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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河的一邊——他們剛才穿過的那一邊——幾乎沒有任何建築物,勉強只見一道剛開始施工的牆垣。但是另一邊卻大剌剌地展露著皇宮的各個正門。在帝國之內,他們尚未見過可與之媲美的建築物。其中一道正門是用一整塊混雜了紅、白和綠紋路的大理石雕刻成的;另有一個頂著錐形尖塔的圓柱形塔樓,遮住了一部分的大門,門上鑲滿銀片和一些珍貴的寶石。
「你不再是從前那個怕被孤立和怕蛇的小男孩了……」
人群默默地穿過廣場,站在廣場四周,屏氣凝神。
胡安和鞏薩洛一起回頭。無顧兩位妒忌的眼神,賈伯曄用舌尖嗒了一聲,催促他的那匹紅棕色馬走到總督的黑色坐騎旁。
每一次面對巴托羅繆和聽他說話時,賈伯曄總有種複雜的奇特感受。一種強烈的親密感將兩人拉近,一股幾乎無法抗拒的衝動想向他傾訴內心的苦悶,但是有個神秘的聲音卻叫他要小心為甚。
總督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他輕蔑地瞟了一眼亞勒馬格羅和他的隨從。
曼科牽起安娜瑪雅微顫的手。這名年輕的印加王因為有所感觸,於是二話不說地又鬆了手。
「我以為你從未來過這裏。」
「你雖已脫離紛擾不安,君王,然而你的內心深處依舊有些不平靜。」
總督走在最前端,一雙黑眼珠四下溜轉,打量著這個美麗的城市,仿若希望獨自擁有它的每一個部分。他的弟弟、獨眼俠亞勒馬格羅和幾位重要的上尉走在他的兩側,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你在做夢啊,朋友?」
廣場上不見任何印第安士兵。
賈伯曄小步地騎到西班牙前鋒身邊,完全不理會同伴們的驚訝提問。他遠遠地便感覺得到曼科緊迫盯人的眼神。他的肩輿豪華富麗:轎內鑲滿了以珠寶替代的星辰,還有一https://read•99csw.com個黃金太陽和一個白銀月亮。他坐的那張,以珍貴木頭製造的寶座,妝點了幾個靠墊,裏面塞的全是從叢林邊界捕捉回來的鸚鵡五彩羽毛。這位年輕的印加國王穿著一件寬鬆的鵝黃棉質外套,滾邊以金線綉出一個個金字塔的圖案。他將頭撇向一邊,假裝沒看到他。
賈伯曄聽見巴托羅繆開口大叫,於是轉過頭去問他:
安娜瑪雅露出笑容。
豆大的汗珠從賈伯曄的前額滑下臉頰,模糊了他的視線。整個過程他都像是霧裡看花。除了看見一位端坐其上、身邊環侍著幾名忠僕的君王之外,他什麼也沒看到。
當西班牙人穿過青蔥的玉米田時,他們發現左手邊有座渾圓的山丘。但是,慢慢地,山丘轉變成一座真碉堡。即使遠距離觀看,碉堡的護城牆依舊十分壯觀,其垂直聳立的程度仿若一面天然的峭壁,令人目眩。在它的右側、左側和後方共有三座高塔——兩座方形,一座圓形——比在卡斯提爾建造的那些尖塔都高。
他僵硬地向印加王行了個禮,以毫不友善的語氣說:
現在路的兩旁終於出現了房子。房子的地基以石塊為主,牆面則由經過太陽曝晒的泥磚堆砌而成。騎在高高的馬上,他們俯瞰著一個個覆蓋茅草的斜面屋頂。
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莞爾一笑。從他消瘦臉龐的灰白鬍髭間露出一個罕見的大笑容。他的雙眼如著火般發光發亮,望著天邊,他知道他那位永恆的善良女神,聖嬰聖母,此刻正在天上凝視著他。興奮之餘,他站在馬鎧上,抓著賈伯曄的肩膀,後者回來后緊挨在他身邊,近得連鞋跟都碰在一起。
