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即使面對此般的威脅,曼科和安娜瑪雅依舊不為所動。然而,所有的王子和方院的警衛們早靠攏到西班牙人身邊去了。西班牙人慢條斯理地彼此相挨,在他們的領隊四周排成一列保護隊伍。胡安一手按著他哥哥的劍柄,面露微笑,歉意地望著所有的印第安人。
「放開他!」
鞏薩洛在帽子的緞帶上插了幾根鮮艷的藍、黃色羽毛。胡安則奇怪地繫上一條白緞帶。他們高聲談笑,笑聲回蕩在小巷道的高牆裡,期間還混雜了兩人和十幾名攜槍帶弩的隨行打手格答的馬靴聲。
「不可能!」安娜瑪雅直截了當地回答。
我從不知道他稱我為「兒子」時,是以這兩種身份中的哪一種!您千萬別見笑,巴托羅繆修士!我並沒有被他字句中的美意所欺瞞,我發現其中確實含有真誠的一面。在他的兄弟艾南多、卑鄙的鞏薩洛和庸才胡安的反對下,他還是選擇了我。他選擇我,而其他的人則試著以各種方式——您也是目擊者之一——阻撓他,讓我眾叛親離。但是我感覺得到,甚至連他待我不公平時,我都感覺得到一種真誠的親情,沒錯,就像父親般的親情。您了解我的過去,巴托羅繆好友,我們的初次相遇是在塞維爾的監獄里。所以您明白這點對我的重要性……這也是為什麼,我將自己藏在他的羽翼下的原因。
平常從巴托羅繆的灰色眼珠所透出的光芒,便經常讓人和野狼的眼睛聯想在一起。然而,更讓人驚訝的是他保持鎮定的本領。
「那就對了。」鞏薩洛噴了口氣,「那麼現在,有辦法的話就去解救那些可憐的靈魂吧,少在這裏說教了。」
一群飛鳥啾啾地飛過內院上空,它們的影子快如飛箭,射向西班牙人和印第安官員。胡安·皮薩羅目不轉睛地盯著安娜瑪雅,但是她對他的投注力和對其他的人一樣。曼科終於面露微笑,指著宮廷的內院、牆垣和他卧室的門檻。
「鞏薩洛……」胡安又說,尷尬不已。
「卡瑪肯柯雅是我父親的人,」他大叫,「誰都別想碰她!」
相信您或許早已經由傳聞或其他渠道得知我其實沒有什麼新鮮事可奉告:您我皆很清楚,傳聞的問題不在於它們本身不實,而是通常都太準確無誤了。我的朋友蘇拓覺悟了總督的兩個弟弟永遠也不會因為他個人的價值和行為,讓他達到期待的英雄地位和財富后,已經啟程前往巴拿馬了。對我而言,這是另一個損失,因為我們惺惺相惜,我將會非常懷念他。
「我對您沒有任何權力,鞏薩洛先生。」巴托羅繆平靜地反駁。
賽巴田將私下把這封信交給您。您可以相信他,請他幫忙,甚至向他索求金子。他不久前在豪哈大撈了一筆。他是賭博專家,經過一天一夜的骰子拚鬥,他居然讓孟修·席哈·德·勒奇札孟褲袋的銀子輸得一個不剩了。兩年前席哈搶劫過庫斯科大神廟。現在賽巴田先生還是一身黑皮膚,但已經是自由之身,而且是個大富翁!您的上帝看似偶爾也會開開玩笑。
所以我知道我會渾身發抖是有道理的!
