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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紅棕色馬大感不快,猛踢馬蹄,頻頻噴氣。賈伯曄不得不讓它繞著自己轉一圈之後,才抖著聲音又說:「維拉·歐馬智者,我知道您的為人,而您也認識我。當唯一的君王將瑪斯卡卑恰戴在頭頂上的那一刻,我也在庫斯科。我知道他指定你們為四方帝國的次位君王!而我……我是卡瑪肯柯雅的朋友。請聽我說,如此虐待您們的族人絕非總督皮薩羅的意思!而你們……噢!保祿王子,維拉·歐馬智者,你們怎麼會接受呢?」
「你也是,我很欣賞你,大媽。真的,你真的很可愛。」
往前跨出一步,伸直手臂,賈伯曄用劍心指著亞勒馬格羅瘦削的身軀。四周頓時靜了下來。自始至終消極地望著這場爭執的印第安隊伍,眼神突然一震。幾名騎士手持刀劍,騎馬將賈伯曄團團圍住。亞勒馬格羅帶著輕蔑的微笑,做勢要他們住手。
賈伯曄不敢再問下去。他顫顫巍巍地看著眼前這張滿是皺紋的臉。
總數約數百人,每十個或二十個人一組,不分老少,全被繩索拴在一起。
那名騎兵在賈伯曄的腳下邊爬邊抱怨。賈伯曄最後放了他一馬。在他們身後的隊伍停下腳步,幾百個印第安人害怕冷漠地望著他們。沒有人敢觸摸那具屍體,此刻屍體發黑的血液已漸流光。
賈伯曄在眾人的訕笑和嘲諷下始終保持沉默。他的心裏再次充滿苦水,然而,卻得細細品嘗到最後一滴。
騎馬站在弓弩手的後方,狄克先生用食指指著他。平常他的臉已經夠難看了,現在更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的雙唇發紫,雙頰因幾年前感染過梅毒,皸裂的程度眼看隨時會裂開。他的身體極瘦小,但浮腫的樣子和凹陷的裂痕讓他看起來像極了一座火山口。
頃刻間,他真想一刀刺下去,聽見繩索斷裂的劈啪聲,終結多日來縈繞在他心頭的怨恨!
「可愛,啊!」
「噢,仁慈的耶穌!」
然而,賈伯曄早已從地上站起,手上握著武器。
他頭下腳上,從馬背上狠狠地摔到地面。當他試著重新站直之後,睜著一雙不明就裡的大眼,唾液里甚至夾雜著一點兒血絲。他眼前所見是賈伯曄的兩隻馬靴,和一對足以殺掉全世界的發狂眼珠。賈伯曄的劍心早已抵著他的喉嚨,讓他呼吸不得,只勉強聽得賈伯曄怒吼:
此刻,黎明到來,像蒼白的浪花,晨曦覆蓋在東方遼闊的山頂上。他依舊張著大眼。在沾滿濕氣的厚重毛毯下,他有一陣沒一陣地發抖。昨晚他成功點燃的火苗只剩下一堆灰燼。隨著日出逐漸逼近的寒氣,他不得九九藏書不讓步。他有兩個壞選擇可選,繼續在嘲諷和挨打下,探索這條地獄之路;或者像該死的亞勒馬格羅所說,返回利馬,待在法蘭西斯科身邊繼續「聞天堂的芬芳」。但是,不管是哪一項,他的肩上永遠扛著羞辱!
