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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唯一的君王期望我們能夠幫助那些外國人,讓他們順利抵達庫斯科,他希望在那裡迎接他們,向他們展示他的實力,」她清晰地表示。「必要的話,我們甚至得對抗那些叛徒!世上只有一位唯一的君王,人人都得聽從他。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軍官?」
蘇拓友善地莞爾一笑。賈伯曄注意到他在緊身上衣外還加了件棉的外套,按著劍柄的左手也戴著上戰場時特別鍾愛的、鑲了鐵片的厚重皮手套。
廝殺聲不斷,印第安人的尖叫聲仍持續,石頭、棍棒和弓箭也從不停手。馬背上閃著血光。他們才爬了半里路,便被卸下的弓弩在短距離內|射殺了,有時還一次連射兩名印第安人。但是印加戰士不僅不退縮,反而更驍勇。他們懂得這種兵器的特性,知道需要時間拉弓,所以便呼嘯著沖向那些跌下馬的騎士。
「聽懂了,卡瑪肯柯雅。我會按照你的命令做。」
賈伯曄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環顧四周,眾人驚慌失措。士兵們再度穿上墊棉的護胸甲,利用一處狹窄的多石山肩,努力登上馬鞍,他們拔出劍,試著從盾牌上取下頭盔,將盾牌的皮帶掛在手臂上,重新拉緊弓弩,裝上小弓箭。但就是辦不到。
就在廝殺聲盤旋天際之時,傳來一聲巨響。安娜瑪雅知道那是那些外國人的火槍。另一聲槍響嚇醒了所有的轎夫。就在轟然四射的爆炸聲響過後,戰士們再度又喊又叫,更憤怒,更有力。
山頂上站滿了一個個並肩而立的印第安士兵。到底有多少人,根本難以估計。至少有兩千人以上,賈伯曄猜想,喉嚨緊得說不出話來。
全隊的人一起張眼望著懸崖的頂端。眾人停下腳步,目瞪口呆,嚇得全身發軟。
「兩天前,就在你們抵達之前,那邊,曾出現許多火花。但是之後就沒再見過了。」
峭壁陡直,足以鳥瞰全景。腳下狹窄的希馬克·東寶河谷看起來並不比一塊桌巾大。隆隆的水聲依舊不絕於耳,要不是偶爾瞧見幾處激蕩著泡沫的渦流,還真讓人以為這條灰藍色的河流,像條冬眠中的蛇一般靜止不動了。
直到午後,他們才走到半山腰而已。
大家陸陸續續地脫掉悶熱的棉護胸甲,放鬆腰帶,解開襯衫的扣子。陽光強得讓人直眨眼,握著韁繩的手流滿汗水。沒有人說半句話,但是並非寂靜無聲。亮麗的空氣里響著馬靴的摩擦聲、馬蹄的碰撞聲和短促的呼吸聲。悶脹胸口的心跳聲又沉又重。脖子和太陽穴上的血管變得明顯粗大。熱得痛苦不堪的臉孔上,眾人咧著死屍般的大嘴,胡楂下隱約可見露出的牙齦和牙齒。
賈伯曄毫不考慮,立刻轉身,俯身向前沖。在扁平刀刃的刺殺下,大量鮮血灑向空中。那名印第安戰士的脖子被刀鋒砍下。但是因為用力過猛,長劍竟從他的手中掉落。
走過四分之一山坡之後,山路再度變窄,深入灌木叢里,而森林則豁然開朗。樹陰少了,陽光越見毒辣。人和牲畜一樣,熱得張大嘴巴,舌頭干黏,呼吸急促。蘇拓下令分小組行動,每四人一組。
嘈雜聲持續不斷,又猛烈又可怕,幾乎連樹葉都被震動了。
「外國老爺,兩天前,那位藍眼睛的公主就是朝那座山走去。」