從去年入秋以來,法蘭西斯科先生無日不為尋找一個足以匹配這個偉大計劃的地方而努力。他的看法廣為眾人接受,那就是這個理想的地方應該位於南海岸,以便延伸建造一個海港,方便和巴拿馬以及西班牙聯絡。跋涉了幾百公里的荒地之後,一月初的某一天,午後時分,我們抵達了一座真正的伊甸園河谷。您知道嗎,那是片肥沃富饒的土地,可以連續在其上騎馬縱橫整整三個小時,頭上有濃密的果樹樹陰保護,太陽光怎麼也射不到眼睛!這滿山滿谷的果園就像托雷多的玉米和甜番薯田、土屋或草屋,以及一些管理得當,以終年不幹涸的運河灌溉,裏面長滿花朵、番石榴、酪梨、西紅柿的美麗小花園一樣,排列得緊密有序。
安娜瑪雅端詳他片刻后,做了個小手勢:「我知道。謝謝您為我們所做的一切。」
「等一下,哥哥,你忘了我們還有另一個建議要告知沙帕·印加!」
他在太陽底下來回踱步,雙手不斷地揮舞。曼科依然端坐在他的帝安納上,不曾開過他的尊口。站在後方的安娜瑪雅全身僵直冰冷,繼續盯著這群西班牙人。內院的另一端,距離排成一列武打陣勢的那幾位外國人稍遠處,擠滿了爭先恐後奔向皇家方院的王公貴族。
「你好,沙帕·印加!」鞏薩洛邊鞠躬邊說。
曼科和安娜瑪雅望著那條鐵鏈。
「說真的,美麗的女士,」他說,「你雖然不知道狀況,但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正需要你。」
鞏薩洛咧嘴微笑,嘴角顫https://read.99csw•com抖了一下。他再度握緊雙拳。在他揮拳之前,胡安急忙拉住他,硬將他往後拉。
巴托羅繆修士,我的好友,請原諒我對您這位神職人員發泄這些連我自己都甩不掉的強烈慾望和失望,以及身為人類的苦惱。是的,是人類沒錯,因為愛人時總是全心全意!我們因為享受無盡的幸福才領會得到另一個人的存在,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完全陌生的人,而且要不是因為這個人佔據了我們的內心,我們也無從感覺他的存在!
巴托羅繆修士,我的摯友,我猜想您在讀這封信時,一定是面帶微笑,心想這些依序的描述干您何事。
我渾身發抖,擔心有人將找她麻煩,惱怒自己無法替她擔憂。我太清楚總督兩個弟弟的為人。
「我了解他在字裡行間所暗示的意思,但和我的性命無關。不管小不小心,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
朋友,請容我寫下她的名字:安娜瑪雅。
巴托羅繆快速地看了一眼安娜瑪雅,彷彿這才發現她。之後他隨即走到安娜瑪雅和曼科之間。
庫斯科,1535年7月
安娜瑪雅瞪著這一對兄弟。她絕不讓他人瞧不起自己,儘管全身上下充滿憤怒和恐懼,她依舊站得又直又神氣,連鞏薩洛站在她面前時都不得不把眼神轉開。
鞏薩洛安靜地端詳了她一會兒。他瞪大眼睛,挑高眉心,作勢想了解她話中的意思。之後舉起一隻手,眼看就要打下去了,所有的印第安人全都捏了把冷汗。但是仔細盤算后,他將手輕輕地搭在曼科肩上。
胡安轉身面對安娜瑪雅。他專註地看了她幾秒鐘,之後揚起一邊的眉棱,露出熱情的眼神,接著輕微抖動了一下上半身,大聲地宣布:
「你沒有權利碰觸唯一的君王!」安娜瑪雅冷漠地說。
「只要您需要我,我一定會在您身邊。」巴托羅繆簡單地回答,「賈伯曄說得沒錯:您待在這裡有危險。您得小心為甚。」
啊!就您所見,紙張不夠寫了,我得停筆了。我對您的寄望就像一位溺水者對上天的祈求。
鞏薩洛不屑地瞪了修士一眼,撿起剛才打鬥時掉落在地上的帽子。胡安愁眉苦臉。巴托羅繆首次對著他們露出微笑:「事實上我對你們毫無權力,先生們,但是我們的天父有——至高的裁判權。他是悲憫謙卑的天父,也是懲罰傲慢的天父。」
他走到一位妃子跟前,年輕的少婦嚇得往後退,趕緊把眼光移開。鞏薩洛一把抓起她手上拿的那件長袍,在部下面前晃了又晃,之後把長袍披在自己加了頸飾的外套上,輕輕地撩起鬍子,眨著眼皮,裝出少女的模樣,西班牙人群起鬨堂大笑。
「假如您願意的話,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讓我把信念給您聽,卡瑪肯柯雅。」
總之,這段時間以來,為了不讓自己花太多時間去思念那位離我很遠的她,我整天忙些有的沒有的!
