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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魔鬼向來都是肆無忌憚。」賈伯曄悄悄地說。
一切如此地輕而易舉,賈伯曄興奮不已地環視這座塔樓。
一席諷刺有餘的問候,聽得胡安·皮薩羅繃緊身子,眼底怒火中燒。他們互相打量對方好一陣子,賈伯曄連眼皮都沒眨。倒是胡安舉起了右手,做緩和狀地說:
「我和他們一樣親眼所見……可是,不是昨天大家所看到的……而是從通貝斯海灘那時開始,當我們首次抵達的時候……你本來是活不過那一天的。」
胡安下令全軍在一處泉水旁休息。卡納瑞族土兵高興得不可遏抑,有些甚至忘形地追捕起野鼠來。甚至有兩隻因這場戰爭迷了路的羊駝,也成了他們追捕的目標。因為有不準生火的禁令,所以他們乾脆把獵物剁成塊,大快朵頤地生吃活吞。
「胡安先生,你太看得起我了!我真的一點也不習慣。你確信你那兩位哥哥都同意你的做法嗎?」
胡安看賈伯曄沒有一丁點反應,斷斷續續地說:
「賈伯曄,保護你自己!」胡安小聲地命令著。
胡安只在包紮繃帶的額前畫了十字,作為所有的回答。
艾南多先生有點驚訝地動了一下,然後雙唇間迸出好大的笑聲。
而石塊始終如傾盆大雨般地砸落下來,挫敗了他們的志氣,讓他們不再如攻城前那般趾高氣昂。騎兵屢次不得不拉住坐騎,以防馬匹折斷腿,因此根本無法跟上白駒的速度。
他停了一下,再說:
然後賈伯曄倏地攫住鞏薩洛的眼神,而眼中的鞏薩洛,讓他開始感到復讎的快|感:因為這個俊美卻殘忍的傢伙竟對他面露懼色。
鞏薩洛早已跪下在他身旁嚎啕大哭。他緊緊把胡安抱在胸前,有如抱著嬰兒那般,枉然地搖晃著他。
巴托羅繆修士把木製的十字架放在賈伯曄的胸前。精疲力竭的他,眼珠幾乎深陷在眼眶裡,消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臉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上十歲。
可是什麼也沒發生。只有石頭呼嘯而過的氣流,拂過他的肩頭。
「賈伯曄先生,你可能還爬不到城牆的中間就已經被石塊砸死。」艾南多冷靜思考著說。
「得啦,你這個傻瓜!」
賈伯曄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印加士兵都沒發現他,也沒有石塊砸下,更沒有箭羽射向他。不遠處的左方,有一道呈之字形曲線的主要城牆,賈伯曄辨識出其中有一道梯字形的入口,已經被草地上的石塊及圓木堵死了。過了這道門,等於是潛入了薩克賽華曼城堡的中心。
賈伯曄的劍已高舉,嘴裏喊著往前沖。依札馬上躍起放開步伐,好像就等著這句話。馬鬃迎風飄揚,它縱身一躍,腳不及地,仿若跳舞般地飛躍過障礙物,帶領著後面一群鐵甲肉身的騎兵,以及更後方大聲叫喊、一手斧頭一手盾牌的卡納瑞族人,身手矯捷地在後頭跑著。
沒有人說一句話,大伙兒緊抿著雙唇,內心深處不住地禱告著。
庫斯科,1536年5月
「當然以你覺得最好的方式!」
「是天主的旨意也好,是魔鬼附身也罷,對我們有什麼干係?」胡安急得火氣上升,呼吸短而急促,「事實是,我們的同胞對你又敬又畏,認為你可以趨吉避凶……他們現在都覺得如果沒有了你,我們贏不了的!」
「賈伯曄,是你殺了他,你殺了我最愛的弟弟!」
