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拿出他的古柯葉袋，將袋中一半的古柯葉倒在布料的中央。他撿起三片最完整的葉子，將它們依扇狀排列在手指上，然後擺在嘴巴前，轉身對著所有的阿普神吹了一口氣；他喃喃說了一些話，之後再將葉片放在布塊的一個角上。

再過不久，黑夜裡將只剩下他們三個人，在皎潔的月光下，獨自面對滿空的星辰。

「警示號角剛剛響過，」賈伯曄平淡地說，「卻不見你們，於是總督下令搜尋你們。」

「但我相信，」賈伯曄不請自答，「你們需要我們幫忙驅逐季之濟子和古亞帕。你們不是這樣對我們的總督說過嗎？」

她看著卡達理。

之後，他取出一塊布，攤在面前，雙手一邊在布上來回移動，一邊小心地在布料的四個邊角捏出四周岩石的輪廓。

這一晚空山靈雨，只聞指尖滑過古柯葉和布塊的聲音——偶爾夜空中也會傳來大鳥擊翅的響聲。

卡達理的臉形扁平，顴骨凸出，眼睛由兩條細紋拉成了兩道凹陷的縫隙，在黝黑的臉上劃下兩條清晰的線條。此外，長發自然垂肩。

「邪教！」他齜牙咧嘴地罵，「偶像崇拜……」

「我沒有聽見小孩被人掐住脖子的尖叫聲，」巴托羅繆面不改色地諷刺說，「魏勝德修士，我求您息怒。」

就在這一刻，一聲獅吼劃破夜空。

曼科簡單地向她介紹，說他是科拉族裡一位偉大戰士的後裔，由舅舅扶養長大，在九*九*藏*書從事石雕之前，受過正統的傳統宗教訓練。就他記憶所及，曼科說卡達理一直在他身邊保護他，提醒他神祇的存在。

「告訴他，夜晚時我們擁有行動的自由。」

「我們會學著了解你們的習俗，」巴托羅繆溫柔地說，「我們也會引導你們認識全能的上帝——透過愛而不是劍……」

等他張開手心之後，安娜瑪雅自問是否眼花了——那塊石頭比先前更亮，彷彿吸收了閃亮在天頂之上的月神所有的光華。

安娜瑪雅感覺得出這位年輕人溫柔語氣里的威嚴，但她仍驚魂未定，先是闖入了這位道明會士，后又出現了賈伯曄。

等他結束之後，曼科走上前去，換他挑選了三片葉子，對著其上吹氣，每吹一次氣便轉身面對阿普神的方向，然後把葉片放入嘴裏咀嚼。

安娜瑪雅察覺這兩個男人句句針鋒相對，出於本能，又猛又狠。就像兩隻相互挑釁的貓，兩人皆年輕力壯，義憤填膺，對勝利有把握。

兩個男人均半眯著眼。無須言語，無須查看，兩人的動作和神情一致。安娜瑪雅駐足停觀，在她的母親月神瑪瑪·琪拉的輝映下，心中一片平靜。她只求她不要消失。

「占卜、供品……」

曼科拾起所有的葉子，重新再來一次。他總共用手捧了三次葉片，將葉片三次高舉在布塊上，再將它們如雨點般撒下三次。

激怒之餘，魏勝德·瓦勒維德ｒeａd.９９ｃｓｗ.coｍ修士沖向廣場中央。他在那塊布前頓了一下之後，便用腳跺它，之後再用手將它捲成一團，丟向遠方。

「告訴他有阿普保護我的安全就夠了，我根本不需要外國士兵。」

安娜瑪雅停住話。還有一個故事她尚無法向他說明——還沒有。阿普神、古柯葉、那個石塊讓時間停頓了下來，他們彼此之間沉默不語，那位年輕人的倉皇行徑令她不安。不久的將來，終有一天……

卡達理聽著他說，完全不明就裡，但仍微笑以對。巴托羅繆轉身面對魏勝德修士。

這位科拉人脫下披風，坐在屁股下，就這樣屏氣凝神了片刻，頭部輕微地朝右傾斜，隱沒在黑夜和周遭的寂靜里。

年輕的印加王倏地跳起來，朝安娜瑪雅做了個手勢，嚇了她一跳。

曼科打破了沉默：「他是誰？」他問。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此時萬籟俱寂，唯有幾位被指派監督夏勒古齊馬的西班牙士兵還在執勤。這三個年輕人離開方院，悄悄地穿過幾條蜿蜒于這座懸在山脊上的小城鎮里的狹窄小路。

