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沒錯，孩子，有事……有件重要的事……」

曼科不再說下去，轉身看著安娜瑪雅。

「曼科！」

「我知道，安娜瑪雅，你已經說過了，而我也不想以甜言蜜語欺瞞你。然而，我想你應該不至於會這樣說，要不是……」

「比這個更精彩，孩子！是個任務。」

皮薩羅突然不說話，飛快地看了一眼賈伯曄，賈伯曄忍不住全身打戰。

他們的靴子重重地踩在地面上。夜裡突然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一條涓細的水流迫使兩人分開走。

儘管曼科早就放開了她的手臂，但是，她卻感覺彷彿在自己的呼吸里依舊聞得到他沉重的氣息。他那如禽獸般的側臉在黑夜裡越顯突出，隨時準備跳出和撲擊。

賈伯曄心跳加速，突然唇乾舌燥。總督假裝沒注意到他的惴惴不安。

「啊！」

「您替我另尋了個女人？」

「我知道，曼科。我從來就只是接受命運的安排。」

「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等她再度張開眼睛時，小矮人已不知去向，整個房間一片漆黑。

小矮人奔到安娜瑪雅面前，帶領她走過一條條狹窄的小路，路面因濛濛細雨而打滑，濕氣穿透了她的阿娜蔻。

雙胞兄弟神像就坐在這把椅子上。

突然間，終於，安娜瑪雅聽懂了曼科的言下之意。她自責反應遲鈍。

每有可疑的聲音，他便停下腳步，或拖著她躲進牆面上的梯形通口。他帶她走過華塔奈河上的一道橋面，進入幾條暗無天日的羊腸小徑，讓她誤以為闖進了華卡神廟的層層通道里。

他們沿著牆面走，再轉過牆角。皇宮看似從此處鑲進小山裡，缺少城裡光線的照射，陰暗的部分突然增多。他們挨著牆垣，和黑色的石塊融為一體，輕輕滑過每一道門。

「唯有天主和聖母知道我要什麼。連我自己都還搞不清楚……」

「我會儘力。」

賈伯曄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總督伸出乾的手臂環住他的肩膀，要他留步。

那些木乃伊們知道一些活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這是哪裡？」她問小矮人。

離開前，她張開雙掌祭拜雙胞兄弟神。

「要不是？」

「是否因為你曾經愛過，所以隨口便說出這個字？」

火把照亮曼科的臉。

「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帳篷。」

「你父親早就對我說過他會來……」

「你心中的恐懼並不可怕，因為根本不是真的。你父親從未說過你會膽怯，而我也沒有向那些提名你的王子透露。你的父親也曾經畏懼過嗎？還有在他之前的杜帕克·印加·游龐吉帝王呢？或許……」

「公主，這兒是科爾坎帕塔。」

「一個外國人？」

光聽這個字便讓她心弦悸動。這是庫斯城裡最廣袤的角落之一，位於薩克賽華曼神廟的正上方，此處是曼科·卡帕克的家族——秦馬·巴納卡，紀https://read.99csw.com念印加王朝開朝之父的地方。

「有件事我想不通，那個年輕人似乎很器重她。他到底想怎樣，我實在想不通——娶她為妻、封她為妃，或者要她擔任專替他舉行祭典儀式的女祭司？你很清楚，我不喜歡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是，正如聖經訓道篇中所言，事事有定時，總之……」

終於，在一道陡坡的盡頭，她氣喘吁吁地發現一塊平台，覆滿和奧凱帕塔廣場一樣的沙粒。平台的底端緊鄰一座山丘，一道皇宮的牆垣上出現一排整齊的神龕。神龕的正前方燈火通明，照亮了整座城市，連山上的峭壁都點了火把和火盆。

