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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法蘭西斯科先生又問:
她也可以像他那樣說:「我喜歡他們之中的一位,那位為我越洋而來的人。但是他們的為人,我並不清楚。」
「他的名字是亞勒馬格羅。」
賈伯曄知道這幾張表情的代價有多少。但是吸引他眼光的卻是一個嬌小的身軀、一張陰沉的臉和一個足以嚇跑小孩的醜八怪。儘管他見到他的機會並不多;當時是幾年前,在他們前往秘魯的前夕。然而賈伯曄一眼便認出了他。
「假如他不那樣做的話,我手下幾名忠心耿耿的將軍們將會號召幾萬名戰士前來營救我。夏勒古齊馬在豪哈,他已經準備好了,他會告訴其他的人……」
阿塔瓦爾帕依舊靜止不動,像被鬼魂嚇著了般。他的雙眼迷失在遠方。賈伯曄經常看見印加王,但他就是無法理解他的反應和臉上的表情。
「安娜瑪雅!」
「之後怎樣?」賈伯曄不死心地問。
黑暗中勉強可見阿塔瓦爾帕的背影。安娜瑪雅忍不住打著哆嗦想起那個全身閃著金色陽光、緩慢步入地獄世界的印加國王。
剛開始時,阿塔瓦爾帕一動也不動。之後他了解這幾句話的意思,整張臉失去了血色。
突然間,賈伯曄脫掉右腳的馬鎧,敏捷地跳下地。他單手領著馬,另一隻手環著賽巴田的肩膀,俯身對他說:「你說得對,」他壓低聲音,雙眼炯炯有神,「我是很急,但和那個下流胚子艾南多沒有關係……」
「忍耐點兒,狄克,忍耐點兒……」
於是他大胆地伸出雙手,用力貼著她那雙纖細結實、藏在細羊毛長袍下的大腿。她靜止不動,任憑他撫摸,而他似乎聽見一陣混雜了流水的耳語,一些喃喃細語,一種新的呻|吟。
「你跑這麼快要去哪裡?」賽巴田問。
陽光至多隻照到面對宮廷內院的入口處,在石磚地板上留下一個長方形的淺黃色光影。
他將與她會合。
法蘭西斯科先生舉起一隻戴著黑手套的手。
「現在,」阿塔瓦爾帕語帶堅定緩慢地說,「他們終將還我自由。」
所以,在他出缺的這段時間里,狄克·德·亞勒馬格羅真的從巴拿馬來了!那個十年來傾盡所有人力和物力支持法蘭西斯科先生瘋狂行動的人,那個夢想在從今以後升格為總督的老夥伴身邊,過著邊境官般生活的人,那個僅被查理五世任命為通貝斯廣場的中尉,只領著一份微薄薪水和一個貴族頭銜的人,現在前來索取他該得的回報了!
她先越過卡哈馬爾的高牆,再爬上皇家大道的前幾道斜坡后,便放慢腳步。那些土牆的屋舍斷斷續續地出現。此時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在丘陵的斜坡上,喚醒了玉米田和小麥田,在清晨的微風下輕輕搖動。其間偶爾可見農人的身影,身上早已背滿農作物,清晰地映在逐漸發白的旭日下。安娜瑪雅的心中充滿不舍的溫柔。她幾近衝動地想沖向那個人身邊,分擔他背上的重物。她想著她的族人所承受的痛苦。
事實上,自從安娜瑪雅吻過賈伯曄的唇之後,自從她吻過他肩上那個奇特的印記之後,便有許多事情令她百思不解。諸多的感覺、諸多的感動此刻在她的體內流竄!儘管奮力掙扎,一切依然令人傷痛,一如有隻活生生的美洲獅子正張著利爪撕裂著她的心。
甚至不等他們相互擁抱,安娜瑪雅早已爬上高草堆,沿著陡峭的牧羊小路奔回城裡。
這幾個字如訴如怨。賈伯曄不確定自己耳中所聽到的,但是菲力比洛早已連忙走近轎子。這位印加將軍舉起一隻手,甚至沒碰觸他的身體便一把推開他。
接近卡哈馬爾時,賈伯曄忍不住全力衝刺,拚命用馬刺刺馬。他快馬加鞭,趕在隊伍的最前端。他的心裏熱血沸騰。自從和艾南多發生爭執之後,他三夜不曾合眼。他望著星辰看了三個夜晚,或和堅守營區或中途驛站的哨兵一起熬夜。但是今天,這一切終將結束。
