人帶馬濺滿鮮血,並不就此逃回呂閣關,依舊守在關外谷口。那隊紅巾奉命截斷呂閣關與外面的聯繫,緩得片刻后,又揮軍朝呂閣關圍來。二人便再次上前,縱橫馳奔,來回衝殺,大顯神威,如此反覆了六七次后,紅巾再也不敢迫近。
呂閣關上的將士卻是衣不解甲、手不離弓,絲毫不敢懈怠,困了也只能就地坐下打個盹。白日大理軍連番激戰,死傷慘重,元氣大傷,是以阿吉懷疑紅巾會趁勢來攻打關口,是以一夜在城牆上巡弋,不料竟然無事。等到天大亮時,有偵騎來回報,說紅巾死傷不少,關灘江西的營寨及攻城器械又被鐵萬戶放火燒毀,因而大隊人馬已退回古田寺。他卻不知道紅巾死傷逾萬,也傷了元氣,又因楚雄距離大理邊關極近,明勝擔心大理援兵隨時趕到,他親眼見識羅苴子以一當十的厲害,又有駿馬、兵器之利,多少有些畏懼,因而先退回古田寺休整,一邊派人回中慶搬救兵,一邊敦促另兩路大軍速速進發,牽制大理。阿吉聽說紅巾大軍暫退,這才鬆了口氣,回城向梁王稟報,將防務交給大理將軍張連暫代。
明潼聽他信口開河,也不動怒,只命道:「在他腳上再割幾刀,將羊牽過來。」楊勝堅慌忙道:「不,不要,我說實話……」明潼道:「到底來了多少人?」楊勝堅道:「確實是十萬兵馬。」明潼冷笑一聲,命親兵繼續行刑。楊勝堅不斷卑屈乞憐,哀告求饒,編些謊話,明潼卻再也不上當。
高浪見狀便要徑直衝殺過去,阿吉忙道:「等一等!」他早瞧見東北林邊旌旗飄揚,其中有一面旗幟上綉著個大大的「夏」字,猜到那是紅巾大旗,旗下當是紅巾主帥,當即道:「擒賊擒王,大伙兒一齊衝過去,擒了紅巾頭領。」高浪也見到那旗幟下站著眾多穿著鎧甲之人,服飾大不同於普通紅巾,想來均是將官之流,當即喜形於色,也不多說,領頭向那面旗幟衝去。
段功實在太累,也不多推辭,當下來到楊嘯的知縣衙門住處,倒頭便睡。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朦朦朧朧中似有人坐在床邊,撫摸他的額頭,又為他牽好被子。他順勢捉住那人的手,柔若無骨,原來是女子的手。只聽得那女子輕聲嘆息,反覆摩挲著他指上的金指環。他幾次想強力張開眼睛,眼皮卻是太過沉重,終於又沉沉昏睡過去。
羅苴子尚不及開言,便見兩名紅巾士兵左右執住楊勝堅肩頭,謝得拔出長刀,自楊勝堅後頸插入,一刀刺透了頸項,又大力往前一遞,直至刀身穿透過半。
楊智心道:「這奇皇后當真了得,手竟然伸到了雲南,用美人來控制梁王。自古以來,美人計從來是百試不爽,只盼我們信苴可千萬別為阿蓋公主美色所迷。」
都鎮撫司鎮撫劉奇忽道:「這件事請大王交給下官去辦。」劉奇是漢人,孛羅對他不是完全信任,問道:「你要如何去辦?」劉奇道:「下官帶幾名漢人手下,化裝成普通百姓,潛入安寧城中。」段功道:「甚好,鎮撫是漢人,去中原辦事自然方便些。」
呂閣關距離楚雄城尚有四十里,段功不見梁王到場,早料到他心中多少有些芥蒂,現下聽驢兒這般說,更是知曉梁王猜忌自己,不願意大理軍入城,便道:「不忙,楚雄防衛現下由誰指揮?」梁王府尉阿吉站出來道:「是我。信苴有何吩咐?」
阿吉慌忙命人開關接應鐵萬戶進來,施宗搶上前問道:「信苴人呢?怎麼不見信苴?」鐵萬戶愕然問道:「什麼?」施宗道:「信苴親自領兵出關救你,你不知道么?」鐵萬戶道:「呀。」隨即翻身上馬,叫道:「信苴人還在關外,快些隨我殺將出去接應。」眾人尚在驚愕中,他竟又率領殘部風馳電掣般地沖了出去。