之後曼科用雙手捧起一把葉片，再用一隻掌心抓著它們，停在布塊上，然後如雨般扔下。卡達理俯身看著葉子，秘密地朝安娜瑪雅做了個手勢。

「回去吧，賈伯曄。我求你，告訴總督我們並不想製造暴動。但願夜晚人人平安無事。」

突然間，安娜瑪雅彷彿看見一道閃電穿過夜空，https://read.99csw.com群山的輪廓因而成形：在他們身後，薩爾坎太山的山頂就出現在那座禁城內，其上白雪皚皚，在月光的照射下，呈現銀灰色的光芒。在他們正前方的山口上，在美洲獅子城的遠方，就是巍峨壯麗的維爾卡諾塔。

雖然他以奎楚亞方言告之，但曼科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轉身面對安娜瑪雅。

潮濕的夜裡，安娜瑪雅緊裹著那件過於單薄的斗篷。她感覺自己的信心正一點一滴地逝去。她想起曼科和賈伯曄正面相對的情形，兩人既遠又近，儘管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卻意外地在她的心裏相逢。她短暫地自責為何沒有將此事告訴賈伯曄？但是要告訴他什麼呢？過去她對事情的看法總是清楚明確，但是現在她再也看不清楚了——而且必須閉起眼睛，繼續朝前邁進。要相信那隻美洲獅子。這些話雖早成過去式了，但其含意卻再度深不可測。明天，將有戰爭，挑起禍端的便是你。毋須親眼面對夏勒古齊馬的臉孔，她早已感覺他似乎從地獄世界向她喊話。他所說過的話全都還記在她的心上，並且透過她得到力量。

安娜瑪雅感覺全身輕飄飄的，無拘無束。今晚，她不再是那位必須看透預言、解讀神諭的人，她單純地成了那位經由古柯葉所指定的人，那位擔負保護和引導的人。那位開啟道路的人。

曼科拉著安娜瑪雅的手臂，故意撇開卡達理，落後他幾步遠。

「為了您的安全，如此擅自離開絕非明智之舉。」

「我們剛才……」

賈伯曄看著她——那是一種充滿祈求的無言眼神，令他心痛不已。之後，他腳步沉重地走回城內，把魏勝德修士、巴托羅繆和其他的士兵們甩在後頭。

「魏勝德修士，我了解您虔誠侍主，也請相信，我和您一樣為真信仰努力不懈，但是……」

現在只剩下她、曼科和卡達理，又是一陣沉默。但是她卻心神不寧——直到她望著齊平的山峰，直到卡達理放下手中的石塊，最美的和平才算降臨在她心裏。

賈伯曄走向曼科，內心交戰。

時間靜止不動。

她還來不及答話，便看見賈伯曄和那位兩根指頭並連的巴托羅繆一起前來。

她盯著布塊：最大的那一片葉子飄向她。

巴托羅繆走近卡達理身邊。灰眼修士和長發年輕智者間的對比真令人驚嘆。然而，儘管兩人的外形對比強烈，他卻也神態自若，一樣閃亮耀眼。

「徹底了解是為了有效輔導，弟兄。」

「時候到了。」卡達理說，他並沒有看著曼科。

曼科坐在方院的中庭里，眼睛無神地望著幾位年輕的印第安人送上來的火盆，他還不想上床休息。安娜瑪雅陪侍在側，旁邊還有一位長發的印第安男子，現在她知道他的大名了：卡達理。她看得出曼科心浮氣躁，他好似無法接受那些外國人九-九-藏-書所製造的噪音，包括高亢的嗓音、瘋狂的笑聲和叫聲……

曼科從他的古柯葉袋中取出一顆黑色的玄武石，表面光滑，質地硬朗，有如投石器上的石塊。他將它放進卡達理的一雙大手裡，後者合上掌心，做擦熱石塊的動作。

「……但是你們太在意他們那些被你們標榜為習俗的東西！」

兩個年輕的男人站著不動。他們轉身看著安娜瑪雅，曼科驚訝地睜著圓杏大眼，卡達理則幾乎閉上如貓般的眯眯眼。

眾人一語不發，卡達理簡單地拿起布塊一指，三位印第安人卻都深深體會到神靈的降臨。

他為布塊的每一個角重複一次這樣的程序。

接連三次，那片最大的葉子都比其他的葉子早落下，而且葉尖指著安娜瑪雅。

卡達理走在最前端，腳步穩重。不久后，連最後幾幢屋舍也被拋在腦後，他們抵達了一處由四塊黑色岩石拼湊而成的天然廣場。

卡達理輕輕地舉起雙手，將祭獻的石塊捧在掌心中。當他的手臂舉到臉部的高度時，石塊自主地、筆直地往上升，然後停在空中。

卡達理同時也跟著做。

魏勝德修士沉默不語，或許是因為突然間語出暴力令他尷尬不已。儘管夜裡尖叫聲四起，儘管士兵們逐步逼近，一切卻恢復平靜。

靜謐地，兩座高山矗立在黑夜裡：兩位阿普守護著藏匿在山谷里、藏匿在距離他們眼前不遠的這條直線中某處的庫斯科。

「魏勝德修士。」巴托羅繆心平氣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