「印加君王,總督皮薩羅先生恭請您為我們的領隊。」
「沙帕·印加·曼科!沙帕·印九-九-藏-書加·曼科!」
「請細聽這個聲音,先生們。他們在為他們的君王而歡呼,但是,其實他們是為我們而歡呼,只是不自知罷了!用你們的耳朵仔細聆聽:這將讓你們永生難忘!」
「你會幫我嗎?」
為了讓所有的西班牙人聽清楚他說的話,法蘭西斯科先生重新坐在馬鞍上,轉過身去,大聲喊道:
「沙帕·印加·曼科!沙帕·印加·曼科!」群眾繼續歡呼。
「死了?」
總督下令休息。
「您錯了!在這裏,它一向都近在眼前。」
「我覺得你走過了很長一段路。那座位於塞維爾城的監獄早遠在八千裡外了。」
「我還是。你會幫我嗎?」
在造型完美的過梁下,有張鏤刻精細的國王寶座,其上坐著一位年邁的君王,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些由外地闖入的西班牙人。他的姿態尊貴,不可一世,嚇退了眾人。他的身邊約有十位身穿白衣裳的女僕體貼地忙上忙下,來回穿梭有如一場優雅動人的舞蹈。其中兩位手持亮麗的羽毛扇替他扇風,另外兩位為他腳邊的火盆加柴添火。
曼科的眼神慢慢地恢復平靜。
特別的是,一股寂靜的氣氛感染了大家,隊伍里只聽得見清脆的武器撞擊聲、馬蹄踩在地磚上的踢踏聲和皮帶的摩擦聲。眾人噤若寒蟬。馬匹因斜坡陡峭而急躁不安,渾身顫抖,亟須騎士們的撫慰。
他在整幅畫面上所顯現的是一股傲世的威力,眼前的鋼盔和馬匹只不過是個小插曲,絲毫影響不了整個世界既有的秩序。
賈伯曄渾身發抖。在他的面前,安娜瑪雅就站在曼科身邊,幾乎觸手可及。她美麗的外表無與倫比,讓他將周遭的歡呼聲拋到九霄雲外。當她轉頭搜尋他的視線時,他告訴自己,沒錯,總督說得對:他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刻。
他火冒三九九藏書丈,立刻將馬掉頭。手上緊握著韁繩,背脊儘可能地挺直,將君王的肩輿帶到隊伍前端。
「他們呼喊我,是要我開戰或維持和平?」曼科語氣平淡地問。
「我的天啊!」
巴托羅繆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走在他的坐騎旁邊,手指畸形的那隻手按在他的大腿上,抬起笑吟吟的雙眼對著他說:
他們走到一處大廣場,地面鋪的不再是一般路面的石磚而是一種細沙,磨得馬蹄嗒嗒作響。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個圓石築成的優雅噴泉,噴出的小水柱順勢往下流到河川里,將廣場一分為二。
慢慢地,賈伯曄不再畏懼,不再因無法親近安娜瑪雅而失意,也不再感覺與她形同陌路。或許他並不如天不怕地不怕的總督那樣完全陷入瘋狂陶醉,但畢竟還是被這份虔敬的氣氛感動了,這種對新印加王的崇拜,連同其侍衛和保鏢也都受到了尊敬。現在他們的四周約有幾百個人,他們小心地前進以免碰撞到對方。大家一言不發,只聽見幾句嘀咕和輕微的腳步聲。
「我帶你去參觀一下庫斯科,」他說,「去看看那些我祖先住過的皇宮。」
「留在我身邊。我要你嘗一下肺中吸滿勝利時的芬芳滋味。」
歡呼聲猶如驚濤駭浪。儘管他們早已習以為常,但是所有西班牙人的手毛和胸毛仍忍不住感動地豎了起來。剎那間,整個河谷的氣氛像塊火燙的石頭般激發了所有的人。
然而,就在他們逐漸接近隊伍時,隊員認出了唯一的君王后,響起一片歡呼。突然間,整座城市和天空彷彿只聽見一個聲音,一個令人悸動的聲音:
所有的印第安人一見到印加王的轎子接近,全都高舉雙手,手心朝天,做出崇拜的手勢。