紅巾前鋒將領名叫謝得,正驅軍突破呂閣關。他一路追擊梁王東來,均任前鋒一職,眼見各處元軍望風逃竄,抵抗微弱,就連回蹬關這樣的用兵絕險之地,也是指日即下,由此對元軍起了極度輕視之心。雲南地形複雜,絕大多數為山路,輜重、物資等難以運輸,每到一座城池關隘須得就地製作攻城器械,他志驕意滿,急於爭得擒獲梁王頭功,也不待器具準備好,便徑直來偷襲呂閣關。不料剛一近關,關上箭如雨下。紅巾雖然人多勢眾,但武器裝備卻極差,沒有足夠的供給,兵器只能勉強充夠數,鎧甲只有將官才有,普通士兵身上沒有絲毫防禦裝束,因而奔在前面的紅巾迅即被羽箭、弩箭射倒。謝得不恤士卒,驅軍再上,又有幾排紅巾被射倒。
楚雄城比陽苴咩城小一些,縣衙又位於城中西南角,很快來到西門。當此非常時期,城門早已經關閉。楊勝堅下馬說明奉段功之命要連夜出城,領頭的元軍百夫長卻甚是傲慢,道:「深夜出城,須得有府尉令牌,或是大王手諭。」楊勝堅笑道:「我可不是出城去玩,而是去羅那關搬救兵,大哥行個方便,早日打敗這些天殺的紅巾,咱大伙兒就都可以回家抱女人了。」
瓔珞一笑,又變戲法般地取出一件白色長袍,道:「這是公主親手縫製,望信苴珍愛。」段功接了過來,一時心有所感,他愛穿白色長袍,原先那件為夫人高蘭手縫,因在激戰中染了大片血跡,難以洗凈,無法再穿,想不到阿蓋如此心細。
段功等人來到楚雄城下,卻見一名五十余歲的蒙古人率群官候在城門處。那人短小精悍,頭戴著后檐帽,身上外著半臂長袍,內著藍色長袍。段功猜到他便是梁王,果見他呵呵乾笑了兩聲,上前握了段功之手,道:「本王仰慕信苴大名已久,今日得以一見,真是生平幸事。」段功忙道:「大王抬愛了。」
楊勝堅被帶到古田寺時正是正午,拷打一直持續到日暮時分,馬鞭打壞了好幾根,人也是皮開肉爛。明潼打得累了,又命手下親兵繼續訊問,楊勝堅一旦昏死過去,便用冷水潑醒。掌燈時,營寨中炬火遍地,煞是壯觀。明勝親自趕來,問道:「他說了什麼沒有?」明潼搖了搖頭,道:「說了許多話,不過沒有一句有用。」明勝道:「繼續打,打到他說實話為止。」明潼道:「是。」
段功既開了口,孛羅也不便多說,當即厲聲道:「那好,你去吧。此事事關重大,若有差池,不但你劉奇人頭不保,你家一家妻兒老小也要一併斬首。」劉奇道:「下官不敢有負重託。」
阿蓋道:「父王真的沒有處罰你?」凌雲道:「回公主話,大王確實已既往不咎,饒恕了我之前的魯莽行為。」阿蓋也不欣喜,只淡淡道:「嗯。」又問道,「你腰上的傷好些了么?」凌雲道:「只是皮肉之傷,已經不礙事。」
當下大理軍馬進了呂閣關,就地安營紮寨。段功也不去呂閣驛,只領著阿吉、畢辰到大帳中詳細詢問,得知進至楚雄只有東西兩條道路,東面山外龍川江水流湍急,河上無橋,平常過河全靠小船,如今紅巾西進,船夫都聞聲躲了起來,船隻也被元軍盡數集在西岸,紅巾急切之間絕難找到足夠數量的小船渡河。河西通向楚雄城的山谷極其狹窄,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兩面山腰修有兵寨,駐有弓弩手。既然有兩道天險難以突破,紅巾當不會選擇東道,那麼就只剩了呂閣關一個選擇。