「可憐的小寶貝!可憐的小乖乖!」亞勒馬格羅格格地笑著說,越說越諷刺。「你們聽,各位先生,這個渾小子竟然想教訓我們。啊,這一點嘛!你們得知道緣由。舔了太多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臭屁,賈伯曄先生倒是滿身花香!」
這兩位印加大官帶著點驚訝端詳著他。收起倉促的神情,清了清嗓音,賈伯曄恭敬地向他們問候之後,才敢開口說:
他得挺起勇氣,將哽在喉間的膽汁當成仙露吞下肚裏。
「卡瑪肯柯雅呢?」他最後問,「你知道卡瑪肯柯雅是否也在牢里?」
他們一起走了幾天幾夜。越過一座座山口,穿過一片片光禿的草原,用萎縮的肌肉扛著幾乎和他們的體重一樣重,裏面裝滿衣服、食物、盤子和錫制酒杯的籃子,以及一大堆炊具。
「他媽的!」他破口大罵,「您是哪根筋不對勁?」
之後,突然間,在一片肅靜當中,智者在紅棕馬的雙腿間吐了一口又綠又濃的古柯葉汁。用舌尖咂了一聲,他命令挑夫繼續前進,然後一把放下轎子的帷幔。
「我們大家……所有的人都知道。整個晚上,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你有多生氣,你如何要求解開我們的鐵鏈,還有你去找和你意見相左的智者。」
她離去時,笑聲依然不斷,他則忙著替紅棕馬裝上馬轡。
老者搖一搖頭,嘟了一下嘴。
之後,他突然想起安娜瑪雅的長相和名字,像極了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他開始為別的事情渾身發抖,不再為今生為人而動怒。剎那間,他的身體如一抹和平的微笑輕盈飄蕩。剎那間,他想象伸出手臂,從手心下摸到愛人溫熱和自信的胴體。
狄克先生輕揮馬刺,將坐騎稍稍往前挪,然後一腳踩在賈伯曄的頸子上。
「我們?」
知恥近乎勇。
突然間,它渾身縮緊,豎起背部,睜大瞳孔。正當它氣喘吁吁地在原地打轉時,賈伯曄聽見石堆里有磨蹭的聲音,是一種輕盈的腳步聲,不欲為人知,從石塊間滑過。賈伯曄早已握著隱藏在毛毯下的短刀。有個影子突然出現在他的左方,而他卻緊盯著右方。一陣低語更是教他有所警惕。
年輕的保祿眼神快速閃過,隨即轉過身去。智者則繼續盯著他,單單把嘴裏含著的一口古柯葉從一邊的臉頰移到另一邊,既https://read.99csw.com不做任何表示也沒答腔。
驚訝之餘,賈伯曄抓著這份禮物,解開布包。裏面有一把玉米粒和幾顆發育不良,而且冷藏了很久才拿出來,烤得像黑炭的馬鈴薯。
「誰是卡瑪肯柯雅?」
「你說什麼?」
賈伯曄不再往下說,他氣得渾身發抖。他每說一句話,亞勒馬格羅便越笑越得意,不斷地搖擺他那干扁的身體。約二十名左右的西班牙人,不管是步兵或騎兵,現在全都群聚在他們四周,放聲大笑。
一名戴著寬邊帽的騎士已經出現在那段夾在兩個印第安人中間、掛著死者的鐵鏈前。他甩動左手的馬鞭,右手則溫和地把劍從劍鞘里抽出。直到刀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賈伯曄才知道他的用意。
黑夜又長又冷,讓人毫無睡意。
終於,還有別的事情可做,即使是最後一件瘋狂的事也無所謂。
「智者朝哪個方向離開?」賈伯曄邊抖開墊在馬鞍下的毛毯邊問。
老者的臉上面露微笑。
「這裏面有一點兒吃的東西,我把它放在旁邊給你。」
一路馳騁過去,嘴裏尚且苦澀,賈伯曄直奔到隊伍前端印加大王子們的轎子旁。他們聽從智者維拉·歐馬和曼科最寵愛的弟弟——保祿的指揮,全程陪同該探險隊,甚至就像是領隊。
賈伯曄沒有回答。剎那間,他看見鞏薩洛和胡安痛打安娜瑪雅。他看見脖子上套著鐵鏈的安娜瑪雅。安娜瑪雅被他們……
「那名傳訊官說,唯一的君王被囚禁在庫斯科的監獄里已經兩天了。那裡的外國人和這裏的一樣,也在唯一君王的脖子上銬上一條鐵鏈。」
騎士感覺劍心已插|進他的肉里。他伸出雙手,張開手掌,抓住賈伯曄的長劍,正當賈伯曄準備往前推的時候,僵直的氣氛里傳來一聲巨響:
「別怕,大人!」
「因為他早就決定了。昨晚,他前去營救唯一的君王曼科,並且準備向駐留在庫斯科的那些外國佬宣戰。」
