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臨時被妝點成教堂的加薩納皇宮大廳,瀰漫著一股混雜了靜思和蠢動的氣氛。彌撒準備前夕,賈伯曄看見幾名士兵抬著兩隻黃金駱馬進來:其上擺了片木板,然後遮遮掩掩地加上一條白桌巾,倒也成了一張像樣的祭台。這位思想自由的法學院學生面帶微笑,忍不住心想,連聖經里的那隻金牛犢也環遊起世界來了。
「你還記得嗎,大人?」
「她不在場。」
偶爾,一陣微風吹過,晃動長袍的衣角、華麗的羽毛頭飾和大扇子……
他真想大笑。
陽光宜人,天空一片湛藍,又深又遠。
每個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他們高唱聖歌,嘴裏念念有詞,其實一個字也不懂。他們還向唯一的天父虔誠地祈禱,求他分給他們大量、極大量長久以來從他們指縫間溜過的金銀財寶,因為總督總是說「明天,明天」,但是,明天可不是從今天開始的嘛!
他四處搜尋安娜瑪雅,可惜不見佳人蹤影。
他忍不住為這個團體里的美麗秩序而動容,裏面充滿祥和的色彩和奇珍異石,此外也讓這些尊貴和驕傲的臉孔所折服。
貝德侯的音色不如菲力比落的真切莊嚴,聽起來既刺耳又沙啞。
在整個典禮當中,賈伯曄自覺迷失在偌大的廣場里,迷失在同胞的人陣里,也迷失在對面一張張猜不透的印第安人的臉孔里,耳邊隆隆隆響著聖旨的內容。
隨著翻譯的進行,巴托羅繆發現卡達理的臉色越來越沉重,最後甚至露出極度懷疑的表情。等他自己想親切地響應他這位朋友剛才的善意舉動,好平息這段話語里的殘暴惡意時,卻再也碰不著他朋友的視線。
當曼科起身之後,背後竟然出現安娜瑪雅,他張大嘴巴,差點兒叫了出來,最後只得咬緊牙關,才忍了下去。
好幾次,巴托羅繆幾近羞愧地避開卡達理的眼神;但是只要再將眼神移回,便會發現這位印第安人繼續望著他,表情雖友善但充滿疑慮。
「偉大的君王,在真天主的帶領下,我們前來與你為友……」
故寡人盡心儘力,祈求並下令,汝務必了解剛才吾所道之言……
……兼魯西隆伯爵和塞爾達涅伯爵、奧里斯坦侯爵和高第侯爵、奧地利王子、勃艮第公爵和布拉邦特公爵、弗朗德勒伯爵和蒂羅爾伯爵。今寡人向汝,秘魯國之蠻夷庶民,向汝,吾之百姓,昭告並竭盡全力讓汝知悉,天地之創造乃吾之舉世無雙,永生永世之天父所為也。九_九_藏_書
讓他感到驚訝的是看見一個神秘的笑容,親切熱情,但是那隻手卻死命地握著他。
之後,突然間她的眼前一黑,痛苦的打擊在她腦子裡揮之不去,逼得她非得閉上眼睛不可。
庫斯科,1533年12月25日
亞隆索心想,自己應該比迪艾科分得更多些,騎兵柯瑞斯托巴則認為他的份額應是步兵貝多的兩倍……在火把焰光的照射下,賈伯曄一一審視他們的臉孔,他知道儘管他們如此貪金斂財,總督依舊會讚揚他們。他們或許野蠻粗俗,但卻英勇無比、從不懈怠,並且保有赤子般的宗教信仰。
總督領頭,不管是西班牙人或印第安人,貴族紳士或平民百姓,富有或貧窮,全在混亂的歡樂氣氛中步出皇宮。人數比恭迎印加王的人潮還多過十倍,甚至百倍。他們走向廣場的中央。賈伯曄發現自己不自主地走在距離法蘭西斯科先生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夾在貝多和賽巴田之間。