「我知道要你們了解我們並不容易。」她指著那封信,彷彿撫摸著賈伯曄的身體。「即便是他,也很難。但是我依舊感謝你們如此努力。」
皇家內院的入口處站著幾名印第安士兵,在一名上尉的指揮下,他們取下配在胸前的金色徽章,裝出一副抵禦外強的表情擋在門邊。鞏薩洛·皮薩羅一隻手壓著那位印加軍官的胸膛,傲慢地推開他;胡安則抓著他的衣領,故作憤怒狀。
必要時,可否帶她離開庫斯科?此點留待您自行決定……
「所以我希望你願意將我剛才提起的那份菲薄小禮送給我。」
這樣的提醒惹來鞏薩洛一陣狂笑,連帶其他的人也跟著起鬨。在印加士兵無助和羞愧的憤怒眼神下,他們拉一拉有點兒破損的上衣衣角,然後重新排成兩列,整齊得好似要參加安達盧西亞皇宮前的閱兵典禮。大腳一跨,他們穿過內院里的第一座後院,再進入第二個。所有的宮女和官員皆停下腳步,被他們的擅自闖入嚇了一大跳。
在整個過程當中,安娜瑪雅忍不住全身顫抖。
七月里的某一天,天色還早,總督的兩個弟弟抵達唯一君王曼科的皇宮時,科爾坎帕塔前供祭祀用的玉米田尚籠罩著一層晨霧。
至少在目前感動的這一刻,的確如此,我希望諸事能如斯發展。
「鞏薩洛!」胡安說,「拜託你……」
幾秒鐘之後,她雙眼透露著幸福,全身上下彷彿被祭祀的聖酒給迷醉了,安娜瑪雅感覺,透過巴托羅繆的口氣,聽見了賈伯曄的聲音和呼吸。她閉上眼睛,專心地聽著,信里的字字句句幾乎全變成了溫柔的化身……
鞏薩洛從齒間舒了https://read.99csw•com一口氣,輕巧地湊到曼科面前。他看似想往他的臉上吐痰,但卻揚起雙眼盯著安娜瑪雅:「你很清楚我們指的是什麼金子!我的總督哥哥要的那尊黃金大神像在哪裡?大家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尤其是我。幾個月以來,你不斷地敷衍我們。我限你在三天之內將它送到我住的地方來!」
顯然,他的內心有某種情緒因見了安娜瑪雅而平復了不少。彷彿她美麗的外表便足以平靜和安慰他。他揚起下巴,指著一幢建築物的陰影,宮女們早已恢復了日間的工作,正忙著替唯一的君王準備濃湯和野味。
全體西班牙人嚇了一大跳,嘟噥著讓出一條路。安娜瑪雅出現在門檻上,氣得瞪著一雙深藍色眼珠,掃過一張張臉孔。鞏薩洛先是全身發抖,然後小露微笑,看著他的弟弟胡安一臉敬畏的樣子。
「你說謊,」他用手指著他,字句分明地說,「我知道國內還有金子,而且很多。」
胡安停下來查看引起四周尖叫和笑聲連連的原因。鞏薩洛從一位宮女的雙手間抓起一件印加王挑剩的長衫。
我說是您的上帝。今天,我倒想虔誠地禱告一番,希望他成為我的上帝。再見了,巴托羅繆好友。拜託您好好照顧她。我愛她超過自己的性命,即使下地獄,我也不會忘記她。
「她和巴拿馬的妓|女一樣聖潔。大家都知道誰叉開過她的大腿……」
因為那天恰逢主顯節,所以他加了一句:「這個首都就叫做:帝王城!」
法蘭西斯科先生要我加入狄克先生的遠征隊,簡言之,就是要我去當他的眼線!