站在皇宮的入口處,夏勒古齊馬並沒有卸下背上的重物。賈伯曄直盯著他,他彎成兩截,像個背負十字聖架的信徒。
山口上的斜坡對馬匹而言越來越艱險難行。賈伯曄將韁繩緊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領著他的坐騎。地上的石磚滑不溜丟,背夫們個個走得東倒西歪。只要他一接近他們,談話聲便中止:那些印第安人知道他會說一點兒他們的語言。
「我愛你!」她又用賈伯曄教她的西班牙文重複了一遍:「我愛你!」
他移動身子往前,快速地看了一眼賈伯曄,輕輕說著幾個字:
「他,他承諾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假如他不那樣做的話……」
「我要見我的主人。」
「我選擇了皇宮裡最大的一間廂房,我在牆上畫了條線,指出只要贖金累積到這個高度便該還我自由。現在已經超過那個高度了。」
於是他轉身背對這位曾經身為他主人的人,慢步地走出內院,弓著背,仿若背負著比剛才進來時還沉重的擔子。
「你會這樣說只因他外表強壯,眼神傲慢,注重穿著,不像其他的人,對此毫不在乎,和他們帶來的牲畜一樣邋遢,弄髒了我們的街道。他所戴的頭盔上的羽毛雖然是紅色的,可他的心是黑色的。」
整支隊伍越走越慢,越拖越長,之read.99csw.com後完全停止,此時他們已經接近卡哈馬爾城門上方的最後一座山口,皇家之路霍地變窄。
他同時希望在他出缺的這段時間里,她能夠平安無事。當他離開卡哈馬爾時,傳說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舊搭檔亞勒馬格羅即將前來,身邊還帶著馬匹和隨從……
整條通道十分乾燥潔凈,他甚至每走幾步便可發現一些凹洞和箱子,應該是些穀倉或衣櫃。地下穿來一陣陣怒吼:那是流經高山的地下河川的聲音。
「現在,金子夠多了,他們終將還我自由。」
「我知道,唯一的君王。」
「有時候,夥伴,我真希望你能夠少開點兒玩笑。」
「我死定了。」他呼著氣說。
例如「我愛你」所代表的意思;賈伯曄堅持要教會她說這句話,甚至大發雷霆,因為她總是仔細聆聽,微笑以對,而拒絕跟著他復誦!
在他身上再也見不到征服者,偉大的萬亞·卡帕克君王之子的光彩。阿塔瓦爾帕永遠是住在卡哈馬爾皇宮裡的唯一君王,但他再也不是那位孔武有力的太陽之子,曾經打敗駐軍在庫斯科的瘋狂哥哥。現在他只是名未被扣上手銬,卻幻想重獲自由的階下囚。
「噢……我還以為你有……更重要的理由,所以那麼急!」
阿塔瓦爾帕搖搖頭。
這就是太陽神的旨意。
阿塔瓦爾帕的眼裡射出一抹微笑。
「她說她不能夠嫁給我。她屬於族裡古老宗教的一種女祭司,所以不能夠結婚,連印第安人也不行。但是……」
但是他們貪得無厭。為了將那間偌大的贖金房填滿,艾南多·皮薩羅先生甚至搜括了位於遠方,遠在南海邊的帕夏卡馬克神廟。因為他遲遲未歸,法蘭西斯科·皮薩羅總督便派遣賈伯曄和幾位親信出發搜尋他哥哥的足跡。
「我過去一直在等待你的命令,唯一的君王,」他小聲地說,「每天,只要我們的太陽天父升起,我都希望能夠前來營救你。但是,你知道,沒有你的命令,我不能貿然而為。我一直沒有等到那位傳送你命令的傳訊官。噢,唯一的君王陛下,為何當時你不下令讓我殺了這批外國人?」
整個通道鑿成一座微微上揚的斜坡。岩石上鋪著一層細薄、早已踏硬了的泥土。安娜瑪雅曾解釋給他聽,很早以前,這條通道貫穿了整座山,經過聖女殿後,直達那座蝸牛型的堡壘——那座西班牙征服者抵達后極力銷毀的城堡。