賈伯曄騎馬走了約五十步遠,一聽見鐵鏈的聲音,倏地將馬掉頭。眼中所見的景象讓他愣在太陽底下,彷彿全身只剩下一副骨頭。
智者的一雙黑眼珠緊緊地瞪著他,賈伯曄立刻住嘴。在他四周,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最後,哐啷一聲,籃子搖搖晃晃,裏面的東西一股腦兒被灑了出來。鏈子上拴的人全都停下腳步。大家七嘴八舌地竊竊私語。死者只剩下一副軀體掛在鐵鏈上,奇怪的是,他的頭部卻直挺挺的。
黑夜的底處,月光消失,只見出現在滿天星辰里的南方天空黝黑得不見萬物,賈伯曄忍不住九*九*藏*書義憤填膺,惋惜自己無能。他嘴裏咬著劍鞘,以免讓叫罵聲傳得太遠,他詛咒上帝和人類,他詛咒大地和生命本身。
「你們知道我指的是什麼,」賈伯曄繼續說,「你們應該阻止狄克先生,強迫他解開那些挑夫身上的鐵鏈,要求女人和小孩離開隊伍!以唯一君王曼科之名……」
賈伯曄打了個寒戰,衣服下的毛髮全都豎了起來。
土比薩—格蘭色拉,1535年11至12月
那裡,沒有鐵鏈也沒有死灰的臉龐。幾名警衛身上的服飾十分考究,和以往守候在庫斯科廣場時一樣,伸出長矛擋在路中央。一聲令下,這幾名警衛轉身變成隨從人員,一字排開直延續到維拉·歐馬的轎子前。和隔壁轎子上同花色的帷幔掀起,賈伯曄認出保祿瘦長狡猾的臉。
「謝謝,」他喃喃地說,「但是為什麼呢?」
披風下露出另一隻手,手上握著一塊打了四個結的布。
賈伯曄略側過臉察看,看見五步遠的地方,有支弓弩正對著他的前胸。
「他往回走了,但是,假如你跟蹤那個帶領我們到這裏來的人,便可輕易地追上他。你得多帶點兒水和乾糧,我會幫你弄一些來……」
把馬肚帶藏在盾牌下之後,賈伯曄皺著眉頭轉身說:「你為何那麼熱心?」
儘管又氣又失望,賈伯曄心想,緊隨此番話而來的沉默頂多像口深不見底的水井。所有的人全轉身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捉摸不定。不管是官吏、挑夫或警衛的眼神皆十分專註,但是只聽見沉默的回應。
在他身邊幾步遠的地方,那匹紅棕色馬卸下馬鞍后,處在半睡半醒當中。偶爾,它不安地動一下耳朵,張開一隻眼瞼,邊從鼻孔間噴氣,邊甩動馬鬃。他張著炯炯有神的雙眼,溫柔地撫摸它乳白色的臉頰。
「我要是您,我就一動也不動,賈伯曄先生。您只要動一下,您的頭馬上就會不翼而飛!」
他趕緊將紅棕馬掉轉一圈,猛地刺它一下,大叫說:「不要!不要!」
「那麼或許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維拉·歐馬智者不回答我的問題?」
「後退,否則我將下令射箭!」看出他猶豫不決,亞勒馬格羅再次大叫。
不,他不該胡思亂想。這趟路實在太長了,他在抵達前一定會先瘋掉!
亞勒馬格羅甩動韁繩,騎馬來到賈伯曄的身邊。
在一件近似棕色的暗紅曼達下,伸出一隻老邁且指頭畸形的手,撥開披風后,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一張歷經歲月風霜的臉,賈伯曄甚至分不出他是男是女。那張臉面帶微笑read.99csw.com,嘴裏不見任何一顆牙,雙眼雖已如冬末的細雪般灰暗,但卻明亮有神。
「您根本是個惡魔,亞勒馬格羅。請您看一看您的四周,每一個人的身上都繫上鐵鏈或繩子!他們又餓又渴,但是您連一天一個小時都不肯讓他們卸下肩上的重擔,還叫他們用轎子抬您的小馬。無論下雨或結冰,甚至連夜晚您都像捆綁野獸般將他們綁在一起,對他們一點兒照顧也沒有。在這種政策下,孩子們少說在一個星期之內一定會死亡。他們還真是幸運!至於婦女,則得忍受十幾個人的輪|暴,直到褲襠里沾滿血!只要當地的居民躲避你們,你們不是將村莊燒了,便是拆了他們的房子屋頂,拿去煮湯用。現在,您手下的那些野蠻士兵連打開鐵鏈上的扣環都懶,竟然直接砍下屍體的頭顱!亞勒馬格羅,我告訴您,您是世界上最爛的人。您的臉已經講得夠清楚了。現在,您每走一步必留下腐爛的腳印!」