「抓好它們!」賈伯曄和海楠柁·德·托羅一起大叫。
他不太記得海楠柁·德·托羅被殺之後的情形。他只記得當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時,有個印第安人正準備攻擊他,還好有人從懸崖頂端將他拖下來。但是他的手臂很不幸地卡在岩石當中,差點兒就被拉斷了。
「注意飛石!注意飛石!」
護衛隊長轉身面對安娜瑪雅,說:
「我不知道您那麼迷信,連大自然的景象也嚇得要命,蘇拓先生!」
兩名士兵不再往下說,雙眼低垂,佝僂著背。安娜瑪雅猜想他們並沒有說出最重要的部分。
「不要動,賈伯曄老友,」又是蘇拓的話,聲音因嘶喊過度而沙啞。「有人會照顧你,我們馬上就要一起離開這裏了。」
眾人一踏上下坡的路,便忍不住心情愉快,加快腳步。一連兩三次,蘇拓要他的夥伴們放慢點兒,不要死命催趕坐騎。
昨晚,和曼科分手之後,他們原路返回庫斯科,沿著山脊的小路前進,好避開古亞帕和季之濟子的軍隊。
「我是懷疑,沒錯,」賈伯曄以同樣的語氣反駁。「而且,這一次,我相信我的懷疑是對的。但是無所謂啦!倒是這座峭壁讓我覺得很礙眼。」
空中飄蕩著紛擾的嘈雜聲,一如黑色大飛鳥振翅翱翔的聲音。
她得稍微掩飾,才不至於讓人看出她的不安。
九*九*藏*書跳上馬,他媽的蠢蛋,跳上馬!」混亂中傳來一陣叫罵聲,賈伯曄聽不出是誰。
「那些外國人目前還在山頂上。他們已經找到了一個避難處,安頓他們的馬匹。古亞帕的部下也不再繼續追殺了。但是明天天一亮,幾名首領將下令發射火燒箭,主要是要嚇退對方的馬。」
超過兩千名的戰士又吼又叫,隨著瘋狂的戰鼓,奮力敲擊手上的盾牌。超過兩千名的戰士一起跺著腳,搖著手中的斧頭和棍棒,轉動投石器。超過兩千名的戰士在綠色山頂上一字排開,形成一條五彩繽紛的流蘇,像極了一道準備置他們于死地的毒液。
「我想還有一公里,」他說,「整整一公里的斜坡,陡峭的程度就好比想用雅各布的梯子搭上天堂一樣難。」
他本想多說些,但是一群印第安人攻向他,逼得他不得不提高警覺。
騎馬跳過那個布滿長矛的坑洞之後,賈伯曄放開馬,重重地拍打了它的臀部。馬兒氣得跳腳,邊跑邊四處亂咬,獨自衝出一條通道,登上斜坡頂端。就在賈伯曄身邊,有一群印第安人扯著一匹馬的尾巴,拚命地拉,試著將騎士拖下馬。賈伯曄惱怒地大吼一聲,衝上前去,奮力砍殺,一隻手臂和馬的尾巴應聲而斷。那名受傷的印第安人向後倒,痛得哇哇大叫。賈伯曄清楚地看見對方驚嚇的眼神。他將手上的匕首和長劍交叉,擋掉斧頭的攻擊,然後一腳踢向攻擊者的腹部,將他踢下峭壁。
「我擔心的是,」他說,「現在我們必須走在路面上。假如我們繼續讓馬走在路肩的話,它們的腳一定會被石頭撞斷。」
賈伯曄眯起眼睛看著懸崖的頂端。除了一條山路之外,只見亂石成堆,長滿野草。
賈伯曄忍不住取笑說:
她步下轎子,手一揮,要這位年輕的軍官到一旁來。就在山腳下,在希馬克·東寶和河流之間,出現了點點燈火,可以看見一些農夫拿了吃的東西給受傷的士兵,他們繼續成群結隊從四方湧出。其中特別有許多人似乎是跌斷了手臂或腿,在亂石堆里跌跌撞撞。
安娜瑪雅得強作鎮定才不至於露出狂喜的表情。
「那麼我們當中必有一人錯了。」賈伯曄笑著說。