那隻少女的手倏地移到他面前,合上他張著的嘴后,開始撫摸他那長滿鬍髭的臉頰、他的眼瞼和前額。他試著摟住她,抱緊她,但是她在他身邊轉圓圈,每次都適時地躲過他。他們輕聲地笑著。
安娜瑪雅驚叫一聲。
之後微笑僵在嘴邊。
整條通道甚至穿過皇宮,直達一間小廂房的盡頭,裡頭收藏了一些供印加人祭祀用的珍貴寶物,以及粉紅色的貝殼。
每次回到此地,安娜瑪雅總忍不住想起成串的回憶。當時——還不算太久以前——整片草原上搭滿阿塔瓦爾帕那支所向無敵軍隊的白色帳篷。這位唯一的君王,打敗了他那位慘無人道的哥哥,人稱庫斯科瘋子的瓦斯卡爾。
「唯一的君王……夏勒古齊馬將軍到了,他問你是否願意接見他。」
賈伯曄忍不住露出諷刺的微笑。法蘭西斯科先生穿戴了最華麗的行頭前來迎接他的哥哥。卡地茲的花邊領結,一定花了他不少金子才弄到脖子上,將仔細修剪的鬍子襯托得更出色。但是不管總督多麼努力,還是他的哥哥艾南多身材較高大,對自身的體力和高貴的血統較有信心,樣子反倒像一名真正的王子。
「我不知道。」安娜瑪雅避開眼神回答說。
正當夏勒古齊馬雙膝著地爬到庭院中央時,阿塔瓦爾帕跨出他的廂房。賈伯曄勉強看見了他。站在印加王身後,半邊身子隱藏在陰影里,他看見了安娜瑪雅。
賽巴田搖一搖頭。他做了個手勢,請賈伯曄快快往前騎。
「不!他力氣很大,所有的人都怕他。」
夏勒古齊馬直起身,再度將手掌朝向天際。
大戰役結束不久后,安娜瑪雅曾帶他來此。他必須保守這個秘密。他還記得當時曾開玩笑說:「你要我把總督帶到這裏來嗎?」
「唯一的君王,」她以小得幾近聽不見的聲音說,「那間大廂房將塞滿金子和我們所有的聖物,從最古老的到金銀匠們新近完成的,無所不包。但是那些外國人不會就此離開你的宮殿,他們甚至要一路攻到聖城。等他們把大廂房塞滿金子后,他們要繼續奪取庫斯科的黃金。儘管他們曾經以他們的天父和國王之名向你保證,絕不碰觸屬於你父親萬亞·卡帕克的寶藏,但是只要一見到黃金,他們便忘了所有的誓言。你明知道的,唯一的君王……」
他的眼睛尚無法適應洞里的黑暗,因此當有隻手像蝴蝶般輕盈地抓住他的手時,他不自主地尖叫了起來。
「那現在,他又在說些什麼?」
當整支隊伍接近廣場時,總督、他的兩位弟弟和狄克·德·亞勒馬格羅早已步入其中,轎子的門帘半掩半開,賈伯曄看見一隻巨掌,大得足以掐住駱馬的頸部。
賽巴田放聲大笑。
「別再胡鬧了!這隻猴孫子該告訴我們的是,他把其他的金子都藏到哪裡去了。」
他高興地打哆嗦,然而,假如他再大胆一點兒的話,他會大吼一聲,驅趕https://read.99csw•com心中的恐懼。
「真奇怪的迎賓禮。」總督喃喃地說。
「一些歡迎詞。」
她放輕腳步,離開囚禁阿塔瓦爾帕的宮殿。她漸行漸遠,活像個黑影子,走進蜿蜒在廣場上方那塊斜坡頂里的羊腸小徑。很快地,她便抵達了河邊和那條通往皇家大道的小路。
一聲尖叫迫使她轉過頭去。山口的另一頭,有一小群騎兵正努力攀爬上一道陡峭的斜坡。第一位西班牙人,也就是法蘭西斯科·皮薩羅總督,走在最前端,一身黑色的打扮,灰白的鬍子擱在一塊滿是破洞的奇怪白布上。緊隨其後的是瘦小、騎著一匹對他而言過於高大的牡馬的亞勒馬格羅。他的臉孔看起來很嚇人:一隻眼睛上矇著一塊綠色的布條;臉上的皮膚滿是傷疤,龜裂不勻,到處可見血紅的斑痕,光靠淡色的鬍髭根本掩飾不了;嘴唇豐厚,牙齒稀少。然而,當他說話時,有時他的聲音卻十分溫柔,幾近哀怨。
那是阿塔瓦爾帕的戰士里最英勇的夏勒古齊馬將軍的坐轎。
其他的事,她不願多想。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現在只像個幽靈影子,被囚禁在自己的皇宮裡,至於所有的神廟皆已被摧毀殆盡。
「噢,唯一的君王!」