「你看,我才不像你呢,我帶了個大禮物要送你。」
我恨死了這種工作。我恨死了其中的涵義:再旅行一年。或許,更多年!什麼鬼旅行!況且我早知道自己的歸屬了。
前天消息才傳到我這裏,所以,或許您已經知道了,狄克·德·亞勒馬格羅將前往秘魯南部展開拓荒之旅。據說那個地區產金量之高比目前為止我們所見過的還多,這一點果然安撫了亞勒馬格羅的病態貪婪。但我覺得這則傳聞令人懷疑。
「所以你們凡事都應該向他報告,包括對這個人的處置方式。」
「三個月了,沙帕·印加,」鞏薩洛接著伸出食指指著曼科說,「三個月前你答應過要給金子。你甚至以友誼和對我國國王——也是你的國王——的尊敬,作為擔保,向我們證明那些有關暴動的傳說都是無稽之談。但是多少天過去了,多少個星期過去了,而我們只收到幾個盤子和幾個你從女僕身邊偷來的小玩意兒!」
「沙帕·印加·曼科是這個印第安國家的君王,」他以眾人聽得見的響亮聲音反駁說,「查理五世大帝指定您的總督哥哥保護他的人身安全,難道你們忘了嗎?」
您的賈伯曄,她的賈伯曄。
「你知道嗎,印加王朋友,這條鐵鏈是我的總督哥哥法蘭西斯科先生用來捆綁那位為了保護他的族人而遭處以火刑的阿塔瓦爾帕。我想這個東西應該可以列入你的寶藏之一。我說得沒錯吧?」
胡安停了一會兒,讓話在空中沉澱一下。他的語調十分平靜,十分圓融,逐步化開緊張的氣氛。連曼科都鬆了口氣。他邊點頭邊驚訝地看著胡安那頂在他面前晃動的禮帽:
他走到一位嬪妃的身邊,將那件長衫披在她身上后,要她在群起的笑聲中亮相。她既擔心這些外國人會暴力相向,更害怕他們褻瀆君王之物,於是小心翼翼地防範。
鞏薩洛在離開內院前瞪了最後一眼,挑釁意味濃厚。
靜默了片刻之後,輪到胡安走上前去。
巴托羅繆修士,巴托羅繆摯友,
巴托羅繆有點兒尷尬,舉起雙手做了個無奈的小動作,然後輕聲地說:
她那雙依舊掛著淚水的藍色眼珠閃過一抹笑意,之後她望著巴托羅繆的雙眼,後者被她深邃專註的眼神看得不知所措。
巴托羅繆將雙眼從信上移開,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卡瑪肯柯雅落淚。她把臉抬得很高,彷彿望著方院牆垣后的那幾座美麗山巒,面頰上閃著淚水,但沒有拭乾的意思。
「這個野人竟敢取笑我們!」鞏薩洛不屑地吐了口痰,「我們要帶走那個女人。」他用下巴指著安娜瑪雅,彷彿她是件他弟弟成親時要用的陶藝品,並且聲明禁止任何人觸摸。禁止觸摸!
巴托羅繆嘴邊帶著一抹苦澀的微笑,點一點頭,用那隻畸形的手,從修士袍的袖子里抽出一張摺疊好的紙。他舌尖一顫,打開這張棕色信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一行行奇怪的字,讓紙的顏色看起來更暗沉。
「讓他穿衣打扮吧!」胡安建議,早已自行轉身九-九-藏-書離去。
「鞏薩洛……」
無論是清晨、傍晚或夜闌人靜時,我無時無刻不想她。每天只要我一合上眼,她的臉龐便像塊燒燙的鐵塊烙印在我的腦海里。朋友,我對她的愛在我心中沸騰,讓我渾身打戰,不知如何是好。我為想象但無法落實的愛撫顫抖過千萬次。我顫抖,因為怕有天會忘了她的聲音、她的雙唇還有她肌膚上的香味!
安娜瑪雅眉頭深鎖,看似從困擾多時的煩惱中解脫出來。
鞏薩洛光鮮的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帶著手下直奔大皇宮的正門。門前年輕的警衛舉起標槍禁止。一名西班牙士兵衝到總督的兩個弟弟跟前,他甚至無須往前挪一步,幾名印第安警衛在猶豫了片刻之後,自動放棄防守的陣勢。
「注意,鞏薩洛!別忘了我們是來和他們做朋友的!」
於是,就在幾秒鐘內,內院亂成一團。鞏薩洛奔上前去,抓住曼科的手臂,印第安士兵則急忙上前營救他們的唯一君王。
「她喜歡這樣,」鞏薩洛說,「只要稍加鼓勵。」
「我本來就有此權力。少管閑事!」
「沒什麼,不要謝,沒什麼……我只是希望您能夠向唯一的君王曼科解釋,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和總督的兩個弟弟一樣。」
他脫掉帽子,向曼科行屈膝禮,態度幾近謙卑。
「誰是人,誰又不是人,」鞏薩洛大發雷霆,「此事由我們裁定,我想我的哥哥法蘭西斯科該不至於會為了這件事而特地大老遠跑回來訓斥我們一番。」
但是唯有您可以在這種情況下幫忙我。您可以通知安娜瑪雅我離開了嗎?告訴她我是多麼不情願!您可以——特別是——多保護她一點兒嗎?把她當成是您的朋友,告知她鞏薩洛或胡安的瘋狂行徑嗎?只要亞勒馬格羅一離開庫斯科,他們絕不會錯失良機的。他們將成為該城的市長,並且無惡不作!