「第一座城牆的中間有扇窗。只要有堅固的長梯,就可以爬得上。再者,我知道,有樓梯可以通達塔樓的最頂層。我想,從那裡印加人很清楚可以如何爬上塔樓,到時候我一定可以找得出來!」
當大家忙著把梁木搬開,騰空進出口的時候,賈伯曄趁機對賽巴田笑了笑。賽巴田的脖子和手臂都還包紮著繃帶。可是這一次,這位大個兒黑人沒對賈伯曄響應地微笑,他沉重的臉上籠罩著悲傷,像是與人永別。他走向賈伯曄的坐騎,撫摸它的下頷,而它微微點頭響應他。
當一隻手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以及肩膀時,他倏地驚醒。手掌光滑且手指纖細。那是一雙女性的手,蘊含了他遺忘已久的溫柔。
「我死了對你們一點也不妨礙。但如果我成功了,你們就不會再怨恨我了。艾南多先生,我知道怎樣可以對自己更不利。」
賈伯曄不管他的批評以及嘲弄的眼神。他拉起巴托羅繆那隻奇怪的手,緊緊地握住。
這場血肉橫飛的遭遇戰究竟持續了多久,沒人知道……
他一睜開眼,大石頭正好砸落在護城牆上,頓時裂成粉碎。
他把小土堆代表城堡,以靴跟繞其一圈。
「賈伯曄先生,那這樣好了,如果你非要殺他,就讓我替他擋。目前恐怕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法吧?」
賈伯曄小心翼翼地把高頂盔放在酒桶上,有意無意地玩弄高頂盔上的鮮紅色羽毛,接著問:
艾南多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鞏薩洛卻是臉色發青,禱告得斷斷續續。鞏薩洛的瞳孔越放越大,念到天主經時嘴巴就不動了。賈伯曄以為他要起身了。可是艾南多急切的眼神威脅地注視著他的弟弟。就在這個時候,禱告結束,每個人去牽回坐騎。騎兵把目光投向賈伯曄。有些人打招呼地向賈伯曄點了點頭,有些又再畫了一次十字。縱然大家已經拉起韁繩準備出征,但始終沒有人敢靠近他。
「賈伯曄先生!」
「胡安先生,什麼風把你吹來了!看看,你可以下床了。巴托羅繆修士幫你包紮得又好又厚實,再來多少的石頭也不怕了。」
「賈伯曄先生,你接不接受我的邀請?」
賈伯曄坐直身子踩上馬鐙,使出全力吼著:
經歷了戰鬥中的驚恐不安與挫敗失望,眾騎兵無力地看著這兩人,無法在真理和瘋狂之間做任何的選擇。有人畫十字,有人包紮腿傷,甚至更有人徑自拔下刺在鐵布衫上或馬甲上的箭。但這時馬匹賓士的腳步攫住他們的注意,讓他們避開了做抉擇的窘境。原來,胡安和留守的騎兵快馬加鞭趕上了他們。
當他張開眼,從夢的深淵醒來,全身酸痛不已的他,注視著眼前這個女子的臉,卻記不起她是誰。她的眼眶中含滿淚水,臉頰染滿塵埃。
「如果我說不,那麼,監獄等著我,是吧?」
賈伯曄只是做了個「算了吧」的姿勢,當做響應。而這一次,換成胡安擠壓變形的嘴奇怪地牽動,似乎是想要擠出一個微笑。
馬甲和馬鐙沾染了鮮血,馬匹衝出血肉模糊的戰場,直馳奔向山路的第一個轉彎處,那裡也是投石器無法企及的地方。
「聖雅各布神!他成功了,聖雅各布神!」
在離賈伯曄大概百步之遙的地方,胡安·皮薩羅不小心失去平衡,自馬上跌下,整個人狠狠地摔落在一塊草地覆蓋的岩礫上。他頭上的繃帶被撞開,頭顱變得血肉模糊。胡安因忙於應付敵人,一時疏忽把手中的盾牌放低,讓自身暴露于彈如雨下的危險中,以致遭到石塊重擊而跌落。
「你這個出言不遜的狂徒!」賈伯曄被逗得開懷大笑,上前擁抱他的朋友。
「聖雅各布神!」
但越來越多人反對,賈伯曄這時改變說話的語氣,向他們保證說:
「我不再殺人了。一切都結束了。」他說。
這一次石塊如雹冰落下,密集得像是整座山坍塌在眼前似的。大家的手臂都縮到盾牌里,可是圓盾仍不敵石塊,被打得碎裂,眾人驚慌大叫,馬匹更是嚇得哀怨地對天嘶鳴。但就在一片兵慌馬亂中,印加人、西班牙人,甚至鞏薩洛都親見看見了這一幕:賈伯曄和他的白駒穿梭在落石如雨下的攻擊中,仍毫髮無傷,而其他的人儘管以圓盾蔽體,身罩鐵布衫,可是大腿、胸口、脖子仍然被石塊砸read.99csw•com得青紫紅腫!而胡安卻安然無恙,躲在賈伯曄的盾牌下,一如躲在屋檐下一樣地安全。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他們精疲力竭,加上天色漸暗,賈伯曄走過來鼓舞士氣,要大家做最後的衝刺。但他才一停下來,耳邊頓時就聽到大喊大叫的聲音。賈伯曄本能地以為要有人需要救援,順手舉起盾牌,沒想到竟剛好擋住鞏薩洛企圖劃破他胸膛的劍。
「我才不管天主是不是指派我,這隻不過是我生命中的驚鴻一瞥……至於你猜想的,我覺得沒有什麼,印加人正如同你或我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有高也有矮,身心受到劇痛的創傷,而且都是因為我們的關係。」
大家約莫花了四小時左右走下了城堡的平台,一路上抬著胡安的身體,行進間不乏印加人的攻擊,重新回到奧凱帕塔廣場和其他戍守後方的人會合。賈伯曄疲乏的全身已經失去任何知覺,甚至連飢餓的感覺都消失了。他的手指都凍僵了,手掌也因長時間握劍的關係腫脹起來。他也看不清四周的環境。
「聖雅各布神!」他再一次嘶吼著。
「這裡是卡蒙加山口,位於西北方,橫在城市和城堡之間。要到達那裡,必須攀越山頭,是異常困難的事。因為那裡是典型的峽谷。印加人鐵定會把我們砸死。不過,如果我們可以做得到,就可以衝破他們的防守,繞到城堡後方。那裡有好幾扇門,應該很容易侵入。」
巴托羅繆很嚴肅地回答:「我的天主並非以利刃責罰人、以眼還眼的天主,而是以愛和寬容來原諒人的天主。如果你信我,你最好也聽從他的話。不過,迫切的時候,也不要忘記揮動你的劍。」
胡安清了清喉嚨,眼睛也閉上。賈伯曄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他正在笑。
緊接著,這回換成在他背後的五十名騎兵齊聲大叫:
內院上方漫天的蓋布里,篩落下稀疏又微弱的光線,僅能隱約瞄到來人的身影,而且那人有顆大得離譜的頭。他很小心地往前移動,盡量不讓自己踩到倒地昏睡的那些巴拿馬奴隸,他們甚至不管遍地的垃圾。這裏到處可見髒亂與惡臭,多日未食的人身上,甚至都可以嗅出死亡的味道。飢餓硬化了他們的腸胃,也堅硬了他們的心腸。賈伯曄和其他的人一樣,詛咒著翻腸攪胃的難受,這種滋味分分秒秒提醒著他,最後吃的那口肉,來自翹辮子的那匹馬,而那早已是五天前的事了。
「胡安先生!」賈伯曄大叫著說,「你別聽他胡言亂語!我們還有最後的機會:印加士兵和我們一樣疲累。我們是躲石塊躲得精疲力竭,他們是猛砸石塊累得耗盡元氣。而且很快他們就沒有石塊了!即使留我一個人也無妨,請你下令讓我背水一戰!」
沒有人看到他,也沒有人聽到他那頭白駒的踱步聲。他沿著小山坡往上走,這座山坡正好遮往了城堡的那片美麗石牆。賈伯曄心想,平坦的台地應該就在眼前,所以他放慢行走的速度,抵達了那塊光禿禿草地的邊緣。再過去就是城堡的基石了,所有巨大的岩石都在那裡。