「我也是,有時候我也這麼希望。但是之後……」
是她將嘴唇壓在他的唇上,是她先撫摸他、找到他,一點一點地將他往後推,迫使他跪倒在地,然後慢慢地平躺在地上。
讓安娜瑪雅從夢中驚醒的那陣如打鐵般節奏分明的聲音,並不是她自己的心跳。她聽到的是男人和馬匹踏在地上的腳步聲。她半坐起身,趕緊躲進皇家大道附近那片洋槐和龍舌蘭的籬笆后。
這就是印加萬亞·卡帕克先王的可怕遺言,他化身為小孩的模樣,前來與她會面:
待會兒,他便可以站在她那湛藍如天的雙眼前,可以輕觸她那甜美、柔潤得足以將他融化,忘了所有世間紛擾的雙唇。還有八公里,他便可以看見她那在印第安女人之中獨一無二、高大清瘦的背影。一想到這一切他便異常興奮。
「我不知道。」她重複。
「之後怎樣?」
之後,沉溺在愛撫中,他隨著她飛揚起舞。
印加將軍一語不發,繼續等待,哪帕只是個簡單的回答或一句窩心的話。但就是等不到,永遠也等不到。
安娜瑪雅的指尖不自主地顫抖。她心跳急速。她為心中的恐懼深感羞愧,但依然拔掉一叢低矮的雜草,甘心冒著被發現的危險,以便看清楚些。
賈伯曄無法忍受同伴為了芝麻小事便胡亂毆列印第安人,或將他們捆綁殺害。
安娜瑪雅合上雙眼,任憑陽光輕撫她的眼瞼,拭去流出的淚水。正當太陽曬燙了她的臉頰,眼瞼在強光刺|激下所看見的竟是賈伯曄,那位十分俊美的外國人,眼神如火,帶著孩童般的笑容和溫柔的舉止。
之後,夏勒古齊馬走近他主人的身邊。他不斷地哭泣,將他的臉、手和腳壓低。
那邊,在她所處的斜坡對面,飄著溫泉熱氣。這座溫泉,她曾經歇息其間、長期守齋感謝天父安帝。安娜瑪雅呼吸急促,內心揪成一團,回憶起——仿若這些回憶自始至終停駐在她的肌膚里——那段宣告外國人即將抵達的看不見盡頭的時光。那幾天里眾人嘲笑她,那幾天里她的擔憂害怕與日俱增。然後,那個黃昏他出現了,毫無預警地,他,賈伯曄。英俊,迷人得令人難以相信!
夏勒古齊馬背起偌大的籃筐,任憑重物將身體壓彎,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進城內。
卡哈馬爾,1533年4月14日,黎明時分
「這裏臭死了,」賈伯曄大罵,朝艾南多的侍衛望了一眼。「我需要呼吸點新鮮的空氣。」
走到帕夏卡馬克神廟兩位大祭司的坐轎前時,艾南多自認完全控制了他們,有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
無時無刻,這些西班牙騎兵總是虎視眈眈。他們神色緊張,張大黑色眼珠,儘管印第安人唯命是從,他們依舊不放過任何一點兒騷動。賈伯曄和他們相識不深,因為他們都是艾南多的黨羽。他和總督哥哥之間的仇視早是不爭的事實……彼此的對立將他鎖在冰冷的仇恨里。這位頭插紅羽毛的總督哥哥,利用心機多於智慧,處心積慮想將賈伯曄一腳踢開。
一群駱馬安靜地在靠近她附近的草原上吃草,之後急躁地奔向山口的另一側草坡。西班牙人的鐵制武器的特殊丁當聲回蕩在溫熱潮濕的空氣中。嘈雜聲越演越烈,還夾雜了笑聲、話語和木鞋敲擊石板的咚咚聲。
穿過小廂房時,賈伯曄將手伸進那些裝滿貝殼的瓮子里,感受到一股奇特和舒適的海洋味道。屋內的四面牆上都是梯形的神龕,現在他對這些裏面曾經擺滿黃金飾物和覆蓋棉布門帘,但在西班牙人佔領初期卻被洗劫一空的洞穴早已習以為常。他掀起其中一座的門帘,心跳不止。
安娜瑪雅獨自一人。
他感覺安娜瑪雅的雙唇不住地吻了又停,停了又吻,在他的臉上、頸部和胸部游移,很快地便吹起一陣熱浪。
黑巨人對他狡黠地莞爾一笑:
阿塔瓦爾帕終於轉身面對他。正當賈伯曄搜尋安娜瑪雅的眼神時,法蘭西斯科先生抓著他的肩膀,有點兒感動,低聲地問:
賈伯曄立刻拉緊韁繩。乖順地、優雅地迴轉了一圈,他的馬匹靠到賽巴九九藏書田的身邊。這名高大的黑人,從他們共創偉大事迹的那一刻開始,便成為他僅有並且值得信任的朋友。已經步行二十天了,馬匹不僅成了稀世珍品,特別是艾南多還禁止他將坐騎借給一名病入膏肓、在他們離開帕夏卡馬克的兩天前才過世的印第安人。
安娜瑪雅避開眼神,不去看這些代表威權逐漸逝去的可憐跡象。她覺得阿塔瓦爾帕的靈魂日漸空虛。聖女團依舊繼續編織他每日的新衣。僕人依舊以無人有權使用的器皿為他奉上餐飲。家中所有的人,無論男女,以及幾名和他同被囚禁在卡哈馬爾皇宮裡的王子,全和以前一樣對他唯命是從。那些外國人和他講話前,必定屈膝行禮,連那位西班牙總督都對他禮敬三分,以君王之禮相待。然而,安娜瑪雅忍不住地想,這一切都將只是一場逐漸減溫的虛情表演。唯一的君王背漸駝,臉色越見消瘦,眼裡的血絲轉為暗沉。他的唇形不似往日俊美和威嚴。他太常悶悶不樂地靜止不動。他的整個軀體好似奇怪地變小了。
賈伯曄曾從刀口下救出唯一的君王。
「事實上,除了想趕緊將任務的結果轉告給總督知道之外,還有什麼?」
「又有一批外國人進入了你的宮殿,唯一的君王。他們身上帶著馬匹和武器,也想取得黃金。」
安娜瑪雅看見賈伯曄從轎子前經過,一副保護轎子的模樣。她的內心不再因為高興看見了他而心跳加速。她的歡喜蒙上了一些憂傷。
「我還向他們說明了我們秘藏金子和銀子的地點。我說除了先父房間里的以外,所有屋子裡的寶藏任憑他們處置。」
夏勒古齊馬將軍穿著一件棉毛混織的漂亮羊毛衫,衣服上面綴滿金色的亮片,紫色腰帶滿是精細的多卡普圖騰。他的頭髮濃厚,長及肩膀,蓋住了半個耳環。它們全是用金子打造的,比賈伯曄見過的貴族耳環還小一點兒。然而,夏勒古齊馬的表情充滿莊嚴。很難猜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紀,他威嚴得像尊不可觸犯、仿若用高山上的聖石整塊打造而成的雕像。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就要自由了。」
賈伯曄含糊地做了個擁抱群山的手勢。
空中又傳來一聲響亮的尖叫,之後驚叫連連,笑聲迭起,大家舉起長矛,相互撞擊。當隊伍里的騎兵團抵達距離他只剩一個石頭的射程時,法蘭西斯科先生敏捷地跳下馬,敞開雙手,迎向他的哥哥。
阿塔瓦爾帕的臉上蒙上一層羞愧的期望。
「我記得,唯一的君王,」安娜瑪雅溫柔地表示贊同,「當時那些外國人個個哈哈大笑,他們以為你瘋了。」
「學我,朋友,同時愛幾個人。這裏一個,那裡一個,而且永遠有個人真心愛你。和一個在這裏溫柔共眠,和另一個在那裡火熱擁吻……那麼,你就會懂什麼叫做|愛了!」
安娜瑪雅憶起阿塔瓦爾帕仍擁有唯一君王威權時說過的話。大戰役的前夕,當他首次看見那些外國人時,他喃喃自語:「我喜歡他們的頭髮,但是他們的為人,我並不清楚。」
安娜瑪雅再也不想保持緘默。她輕聲地重拾話題:
他的額頭上依舊綁著那條玻爾拉頭巾,上頭插著黑白雙色的羽毛,象徵唯一君王至高無上的威權。安娜瑪雅發現他的金耳環不見了。左邊的耳垂像塊大如戒指的死肉,直垂到他的肩上。他的妻妾們則用纖細的駱馬毛為他織了條髮帶捆綁頭髮,以便遮掩另一邊被撕裂的耳垂。
室內寬敞,終日昏天暗地。日光和空氣一樣進不了屋內,爐里的煙火熏黑了牆上的石塊、紫色壁毯的頂端和檐上的樑柱。許多神龕或空無一物,或只擺了一些裝盛祭拜啤酒的精美木雕聖杯。大部分的金瓮以及所有的銀杯和小神像,早就囤積在這間贖金房裡。
亞勒馬格羅大聲咆哮:
就在他停止抓她的同時,她也停止了躲避。他聽見她的呼吸聲就在耳邊,猜想她將臉貼上來了。在安詳的黑暗中,他們向對方微笑,但卻看不見對方的臉。