這是一場喜慶,一種荒謬的喜慶,一種不知名的希望——但卻讓他全身發抖。賈伯曄也是,他的心中也充滿歡樂和希望,儘管嫉妒之火依然如劇烈的毒藥竄流在他的四肢。
偶爾,一聲號角從河谷間傳來……
就在此刻,他發覺巴托羅繆的那雙灰眼珠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心神大亂,仿若做了壞事被人逮到,幸虧大批人潮推擠著他的夥伴湧向教堂出口,成了他的擋箭牌。
賈伯曄。
所有的句子全像禱告詞般死氣沉沉,一絲不茍,還好貝德侯的嗓音讓它們聽起來像一些逗趣滾動的小石子。
那場季之濟子和古亞帕堅持在北方發動的戰爭,彷彿已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早成過往,且越來越像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奇怪的是,古亞帕的臉孔經常出現在她的夢裡。他總是盯著她,表情嚴肅,難以親近,態度要挾挑釁,目露凶光;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輪廓變得越來越模糊,有時甚至像海水衝去沙灘上的留痕read•99csw.com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默念著他的名字,聲音越說越高。
所有這些一層層保護她的五彩垂簾、羽毛枕頭、這頂浮在空中由人海扛著的海螺轎子——此刻除了一股充滿高度不安的騷動之外,她再也感覺不出它的美麗、安詳,也看不出它有任何希望的形式。
然而,當他向曼科致意時,語氣可是毫不含糊:
從科里坎查神廟慢慢地往奧凱帕塔攀登的一路上,群眾越聚越多,隊伍只好漸行漸慢。她聽見歌舞的聲音,尤其當大眾認出印加國王時,歡呼聲一聲強過一聲。曼科?她的父親?憑良心說,安娜瑪雅第一次感到如此驕傲,長久以來,她第一次感受到幾乎所有的印第安族群,放棄成見,團結一致,朝共同的方向努力。
每念到一個新的名字,貝德侯便試著扯高嗓音,想表達各省和各區的風格,可惜白費力氣。
這道聖旨越念越長,沒完沒了,當中有幾個名詞「天主教信仰」和「惡意拖延」、「君主」和上帝允諾協助等,在宮廷的牆垣間震蕩,和噴泉的水柱一起奔流。
「……既然這是我方的規定,現在請恭聽聖旨。請告訴我們,你——你和你的國策顧問團大官員——是否了解和同意,之後,我們將成為永遠的朋友,我們將保護你,對抗所有的敵人。」
最後,曼科站了起來。
最後的那場纏綿仍像未熄滅的火苗燒著他,繼續折磨著他,撩撥著他,他後悔沒有再粗暴些,依她所求再粗暴些,讓粗暴蓋過心中的畏懼……粗暴?他突然驚醒,恢復平靜。應該是溫柔,無止境的溫柔,再加上全身的愛撫和一些你儂我儂的字句,儘管無多大意義,但卻最能表達愛情的甜美。
賈伯曄。
貝德侯在西班牙人當中以其尖細無力的嗓音著稱,但他可是總督的秘書,是唯一有能力朗讀這類重要文宣的人選。他的語調比平常更酥軟。是為了確定讓人聽清楚每個字嗎?還是為了怕印第安人在朗誦未完前即一鬨而散呢?