此刻段功正飛馳在趕往呂閣關的路上。他一大清早天還未亮便被梁王王傅大都請來知府衙門,與梁王孛羅議事。進府時正遇到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出來。那女子渾身濃香,甚是妖嬈,也不避讓,反倒是大都急忙讓在一旁。段功不知道對方身份,也跟著讓到一旁。那女子有意在段功面前停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這才揚頭而去。
卻見背後忽然奔出兩匹快馬,恰在城門軋軋關閉前沖了出去。楊智道:「那不是楊安道么?是誰放了他出來?」施宗道:「是高浪。」
阿吉轉頭見被俘虜的紅巾圍坐在河邊空地上,走過去掃視一眼,見許多人眼中怒火不息,即回頭命道:「將所有反賊的首級砍下來,在河邊。」元軍轟然答應,衝上前去,或用刀砍,或用箭射,將俘虜一一殺死,慘叫聲此起彼伏,一時不得止歇。
大理到楚雄四百二十里,只有一條驛路。段功等兼程趕路,一路無事,只在次日晚上到達雲南驛時,驛吏說稟告昨夜有一名羽儀被人殺了。羽儀向來只負責總管府的宿衛,從不外派公幹,眾人不免大感不同尋常。
施宗也不回楚雄城,只繼續領羽儀留在呂閣關。阿吉不斷派出偵騎出關,卻始終沒有一人回報。又等了一個多時辰,忽聽見前面有鼓噪之聲,過得片刻,只見一隊騎兵進入山谷,馳向呂閣關,阿吉叫道:「弓弩手準備!」施宗忙道:「是鐵將軍!」眾人一看,領先的果然鐵萬戶,只是滿臉灰塵血污,已經辨不清本來面目。
恰在九*九*藏*書此時,第二隊羅苴子已然趕到,用力將圓木投出,數十根圓木投入紅巾陣中,驚呼慘叫聲頓起。
果如段功所料,次日清晨,一支四千餘人的紅巾前鋒在白茫茫的霧霾中,悄悄過了關灘江,往呂閣關摸去。段功駐紮在關灘江西南的繁密樹林中,距離沙橋數里之遙,聽偵騎報后命鐵萬戶按兵不動,等到呂閣關殺聲起后一盞茶功夫再出擊。等了一刻,果聽見呂閣關方向喊殺聲起,鐵萬戶是員驍將,早就按捺不住,也不及等待段功交代的一盞茶功夫,亮出大刀,喝道:「殺啊!」率先奔出林中。他為人苛刻嚴峻,馭軍極嚴,所部羅苴子立即爭先恐後,策馬朝東面呂閣關衝去。
楊勝堅料不到一件小事會釀成如此結果,忙道:「大家有話好說,快些放下兵器。鐵將軍,這位大哥本來已經打算打開城門……」鐵萬戶厲聲道:「楊勝堅,你是我大理世家子弟,又是信苴身邊心腹羽儀,怎麼可以跟這些蒙古韃子稱兄道弟?」
正欲渡河接應的紅巾眼見敵人如此聲勢和武功,出手之快,殺人之狠,下手之重,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河邊的屠戮更是觸目驚心,被敵人追上的同伴非死即傷,各人腳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心中懼意越來越濃,戰戰兢兢,幾乎就要拔腳逃走,卻又聽見背後鼓聲驟密,畏懼軍法嚴厲,又不得不頓住腳步,不敢明目張胆地臨陣脫逃。
如此折磨了大半個時辰,就連羊兒也對楊勝堅的血失去了興趣,不願意再舔。又有紅巾出主意說拿豬鬃刷來刷俘虜腳心,準保讓他痛不欲生,明潼卻已經對拷打失去了耐性。明勝再次趕來,見楊勝堅虛弱地躺在長凳上,頭無力仰垂著,口中喃喃發出微弱的呻|吟,表情十分痛苦,忙問道:「他說了么?」明潼無奈地搖搖頭,道,「小的瞧這人表面上花言巧語,是個沒用的膏粱子弟,其實骨子裡卻是條硬漢,多半打死他也不會吐露口實。」
