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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唯一的君王,那裡有幾處沼澤,」他指著草原和梯田盡頭的一叢小樹林。「外國人害怕那種地方,因為不方便騎馬。叫那些轎夫沿著山路小徑前進,我們則趕快躲起來!」
就在此時,彷彿小矮人的想法喚起了她心中的一場噩夢,鞏薩洛突然出現在沼澤邊,身邊帶著三名和他一樣騎快馬的瘋騎士。他將坐騎推到轎子邊,近得馬匹的一隻馬蹄踢到了一名轎夫的大腿,後者痛得蹲了下去。
孤獨,舊有的和恐怖的孤獨,像個冰冷的影子對她迎面襲來。
於是,她真的起床,走到門邊。沒錯,是她搞錯了!她現在不在方院內,而是在叢林村莊的茅草屋裡,那個童年的村落,那個她出生的村落。現在雨越下越大,一如那個一切尚未發生前的夜晚。
既然已經躲在屋檐下了,為何雨還會打在她的秀髮和前額上呢?方院的庭院是瓷磚地面,雨滴不可能把它們變成泥土的!
「總督的賢弟,依你所行,我本該殺了你。我早告訴過你:任何人都不準碰卡瑪肯柯雅!」
「她說得對,唯一的君王,」小矮人毫不客套地表示同意。「假如我們看得見他們,那麼他們也看得見我們!」
簡單幾句話,他命令王子們、他的妻妾和僕從繼續順著往南的皇家大道前進。
「現在不是哇哇叫的時候。」曼科打斷他。
「在我們國家,」曼科繼續說,「強|暴女人的男人將被人從頭髮吊起,直到被野獸吃得只剩下一副骨頭,丟棄在地上。」
看著他從滿臉惋惜、收起長矛、放下大榔頭的印第安士兵隊伍中離去,安娜瑪雅反覆地想著他所說的最後幾句話。
既然無法隱瞞所有的怒氣,曼科大聲咆哮后,握拳朝雨剛停的夜空猛擊了幾拳。
等警衛和宮女退下后,安娜瑪雅說,「唯一的君王,今晚就得離開,你得遠離庫斯科。」
雨聲溫和。安娜瑪雅聽見屋頂上到處都是劈劈啪啪聲。連雨滴都很溫柔,它們輕輕地打在她的秀髮和前額上,弄濕了她的阿娜蔻。
他的聲音平靜,發出惡意的嘲諷。走回轎子邊,他突然傾身到座椅上,抓著曼科的頭髮,將他從椅背上拖下來。
「很高興再度見到我的偉大君王,我唯一的、全身濕透的沙帕·印加。」
等他回來后,她聽見轎夫放下轎子的聲音。
鞏薩洛先是有點兒驚訝地看著他,之後格格地笑起來,整張臉扭曲變形。
曼科做了個手勢要士兵退下。他用手抓住鞏薩洛舉到腰部的長劍,後者如此逼近他,兩人間只隔著一把劍的距離。剎那間,這名西班牙人的貪婪眼神頓失光澤。
但是,夜空下閃閃發亮的雨滴及輕柔的雨聲如此誘人,讓她無法自拔。再見到孩童時期住過的村莊真是不可思議!假如她勇氣夠的話,說不定還會見到她母親的臉?