……然而汝若敢違令,吾必在天父的協助下對汝迎面痛擊,于各地掀起戰端。吾必將汝降服,逼汝恪遵教會和君王;吾必擄掠汝之子民、妻妾和子孫,使其成為吾之奴役,將其賤賣;吾將奪取汝之財富,然後將汝蹂躪至死,摧毀殆盡,一如吾對待那些不願遵從君王,與之抗爭,與之對立之不肖諸侯國。吾特此宣告,今後一切的死亡與https://read.99csw.com損失將是汝咎由自取,與君王、寡人暨隨行之騎兵無關。
巴托羅繆的心裏突然升起一種再也按捺不住的衝動。
安娜瑪雅依舊被安排在舊位子上,身旁的那個位子還是懸著:那個位子本該坐著雙胞兄弟神,但是因為害怕外國人心浮氣躁,缺乏耐心,阻止整個傳統儀式順利地進行;等加冕典禮一結束,或許他們便將搶走雙胞兄弟神像,把它送往總督的皇宮裡,再生把火熔了它。
賈伯曄和安娜瑪雅留在原地,面對面,既孤立又相伴。雖然兩人完全沒有察覺,但是他們之間的愛情,這愛情,什麼都知道。
……蓋五千年創世以來,歷代子孫繁衍興盛,故有人滯留近處,有人遷徙遠處,各立門號,遂成千邦萬省。察其萬民,吾主天主揀選其一,名曰聖彼得,立他為世人之王……
當遊行隊伍抵達奧凱帕塔時,嘈雜聲四起,根本分不清是叫聲、歌聲、鼓聲或號角聲,她鼓脹胸腔大聲呼喚他的名字。
皇帝詔曰,查理國王偕珍娜母后,兼卡斯提爾、萊昂、阿拉貢、西西里兩地、耶路撒冷、那瓦爾、格拉納達、托雷多、巴倫西亞、加利西亞、馬略卡島等地之國王……
他無須轉頭也認得出這個聲音。無須回答,回憶便如泉湧出。他聞得到對方嘴裏灌下一杯劣酒後的酸澀甜味,他看見「喝壺自由的酒」的招牌,和兩位坐在桌邊等待出發冒險的高個兒,沒想到這場冒險把三個人推向了遠比他們想象中更遠的地方。
整個地球為一場即將持續幾天幾夜、為一場足以吞噬所有恐懼和戰爭的節慶而歡聲雷動。
大廳的盡頭,就在那張臨時搭建的祭台後方,整齊地排列著庫斯科城最早安裝的幾道門鎖,以確保那間寶物儲藏室的安全。除了金子,還有銀子,更多的銀子……牆面上,點著幾十根火把,予人西班牙大教堂的明亮印象。祭台的右方,有一幅畫在木板上的聖母像,是教堂內唯一一張宗教圖騰,總督在卡哈馬爾時便擁有這幅畫了,還隨身帶著到處旅行。
安娜瑪雅幾乎還記得當她發布這個想法時,維拉·歐馬臉上揶揄的表情。轉瞬間,智者的整張臉差點兒氣歪了:怎麼又來了?她怎敢如此講話?難不成她自認是帝國的統治者?之後,他恍然大悟,眼中帶著氣呼呼的敬意盯著她瞧。「卡瑪肯柯雅說得對。」他再次讓步,敷衍地承認,在這個地方儘管自己貴為一https://read.99csw.com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連這個奇異女子的影子對聖旨的影響力,都比自己還大。
當巴托羅繆終於和卡達理四目相交時,他才發現這位印第安人唇邊帶著微笑,早已注意他多時了。他的眼神里沒有揶揄,而是充滿了疑問,一種詢問的意味:「你告訴我,這些胡言亂語是什麼意思?……」
偶爾,他以為自己撞見了面無表情的木乃伊在活動他們的手腳,他們尊貴地各自坐在黃金寶座上,身邊僕從成群,堆金積銀,一個接著一個被送到廣場上,彷彿過去的一切主導了現在。
眾人群起舞蹈。
賈伯曄雖然望著這一切,但是迷濛的眼光卻情不自禁地跟著一隻在典禮進行中四處飛舞的白蝴蝶轉,它剛從王子們的頭頂上飛過,然後鑽進一團裊裊上升的煙霧裡。
偶爾,一道陽光照在那尊太陽神像上,那尊由維拉·歐馬祭司安放在廣場中央,水池旁邊的神像。
就在他的前方,總督著一身黑絲絨禮服,禮刀斜掛,巴托羅繆覺得他簡直粗俗得像個地方小官。過緊的服裝逼得他聳肩縮頸,但是那條白色的花邊頸圈偏又包不緊他那過細的脖子。
總督一一擁抱每位印加王子,於是從四方、從廣場、街道和皇宮的各個角落,從整座河谷、群山萬嶺,或許連天庭都響起一陣陣喧嘩、尖叫和歌聲。
突然間,他感覺有隻強有力的手伸向他,一把抓住他。原來,是賽巴田。他本想捕捉他的眼神,但是這位黑巨人堅持看著前方,盯著那群印加王子。
一想到此,她的心便揪成一團。她從未像現在一樣,感覺應該認真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在整個彌撒的過程當中,賈伯曄目不轉睛地盯著巴托羅繆,他站在魏勝德修士身邊當輔祭。他替魏勝德修士翻聖經、遞聖杯,儘管態度謹慎謙卑,一般人依舊不難看出,在他的舉手投足間隱藏著一股威儀,和他灰色眼珠中所散發出的光芒一樣懾人。
到底在加冕誰?到底是誰得勝了?什麼才是重點?