頓時一片闃然無聲,直到過一會兒后,聽到轟的一聲,他的整個身軀撞在一堆投石堆之上。
胡安似乎是為了讓賈伯曄更清楚他的意思,猛地把高頂盔推到賈伯曄的手中。
她的聲音變得哽咽,然後繼續說:
他翻越過城牆,結果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塔樓的高處空蕩蕩的。只有一座小塔佇立在中央,開口處有一道樓梯,但極為狹窄,必須側身才能通過,但沒有人防守,而站在樓梯底下,賈伯曄聽得到有人說話及叫喊的聲音。
城垣下,每個人手持的盾牌緊緊相連,好像全都變成了髒兮兮的甲殼昆蟲。賈伯曄有如魔鬼地大笑,吶喊著:
約在午後兩三個小時,繞過了許多曲曲折折的迂迴處,他們總算抵達一處形狀不規則的台地,路面上散落著黑色的巨大岩石,沿著緩坡一路通往薩克賽華曼城堡的後方。那裡的石牆由巨大的岩石組成,彼此之間卻連接得天衣無縫,不禁讓人懷疑,憑藉人的力量,如何能夠把如此巨大的岩石堆壘而上。奇怪的是,竟沒有印加士兵在此防守。
「艾南多先生,不是我以石頭擊中胡安,但的確,是我堅持採取最後一次的進攻,而這一次如同前幾次,都是徒然!鞏薩洛的確有理由認為是我殺了他的弟弟!」
「自己多小心,注意前方,也要留意後方。」巴托羅繆低聲說,「鞏薩洛聽到胡安讓你加入,氣得快瘋了。你可別再觸怒他。」
「老天保佑!」他悄聲地說,胸中有如火般地燃燒著,「是安娜瑪雅保佑我!她愛我,她保佑我!」
艾南多和賈伯曄同時轉身,張望著是誰猛然一喝。這時,巴托羅繆走進營房,並繼續吼著說:
這一次,賈伯曄再度躍過第一道防線后,快馬加鞭往山丘奔去,他辨識出幾塊岩石形成的階梯,他的坐騎很輕易地就可以躍級而上。他繞到印加士兵陣仗的後方,逼得印加士兵直往後退,讓他們來不及轉動投石器。在下面的西班牙騎兵,看到這場小小的勝利,興奮得大叫,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住嘴!你這個狗娘養的混蛋,給我閉上狗嘴!我看到了,大家都看到的,印加人不殺你。你知道要怎麼避開他們的石頭,你故意引我們到他們的勢力範圍,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將我們一舉殲滅!」
旁邊的哀禱戛然而止,但歌聲仍持續。艾南多無力地做了個手勢,宛若要驅散正要盤據他腦中的思緒。這時他的嘴角閃過一抹輕笑。
賈伯曄拔劍出鞘的聲音嚇退了迎面而來的十來名印加士兵,他們個個手持投石器和狼牙棒。他們既詫異又好奇,彼此面面相覷,呆在原地。賈伯曄突然用愷切語向他們說:
鞏薩洛諷刺的話,不過只引起了賈伯曄毫不在乎的微笑。賈伯曄與胡安的眼神交錯而過,他重新戴上那頂鮮紅羽毛的高頂盔,並發表想法說:
「同胞們!同胞們!這個人不是聖雅各布神,而是叛徒,是魔鬼!大家別再跟從他!別再聽他的,他帶大家去死啊!」
但他們方才通過的是最容易的一關。正如同賈伯曄所擔心的,卡蒙加的山坡是最險峻的考驗,耗損掉他們大半的兵力。
賽巴田吼著說:「這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什麼去爬那把他媽的梯子,又什麼去把他們殺個精光,你出的是什麼爛主意!」
「我是來和你講和,而不是來威脅你的。」
緊接著短暫且詭異的寂靜之後,突然響起一陣呼天搶地的哀嚎:
「我一定帶油膏回來給你,這樣的話,下次你就可以和我一起出征了。」賈伯曄開著玩笑地說。