安娜瑪雅實在無法恢復平靜。澆不熄的怒火，讓她心痛不已。

到了第三道門，小矮人整個人貼在牆上，他使出渾身解數，於是牆面慢慢地、悄悄地開始轉動。

「我想我要的東西和您一樣，法蘭西斯科先生。」

要相信那隻美洲獅子。

他走近安娜瑪雅后，默默地望著她。

「很抱歉。」

曼科默不作聲，任憑寂靜在濕氣凝重的夜晚吸收這一長串敘說賈伯曄優點的證據。安娜瑪雅自覺有些愚蠢，於是便閉了嘴。

「您有事要問我，法蘭西斯科先生？」

昨晚，不管在民舍或皇宮，眾人竊竊私語，華塔奈的河水帶來了一些令人生畏的秘密。

總督似乎陷入沉思。

「我和你一樣覺得奇怪，但事情就是如此。在我的心裏，我想盡辦法不做如是想。但是每當我不把它一回事的時候，你父親的聲音便會出現，叮嚀我要相信那隻美洲獅。」

一股寒慄流遍她的全身，逼得她非得閉上眼睛，否則無法站穩。

這句話里包含了無限的真誠和單純，安娜瑪雅感動不已。

小矮人沒有答腔。他牽起她的手，帶著她朝皇宮的牆面走去。神龕里空無一物——或許原本擺設在裡頭的黃金雕像，早已讓那些外國人于初次造訪時，搜括一空，當成戰利品了。所有畫上條形優雅鍍金框緣的地方，只剩下一些鑿空后的殘破小洞。然而，在濕黑的夜晚，這個地方仍不失它原有的氣勢。傾斜的牆面予人壯麗的印象，完美的石砌輪廓清晰有力。

「它向你提起過我嗎？」

「他無法擁有你。」他說。

總督的語氣毫無揶揄的意味，反倒帶著一絲絲始料未及的哀傷。

「那麼這件事是真的啰？」

曼科沒有回應。

庫斯科城夜不眠，庫斯科城永不夜眠。

總督揶揄地笑看著他。

儘管她如此表示，說出最後幾個字時聲音仍不免沙啞。她母親的臉，那張往後仰的臉，那張再也無法訴說溫柔、像過去一樣溫暖她心房的臉，剎那間來到了她眼前，勾起她的舊傷痛。但她馬上恢復鎮定。

是從天上傳來的聲音嗎？還是從它ｒead•９9ｃsｗ.cｏｍ口中說出的呢喃低語呢？無所謂——反正她終於聽見了，她本以為被它拋棄了。

這是間圓形的廳室，不見任何神龕，牆上只有一個簡陋的挂鉤，插著一支火把。地上空無一物，沒有草席也沒有地毯。

「總之，孩子，我覺得在眾多女人當中，你選錯人了。」

「孩子，你總是讓我猜不透。上帝把你逐出西班牙，而你來此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金子……」

「你說得對，或許他也畏懼過，但是這並不重要。造成害怕的原因有多種：旅途疲憊、獨自面對前途的不確定感、對自身的懷疑，這個可怕敵人腐蝕人心、讓人在與之戰鬥前便已累垮。傳奇里並沒有提到曼科·卡帕克到底克服了多少恐懼考驗才取得那把黃金砍柴刀達克拉，首次為人類劈開大地。傳奇沒有提到，但是有件事……」

「我該去找些奇恰酒、玉米、古柯葉來。」

「你想再娶一個妻子？不可能的，我沒有皇家血統。你希望在床上多加一名妃子？你已經有幾十名了，而且我不是您的最終選擇。」

「我就是忍不住要害怕。」

「對。」

烏雲時而飄散，露出一小截明亮的星河。於是，在短暫的明亮下，天上的月照與地下的光暈合為一體，形成一個唯美的世界。之後寒風吹起，黑夜再度縮壓，變得又冷又無情，令人忐忑不安。

安娜瑪雅的語氣充滿挑戰的意味。曼科壓低音調，帶著氣音接受她的挑戰。

「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幫我找到那尊神像，那尊他們特地打造的雙胞兄弟神。我真想瞧一瞧。」

你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享受這份讓她振奮且全身舒暢的幸福，陽光便重新照了進來，令人眼花繚亂。

「我相信你，安娜瑪雅，」曼科平靜地說，「我從沒懷疑過你，我知道你一路走來經歷過的辛酸。我很感激你以及所有陪伴我的人。此外，往後我們還需要你……」

「走吧！」他說。

賈伯曄希望總督沒有察覺他的臉色突然發白。

「那麼，現在呢？」曼科問。

總督的雙眼炯炯有神，賈伯曄看得出他的內心既平靜又興奮，這是他在面對困境時的模樣。他繼續對幾位上尉下達了一些命令，賈伯曄看見廣場上很快地便冒出了一小叢森林般的帳篷。

「你找到它了？」

「有事？」

賈伯曄衝口說出這幾個字后，立刻後悔不已用了「愛」這個字眼……總督將對這個字作何感想呢？

「最好盡全力。為了幫你忘卻這個煩惱……」

這個聲音穿過石塊，在空中回蕩后輕輕地鑽進她耳里，仿若海螺的旋音，音調忽高忽低。但是當它說出那幾個她衷心期待卻不敢開口承認的字句時，只剩下隱隱約約的呢喃。

據說杜帕克·印加·游龐吉要人從這座山裡面挖了條隧道，直通到當時正在興九_九_藏_書建的薩克賽華曼神廟。

「然後呢？」賈伯曄問。

小矮人的聲音傳到了被潮濕霧氣堵住呼吸的安娜瑪雅耳中，懸在空中的水汽把她的臉都沾濕了。

「我要求每個人提高警覺，不準出錯。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準進入那幾幢房子。我希望能夠和那個年輕人和平相處。」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個毫不駭人的影子，其中心點的位置閃耀著雙胞兄弟神像的金色軀體，仿若一顆夜間的太陽，既安詳又永恆。