鞏薩洛才一起身,隨即又跌落在地。他使出霸氣,嘴角痛得變形,最後勉強抓著牆上的石塊站了起來。之後,曼科以平靜的聲音說:
「你以為嚇得了我!你只不過是個懦夫,沙帕·印加!你根本不是男人,你根本沒有能耐殺我,現在。就算你身邊帶了十幾名戰士,也辦不到。我告訴你為什麼……」
「讓他來吧,」看著曼科裝腔作勢,安娜瑪雅堅持說,「你知道必要時,他將為你赴湯蹈火。」
「我們找到了轎子,」他說,「他們應該就在不遠處。」
「還有我,我求你,唯一的君王!」小矮人跪著哀求。
「讓我來,笨蛋!」
「吃吧,」曼科堅持,「小矮人說得對,你得吃點東西,增加體力。今天將是很長的一天,況且我需要你的幫忙。」
「一切都很順利,」小矮人笑著宣布,「一點聲音也沒有!那些外國人全做著黃金夢,我們不要吵醒他們。」
安娜瑪雅怒視著他,眼神冷漠無情:
「唯一的君王……」
安娜瑪雅用力一躍,坐了起來。她一站起來,便放聲大喊來人哪。她這才意識到真的下雨了,鞏薩洛的靴子全被泡軟了,連開襟外套下的襯衫也被雨淋濕了。他的頭髮全黏在那張發瘋的臉上。他甚至還扮鬼臉,發出冷笑,彷彿這一切只是場玩笑。他摸索著找到丟在床邊的劍套,拾起后,站直身。
剎那間,安娜瑪雅深信曼科正透過樹椏尋找她的眼神。她簡直無法呼吸,要不是因為小矮人在場,她早就站了出來。
「和我對你做的事相比,我答應你的事情可溫和多九*九*藏*書了。」他喃喃地說。
「明天,他的弟弟會來殺你。你得像牽頭野獸般,用皮帶牽住你心中的仇恨,不要當場爆發。」
「不,」安娜瑪雅喃喃地說,「不!」
小矮人說得沒錯。走過前幾道從山壁間開闢出來的梯田,小樹林的盡頭果然有片沼澤,沿岸長滿了燈心草。
「你少耍威風了,沙帕·印加。你在這裏什麼也不是,只不過像一堆狗屎!從此之後,庫斯科的國王,是我!」
她的希望只持續了片刻。
馬匹踩過泥巴時,燈心草往下彎,甚至被折斷了。曼科既莊嚴又挺直,露出沾滿污泥的小腿,活像穿了西班牙式的馬靴。
白忙一場。曼科轉身離去,驕傲地宣稱:
曼科同意。
他收起笑容,看著安娜瑪雅的臉。
他成功地展露了一個卑鄙的微笑,安娜瑪雅驚駭,仿若心臟和四肢被毒藥殘害了。
曼科的話裡帶著一絲嘲諷的語氣,令安娜瑪雅不寒而慄。
他猶豫了一會兒。所有的眼光全集中在曼科的手上,他的眼珠子充滿紅絲,看似和阿塔瓦爾帕在世前一樣。
廳內如此安靜,眾人皆聽得到西班牙人嘶啞兼氣喘的呼吸聲。
「噓……別出聲!」小矮人說。
曼科依舊猶豫不決。他伸出指端摸著安娜瑪雅身上被披風蓋住的阿娜蔻,撫摸她那被西班牙人的指尖划傷的臉頰。最後,他順從地點一點頭:
「你剛才不該阻止我殺他。」曼科大吼,完全不理會她在說什麼。
因此她大喊大叫。
鞏薩洛面露微笑。士兵們放開他后,他伸出手撫摸再度血流不止的臉頰。
「閉嘴,拜託!你忘了昨晚發生什麼事了嗎?你想現在那個西班牙人會怎樣對付你?」
她從交錯的樹枝空隙,看見兩名騎士並肩出現。他們放慢坐騎的腳步,查看四周的環境,之後一步步地朝樹叢走來。其中一位側在馬背上,以便仔細搜索荊棘叢。安娜瑪雅閉上眼睛,但是她聽見馬蹄聲從他們的藏身之處經過。兩名外國人什麼也沒發現,之後便沿著沼澤離開了。
曼科仔細端詳了她片刻,好似突然間思索起安娜瑪雅的叮嚀。
曼科和安娜瑪雅的身邊站滿了唯一君王的戰士。在場的還有幾名來自皇宮的王子。火把上閃爍不定的火焰照著他們不動如山的臉龐,更添了幾分嚴肅的氣氛。
「噢,冥世間的先王,噢,維拉科查!為什麼你們要拋棄我們?為什麼?」