緊跟其後的轎子內坐著安娜瑪雅,她身穿純白的大衣,配上紅艷的腰帶,朝他九九藏書的方向笑了一笑。但是賈伯曄卻覺得她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甚至懷疑自己曾經擁她入懷。於是,隱隱約約地,他再度陷入質疑當中。
安娜瑪雅將眼光從人群里移開,驚訝地望著他。曼科說得對:他還擁有一張少男般的稚嫩臉龐,群眾給他的歡呼,與其說讓他面有喜色,還不如說他抿緊了雙唇以免渾身發抖。
「對不起,君王,你說得對……但是因為首都的石塊如此神聖,所以有幾塊被送到了度門邦巴,我在那裡的一間聖女殿里長大,和我住在一起的女孩們曾向我提過這個帝國的臍帶……就在那一晚,你的父親萬亞·卡帕克駕崩的那個夜晚,他帶我走過他住過的皇宮……」
「他們要你當他們的君王。」
此時,約有十幾個城裡的印第安人圍了上來。他們似乎來自四面八方,臉上毫無畏懼的表情。他們的長相和衣著各具特色,語言聽起來也很不同,在在令賈伯曄驚訝不已。
「賈伯曄!」總督喊道。
「法蘭西斯科先生?」
「我不知道,安娜瑪雅。我的心想狂喊,我的心想哭泣。還有,我忘不了我的弟弟保祿離我那麼遠……」
「那是尊木乃伊。」
「是我父親把我帶到你面前的,不是嗎?」
曼科大吃一驚。
「這幫人沒去過通貝斯和卡哈馬爾。他們來此的目的只為了奪取金子。而你不是。我知道你和我一樣。留在我身邊,孩子,好好享受這一天:它屬於我們!」
「你沒看見嗎?」巴托羅繆邊說邊伸手指向那張坐著老者的國王寶座。
他們進城的那條道路沿著河流而修築,清澈河水從兩岸打造完美的石牆間滾滾而下。儘管路面寬敞,但也只容得下兩個人并行,他們從人群中穿過,歡呼聲猶如幾千個震天價響的鑼鼓,順著石砌皇宮一字排開。
「去找印加王,九-九-藏-書」他命令。「我要他替我們開道。」
「怎麼了?」
「沙帕·印加·曼科!沙帕·印加·曼科!」
這位年輕印加王的四周圍著幾千幾萬個俯首彎腰的群眾。從高高的轎子上,安娜瑪雅望著這個奇特的景象。所有耕種祭品穀物的梯田、街道和廣場,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個塞滿軀體和人頭的箱子。庫斯科城,這條「世界的臍帶」現在成了一塊由男男女女拼湊成的布料,狀似一塊圖案尚未縫製完成的長衫。從這塊看不清任何一張臉或一雙眼睛的人肉掛毯中,不斷地發出震耳欲聾的叫聲:
「他死了!」巴托羅繆說。
庫斯科,1533年11月15日
曼科端詳著賈伯曄,好似看透了他的靈魂。手一揮,他要安娜瑪雅走上前去。他們交談了幾句話,又快又小聲,賈伯曄根本沒有聽懂。然後她便乖順地爬到印加王的腳踝邊,此舉再度引爆凍結在賈伯曄血管里的妒忌之火。
「你回到家了,曼科,回到庫斯科城,回到這個在過去某段時間里只會讓你想逃之夭夭並且感到害怕的城市。今天,你成了君王,難道你不高興嗎?」
「我住過那裡。」
斜坡底端的正對面是幾處經過仔細保養的露天平台,城裡筆直畫一的馬路上擠滿了男女老少,身上五彩繽紛的服飾在旭日照耀下十分搶眼。在一座周邊蓋滿無數庭院和亮麗方院建築物的巨大廣場上,聚集了一些駐足停觀的群眾。大家全將臉轉向西班牙人的隊伍。牆面上的黃金閃閃發光。王公貴族們衣服上的黃金也是閃閃發光,他們定眼望著西班牙人一步步地走上前來。河谷的較遠處,一座石城的後頭緊連著另一座由帳篷搭建的城市。在那邊,也有幾千隻眼睛轉而望著露天神壇,幾位帝國的新主人正由其上方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