賈伯曄沒答腔。他感覺總督伸手緊緊摟住他的肩膀，緊得令他發疼。

「你和那個藍眼睛的女孩上過床，已經不是秘密了。我不會責怪你，聽好，即使像我這樣的一個老人，也會為那些印第安女孩兒著迷……」

「我一直陪在你父親身邊，也從未忘卻阿塔瓦爾帕。我曾經從毒蛇手中將你救出，並且透過我的聲音宣布你是未來的印加國王……還需要新的證據證明我對你的忠誠嗎？」

安娜瑪雅眼前的謎團倏地撕開來。

「你懂嗎，孩子？」

安娜瑪雅氣得聲音發抖。

「你父親要我等待美洲獅的出現。那個人就是那隻美洲獅。」

她把手伸向它，但沒有碰它，張著手臂，嘴裏念念有詞。

賈伯曄看著他，一臉錯愕地指著幾幢建築物。

「史上記載當時他和瑪瑪·歐克羅在一起。歷史記載在一位女人的幫助下，他建立了屬於他的帝國……」

薩克賽華曼神廟的各個方形塔台上，士兵日夜輪流守衛。圓形高塔則隨時有人等候準備參拜印加王的遺容。

「你是雙胞兄弟神的妻子，卡瑪肯柯雅，你無法成為其他人的妻子，不管對方是美洲獅或兀鷹，外國人或印加人……」

「我曾告訴過你，它早就說過你是未來的第一個繩結。事情演變至今，完全不足為奇：一切正如你父親所言，全在宇宙的天道里。你不要害怕，應該勇敢地往前走，就像當年參加瓦拉戚谷比賽時一樣，聽任你自身和太陽的力量帶你前進。」

「不！這一切只是……」

「你的火氣可不比你的膽小好多少，曼科，或許更糟呢！」

寂靜的黑夜籠罩著兩個人。這個曾經受她保護的年輕人，現在成了唯一的君王。他話語中隱藏的暴怒在她心中激起恐懼。安娜瑪雅慢慢地吐著氣，試圖驅走這份恐懼。

「曼科，那位印加王。我要他相信我們懂得安分守己。亞勒馬格羅、蘇拓和我的兩個弟弟……他們終會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惜沒有人了解我們到這裏來的目的是為了留下來，而此刻對我們而言正是最危險的時候。假如我們胡作非為，或者我任憑他們打家劫舍，那我們必死無疑。明天，我將去探望那位年輕人。我會和他一起商討攻打北方軍隊的計劃。」