「那是對其他的人而言!」鞏薩洛吼罵。
唯一的君王曼科光著上半身,站在他的妻妾面前。低頭,彎身,眼帘下垂,他發覺她們每個人手上拿的長袍都不一樣,布料細膩得有如飛禽羽毛。其中一位一見到有外國人士闖入,頭也不抬地驚叫了一聲。曼科全身僵直,驚嚇之餘,滿面怒容。
「沙帕·印加,」胡安以通融的語氣說,「說真的,我們很失望從未見過那尊至美的雕像,每個人都說它比其他任雕像更美更帥。有人說我們喜歡金子甚過友誼,實則不然。因為我們在意的,你知道,並非佔有那尊雕像,而是你對我們的不信任——我們當中的某些人認為或許這就是你想和我們開戰的警訊!當然,我們並不這麼認為。因此我想向你提出一個建議,假如你在眾人注目之下接受這個建議的話,那就表示我們是朋友,永遠的朋友……」
「你們全瘋了嗎?」
突然間,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黑影子,攔下胡安的手,後者立刻放了曼科,但鞏薩洛的一隻手仍緊緊地抓著印加王的手臂。
安娜瑪雅認出是賈伯曄那位修士朋友——巴托羅繆。他的臉色慘白如紙。他伸出那隻兩指相連、畸形的手指著鞏薩洛的臉,再次怒斥:
鞏薩洛首先跨過門檻。他既好奇又好玩地停下腳步。
安娜瑪雅臉色發白,瞠目結舌。胡安往前跨出一步,試著牽起她的手,但是一個反射動作,她將手往腹部縮。此時曼科早已站了起來,氣得臉紅脖子粗。
「你說謊,」鞏薩洛抱怨,「你答應要給的金子在哪裡?」
「少在那裡傳教了,巴托羅繆修士,星期天還未到呢!」鞏薩洛格格地笑。「我的哥哥是總督,我可是還很清楚。但是他遠在天邊,忙著開墾首都,建立新的王朝。目前,他委託我們管理這座城市……」
一大群人被這樣的景象所吸引,全部擠向內院。無論男女,不管是宮女或官員全都低聲抱怨,竊竊私語。在清晨陽光的斜射下,面對唯一君王所受的侮辱,他們的眼裡透露著驚慌。
「你見過嗎,這位外國朋友?告訴我在哪裡,我馬上派人去替你找來!」
您的主教,魏勝德·瓦勒維德修士也離開了。在法蘭西斯科先生的推波助瀾下,他返回西班牙了。法蘭西斯科先生的鬍子越見花白,眼珠越見透明,試著扮演起一名明智的教主角色。我相信他有這個能力。在他瘋狂的外表下,一定存有某種善心,將他引領至此,吸引我們跟隨他。儘管他逐漸老去,但依舊精力旺盛,他的妻子目前正身懷六甲,她是駕崩的印加王阿塔瓦爾帕的一個妹妹(這是他答應要保護這個家族的獨特方式!),卻突然擔憂起和平的問題,而且是真心的關切,我越是觀察他,越是忍不住https://read.99csw•com心想他的確擁有雙重人格。我討厭施暴、說謊、鬥毆,無所不用其極以達到目的的他。這樣的人格幾乎和一頭野獸沒什麼兩樣。他擁有一種連土地都不曾多見的力氣和能量。他還有另一種人格,細心、聰明且善權謀。我想一個這樣的人,只有一個超凡的願望:建立一個國家!事實上,他和我一樣對金子不屑一顧!他需要的是建立自己的權威,而且我想他應該會樂意和庫斯科的印加王子共享權力。但願如此……
「西班牙?在哪裡?」鞏薩洛嘲笑。「夠了,傳教徒!你有何權力,竟敢對我說教?」
他輕露微笑。
「我的好朋友印加國王,不是太陽之子嗎?難道他拿活人和死人都沒有辦法嗎?」
「我想,和您一樣的人並不夠多,無法教唯一的君王曼科信服。」
「你看到金子了嗎,朋友?」他問,聲音異常溫和。「你們來到美洲獅城前後已經過了兩個冬季。你還記得嗎?你們抵達的那一天,這幾面牆上到處可見黃金,我的方院里的每間廂房裡都有黃金,所有的御花園裡有黃金,官員的家裡也有黃金!連我的妃子和妻妾的髮鬢上也都戴著黃金飾物,你剛才還戲弄了她們當中的一位!我現在問你:她的身上還有黃金嗎?請轉過身去,我的總督朋友的賢弟:請你看一看這屋內的所有官員。瞧一瞧他們的耳垂,你看他們還戴金耳環嗎?沒有,只有一些木頭製品。看一看他們的胸膛和手臂,早已空無一物了,現在他們的手腕和庄稼人一樣,不戴任何首飾,因為已經全部給了你們!既然都已經落入了你們的手中,你要我到哪裡再去給你找金子呢?既然你們已經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了,我又能把金子藏在哪裡呢?」