走了大約二三里地,來到一處破敗荒涼的武侯廟中,不知何時所建,又何時而廢。頭門大殿都已傾塌,蓬蒿荒草,一路齊腰,新生的青草卻才剛剛沒過腳背。進來則是個三開小殿,殿外樹上拴有數匹馬。樵夫將楊勝堅放在地上,高喊了一聲。小殿中搶出數人,一人問道:「抓到了么?」最先撲倒楊勝堅的樵夫答道:「抓到一個。」那人便道:「做得好,速速送他到司馬大將軍那裡去。」
大都這才釋然,出來廂房時又遇到凌雲,不由一愣,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麼?」凌雲道:「我奉大王之命行事,所作所為無須向你交代。」徑直往後院而去。在月門處正遇到阿蓋帶著兩名侍女陪母親嘉僖往花園而去,忙上前參見道:「凌雲奉大王之命前來保護王妃、公主。」嘉僖道:「你回來了?」凌雲道:「是。」嘉僖道:「現今大敵當前,紅巾在城外虎視眈眈,你還是去大王身邊,保護他的安全為好。」凌雲道:「大王說如今兵荒馬亂,城中人馬又多,怕萬一有個閃失,特命凌雲前來護衛。」嘉僖道:「這樣也好。」重重看了女兒一眼,自往花園而去。
明潼見這刑罰看似輕鬆,卻是十分厲害,不但給俘虜造成難以忍受的痛楚,而且不會就此暈死,可以持續刑求,眼見楊勝堅支持不了一會兒便已經服軟,不免十分得意,命人將羊牽開,上前問道:「你們大理來了多少人馬?領頭的是不是總管段功?」楊勝堅道:「大理來了十萬兵馬。總管政事繁忙,哪裡耐煩理睬你們漢人之事,當然不會親自帶兵前來。」
張希矯人已經到了紅巾營寨跟前,哪裡還顧得上有詐不有詐,命人點起一隻火矢,親手射到轅門上。二百羅苴子眼見眾同伴橫屍眼前,早按捺不住,遂火矢齊發。高浪不待張希矯下令,竟一揮鐵鞭,叫道:「沖啊!」一人當先往營寨衝去。他得入紅巾大營,早就預備大殺一場,不料一衝進來便呆住了,原來營寨中空無一人。只有四隻羊前腿懸吊欄上,後腿踏在鼓面上,正是曾被用來拷訊楊勝堅的那幾隻羊,欄旁則拴有四隻大鵝,項掛鈴鐺,鼓聲、鈴鐺聲正是這八隻動物弄出。
天黑后,一切都寂靜了下來,大理營地一片漆黑,沒有絲毫燈火。回蹬關中忽有大笑聲傳來,開始才是一人,後來逐漸增加到數人之多,狂笑不止,在夜深人靜之際聽起來煞是古怪。原來施秀往泉水中所投毒藥名叫「猴笑天」,主要成分是蒼山上的一種毒菌,中毒輕者會一直狂笑到虛脫暈厥,重者則會死亡。施秀等人聽到笑聲,知道關中終究還是有紅巾耐不住饑渴飲了有毒之泉水。
她不敢再看他,只用微弱的聲音道:「我喜歡大理,我會嫁去那裡,住下來。」那一瞬間,所有哀傷的感覺都湧上心頭,他沉默了很久。她也沉默了。院外不斷傳來軍馬急速奔走的聲音,卻遙遠得像是在夢中聽到的一樣。
元軍軍士聽他說得有趣,一齊鬨笑了起來。領頭百夫長正要命人開門,卻見鐵萬戶領一隊羅苴子趕過來,大聲叫道:「出了什麼事?」他咄咄逼人、反客為主的態度,令元軍軍士大為反感。
馬文銘卻道:「昔日明玉珍和陳友諒同在紅軍主帥徐壽輝帳下,陳友諒為人陰險,殺死徐壽輝后才奪得了紅巾大權。徐壽輝對明玉珍有知遇之恩,明玉珍一直念念不忘,立徐壽輝廟于重慶城南,四時致祭,稱帝后又追尊徐壽輝為應天啟運獻武皇帝,未必會真心與陳友諒結盟。」驢兒道:「小侯爺言之有理,怕是陳友諒想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孛羅惱怒道:「無論如何,這兩方終是我們的大敵,他們聯合也好,分裂也好,首先要對付還是我們。」眾人見他發怒,便不敢再多言。