三支火槍全裝滿了徹底晒乾的藥粉,捆在一起后,馱在一頭沒有騎士的馬背上。所有手持盾牌的騎兵全將盾牌立在馬轡上。小弓弩的弓弦前晚已上過油,一些彈性最差的也都換過新弦。其中某些弓弦早已拉緊,上好發條,小弓箭就插在馬鞍上觸手可及的箭桶里。
他依稀聽見石塊撞上頭盔的沉悶響聲,之後便不省人事。
天氣真是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天空萬里無雲。頭盔下,每個人的臉上汗如雨下,粘滿灰塵,痛苦得縮成一團。各個馬鞍上早架好了弓弩,連馬匹也累得受不了。它們的下唇和前胸滴滿了唾液,把馬鞍上的皮肚帶弄得濕濕黑黑的。其中有幾隻拚命地轉動眼珠,不停地嘶吼,好似每一口呼吸都將引爆肺葉。
「那麼,你怎麼敢確定就是她?」
「一定,」海楠柁·德·托羅附議。「可是如此一來正好也可以保護我們。沒有人可以走過這樣的懸崖而不摔得眼歪脖子斜!」
「是的,三天前她來過。我見過她。」
他慢慢地站起來,手上握著匕首。在混亂的打殺聲中,他隱約看見四方帝國的戰士們的眼神。那一張張臉孔不再像在卡哈馬爾或哈唐索沙大屠殺時一般溫馴,而是一批重新找回失去了的驕傲的勇士。
「而我呢,我覺得這座河谷才礙眼哩!」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手臂雖痛,大腦卻已死亡。他血流過多,臉上還沾著一層黏糊糊的血膜。有人拿了條死去馬匹的馬甲幫他包紮了頭部。可惜一切大腦的功能都已無法再正常運作,他動不了、看不清、聽不到也無法言語。
他的聲音被一陣槍響蓋過。總共射出了兩發子彈。
她想恢復冷靜,但是對他的愛變得沉重痛苦,拉扯著她的腰部,啃噬著她的胸膛。
嘈雜聲響徹雲霄,讓人以為天空就要破裂了。
「繼續。」
突然間,混亂中傳來一聲可怕的馬鳴,接著又一聲。馬奇納的坐騎掉進了一個上頭覆蓋樹枝、裏面插滿尖細長矛的坑洞里。矛頭刺進它的頸部和肋骨,整條脊椎被扯成一片片血紅色的肉塊。馬的眼球外突,露出痛苦的死亡眼神,它拚命地掙扎,大口地喘著氣,血流如注。在史瓦帝納的協助下,馬奇納毫髮無傷地逃離那個坑洞,順利地爬到路面上。可惜他們的動作還不夠快,約有六名印第安戰士早已躥到他們面前。一把https://read.99csw.com斧頭直挺挺地插|進這名步兵的背部,連鼻部也遭受重擊而破裂,整張臉一下子變得血肉模糊,頭骨全都碎了。
「這座懸崖對我們而言已經夠陡峭的了,更遑論馬匹。」賈伯曄強調。「況且這幾天它們連續趕路,幾乎沒有休息。或許最好等總督來了再說。」
「我知道,卡瑪肯柯雅。」
他真是精疲力竭,厭惡死了血腥味。
「馬兒可不會走階梯。」海楠柁·德·托羅說。
「可能……是氣候的關係。你不要笑我,賈伯曄!仔細看一下這裏的地理景觀。這幾天那些印第安人有可能就藏身在這座飄著薄霧的河谷里,等待我們最不留神的時候,將我們一網打盡。」
黎明時分。希馬克·東寶村莊四周高山上的險峻峭壁先前矇著一層薄霧,現已散開成一塊塊透明的碎片。峭壁和山脊融合成一幅美極了、狀似花瓣的迷人景色。賈伯曄飛快地看了一眼,很失望此般的良辰美景竟然淹沒在嘈雜的水流聲中。或許安娜瑪雅就在不遠處,在森林里的某一個角落。前幾天,當他和蘇拓並肩騎乘在皇家大道時,一直企盼能夠瞧見她坐在轎子上,完成使命,載譽歸來。可惜空歡喜一場。他的落寞心情混雜著許多的擔憂。會不會遇到了危險?或者一路直奔庫斯科了?這麼一來可在意料之外。