「為什麼這些人會來這裏,唯一的君王,除了奪取更多更多的金子外,別無其他的理由了?」
她猜想他們來自斜坡下的小樹叢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騎兵團的長矛和頭上五彩繽紛的羽毛,之後是藏在頭盔下一張張長滿胡楂的陰沉面孔、印第安背夫,以及緩慢步行其後的西班牙人,一整條由總督哥哥所率領的長隊伍出現了。
菲力比洛連忙跑過來,恭敬地彎著腰,在賈伯曄的耳邊喃喃了幾個字,後者不知所云。
從她的聲音,他嗅出一股害羞的氣息,一種讓他魂牽夢縈、來自內心深處的靦腆。賈伯曄張開雙臂抱住她,感覺她的乳|房抵著他的胸膛,雙腿緊貼著他的。他們猛地纏綿在一起,被情慾熏得暈頭轉向,腹部和腰部發疼發痛。
「知道了,」阿塔瓦爾帕喃喃自語,「我不喜歡那位只有一個眼睛的醜八怪……」
辱罵聲繼續傳入這對好友的耳中:「喂,黑鬼!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難道你忘了只有佩劍的大爺們有資格騎馬嗎?別以為踢了印第安的屁股,你就有權自認升格為人了!」
「歡迎光臨,夏勒古齊馬。」印加王終於開口說話,語氣單調,缺乏熱情。
「我忘了我正在和我父親的雙胞兄弟神的妻子說話……」
他嘴裏不自主地念念有詞,賈伯曄只隱約聽見他感謝安帝,對著印加王結結巴巴地訴說著思read•99csw•com慕之情。
挺直上半身之後,菲力比洛大喝一聲。所有的背夫停下腳步,雙眼朝下。原本覆蓋在轎子上的帘布掀起,完完全全地打開。
安娜瑪雅稍微停頓了一下后又說:
「唯一的君王,那些前往帕夏卡馬克神廟的人今天回來了。」
唯一的君王坐在那張三腳的皇家寶椅上,肩上披著一件細羊毛披肩。他的嗓音渾厚,恰巧足以驅逐寂靜。
他粗糙的臉上爬滿淚水。
「他們帶回了許多金子。」
賈伯曄並不貪圖黃金。她不止一次看見他對眼前的金子無動於衷,甚至厭惡同伴們觸摸金箔片時的狂喜表情。
對安娜瑪雅而言,這樣的掠奪行為只會在她心裏留下深沉無言的傷痛。
她輕易地便學會那些西班牙人說的語言,不管是統治者或印第安人,眾人皆為此驚訝不已!然而在安娜瑪雅的族人眼中,此舉卻引起大家對她過往的懷疑。大家再次在她背後議論紛紛。
她的族人!現在,那個長久以來擁有藍眼珠的奇怪小孩,那個太高太瘦的小女孩,終於明白所有住在印加王國里的百姓都是她的「族人」。他們操不同的語言,穿著迥異,表面上信仰相同的神祇。他們經常互斗,身上仍具有作戰的鬥志。然而,在她的心裏,安娜瑪雅依然把他們當作血緣相同的兄弟。
「艾南多?對不起,唯一的君王,千萬別相信他,他是個騙子。」
黑暗中,賈伯曄小心地從袋子、籃筐和瓮罐間穿過,往前走去。
她的唇邊依舊說著那幾個字。她在他的耳邊輕語,彷彿一對蜂鳥,可以同時離地高飛:「我愛你!」
這些外國人終於說服他前來探望唯一君王的囚禁之所!他們到底設下了什麼樣的陷阱、什麼樣的背叛手段?……現在,阿塔瓦爾帕所有黨羽里的大將軍都將成為他們的階下囚。
賈伯曄感覺背上石塊的冰度。
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位兄弟做了個感情十足的擁抱。稍微往後退,總督的另外兩位弟弟——俊美的鞏薩洛戴著深色的耳環,而胡安脖子上掛著漂亮的煉珠——定眼看著兩人相擁,手上拿著禮帽,唇邊帶著微笑。
「她真輕盈!」當兩人赤|裸的胴體結合成一體,相互燃燒時,他心想。
阿塔瓦爾帕垂下眼瞼。
還有這個秘密:這些外國人當中的一位,一個敵人,怎麼可能是那隻將永遠陪在她身邊的美洲獅子呢?