「別問我，你不會想聽我的答案。」

「自從發read.99csw.com生大戰役的那個夜晚以來……在這段日子里它始終保持緘默。我覺得很孤單……」

「曼科，你很清楚，我過去一直儘可能地陪在你身邊，今後我會繼續努力。」

皇宮裡，木乃伊們張著眼睛睡覺。

曼科的怒火如暴風雨般說停就停。現在徒留在他心中的是無限感傷和悲痛。

皮薩羅淺笑一聲。

「可惜你必須放棄，賈伯曄……或者，總之，千萬要小心，別因為她而惹火了那個青年，替我添麻煩。你懂嗎？」

「沒錯，」她終於說，「我喜歡他們當中的一位。」

「曼科，他胸襟開闊，而且善解人意……你見過他，他已經會說我們的語言了，他和其他的人不一樣，他不在意黃金……而且我還知道他真心想幫助我們，這一點，我可以作證。」

我的話永世不變。你萬萬不可忘記。

「……要不是你的心早已給了另一個男人。」

你比和平更安詳，甚至比戰爭更激烈。你比印加王更古老，穿越沙漠和大洋來到我身邊。你所擁有的一切皆來自黑夜。

「開始搭帳篷吧。」總督說。

「哪一種？」

賈伯曄冷笑說：

他們快速地離開走道。曼科簡單地將雙手一放，便輕易地轉開牆門。他們重新踏入比剛剛離開的那間密室更陰暗的黑夜裡。

「你父親對我說話。」她簡單地說。

「那個年輕人？」

「這一間好嗎？」總督指著街上一間牆廓筆直的皇宮問賈伯曄。

「還有曼科·卡帕克呢？」

曼科的聲音純真得感人。他也還是個孩子，亟須他人撫慰。

寂靜再度降臨，她不再感覺忽冷忽熱，忽濕忽干。她處在宇宙的中央點上，快活極了，與各個世界互通聲息。

一聽這個印加王朝創始者的大名，安娜瑪雅立即閉嘴。她知道他對曼科的影響力。

小路彎成一個弧度，就在不遠處，她瞥見有道門帘后泛著一絲幽光。小矮人比安娜瑪雅先跨進一步，但隨即退到門邊，改讓她先行進入。

曼科從喉里發出憤怒的喊叫，一隻手用力地捶著護欄。

曼科的聲音和安娜瑪雅的相呼應，世界再度回複原有的秩序。他伸出手想重新摟住她的臂膀，就像他曾經做過了千百次一樣，但是卻停在半空中。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所以不該發生的便不該發生，而且不能發生——這真是殘忍，也正是他的苦痛。

「現在我們要去哪裡？」

「我的先祖，曼科·卡帕克，帶著瑪瑪·歐克羅到這座宛納柯瑞山來。他們從原始世界的的的喀喀湖，即維拉科查天神讓萬物浮出海面的那個地方出發，跋山涉水才來到此地。他知道這個河谷魚蝦豐富、地勢深邃、土壤肥沃……」

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站在大廣場上下達命令，宣布他自己進駐位於北邊、沿河而建的那座皇宮，裏面的主會客室夠寬敞，足以接待六十九-九-藏-書位客人；他的兩個弟弟鞏薩洛和胡安，住在隔壁的皇宮。廣場的另一邊有座皇宮，牆上裝飾了石雕蛇紋，則留給蘇拓。

「我知道。」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談。」總督說。

「它從未離開過我。我應該保護它。有時候，我覺得它對我說話，只為了再次提醒我一些它早已說過的話，我就像一個還在聖女殿聽人訓誨的小女孩。」

「你知道我不會說謊。你想我會為了掩飾這份羞恥的愛情，而大胆地褻瀆你父親萬亞·卡帕克的大名嗎？」

「現在？」

「那是個外國人。外國人不可能是美洲獅。」

她又喊又叫。

他那毫無喜悅的笑聲響亮在夜空里。

她覺得牆上好似出現了一些熟悉的影像……看似森林里的動物，也像一些劍拔弩張的武器、一些從投石器上閃電射出的石頭，以及幾支高舉后往下劈的斧頭。

「小矮人總是定時供奉它吃的和喝的。而且你說得對，它需要你。」

屋內只有一把簡單的凳子，木頭的材料毫不起眼，也沒有任何雕刻花紋。

通道夠寬，即使在黑暗中行走亦無大礙。但是，走完一條大階梯之後，就得步步為營了，免得在越來越漆黑，甚至黑得嚇人的情況下雙腳踩空。

回到了科爾坎帕塔的廣場上后，曼科拉著安娜瑪雅的手臂。他一路把她直帶到俯視整個城市和河谷的石護欄邊。夜幾乎全黑了，月光和星光偶爾破雲而出，照亮巍峨山頂上的阿普神。

之後，如此惴慄不安的景象逐漸消失，她的心跳隨之緩和，一份甜美的平靜闖進心裏，壓迫著她，將她推倒在地，不偏不倚地推在這位她在人世旅途中，應該一路追隨和保護的人之前。

「我常和我的脾氣對談，你知道，感覺就像對著一位熟悉的敵人，我要求他別惹火我。像個小孩般，我以為當上了印加王就會改掉這脾氣……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一點兒用也沒有。」

「就是因為我不曾愛過，法蘭西斯科先生，所以我到現在才明白其中的含意。」

「我就是愛她，法蘭西斯科先生。」

「沒錯，現在你不想與印加王結婚，卻寧願等待一頭不知何時何地才會出現的美洲獅……」

賈伯曄屏氣凝神。

一路上她便不斷地想象自己走入了美洲獅子的身體。目前她只知道他們逐漸地往上爬，偶爾，她還可瞥見幾道來自薩克賽華曼神廟高塔上方的亮光，表示他們正朝它的頭部前進。

帝國生活不可或缺的所有活動在此日夜周轉——聖女殿里少女的編織生活；金銀匠、雕刻師傅和祭司的生活；整個巴納卡家族的生活，他們終其一生忙著祭祀先祖，為他們提供祭品，舉行慶典儀式，記錄先祖所說的話語。先祖的話語來自冥間，繼續影響整個世界的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