幾乎一聲不響,他們繞過沉睡中的東邊城牆。加快腳步,而不是跑步,整支隊伍沿著幾座王子的方院牆垣前進,然後進入金銀匠住宅區的小巷道內。一間間泥屋前的庭院里,煉火爐依舊通紅。之後,他們穿過城內與草原比鄰的那塊交接區,裏面的居民都不是庫斯科的原住民。此區的住宅較寬敞,四周有整齊的花園,但無圍牆保護。偶爾園內出現一個女人或男人,手上抱著柴火。他們停下腳步,驚訝地望著這支奇怪的隊伍,在黎明前的最後一刻黑夜裡,慢慢地走遠。
「他們來了。」她低語。
「怎麼了?」他握著她的手問。
「不止如此,」小矮人喃喃地說,「為了讓你自由地生存,我一定會堅持到底!」
過了許久,安娜瑪雅和小矮人就這樣相互挨著,藏在樹叢下,曼科則胡亂地躲在燈心草里,然而三個人早被寒冷的濕氣凍僵了。安娜瑪雅得握緊拳頭,免得發抖。
「貝勒堂!回去通知鞏薩洛我們找到他了。說我們會用沙帕·印加的轎子把他抬回去。」
「過來,」小矮人把她拉向轎子。「至少,你可以休息一下。而且你得吃點兒東西。離開前,我替你拿了一些這個。」
安娜瑪雅不再偷看。她再也看不下去了,而且很驚訝自己的心還在跳。她聽見鐵鏈的丁當聲,以及叫聲和辱罵聲,所有的聲音如石塊般重壓著她。所有的一切和她格格不入,小矮人仿若即將窒息般在她的身邊喘著氣。
「卡瑪肯柯雅!卡瑪肯柯雅!」
小矮人沒有回答,只是重新伸手按了她一下。
「我們不可以不管他!」
「假如……登山會讓我氣喘的話……」
「不要,」安娜瑪雅大叫。「不要,唯一的君王!不能那樣做,還不可以!」
聳了聳肩,曼科接受了,隨後命令轎夫出發。擔子雖重,但依靠超強的力氣,他們依然健步如飛。離開皇家大道之後,泥路上滿是水坑,又濕又滑,但是他們的腳底好似長九*九*藏*書了爪子。在逐漸明亮的晨曦下,他們三兩下便到達了山谷的邊界。突然間,一位轎夫高聲大叫,伸出一隻手臂。小矮人原本一直遠眺著天際,現在也跟著叫嚷:「他們在那裡!」
「一旦被外國人抓了,你又能怎麼樣呢?」
「你覺得開戰的時候到了?」
安娜瑪雅由怕轉怒。她試著側過身去,但那個男人緊緊地抓著她。她反抗,搖頭,那名西班牙人的手滑落到她的嘴邊,於是她用力一咬,男人痛聲尖叫的那一刻,她的舌尖舔到了血的味道。
「那邊,貝勒堂!去樹林里看一看……」
用一條宮女遞上來的披風裹著肩膀,安娜瑪雅問:「他還活著嗎?」
他帶著憤怒和陰險至極的恨意盯著曼科,殺氣騰騰地辱罵他。
宮女和僕從退得遠遠的,好讓他逐步走向門檻。他轉身,再度朝地上吐了口痰,然後用沾著血的指頭指著曼科:
「殺了他等於宣戰。從明天起,你就準備和外國人作戰吧,唯一的君王。所以,你得先離開庫斯科,然後集結所有的武力。你知道我方戰士人數根本不足!那些外國人比我們強多了。」
不對,是她搞錯了。她聽到的是一陣踩在濕泥土上的腳步聲,即使聲音很特別,她依舊認得出來:馬靴的聲音!是外國人的腳步聲。
這一次,攻擊者往後退縮,眼中充滿恨意,口中罵著西班牙髒話,他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另一手試著掐住她的脖子。
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傳來曼科清楚的說話聲,令他們錯愕不已。
「你瘋啦?」
「不……」她小聲地說,「不!把唯一的君王請來就好了。」
總督的弟弟依舊跌坐在她的腳邊,尚未站起來。鮮血從他的太陽穴流出,像條細縫蜿蜒到他的頸部,滴落在襯衫上。
「恐怕看得見。轎子在平原上太顯眼了。」
鞏薩洛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所有的矛尖立刻逼向他的胸膛,讓他寸步難行。從眼角,他打量著安娜瑪雅和曼科,之後突然大聲咆哮,再現驕傲的神情:
「這就是我們所塑造出來的你,噢,太陽之子,神聖的沙帕·印加!一個只會亂喊亂叫、指手畫腳的傀儡。從你嘴裏發出的聲音,並不比一個新生兒的啼哭有意義得多……」
當她從床上坐起時,身邊圍滿了宮女的驚叫聲。幾名警衛手持火把、大榔頭和長矛,跑著衝進來。所有的眼光全集中在她的身上,看著她臉上的抓痕和沾著些微血跡、被撕裂了的長袍。嗚咽聲越來越高亢,她做勢要眾人安靜。她竭盡全力,恢復平靜。
小矮人用小小的掌心捂住她的嘴:
「啊!該死的大駱馬黑皮毛!」小矮人抱怨。「他們抓到了轎夫……他們將發現轎子是空的!」
但是,就在他拔劍之前,安娜瑪雅以從未有過的蠻力,狠狠地踢了他一腳。上身一偏,鞏薩洛試著閃躲,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安娜瑪雅渾身上下充滿殺他的慾望。她感覺她的腳跟擊中了這個外國人的臉部,掃過他的雙頰,直搗他的眼窩。她使出渾身解數后,重新跌坐在床上。鞏薩洛的頭部像個破布球般搖搖晃晃,最後撞上了石牆。
「曼科……」安娜瑪雅小聲地呼喊。
安娜瑪雅亦往前跨出一步。她出手準備制止曼科。但是,士兵們早已一擁而上,唯一的君王同時舉劍抬膝,朝刀刃劈下去,在清脆的鏗鏘聲下,那把劍一分為二。
「該活或該死,」鞏薩落破口大罵,「由我方決定!我們指定誰該死、誰該活!」
儘管勉強才聽懂這幾個從一張既愛又恨的嘴巴中吐出的字眼,她聽出是總督弟弟的聲音。
「不要急。萬一他們趕上來,就說我要你們去找我的弟弟保祿和他們的朋友亞勒馬格羅……我要躲到東邊的山谷里去,卡瑪肯柯雅將跟我一起走。」
「所以他們已經跟上來了!」小矮人下結論,順便看了一眼安娜瑪雅。
「唯一的君王,一名傳訊官剛追了上來。他說那些外國人已經發現您的皇宮裡空無一人,得知您不在方院里了。他們把所有的一切摧毀殆盡……」
「把腿叉開,你這個印第安婊子!」
她睜著大眼。那個在黑暗中壓在她身上的男人並不是賈伯曄。對方用指頭抓著她的酥|胸,粗暴得讓人受不了,並且試著扒光她身上的衣服。她再度放聲大叫,明白被人強|暴了。
曼科對她怒目以視:
總督的弟弟試著露出冷笑,但卻痛得像在扮https://read.99csw.com鬼臉。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出天使的影子,反倒出現了一張殘酷不仁、滿是傷痕的禽獸臉孔。那隻沒受傷的眼睛兇狠地盯著安娜瑪雅,讓她渾身打顫。
「我很好,」她肯定地說,彷彿自言自語。「我很好。他沒有得逞……」
通過都城的大穀倉之後,他們重新步上通往南方的皇家地磚大道。在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里,直到天邊泛白,依舊無人交談,只聽見涼鞋摩擦地面和喚醒他們的、嘈雜的鳥叫聲。
「我現在什麼也吃不下!但是,等會兒……」
他吐了口痰,清了清喉嚨,露出邪惡的笑容。
以驚人的速度,小矮人摘下一些燈心草,再混雜一些乾枯和腐爛的,然後加上一些樹枝和泥巴,做成一大叢看似存在已久的荊棘叢。但是當他恭請曼科躲到裡頭時,印加王不屑地從齒間噴了口氣。
安娜瑪雅空出身邊的一個位子給小矮人,免得他因奔跑而體力消耗過度。幾個月以來,她幾乎足不出戶,很驚訝地發現稻田竟已成熟,山景如此美麗。在晨光的照耀下,夜雨將平原洗滌得又艷又紅。階梯式的稻田鋪陳得洋洋洒洒,山脊上彷彿蓋著一大件長衫,鑲著和禮布上同樣細膩的幾何圖形。接近山頂的地方和山谷的皺摺處,一陣陣的晨霧,又輕又多變,飄來飄去,相互交錯。感受周邊大地之母的美麗,幫她紓解了部分壓在心上的痛苦。她在內心渴望這就是祖先們對他們的指示,希望他們能夠高興地看著他們離開那座被外國人蹂躪,和讓她險些失了身的城市。