「你怎麼知道?」
阿塔瓦爾帕嘴裏胡亂說著一些話,狀似個不知所措的小孩。
他的聲音略微變小,招手要安娜瑪雅走上前來。陽光照進他那對閃著純真興奮的眼眸。
「將軍後悔沒有善盡保護印加王之職,」他喃喃地說,「他後悔讓他成為階下囚……」
安娜瑪雅緩慢地走向山頂上遼闊的高原盡頭。站在平穩的斜坡上,她用披風裹著身子后,平躺在依舊濕漉漉的草地上。她轉動眼珠望著東方几座高山的山峰,凝視著旭日的光芒。
賽巴田微微一笑,然而眼神和皮膚一樣黝黑憂鬱。
阿塔瓦爾帕生氣地指著贖金房的外邊。
「等你以後不那麼匆忙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賈伯曄只想盡情地現出他的柔情蜜意。他將手伸進安娜瑪雅濃密的秀髮里,兩人靜止不動地站了一會兒。彼此的心跳得如此的快,好似要撞在一起了。
夏勒古齊馬倒退了兩步。
「我愛你!」安娜瑪雅對著卡哈馬爾灰白的晨曦低語。黑夜尚未離去,但是茅草屋頂上飄著的裊裊炊煙已然染為藍色。
無所謂!
「我死定了。」阿塔瓦爾帕重複。
背夫們重新朝前邁開緩慢的腳步,小心翼翼地走在階面依舊打滑、往下通向城前幾條道路的大石階上。傳譯菲力比洛的嘴唇細薄緊密,眼神不定,難以捉摸,寸步不離那輛最尊貴、最豪華——夏勒古齊馬乘坐——的轎子。
阿塔瓦爾帕緩慢地坐在一張他慣常席坐的紅板凳上。幾名婦女走上前去,準備服侍他。
安娜瑪雅很想告訴他,她剛才在山口邊的路上所見到的一切。告訴他夏勒古齊馬來了,坐在轎子里,像塊令那些外國人積極運送的上等黃金。但是她不敢,因為阿塔瓦爾帕反覆地說著:
賈伯曄面露微笑。
但是,就在她猶豫不決時,內院傳來一陣陣尖叫聲。一位僕人彎腰站在廂房門檻前。安娜瑪雅知道他要說什麼,全身的血幾乎凍僵了。
守衛在內院門口的戰士們一看見夏勒古齊馬,全都恭敬地往後退。內院的中央,有個低矮的噴泉,水柱從水孔和一條石蛇的尾巴中噴出。水池四周開滿坎吐阿的火紅花冠。有位僕人專門站在那裡負責撿拾凋謝的花瓣。
「你在那裡!」她終於悄悄地說。
終於出現那條藍圍巾的影子,一閃而過,在一座轎子的後面。她同時瞥見那匹紅棕色的馬。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他可以進來嗎?」僕從沒聽見他說什麼,於是又問了一次。
阿塔瓦爾帕沒有答腔。
「我過去一直在等待你的命令,唯一的君王,我們孤軍奮鬥。你的將軍們,季之濟子、古亞帕上尉和其他的人也都是孤軍奮鬥。假如你不下達命令,他們永遠也不會前來營救你。」
每當安娜瑪雅來訪,唯一的君王必定命令所有的僕人、妻妾和妃子退下。兩人親密獨處片刻,是他們所唯一剩下的傳統自由。
賽巴田點一點頭,閉上嘴巴,不再說笑。賈伯曄的眼光落在圍繞著卡哈馬爾四周的高山頂。幾個月read.99csw•com前,這片陌生的景色處處蘊藏殺機。現在,反倒變得親切,甚至友善。當然裏面還珍藏了世上最美的誓言。
「你說什麼?」
安娜瑪雅急促地大口喘著氣。她用眼神搜尋他。
可惜她平白苦尋了騎兵團的面孔、服飾和頭盔,因為賈伯曄似乎不在那些爬上山口的人群當中。她沒找到他的黑色上衣和他那匹臀部上有個長形白斑點的紅棕色馬。她也沒看到那條他一直戴在頸子上,以便「將她雙眼的顏色留在身上」——他是這麼說的——讓她得以像往常一樣從遠方便可辨識他的藍色圍巾。
夏勒古齊馬再度直起身。他的臉龐重現尊貴和高不可攀的表情。
「很急嗎,大人?」
就這樣,從冥世,老印加國王向她同時宣示了阿塔瓦爾帕的滅亡和賈伯曄的到來!