「蘇拓在上面!他爬上去了!」
六十位騎兵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已轡好馬鞍,穿上鋪棉的護胸衣,其中有幾位甚至穿著盔甲。事實上,天高氣爽,應該不至於下雨。
他很清楚天黑了,但是他不知道黑夜降臨世上,是否也意味著他自己人生的黑暗期的開始。
「軍官,」安娜瑪雅說,「你知道我和唯一的君王曼科談過了。」
「是打仗的廝殺聲。」
可惜沒有用,根本拿不到,因為它們被牢牢地綁在蘇拓後面的一匹馬背上,蘇拓像個瘋子般猛力鞭笞自己騎的那匹閹過的馬。印第安人繼續叫囂,聲音越來越尖,越來越瘋狂。馬匹驚嚇不已,站不住腳,猛踩猛踢,讓人根本無法駕馭。士兵們腳步踉蹌,跪倒在地上,胸口氣絕,眼中充滿血絲。
「說!」她斷然地命令。
依據蘇拓的指示,他們重新往上爬。四個接著四個,徒步而上,與其說用韁繩牽著馬,還不如說是拖著它們。每跨出一步,腳上的靴子便更顯沉重。再也沒有人穿鋪棉的護胸甲了。
那邊,他們繼續吼叫,但是整齊的隊伍已經散開。第一批戰士跳下陡坡。和海楠柁·德·托羅的想法相反,這些人竟然有辦法在鳥不生蛋的亂石堆里奔跑。
「那麼動作要快,等變天就慘了。你看天空,今天一整天應該都會是好天氣,炎熱但有益健康!」
儘管前胸痙攣,他的這匹紅棕色馬還是忍了下來。賈伯曄慢慢地喂它喝水,對它說些安撫的話。它豎著耳朵,痛苦得只聽見自己的聲音。但是清涼的水和賈伯曄的撫摸終究還是起了作用。
那名印第安人望著賈伯曄,嘴邊帶著一抹矜持的微笑,表情既好奇又害怕。他緩慢重複他的回答,好讓這位外國人聽得更清楚:
「我不喜歡這個河谷。我不喜歡這條河,我不喜歡這些。」他說。
「人數很多。」軍官強調。
「什麼也沒有,」蘇拓嘟噥。「連個人頭或他們所養的,那種難看死了的駱馬的鬼影子也沒有。」
印第安人不再猶豫。他伸出庄稼人的粗指頭,指著朝南的幾道峭壁說:
「據說距離阿布利馬克河谷另一側山路上不遠處,有支外國騎兵隊。」他小聲地說。
「現在呢?」
最費時的工作便是指定十二名左右的士兵守衛從希馬克·東寶帶出來的黃金,直到總督抵達為止。最後,既然沒有自願者,蘇拓只好指派一小群不騎馬的步兵和兩名最年少的騎兵。他則帶著賈伯曄和幾名技術高超的騎兵,其中首推羅德利果·歐國磊,以及他們當中最驍勇的一位,也就是驕傲的海楠柁·德·托羅。
他再度轉身面對那名印第安人,指著環繞四周的群山問:
「那麼派人去找他們!」她命令。「叫他們儘快過河!黎明前就得趕到這裏。」
「她和一名庫斯科王子在一起。」這名男子繼續說,彷彿看穿了賈伯曄的心事。
之後,經過長長的幾分鐘,戰場上一片混亂。一波波上百名印第安戰士湧向他們,圍在他們的四周,繼續邊殺邊叫,石塊、標槍和弓箭齊飛,射傷了馬匹和士兵。但他們尚不敢徒手相鬥。印第安士兵在這些被他們手上的鐵器團團圍住的外國兵團和嚇得發瘋的馬匹面前蹦蹦跳跳,接著,做起read•99csw•com可怕的鬼臉,往前跳一步,揮舞幾下狼牙棒或斧頭、切斷弓弩上的皮帶、將圓盾劈成兩半后,隨即後退,避開颼颼開殺的長劍。之後再度大喊大叫!