眾人眼中所看見,是身穿印加王袍的曼科,坐在他的那把帝安納上,像位國君等待諸侯般,等著總督前來晉見;是各就其位的木乃伊,端坐在自己的黃金台座上;是維拉·歐馬和他那頎長、嚴肅且不懷好意的身影;是剛點燃的火盆和裝著奇恰酒的大酒瓮。
但是賈伯曄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尊他喜歡的木乃伊不在那裡,他倍感孤獨,全身熱血沸騰,彷徨無助。他懷著冷https://read.99csw.com漠的恨意看著曼科,嘴裏無聲地嘟噥著一些挑釁和輕視的句子,他辱罵他,向他下嚴厲的單挑戰帖。但是曼科並沒有看他,沒有看朗誦聖旨的貝德侯·桑丘·德·拉·何芝,也沒有看菲力比洛:他的眼神從不曾離開總督。
所有的西班牙人全到齊了,印第安人也為數眾多——其中一部分是基於畏懼或投機心態,早已皈依對方宗教的人;另一些則是好奇心作祟,想就近窺視外國人慾強迫他們信仰的神祇,其面貌如何。
曼科輕點一下頭表示了解了,總督於是向貝德侯·桑丘·德·拉·何芝做了個手勢。
當魏勝德修士行最後的祝禱時,賈伯曄的眼光停留在總督身上。全場的人一致盯著修士,唯有法蘭西斯科先生,失神地望著聖母像。即使沒有看見他的雙唇,賈伯曄也知道他又在禱告,感謝聖母的恩寵。
離開科里坎查神廟時,維拉·歐馬高興得全身顫抖,因為曼科給了他一個貴賓席的位子,讓他就坐在自己的正後方,而他的父親——萬亞·卡帕克的木乃伊,就安放在座位旁的轎子中。
趁菲力比洛傳譯時,巴托羅繆在所有的印第安臉孔中搜尋他那位新近結交的朋友。他並沒有找到他,對方的缺席讓他的胃頓感不適。
整個早上,安娜瑪雅不斷地對曼科灌輸一個觀念:他父親在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和阿塔瓦爾帕的忠臣、大智者維拉·歐馬的出現,全都是為了印證第十三任印加國王的加冕典禮並不代表一個族群優於另一個族群。
號角深沉的樂音充斥著整座河谷。沒有人知道到底是滿山遍野里隱藏了一些號角手,或者只是一陣迴音在山谷間不斷地回蕩。隨著每一個高低起伏的音階和轎夫們的搖擺晃動,安娜瑪雅安逸地享受著慶典中悲喜參半的氣氛。
總督走到曼科的身邊,向他哈腰行禮,做擁抱狀,可惜這位印加國王不動如山。
安娜瑪雅感覺這樣的鼓聲溫柔地在她的全身流竄,人群的移動仿若一波波在河谷里滾動的潮汐。
就在此刻,旌旗手大力揮舞了兩次皇旗,號角聲大作。
她不在場,這正是他害怕想起、感覺、看到和聽見的情形。
巴托羅繆眼神專註地瞧著印加貴族全體。曼科高坐在他那張用黃金打造的帝安納御席上,背倚著靠墊,雙腳輕鬆地踩在精美的地毯上;他也仔細觀察那位長臉、坐在銀矮凳上的祭司,以及所有越坐越低的各地酋長,他們依序坐在錫椅、木椅、竹椅和草編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