事實上,理由是因為我不想變得太悲觀。您或許也知道,總督和狄克·德·亞勒馬格羅先生之間可說是水火不容。經過上百次的爭吵、協調和多次的戰爭威脅,總得有個方法解決兩位的貪念,真可謂一山不容二虎。
曼科依舊面無表情,連看都沒看對方一眼,用指尖指著一件縫綴著紫色幾何圖案的深藍色長衫。儘管面對外國人的嘲笑,兩名宮女發著抖幫他把衣服穿上,另一位則遞上一條曼達,其上擺著玻爾拉頭巾。
「卡瑪肯柯雅,我知道為了一個男人原諒另一個男人很不容易,但是我還是希望您能夠原諒剛才您和唯一君王曼科所受的侮辱。假如我有權力弭除這些暴力行為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我恨透了這種方式,而且深覺羞愧。」
曼科早已擋在安娜瑪雅面前。他用力推開胡安,後者踉踉蹌蹌,跪倒在地。
他的奎楚亞方言雖說得破破爛爛的,但卻十分自豪,他說:
才過了幾天,這個願望便實現了。今年的一月十八日,在這塊當地居民稱為利馬的空地上,出現了一些新的措施。幾根標槍標出皇宮的保留地、大教堂的預定地、未來的市集和少不了的總督行宮和市政大廳!新近從巴拿馬來了位神父,剛為這些鬼地方祝聖過。這個可憐蟲,對此地的民俗風情尚不了解,嚇得四肢直發抖,他深信那些盯著他瞧的印第安人一心只想將他烤來吃了!
無顧他的問候,曼科回頭看著他的長衫。他故意假裝猶豫不決,慢條斯理。
「在我的國家,我被視為一位幾近上帝的人,就像此地的人把您當成神靈在世一樣。這一點本該讓我們相斥,因為上帝除了自己不承認其他神靈的存在。然而,每一次我見到您,便感覺彼此更相近。」
我渾身發抖,之後我對自己說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分別太久了,我擔心,這次的遠離將徹底把我們分開。
希望您很快便可讀到我在這張差勁的紙上——紙太濕了,但它是這裏僅有的一張——所寫下的這些句子。
跟著總督長途跋涉的這段歲月里,我經常想到您,惋惜無法再和您溫和熱情地交談,並且傾聽您對文字的高深見解。有關前者,我應該這樣說,法蘭西斯科先生為了迎合他的兩位弟弟的要求,強將我幽禁在孤獨的這段歲月里,著實令我十分懷念;至於第二個,對文字的生疏常讓我捉襟見肘!
安娜瑪雅沒有馬上答應。她繼續看了一會兒巴托羅繆。之後,她輕輕地搖一搖頭:
其他的女人全擠在屋內盡頭的角落裡,而曼科,一臉難以捉摸的表情,一動也不動。他似乎勉強看著這場戲,連那位印第安少女為了躲避鞏薩洛而跪倒在地時,他也無動於衷。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或許您已經知道了,就是尋找秘魯首都的所在地。我得承認,對我而言,這是離開庫斯科后,在這幾段長得不能再長的時間中最九_九_藏_書美妙的時刻之一。
「那麼,我的好友印加國王是否可以忍耐幾分鐘,接受我這位善良人士為表示友誼所做出的一些親密舉動?您知道,對我們而言,熱情的表達方式就是自然、微笑、擁抱……還有禮物等等。」
帝王城,1535年7月18日
「你們在做,西班牙在看!」
「當然,弟弟!我們又不是野蠻人。」鞏薩洛邊冷笑邊走進屋內。
「沙帕·印加,今天我在帽子上綁了一條白緞帶。在我的家鄉,這代表我想討個老婆……」
鞏薩洛帶著奸險的笑容看著他。
「我選擇您,美麗的女士。我聽說您尚無伴侶,但是依據你們的風俗,那尊黃金大神像就是您的夫婿,所以您不準再婚。然而您剛才告訴我們,那尊神像已經不在世上了。這真是個令人傷心的消息,但也令人興奮!因為您現在是自由之身了,可以和我一起進教堂接受祝福,接受終身的保護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得承認那一刻讓我感動莫名。我心想:我們總算抵達一個國家,今天我們就要建立一個城市了!試想,目前此地除了草地上留有一些活石灰的脈絡之外,空無一物,幾乎和人的手背一樣光禿,但是明天就將出現街道、嘈雜的馬車、大樓、商店和修士,以及——恕我直言——強盜。人生百態!沒錯,有些事情肯定讓您跌破眼鏡,我敢向您保證,比打完了一場仗更嚇人!因此,我總算可以說我們來此奇異美妙的國家,除了為了在口袋裡裝滿金子和戰利品之外,還有其他的理由。最後,請相信我們留在此地是為了建設,就算蓋不出上帝的傑作,至少也是偉人的作品!