「謝謝你,我會永遠記得這件事情。」
賈伯曄同意地點一下頭。他露出微笑,抑制自己別衝口跟著說出他也是,他也從未見過有同樣眼眸的公主。
之後他們便朝著那幾幢西班牙人熙攘於前的建築物走去,那名印第安人突然叫住賈伯曄。他指著北邊河谷中一座隆起的高山說:
賈伯曄一語不發。他感覺這兩個男人太會自我安慰了。之後,三個人一起盯著那道峭壁看了很長一會兒,彷彿一致希望它能夠立刻從眼前消失。
「注意飛石!注意飛石!」有個聲音大叫。
賈伯曄只能憑空感覺周遭的人群,無法真正地看清他們。連蘇拓的臉上都遮著一塊塊晃動的黑影。
「我先上去,」蘇拓起而行。「每四人一組,各保持五個手肘的距離。你們兩個,賈伯曄和你,海楠柁,你們殿後。」
她語氣不安地下令:
蘇拓快速指了一下斜坡。
「排好,排好!」蘇拓命令,手上早已握著劍。
「停!」安娜瑪雅命令轎夫。
她真不願想起他。然而,從第一刻起,她便不斷地想起曼科的話,一股冷流流過全身。賈伯曄遇到了危險。
「火槍!」有人大喊,「他媽的,火槍!」
就在此時,事情發生了。
她無須合眼也想象得出來。
他相信再度聽見了一些叫聲,彷彿是號角聲。他想大概是自己踏進了死亡的禁地,自問是否就是上帝為他吹響的號角。他覺得自己像艘船,又薄又輕,隨著潮流漂泊。但是號角聲響徹雲霄,震耳欲聾。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盡量遠離黑暗,脫離死亡。
「休息半個小時。」上尉大聲說。
賈伯曄和他在那個布滿長矛的坑洞旁另闢一條通路,方便後來的人順利通過。他們左閃右躲,呼吸越來越急促,合力擊退狼牙棒和斧頭的攻擊,但卻無從反擊。
「他媽的!」海楠柁·德·托羅嘀咕。
「我只是個小人物,我不清楚那些印加公主的大名。」
男子還來不及回答,傳來了個聲音嚇了他們一大跳:
他們到底打了多久?賈伯曄早搞不清楚了。彼此的影子變長了,而且血跡斑斑。
「昨天一整天,」蘇拓接著說,「山口邊一直飄著濃霧。據說這個山口沒有盡頭,它直通地獄!」
海楠柁·德·托羅用手套揩去臉上的汗水。
軍官繼續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慢慢地挺起身。
他自忖戰爭是否已經結束了。
賈伯曄和其他三名同伴走在路肩上。他們的靴子在草地上打滑,不是絆到濃密的桑樹枝,便是野生的絨毛小草,但是馬匹則較之前自在,輕鬆多了。
「一個小時!」有個長了個像以黃瓜削成的大鼻子男子高喊,「不是只有馬才需要休息。」
維爾卡空加峭壁的頂端依舊廝殺聲不斷,外加鑼鼓喧天。受傷的士兵滾落至河邊。其中有些傷勢慘重,手臂被切斷,前胸或後背到處傷痕纍纍,他們一個個昏倒在岸邊,一掉進冰冷的河裡便一命嗚呼。
好似火藥將他們逼瘋了。
好似來自很遠的地方,他聽見蘇拓大聲地呼喊他。但是一顆從投石器上拋出的石塊跑得比蘇拓的聲音還快。
軍官不說話。
蘇拓面有慍色,搖一搖頭。
賈伯曄繼續站著,好讓呼吸順暢些。
「沒錯,」軍官附議。「那些外國人必須翻過維爾卡空加山口。那是個埋伏的好地點,季之濟子極偏好那個地方。」
誰都顧不得那些印第安人了,現在所在意的是那一座座不斷浮現在眼前、等待攀爬的高山公里數。