「我應該和他一起回去。」安娜瑪雅喘著氣說。
但是曼科轉過身去,彷彿剛出浴般,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轎夫們早已快跑過來。那名希臘人面帶微笑,禮貌地請他登上轎子。曼科撇了一下披風,坐了上去。
「現在,只剩下你了,公主。所以,別讓他們把你抓走了,你懂嗎?絕對不要。」
庫斯科,1535年9月
曼科專註地看著對方的臉。
安娜瑪雅微微一笑,深受感動。她摸了摸小矮人的手后,拿起水果和玉米,但把它們擺在一邊。
他們只有三十個人左右。曼科只帶了幾名妻妾和僕從,以及五六名宮裡的王子。其他所有的人全依指示留在皇宮的方院內,和往常一樣工作,盡量拖延外國人發現他逃亡的時間。
「喂!我找到了!他在這裏,朋友們!」
再度傳來幾聲驚叫。幾雙眼睛盯著曼科躲藏的燈心草叢,他們聽見馬匹涉水的聲音,其中一名西班牙人罵道:「噢!貝多先生!希臘人!你們找到他了嗎?」
曼科氣得兩眼外突,抓起一名士兵手中的大榔頭,高舉過頭。
因感無能為力,他們愣了一會兒,望著大批的西班牙人奔騰過來。草原上傳來叫囂聲,好似一群狂吠的獵狗。但是小矮人突然拍起手來,跳到地面上。
她感謝她的夫婿雙胞兄弟神讓她做了這麼一個夢。等她醒來后,她應該好好謝謝他。她既害怕又興奮。
「滾出去,外國人,」他大吼,「滾出這個方院……」
「曼科,」她小聲地說,「你知道你的父親已經很久沒有召喚我了。我和你一樣,日日夜夜企盼聽到他的聲音。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我相信……我相信他就要來找我了。」
曼科放下手臂,將大榔頭丟到鞏薩洛腳邊。
聽起來既輕蔑又好笑。
「備戰……但是該怎麼做?維拉·歐馬和我的弟弟保祿正和亞勒馬格羅前往南方地區。我們將軍隊分散,主要是為了分裂外國人的武力,反正他們早已反目為仇了。現在,維拉·歐馬和保祿應該至少距離庫斯科有兩天行程的距離了。聖谷里的高山區只剩下五千名兵力。假如我無法帶領一支真正的軍隊離開庫斯科的話,四方帝國將永劫不復。今後誰還敢相信我方軍力,加入我們的陣營呢?」
「你真該讓我殺了他!他糟蹋你,你竟然還放了他?卡瑪肯柯雅,你的尊嚴到哪裡去了?」
她勉強笑了笑,但感覺十分疲憊和噁心。當曼科需要她的時候,她——永遠——都在。但是當她需要幫忙的時候,誰又會在她身邊呢?
等她在轎子里坐定之後,他從肩帶的絨布袋裡取出一束烤得金黃的玉米和一顆芒果。
此刻安娜瑪雅聽見它們落在庭院的泥地上,聚成一個個水坑。她真想離開被窩,去瞧一瞧這場溫馨的九*九*藏*書夜雨。於是她不再睡了,從床上爬起。但是就在這一刻她頓悟了,事情並非和想象中一樣。
「讓我的父親和維拉科查決定吧,而我呢,在他們尚未做出決定之前,我將站著不動!」
「他們騎馬,馬上就可以趕上我們!」一名老王子大叫,邊撫摸金色的木頭耳環,彷彿已經讓人揪住了般。「但願維拉科查前來營救我們!」
「他們走皇家大道,」曼科慶幸地說,「他們在那些女人後面,看不到我們。」
「鞏薩洛先生!」
因為沒有響應,他們又往回走,再次緊貼著荊棘叢而過。之後有名高大的外國人從沼澤的另一端跳出來。嘴裏吐著白泡沫,他的坐騎把水花濺得到處都是。
「閉嘴,臭婊子!」
有一陣子,她自言自語他們總算成功了。外國人的尖叫和呼喊總算遠離了,甚至好像聽不見了。之後,突然間,小矮人伸出粗短的指頭抓著她的肩膀。
當第一道曙光照上山頭,一名士兵跑著衝到隊伍最前端的轎子邊,驚嚇地轉動著一雙眼珠:
「讓他走吧,唯一的君王,」安娜瑪雅輕聲地說,「他的謊言有幾分可信度。這麼做只會讓你犧牲更多人。」
「唯一的君王!唯一的君王!」
她發現曼科嚴肅地盯著她,於是重新鼓起勇氣說:「請相信我,曼科,我懂得那些外國人的心理。剛才我所經歷的一切告訴了我,他們不會就此罷休。總督的那個弟弟早向你挑明了,他會想盡辦法侮辱你。所以你馬上就得逃命,就是今晚,趁你還來得及召集太陽之子的全體子民,千萬別浪費時間。我求你,曼科,聽我的話!我感覺得到,下一個黎明將充滿威脅暴力。」
「你的那名柯雅只不過是個宮女。可憐的胡安以為吻到了王后,沒想到躺在他床上的竟是個醜八怪!你以為我們分辨不出來嗎?嗯?」
「你以為我是一頭印第安豬啊?」
一名警衛俯身對著那個西班牙人,將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之後再將臉頰靠近他的嘴邊。他笑著點頭說:「只是昏倒而已,卡瑪肯柯雅!但是,假如你同意的話,我可以一刀殺了他。」
「假如你被逮捕了,假如你成了外國人的階下囚,你的王國將遭受殺戮之災,而不只是暴動,唯一的君王!我們將孤軍奮鬥,無力還擊。假如你躲到山裡去,你的祖先將幫助你。大部分的傳訊官依舊對你忠貞不貳。只要你說一句話,他們立即動員全國各省的軍力,之後,我們再將他們組成一支你需要的軍隊。維拉·歐馬和保祿正等著你的徵召,他們將帶回幾千名士兵。每一個人都想幫你,因為大家都以你為傲。」
趁他驚慌之餘,她蜷縮成一團,將膝蓋直縮到胸前。鞏薩洛破口大罵。他的手因受傷,舉止不便。他重新壓在她身上,讓她動彈不得。但是安娜瑪雅用腳尖抵住西班牙人的腹部,憤而一腳將他踢開。他扯掉她的阿娜蔻,抓傷她的一邊胸部,然後跌跌撞撞地往後退,直退到牆邊。
「因為你知道我死了就等於你死了,而且你怕死怕得要命,比什麼都怕,比怕失去金子、失去女人、失去尊嚴都……」
「鞏薩洛先生,」貝多抗議,「您不可以這樣對他……」
事實上,她不斷地想起賈伯曄在夢中的模樣,和鞏薩洛撕裂她的衣服時的猙獰面目,以及把她當成一頭野獸,對她窮追猛打的惡行。一路走來她已經嘔吐過兩次了,而且一次比一次虛弱,直登到薩克賽華曼神廟為止。
等西班牙人帶著遭俘的曼科離去后,一切再度恢復平靜。
儘管戰士們將矛頭一致指向他,他仍繼續大聲叫囂。銅製的矛尖抵著他污穢不堪的襯衫。大手一揮,他掃掉其中幾根。但是這一揮,反倒讓他暈頭轉向。他搖搖晃晃地往後退,靠在牆上,像個醉漢般大吼:「噢,君王中的偉大君王!你還想騙我嗎?我……」
猛地拉起馬匹的韁繩,總督的弟弟讓馬兒在臟臭的水中打轉,將水潑得到處都是。他的頭上綁著一條大紅帶子,遮住受傷的那隻眼睛。
「我要去……」
「別動,」小矮人抓著安娜瑪雅央求道。她聽見那位高大的西班牙人下達命令。
「我希望你不要被抓走。」安娜瑪雅回答。
曼科掀起帷幕,允許年輕的男孩報告。
「不要!」曼科氣得大叫。「要太陽之子躲到這些爛樹枝里,簡直是笑話!我的父親會怎麼說我?」
「好,我相信你,卡瑪肯柯雅。九-九-藏-書通知所有該走的人。我們將從太陽塔里的秘密通道離開。」
但是從山頂的方向傳來駭人的驚叫聲。
於是他走去半躲在燈芯草堆里,將腳泡在水裡。
當他出現在幾幢草屋之中的那一刻,她的心狂亂飛舞。是他,是賈伯曄!他脫掉帽子,即使在黑夜裡,他的臉孔依舊如在陽光下耀眼。雨並沒有把他淋濕,他的美麗金色髮絲還是乾的。他面帶微笑。他朝她伸出雙手,腹部和胸膛因快樂而顫抖。她等他等了好久。終於,他終於回來了,和初見面時一樣生氣蓬勃,英俊挺拔。
「準備開戰的時候到了。我們今晚就得離開。你不該再留在宮裡。」
沒錯,她害怕,她知道自己該醒了。