紅巾士兵鬆開手,楊勝堅就此往前仆下,長刀刀尖先點著沙地,又撐住了他的身子,他便半前傾著跪在地上,抽搐了幾下,這才慢慢死去,猶保持著姿勢不變。
夜色深沉,今晚似乎格外寒冷,到底是春寒?還是心冷?他出軍之時,早知道戰場上死傷難免,然而直到今日血戰沙場,親眼見到枕骸遍野,才真切感受到殺戮的無情。他心神激蕩,一股氣流在身體中來回遊動,仿若生命流逝一般,然而並不是感慨年華易老,流年似水,也不是惋惜韶華已逝、青春不再,而是感到他生命的一部分已經永遠留在了白日血戰過的戰場。一想到許多拚死保護他突圍的將士,到現在還孤零零地躺在那裡,骨暴沙礫,不得安息,心中凄涼無限,忍不住太息道:「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漸浙,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也?」
梁王世子阿密道:「可張士誠與陳友諒也不和睦,二人如何會聯合攻打朱元璋。」楊智道:「我們派人假裝成陳友諒的信使,去送信給張士誠,說要聯袂攻打朱元璋的老巢應天,再有意讓信使將信遺失在朱元璋的地盤。朱元璋為人陰鷙,看到信后,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為避免兩面受敵,必然會先發制人,而張士誠鹽商出身,只重錢財,沒什麼野心,朱元璋最先對付的必然是陳友諒。只要朱元璋一有所行動,陳友諒擔心後方有難,派康泰帶兵南下雲南之舉必然告吹。」
一直奔到呂閣關谷口,阿吉這才發現段功馬前尚橫著一人,背上插著數支羽箭,雖望不見面目,看象甲裝束正是鐵萬戶,這才知道他在趕去營救段功時即遭到紅巾騎兵狙擊,雖殺退了騎兵,然已精疲力竭,終在衝進包圍圈時身中數箭,倒在了段功腳下。
忽見明潼又走了過來,冷冷道:「一會兒可有得你受的。」命人取來兩條長凳,並排放了,將楊勝堅仰面放上去,用繩索連人帶凳牢牢捆住。楊勝堅身長,肩頭以上部位全在長凳之外,沒有依託,不免十分難受,勉強抬起頭問道:「你們想要做什麼?」忽聽見有羊兒「咩咩」叫聲,只見兩名親兵各牽了兩隻羊過來,更是大奇,不知道對方要用什麼古怪惡毒的法子折磨他,心中竟有一股冰冷的寒意升起。
阿蓋卻堅決地搖了搖頭。凌雲心中一涼,有些戰戰兢兢起來,他已經猜到她將要說的,不會是他想聽到的。阿蓋卻終於鼓起勇氣,揚起頭來,道:「我是真心實意要嫁給信苴。」他聽到她話中的意思不是說要嫁人,而是就此要同他劃清界限,在二人之間豎起一道高牆。
到得正午,忽有一人孤身朝關口走來。羅苴子等他走進射程,放出一箭,射到那人腳下。那人即頓住腳步,解下腰間長劍,雙手高舉過頭,示意並無威脅。走近城牆,仰頭高聲道:「我不是紅巾,我是梁王侍衛凌雲。」
楊智擔心段功安危,亦有所心動,便望向施宗。施宗道:「等到日落之時,若是信苴再不回來,我當親自領人出去接應。」楊智道:「我已經再派人前去羅那關,命大將軍張希矯前來增援呂閣關,若是順利的話,援兵明日便可抵達。」