賈伯曄半信半疑。他真想笑一笑,和蘇拓談一談,至少也該了解死傷的人數,知道蘇拓是否還有辦法帶著這些傷重的官兵,一起殺出重圍,拯救落難的同伴。除了他之外,因為他感覺自己沒救了。他竟然可以接受這樣的想法,而且一點兒也不害怕。不,正好相反,想到死亡反而讓他心情平靜。
安娜瑪雅勉強地喘著氣,腹部揪成一團,比石塊還沉重。
懸崖上早已響起夜戰的響亮鼓聲和歌聲。安娜瑪雅想了一會兒古亞帕。他一定在那裡,心中滿懷怒氣和瘋狂的屠殺念頭,一心只想完成戰鬥,殺光外國人。他一定是想阻撓對方的睡眠,讓他們此夜不得安寧,然後等天一露白,便像玩遊戲般前往宰殺賈伯曄及其同伴。
「他希望全國各地和平無事,並且希望和外國人言和。那些在山頂上製造戰爭的人都悖逆了他的旨意。」
僅此一個提醒,軍官立刻低頭並九九藏書且鞠躬說:
士兵們個個席地而坐,脫掉讓人熱得受不了的頭盔。發了一會兒呆之後,他們先拿起水壺朝自己的頭上淋下,再澆灌在馬匹一張一合的鼻孔上。
「不對,朋友,應該祈禱我們兩人都錯了才好!」
「向後轉。儘早下山,回到希馬克·東寶。」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問:
「打得真過分!打得實在太過分了!」蘇拓邊站起來邊嘀咕,手上的血跡未乾。
之後,他感覺輕飄飄的,全身虛脫無力,再度陷入昏迷。
「這正是我的意思。」賈伯曄摸著他那匹紅棕色馬的頸部反駁。
維爾卡空加,1533年11月8日
「比喻得真好。」蘇拓嘆口氣嘟噥。
「有五名外國人被殺了,卡瑪肯柯雅,受傷的不計其數。連其中兩頭最大的駱馬也慘遭毒手。」
從山腳下即一路領先的蘇拓,總算下達了命令。所有人全仰起頭,發現一處狀似山肩的地方,長長的坡面長滿青草,在半山腰處形成一個奇特的平台。
她和護衛隊長四目交接。她讀出對方心中的矛盾,輕易便猜出其中的緣由。因為這是四方帝國的戰士第一次痛宰外國人,並且在一場真正的戰爭中首次高踞上風。他一定樂死了,但卻不敢在她面前表示。
「騎馬!」另一個聲音吆喝。
「是哦,」賈伯曄嘟噥,「我才管不了什麼萬里無雲的天空,反正您是領隊!」
「卡瑪肯柯雅?」
「到了上頭后還需更加小心。」
「那麼就請匹馬替你在屁股上扇扇風吧,史瓦帝納,保證讓你走得更快些!」蘇拓一口氣說完。「半個小時,就這樣。給馬喝水,拿些一路運送上來的玉米給它們吃!與其叫它們扛在背上,不如讓它們吞入肚子里!」
在安娜瑪雅的要求下,護衛隊長派了兩名士兵前往探聽戰況。當這兩個人跪在轎子前時,儘管天色已暗,安娜瑪雅依舊可從他們的表情中看出事情的嚴重性。
「上去,」賈伯曄大叫,「上去,我掩護你!」
但是他連哼都沒哼一聲,要不就只是小聲地罵了句話,連自己都聽不清楚。還有,奇怪的是,他的頭不再痛了,倒是左胳臂痛如刀割。
從眼角的餘光,賈伯曄看見蘇拓和歐爾帝斯,兩人一馬當先,早和印第安人打了起來,他們又砍又殺,鐵片長劍和黃銅斧頭擦出點點火花。
「顯然他們還在那裡,」他喃喃地說,「在進軍首都前,為了摧毀最後的幾座橋,他們應該比我們早幾天就到了。」
她本不該擔心那些外國人受傷,但是她不僅擔心而且害怕。