印加王的臉上閃過一個微笑。
之後,他走向一位背夫,替他卸下背上的重物。那位印第安人渾身發抖,空著手,雙眼盯著地上。
「他們在說什麼?」
安娜瑪雅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他雖聽不懂,但感覺得出是些熱情快樂的情話。
她順著民舍半躲半跑,貼著黑暗的牆垣,閃躲那些監視阿塔瓦爾帕宮殿和那間堆滿無數金銀珠寶的贖金房的警衛。
夏勒古齊馬終於卸下背上的重物,交給那位一進城即尾隨其後的背夫手中。他脫下鞋子,雙手舉高,掌心朝天,朝向躲藏在雲端里的太陽。
當時,兩人尚聽不懂彼此說的話,手勢取代了話語,唯有他們自己知道在表達什麼和分享對方的愛意。他們無法隨心所欲躲到溫泉旁的小茅屋裡,那個他們一起度過初夜的地方。於是這條通道成了他們約會的場所。
賈伯曄邊笑邊指責地重新坐上馬。
「假如我當時在場的話,」他顫抖地說,「一定不會有事。這些外國人絕不敢動你一根汗毛。」
他們使出全身的力氣,這一陣子所累積的等待,就在他們彼此溫柔愛撫、無限激動的那一刻,一股腦兒全都宣洩而出。
光看這些珍貴的寶藏,似乎便足以讓那些打贏卡哈馬爾戰役的人陶醉不已,甚至敢出手逮捕阿塔瓦爾帕君王。彷彿黃金可以賜給他們不曾擁有的力量!
「那麼?」
「其實,我也不覺有什麼別的。」
等她爬上山頭,太陽早已高掛天空。日光反射在沼澤上,慢慢移向一望無際的草原,然後爬上隱藏著那條通往庫斯科小路的丘陵地。
「皮薩羅的哥哥會保護我,」阿塔瓦爾帕肯定地說,「他力氣很大。」
賈伯曄跪倒在馬匹的頸項前,握著賽巴田向他伸出的暖烘烘掌心。這名黑巨人雖無馬可騎,但他擁有一件全新的皮外衣,柔軟得如同他的第二層肌膚。他的靴子釘滿從西班牙到卡哈馬爾的各類布料,式樣則是卡斯提爾最新的款式:鼓脹的皮面有著綠色、紅色、黃色或淡藍的大裂痕,絲絨的布面和緞子一樣多,緊緊捆著鞋面的鞋帶上甚至還夾雜著一點兒蕾絲。
隊伍前端傳來一陣陣呼喊和尖叫。賈伯曄策馬前進,離開印加將軍的轎子。前面,就在山口的平台上,他看見艾南多·皮薩羅和他的弟弟法蘭西斯科相會的場面。
賈伯曄……她任憑他的名字在心裏回蕩,迴音如此奇特和溫柔……她想起這位外國人的臉孔。他的髮絲柔亮如光,他的肌膚十分白皙,肩頭有個狀如美洲獅子的印記,這個印記聯繫兩人的關係,終有一天她將告訴他這層神秘的關係。
安娜瑪雅不答腔。她不想露出自己的缺點。
她知道事情將如何發展。她知道,比任何人都清楚,唯一的君王將有什麼下場。
「……但是我愛她。真是他媽的,賽巴田。只要一想到她,我的整顆心就像炸彈般要爆炸了,仿如我從未知道愛是什麼滋味。」
老者將被摧毀,大者將被擊破,強者不再為強——這就是帕沙沽提。……有些人會死去,有些人會壯大。你別為自己擔心……你應該成為你自己。不要害怕,在往後的歲月里,美洲獅子一定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她的眼神並沒有追隨賈伯曄,而是停留在那頂轎子的帘布上。她認得上頭那些圖案和顏色,那些構成血紅、金色和天藍色的長方形及三角形的對角線。
有人說這些只算其中的一些選樣:傳聞這些寶藏和那些即將從庫斯科運回的相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總督早派遣了三個人,包括無惡不作的裴鐸·馬丁·德·孟格,前往該地執行一項勘查任務。
賈伯曄感覺安娜瑪雅那雙逼視他的美麗藍色大眼睛正對他訴說著什麼,他恍然大悟。讓阿塔瓦爾帕不動如山,讓他保持如此可怕沉默的理由,原來是他在生氣。
「我不喜歡他,」印加王重複說,「他的眼睛會說謊!他和那些同他前來的人,未經過我的允許便胡亂姦淫|婦女。當我禁止他們時,他們還哈哈大笑。他自稱是皮薩羅的朋友,但是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出那不是真的……」
他從那些印第安人挑著的擔架前經過,上頭擺著一些最重的東西,包括大型的黃金花瓶、黃金雕像、黃金打造的椅子,以及用黃金堆砌的神廟牆垣。金子,金子!觸目所及都是黃金,柳藤籃里、動物皮袋裡和以毛毯包裹的馱鞍里!所有的背夫都被背上的重物壓成兩截,駱馬也被這些金銀財寶壓得不見身影。整支隊伍越走越慢,彷彿從豪哈開始,所有的團隊便被秘魯的金子和銀子壓得死氣沉沉……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