張連率部到關灘江邊時,紅巾大隊人馬正在渡江,已有數百人到得南岸,正要趕去增援接應謝得軍。忽見一隊彪悍騎兵自林中呼嘯殺出,如虎入羊群,任意砍殺。登岸的紅巾猝不及防,不及抵擋,如刀切菜般紛紛倒下。沙橋上、關灘江中的紅巾見此情狀,一時駭異得呆住,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忽聽見背後鼓聲大起,那是主帥敦促前進的聲音,只好又繼續往前走去。然則此時張連佔盡地利,率領騎兵橫衝直闖,只要有人上岸便揮刀屠戮。羅苴子個個有百步穿楊的絕技,又張弓弩,射死不少紅巾在江中。北岸的紅巾不顧鼓聲猛響,均站在岸邊,遲疑不敢下水。
曲曲折折走了一段,終於進來一間殿堂,堂下布滿紅巾士兵,堂首案前正有一名三十余歲的將軍與一名文官在研習地圖。樵夫將楊勝堅推到堂中,在他膝蓋上猛踢一腳,將他按到地上跪下,這才上前稟道:「大將軍神機妙算,我們當真捕到了一名大理信使。」又將楊勝堅雙刀奉上:「這是他的兵刃。」
卻見一名小吏自人群後站了出來,向段功施了一禮,道:「小吏是本地人,對這一帶再熟悉不過。」驢兒正欲介紹,扭頭一看,竟是不認識。那小吏道:「小吏畢辰,是呂閣驛的驛吏。」段功點頭道:「好,這就請二位隨我去軍中商議布防一事。」驢兒詫道:「信苴不進城么?」段功道:「紅巾已到回蹬關,我猜其前鋒明日一早必近楚雄外圍,等破了敵再進城不遲。」驢兒呆得一呆,隨即訕笑道:「也好。」自率了官員回去楚雄城。那世子阿密倒有意留下與段功共同對敵,驢兒卻是硬是將他勸了回去。
畢辰道:「過了前面山澗,再過一片樹林,便是驛道。再往西三里,就是合基關,駐兵將領是個回回人,羽儀可向他們表明身份,要匹驛馬,再往羅那關去。」楊勝堅笑道:「知道了,多謝指引,二位這就請回吧,驛吏可別忘了照顧我的馬。」畢辰點點頭,道:「羽儀盡可放心。」
紅巾俘虜被押到回蹬關前,謝得等人的屍體還躺在原地,羅苴子策馬圍成一個大圈,將俘虜們困在中間。段功聽說俘虜竟有三千之多,不免有所猶豫,然上前看到有些俘虜身上穿著死去羅苴子的象甲時,怒火頓起,舉起了手。羅苴子張開弓弩,箭頭一起對準圈內的紅巾俘虜。那些紅巾知道大限已到,一齊站起身,互相挽起了手。一人帶頭唱道:「風從龍,雲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餘人盡隨他唱了起來,「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好男兒,別父母,只為蒼生不為主……」
呂閣關距離楚雄四十里,竟然能聽到動靜,可見石炮如何聲勢懾人。段功知道今日輪到鐵萬戶守關,知其驍勇好戰,生怕他擅自開關出擊,忙辭別孛羅等人,帶了人馬朝呂閣關趕去,然而他還是遲了一步。
此刻,前方偵騎來報,明玉珍之弟明勝率輕騎西擊梁王,一路勢如破竹,已經攻下回蹬關。回蹬關距楚雄不到百里,是楚雄東面天然屏障,既然失守,楚雄已經岌岌可危。段功知道兵貴神速,遂命楊生繼續留守羅那關,張希矯雖最熟悉這一帶地形,卻與梁王勢不兩立,只率部作為後備,暫住關內,隨時準備馳援,自己則率原軍及鐵萬戶部繼續趕往楚雄。
次日凌晨,抵達關灘江西岸。此刻天色未明,此地卻是燈火通明,且已大不同於昨日——河西岸挖掘了一道深深的溝塹,又豎起了許多粗木柵欄作為防禦工事。明潼先趕去見主將謝得,將楊勝堅的兵器交給他,傳達明勝之命。謝得接過雙刀,點頭道:「請大將軍放心,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他。」命人按明勝之命去安排。