大家很快地便明白原因。原來石磚路的盡頭便是一片泥地,路面濕滑,依路況而言,不是太泥濘就是塵土飛揚,而且陡峭不堪!走在某些路段上,馬匹似乎笨重得連自身都顧不得。有時候,它們甚至像山羊一樣跳著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知道她朝哪個方向去嗎?」
近午時分,他鐵著一張憤怒失望的臉,下達出發的命令。太陽熾烈得像個火爐,曬得頭盔閃閃發亮。
當安娜瑪雅的轎子遠遠地望見希馬克·東寶的山脈,天幾乎已經黑了。
奇怪的是,他反而不怕了。時間似乎變慢了。
「往上退,往上退!」賈伯曄推著海楠柁·德·托羅小聲地說。
整支隊伍的後半段亦步亦趨地緩慢前進。尾端的幾匹馬早累垮了。海楠柁·德·托羅抓著岩石和灌木叢,趴在地上往上爬,賈伯曄則站在右側的山坡上,和印第安戰士保持相當的距離,努力地攻擊他們的手臂和胸膛。他聽見太陽穴里的血流嗡嗡作響,視線逐漸模糊。他開始覺得手上的長劍變得沉重不已,每次的出擊,撲空的次數多於命中。一股不知名的疲憊虜獲了他,就好像他也正以四肢在地上爬行。惡臭的恐懼和鮮血幾乎讓他窒息。此時他正好發現有名印第安人雙腳緊貼,不偏不倚地跳上海楠柁·德·托羅的身上。
「兩千名季之濟子將軍的部下,受古亞帕的指揮,在山頂上準備擒拿那些外國人。他們故意等對方爬到山頂上,累得人仰馬翻、再也無法像平常一樣快速反擊時才下手。」
「喂,朋友!」蘇拓大叫,邊笑邊抓起賈伯曄的手臂。「我所認識的你,面對冒險時比現在積極多了。難道你和我們親愛的法蘭西斯科先生一樣,懷疑我想比其他的人早一步抵達庫斯科?」
「等我們一攀上懸崖,只得任他們宰割了。到時候馬匹不僅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反而會拖累人。」
海楠柁·德·托羅痛得大叫一聲。賈伯曄見他腳步踉蹌,一根標槍刺進他的臀部。他握著長劍,朝空中九-九-藏-書掄轉,火速地奔向海楠柁,讓他的同伴有時間將那根標槍從肉里拔掉。
「他們在希馬克·東寶。」
「你知道是否有士兵埋伏在森林里?」
軍官的眼裡透露著些微的悲傷。
安娜瑪雅全身打哆嗦,幾乎不自覺地呢喃著一段祈禱文:「噢,安帝,噢,另一個世界的全能之王,噢,祖先們的太陽天父,噢,聖母琪拉,請別阻撓那頭美洲獅子往前奔!噢,選擇了我的唯一君王,請不要將我遺棄在你一路指引的道路上。噢,決定日出的你,噢,決定黑夜的你,請不要將他帶往地獄世界,把我獨自遺留在世上!」
和其他人一樣,賈伯曄將盾牌立在馬的頸背上,幸虧他這樣做。在一陣震天價響的衝刺聲中,幾百顆飛石打向他們,連連射向盾牌、草地、護胸甲、大腿、馬的前胸、頸部和臉頰。險象環生。整支隊伍里尖叫聲和呻|吟聲此起彼落。馬匹嚇得直噴氣,逃進亂石堆里,瘋狂似的直往山下沖。
叫囂聲持續回蕩在森林和山脊上的冷空氣間。
無須賈伯曄的傳譯,蘇拓光看表情便心領神會了。
用那隻沒有戴手套的食指,蘇拓指著那個朝東、又怪又窄、正對印加最重要的幾幢建築物的山口。那是個畸形的深邃山口。此時儘管別處的薄霧皆已散盡,隱約可見澄藍的天空,但云霧卻在山口邊徘徊不去。濃密、靜止、陰氣森森,且其半透明的渦形輪廓從某些部位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活生生的怪獸。