老婦人遲疑了片刻。她定眼望著賈伯曄,看得後者有些不自在。
老婦人伸出畸形的指頭指著遠征隊伍。
「維拉·歐馬智者,以總督法蘭西斯科·皮薩羅之名,我請求您結束那些加諸在此隊伍里,您族人身上的痛苦!要他們這樣一路走到南方根本不可能。您的族人將在抵達前便全部陣亡了!我敢向您保證,假如法蘭西斯科先生在此的話,他永遠也不會允許有人竟然採取這樣的暴力!這一切全和他的意願以及命令不合。」
盛怒之餘,賈伯曄只差沒有將劍刺下,但是他的叫聲彷彿紓解了從前一刻起便緊掐著他的厭惡之感。他感覺一陣暈眩,發了一身冷汗后,忍不住一腳跌跪在地上。像倚著一根拐杖般,他倚在長劍的球柄上,渾身無力,一聲打嗝,眼圈發紅,他彎下身,吐了滿地。
賈伯曄快馬加鞭,隱約看見屍體蜷縮成一團。當他抽出長劍時,挑夫群中發出一聲驚叫。另一個挑夫轉過身子,躲藏在帽檐下的眼神驚慌失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更來不及尖叫和抵抗。賈伯曄手上握著球狀的劍柄,像是從紅棕馬借來的神力,朝他的胸部用力地揮砍下去。
「我會讓你摔下馬,你這隻可惡的豬!」
老太婆笑得像個小女生。
四周再度響起笑聲。
像木頭斷裂般,那名騎士滑下馬鞍,撞斷了肋骨。
奇怪的是,那隻裝著錫酒杯和碗盆的籃子竟還好端端地留在那個人的肩膀上。但是,扛著它們的人早就一命嗚呼了。痙攣地,他的雙手好似焊接在肩頭物上,然而整個軀體實已癱瘓。
「因為我欣賞你。」
他已經將毛毯read.99csw•com收好,取下馬鞍。那匹紅棕馬立即抖動身體,左右搖擺著走上前去,彷彿早就等待他這樣做了。
然而那把粗糙的刀刃早已出鞘。上半身傾斜,手臂伸長,像揮灑鐮刀一般,騎士一刀砍下死者的頭部。那顆頭在依楚草叢間滾了幾下,而軀體則在其同伴驚惶的注視下,雙肩往後仰,整個脫離倒地。
就在近午時分,烈日當空時,其中一位不支倒地。蘇醒了一會兒之後,再度雙膝一軟,像睡著般昏倒了。空中傳來一陣皮鞭聲,但依舊喚不醒他。那條綁著眾人的鐵鏈被往下拉,扯著他們的頸部,半掐著他們,就這樣走了幾步遠。然而沒人敢抗議這雪上加霜的痛苦,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小賈伯曄!」他咕咕地叫道,「我想這一趟遠征行動對你的健康很不好。你的小心臟太脆弱了,小心靈也是。照這樣下去,我很擔心這恐怕將是你的最後一趟旅行了。聽我說,讓我們繼續我們的地獄行,你則回去繼續聞天堂的芬芳吧!」
他得忍受每一個笑聲,吞下每個人的揶揄,用笑臉面對這一張張被最下等的生物所侵蝕的面孔。
「外國人,昨天你那麼友善和勇敢。我們看見你的火苗距離其他人的很遠,而且燒了一整晚。我們想向您道謝。」
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有一圈積滿污垢和燙過的鐵圈痕迹。每個人的肩膀都被彼此牽絆的鐵鏈磨破了皮,並且腫大長膿。每個人的臉頰皆因疲憊和飢餓而消瘦。每個人的眼神都一樣,分不清灼燙的烈日或幽暗的黑夜。
賈伯曄離開遠征隊約四分之一公里,背靠著一塊躺在陡坡下的大岩石上,避開一點兒山風。幾個小時以來,他雙眼直盯著那些從亞勒馬格羅和他的部下的營區火把所射出的火紅亮光。就在他們的對面,印加王子們的帳篷前也擺著幾根。但兩者之間卻是一片漆黑,似乎意味著黑夜本身試著替自己蒙上一層痛苦和羞恥的薄紗。
老者的臉上出現一抹淘氣的笑容,賈伯曄心想她應該是個女的。
「永遠也不會,」賈伯曄面對眾人說,「總督先生永遠也不會允許這樣的暴力事件發生在秘魯人身上!亞勒馬格羅,自從您來到卡哈馬爾之後,便不斷地惹出令人羞愧和傷心的是是非非。因為您耍了手段,甚至撒謊,阿塔瓦爾帕才會一命嗚呼。您真是個陰險的人!但願天上也有地獄。一個像您在這兒製造出來的地獄!假如天父有靈,他一定會好好地款待您……」
「別怕,大人!別怕!」
幾天以來,他首次感受到心靈的平靜,就像生命從困厄的高牆裡開出了一條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