在這座令人心曠神怡的河谷中央,我們發現一條水有點兒深的河流。就在河邊,有一處空地,四周長滿花團錦簇的小灌木和枝葉茂密的紫色和黃色矮樹,裏面全是在印第安神廟邊常見的墳頭。
鞏薩洛繼續面帶微笑,用力地放開曼科,一如他剛才使勁地抓著這位印加王。就在鞏薩洛轉身走回其中一名士兵的身旁時,印加王試著找回君王的坐姿。鞏薩洛揚了一下下巴,那名士兵立刻趨上前去。他的肩上扛著一個巨大皮鞍囊。他打開袋子,從中取出一條腳銬和鑰匙相連的粗重鐵鏈。鞏薩洛抓起其中的一端,將它擺在曼科的腳邊。
內院里一片肅靜。
接著幾名西班牙打手也加入,短暫的打鬥轉移了對安娜瑪雅的注意。內院四周的宮女尖叫著奔向第一座庭院,胡安則乘機撲向曼科。
我們騎馬碎步前進,唯恐如此宜人的地方會在馬匹的呼吸聲下騰空消失。總督以您熟悉的那個表情看著我——通常,他總是將這種大勝利的關鍵時刻保留給他那張聖母抱聖嬰像。「就是這裏!」他邊脫掉帽子邊說。
「閉嘴!」鞏薩洛打斷他的話。
「我的哥哥……」胡安苦著聲音說。
「該小心的人,」她溫柔地說,「或許是您?」
挑釁地看了一眼曼科后,低聲地加了句:
於是空中響起一個眾人皆熟悉的聲音:
「因為那尊神像已經不在世上了。它和我們偉大的先祖們住在一起,活在那個太陽隱沒的國度里。」
巴托羅繆輕輕地靠在方院的圍牆上,隨著安娜瑪雅的眼光望遍整座內院。他等她稍微恢復鎮定和平靜后,才打算上前和她說話。
「您瘋了,鞏薩洛先生?您哪來的權力竟敢毆列印加君王?」
等他說完后,內院再度恢復一片肅靜。
「啊?為什麼,女士?」鞏薩洛以最謙恭的聲音問。
「各位先生,唯一的君王從不在寢室內接見賓客,勞駕各位到內院去,他將依你們的請求在那裡晉見各位。」
「我想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了!」他小聲地說,「賈伯曄先生請我幫他一個忙,而我也非常樂意。這裡有一封我昨天才收到的信。事實上這才是我來這裏的目的,而不是為了拯救你們脫離皮薩羅兄弟的魔爪!但是,看來天主和……你們的『祖先』則另有安排。」
「這件王袍很適合我!」他冷語揶揄,引來幾聲粗獷的笑聲。
收到這封信或許將讓您感到驚訝。我常在心裏想,給您寫信或許可以趕走我不安的情緒和悲傷,但是之後我又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抹殺了這份樂趣。時光荏苒,但不似閃電稍縱即逝,而是慢得讓人受不了,讓我思念起許多的往事。總之,我們相別已近十八個月了。在記憶里,我感覺我們的道別似乎太匆促了,我甚至來不及感謝您,在我被放逐、失意不快的這段時間里,對我付出的友誼和幫忙。過去我對您的不信任,今日看起來倍覺可笑,甚至可說幼稚,所以我現在會轉而信任您,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