經過努力的掙扎,她重新恢復冷靜,發現身邊所有的人,包括轎夫和士兵,全都驚訝地盯著她。但在她的對望之下,他們立刻低下頭。
後者表情猶豫。一身軍服的蘇拓突然闖入讓他錯愕不已。賈伯曄繼續問:
打鬥歷時極短。托羅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匕首射出的同時,一根星狀的狼牙棒刺進他的臉頰,打爛了他的下頷。海楠柁·德·托羅瞪大眼睛,活生生地看著那名印第安戰士舉起手中的武器,朝他的前額揮下致命的一擊。
她感覺得到,她全身都感覺得到。她知道他正身陷那場戰鬥中。
但是有半數的人沒有馬騎。大家簇擁在同一條狹窄的山路上,你推我擠,根本無法做有效的抵抗。
至於馬奇納,他還趴在地上,三名戰士快速沖向他。他們同時出手,將他的腦袋一劈為二。西班牙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印第安人將死者的屍體拖向亂石堆,然後在那顆展示于石塊中的頭顱前快樂地歡呼。
眾人仔細聆聽著,雙手握拳。嘈雜聲依舊不斷。
但是那些被槍擊中的只是幾個距離蘇拓約十步遠的印第安人。整個峭壁四周尚有幾百名,數目之多,擁擠得你推我擠,相互踐踏。
「眼睛。你說她的眼珠是天藍色的。我從沒見過其他的公主有同樣顏色的眼珠。」
「還要一個小時,我說得沒錯。最難走的那段路已經過去了。」
賈伯曄撅著嘴回答:「目前,以上皆非。」
「他媽的!」海楠柁·德·托羅又罵了一次。
等他的馬匹心情平靜之後,賈伯曄不自覺地從那個安娜瑪雅送給他、隨身攜帶的布袋中取出一些古柯葉。當蘇拓和海楠柁·德·托羅走上前來時,他的嘴角正滲出一些濃稠的暗色汁液。看見他嘴裏咀嚼著一小團古柯葉,蘇拓皺了一下眉頭,帶著疲憊的微笑說了句:
他自忖印第安人是否繼續狂呼吶喊。
本已逐漸消失的嘈雜聲再度響起,比先前更尖銳,更兇猛。安娜瑪雅想象著那些數不清的戰士衝下亂石堆的情形,斜坡如此陡峭,連轎夫們有時都得藉助于繩索才有辦法翻越。
「好消息或壞消息?」
賈伯曄回復意識后,知道天真的黑了。他感覺頭痛欲裂,一陣細雨溫柔地打在臉上。
太陽逐漸西沉,在他們眼前拉出長長的影子。他們看著路面上自己的身影,痛苦的黑影子東搖西晃。短暫休息后所取得的體力很快地便耗盡了。幾分鐘之後,他們又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海楠柁·德·托羅站在高處大叫:
兩個男人繼續朝印第安人指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在距離村莊不到一公里遠的地方,皇家大道蜿蜒在一座他們從未領教過的懸崖峭壁間。路面上不再鋪設地磚,整條路直線穿過森林的正中央,隱藏在逐漸飄起的薄霧背後,清晰的脈絡看似一條垂直線。
但是那些騎上馬的人也無法將馬騎上陡坡。因為亂石堆里到處站滿了印第安人,身手如野獸般矯捷,真是美得嚇人。他們的人數如此眾多,如此密集,五顏六色,看起來就像一大塊從山頂上披掛下來的布料。
「一些北方的軍隊,也就是那些搶奪和破壞你們的橋墩和村莊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