施宗忙拉過一名僧人問道:「紅巾都去了哪裡?」僧人道:「天一黑,他們便從後山撤走了,說是大理援軍已到,他們也須得回回蹬關等待中慶來的援兵。」
阿吉早料到紅巾即將攻城,只是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快,眼見石炮威力不小,當即命將士躲在城牆后。鐵萬戶也在關口,當即道:「不如由我帶著騎兵衝殺出去,將石炮搗毀。」阿吉忙道:「萬萬不可,敵人人多,萬一趁將軍出關時他們涌將進來,可就是懊悔無窮了。」鐵萬戶自昨晚鬧了一場后,又被段功狠狠訓斥一頓,他雖然心中鄙夷蒙古人膽小怕事,卻也不敢再擅自行事。不料紅巾只發射了三輪矢石,便不再攻擊,且將石炮推走。
到達呂閣關時,阿吉氣急敗壞地迎上來道:「鐵將軍被紅巾激怒,帶領部下衝出關去,中了紅巾埋伏,現被圍困在關灘江。」楊智道:「信苴昨日才訓過他,命他聽你號令,他如何敢私自違抗?」阿吉道:「紅巾不知怎的抓到了尊羽儀楊勝堅,在關前當眾處死了他。鐵將軍一見怒不可遏,二話不說,就率眾沖了出去,我怎麼都攔不住。」
卻見兩隊重裝羅苴子先出,連胯|下戰馬也披上了厚厚象甲,第一隊每人手執一根六七尺長的長槍,第二隊則各抱一根粗圓木,均是臨時從呂閣關兵器庫中取出。施宗領著數十名羽儀緊隨其後,各執強弩。羅苴子出關后即排成兩排,一齊沖向紅巾。紅巾早等此刻,弓箭手引弓齊發,紅巾弓弱,射不|穿象甲,絲毫沒有阻擊到羅苴子的飛速前進。紅巾見弓箭無效,忙調了幾排長槍手到盾牌陣后。羅苴子衝到距離長槍陣數十步時,忽然將手中長槍投出,隨即拉轉馬頭,讓到一旁。長槍槍頭極長極銳,霎那間便穿透了陣前盾牌。手執盾牌的紅巾慌忙去拔取長槍,這才發現長槍前端橫穿著釘子,釘子上則有倒鉤,不容易取下。欲用刀斬斷長槍,卻因為槍桿極長,立時攪動了左右,長槍手和弓弩手也跟著亂了陣法。這是昔日梁王特意命人設計,用來對付大理邊關的藤牌軍,想不到用在今日,竟奏奇效。
謝得臉頰、胸前各中一箭,血流滿面,卻一時不得死去,大聲咒罵,不但大罵段功,也怒罵明勝。段功也不派人去殺他,任憑他在關前掙扎叫喊,最終血流盡而死。
楊勝堅出來后衙,找到一名羽儀,說明去向,請他代向羽儀長稟明,這才去找楊嘯。不料楊嘯不在縣衙內,據說正在知府衙門侍奉梁王。楊勝堅不過隨口一說,心中想著的其實是去找呂閣驛驛吏畢辰,當下取馬離開縣衙。
楚雄當四達之沖,東衛滇郡,西連大理,南控交趾,北接姚安,自古便是雲南重鎮。又山川清秀,土壤肥饒,有鹽井之利,商民走集,稱為大郡。楚雄城跟陽苴咩城一般,位於一處壩子上,城內一馬平川,城外卻是地勢險峻,四面環山,山外又有河流深澗環繞。只在東、西有兩處通道——東面山谷壁高千仞,只在中間有一條狹窄的隘路,山谷外則是湍急的龍川江;西面有一道南北流向的平山河,有平山橋跨河。河西也是一道山谷,壁立險峻,谷寬兩三里,傳說八仙之一呂洞賓曾經來此修鍊,由此得名呂閣。后元軍在此處緣山為險,築有石城,稱為呂閣關,遂成為楚雄西面最重要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