安娜瑪雅搖一搖頭。
剎那間,安娜瑪雅心想自己正在睡夢中。或許她應該停止睡眠了,好趕走這場夢。然而,她就是忍不住好奇地看著那個有四間大茅草屋的村落庭院。除了屋子是空的之外,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是,她感覺有危險逼近,害怕遭受曼科的戰士攻擊。
一如她未成為卡瑪肯柯雅之前。
現在唯有微風的呼嘯和水流的汩汩聲,小矮人以超乎想象的力氣抓著她。
太陽塔頂有座無底迷宮,連接科爾坎帕塔的碉堡廣場和薩克賽華曼神廟。當他們步出迷宮時,東山上的天邊早被晨曦染紅了。朦朧中,這座垂懸在庫斯科邊城的碉堡的巨大牆垣,像極了熟睡中的怪獸頭部。
她合上眼帘,深呼吸,才壓抑了下達命令的衝動。
她渾身發抖,因為她聽見一陣聲響,一種像動物小跑步的腳步聲。之後,又響起另一陣。她深信看到了一隻淺色毛皮的動物,吼著奔向柵欄邊。
她首先看到的是滾滾的馬蹄踏過地面。之後,傳來一些吶喊,近得聽得出其中的語意。
卻是千真萬確。
「卡瑪肯柯雅!你希望我和外國人之間的戰爭從做一個膽小鬼開始?你希望伊拉帕和安帝看見我,像個小孩蜷縮在這堆廢草里?你希望讓總督的弟弟終於找到了借口,說我是個懦夫?」
「閉嘴!閉嘴,不要看了!」小矮人說。
曾有一會兒,安娜瑪雅聽出是賈伯曄好友的聲音,他扣住韁繩,馬匹直起上半身。
「這都是我父親告訴你的?」
她停了一會兒,眼中閃著淚水。鞏薩洛的粗暴表情依然縈繞在她心中,夾雜著對賈伯曄的回憶,一起玷污著她的身體。
「閉嘴,」小矮人小聲地說,「閉嘴,我求你。」
「曼科,只是躲避外國人一會兒而已!」安娜瑪雅溫柔地試著向他說理。
當他擁抱她時,安娜瑪雅陷入瘋狂的幸福里。透過濕潤的襯衫,她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熱氣,而當他開始撩起她的阿娜蔻時,她更可從親吻中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她恥笑他的猴急!像拿起一根羽毛般,他一把抱起她,將她抱到床上。她也想看他的臉和雙眼。她很想念他的臉、他溫柔的雙唇、又瘦又直的鼻樑和白皙的雙頰。但是他實在太急了,變得有些粗魯。她推開他,發現他的下巴和嘴邊長了一圈絡腮胡。整張臉全變了樣。
鞏薩洛將曼科拖出轎子外,完全不理會貝多,並且強行將他的馬匹推開。
他繼續冷笑,在地磚上吐了口帶血絲的痰。
越過灰綠色的小麥田,安娜瑪雅和曼科看見了外國軍隊。他們像極了一些大昆蟲,身上的黑色外殼快速地從田埂邊爬過。因為騎馬,所以他們不只跑得快,還可以看見平原遠方的景象。
「嗯,那麼試試看啊。殺了我啊!」
昏倒在寢室牆邊的鞏薩洛蘇醒之後,左眼紅腫。他邊摸邊罵,並且推開試著在他的太陽穴上塗抹藥膏的幾名宮女。之後,他發現有二十幾根長矛指著他,大吃一驚。
「聽聽你那位馬上就要被我弄到手、無人敢觸摸的婊子的話吧!你最好還是放了我。」
安娜瑪雅找不到字眼向他解釋此刻不是和鞏薩洛作對的時候,因為他的羞怒可以用計謀補償,而不光只是罵些無用的話。
「您,希臘佬,少管閑事!」鞏薩洛邊放開曼科邊說,一把將他壓跪在地上。「叫人拿鐵鏈來,我要把這個國王像猴子般綁起來!」
努力爬上山後,呼吸急促,胸口悶痛,所有的逃亡者全癱在塔底下的大廣場上。額頭流滿了汗,臀部因快速攀登階梯而疼痛不已,安娜瑪雅看見小矮人以令人咋舌的靈敏動作跳上通往另一個崗哨廣場的矮牆上。他的小小背影停了一會兒,彷彿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