他自嘲著說:「我還以為自己是主人,而其實不過是個可憐不堪的奴隸!」
賈伯曄還來不及拉住飛馳中的依札,投石聲已砰砰響起,恍如炮兵的轟炸。投石一時如雨而下,劃破空中,在賈伯曄的頭上咻咻作響。而他的背後,毫無設防的騎兵被石頭打得痛苦地哇哇大叫。而馬蹄踢到彈開的石塊,揚起後腿,把騎兵摔個四腳朝天,這時,印加士兵早已等著要拿下他們。
當艾南多扶著胡安爬上那匹被閹割的馬時,鞏薩洛像是讓人遺忘了,自顧自地準備出發。
胡安儘管下巴被繃帶纏得張合困難,仍儘力說出自己的想法。賈伯曄注意到在微涼的晚風中,他的前額竟然沁著汗珠:
「你知道什麼?我為什麼要為你的民族抗戰?沒有道理啊!」
「他們昨天還覺得是因為我,才會全盤皆輸!」
「太好了。」賈伯曄表示同意地說,「可是請別九*九*藏*書重蹈我們那位督軍的覆轍,千萬別再輕敵。我知道他們的將軍叫做維拉·歐馬,既聰明又頑強。尤其他誓死要殺得我方片甲不留,這個信念給他很大的力量。胡安先生,你可別心存僥倖,以為他有什麼弱點。他就算是被你砍斷雙臂,那兩條手臂都還能和你纏鬥!」
「下馬!」賈伯曄大聲吼著,「下馬,拉住馬銜,讓它們低下頭來。」
他覺得有股深深的興奮感,曾經厭世的想法、對世界冷漠的態度,全都一股腦兒拋得老遠,他感到體內流竄著一股無窮無盡的力量。
直至夜晚,艾南多·皮薩羅下令攻進城堡的最後一座塔樓。那是最大的一座,卻看得出來是一座倉促中趕工的岩石建築物。
抬起眼,他全身才嚇得打哆嗦,他這會兒明白殷琪說得有道理,大家都說得有道理。
當印加士兵往下爬到階梯一半之處時,負責保衛薩克賽華曼城堡的將軍,這時獨自站在矮牆上。他耳垂上掛著金光閃閃的黃金耳環,顯露出高貴的地位。
「我的好朋友巴托羅繆,是發現真相的時候了。我必須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而這一次,我的身邊沒有任何其他人了!」
然而,胡安的眼神仍透露懷疑的想法。事實上,大家腦中都縈繞著同一疑問:攻下卡蒙加山脊,會不會像當年拿下維爾卡空加山脊一樣慘烈?西班牙人同樣處於艱難的境地,賈伯曄要不是憑藉著頑強的意志力和對安娜瑪雅的愛,早已一命嗚呼了。
這時,有種奇異的狂熱衝勁攫住他。他的眼前不再看見塔樓的城垣,只有安娜瑪雅湛藍的眼神。他再也不覺得肺部灼|熱難受,再也不覺得手臂快斷成兩截,再也不覺得大腿酸痛得無力攀爬。他像是有人托住他往上爬似的,像是有魔力,或者又像是只猴子。而下面的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他爬完最後的幾尺,而當他終於緊緊地抓住環繞塔樓最高處的岩石時,底下的眾人齊聲歡呼:
賈伯曄配合著木工的叫喊,不顧石塊的紛落,奮力往上爬。梯子開始彎曲,發出嚴重的嘎吱響,彎曲的程度有如吃太飽而脹氣的肚子一般。賈伯曄定睛看著城垣之上。他忘卻自己身處的高度,也忘了從空中落下的石塊,是如何擦身而過,甚至有時彈中臀部,還差點把抓著梯子的手砸得稀爛。他什麼都不管,只顧著腳和膝蓋合作,一蹬一蹬地往上爬。雖然身邊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叫喊聲和鼓雜訊,但他什麼也聽不到。
「那麼,求天主保佑吧!」
賈伯曄什麼也沒說,對鞏薩洛的恨意和嘲諷全都消失無蹤。而且很快鞏薩洛含恨地背過身,像個孩子一般悲傷地啜泣。
「這樣的話,我會擋在你的面前,因為不論我的情感還是我的驕傲,都會告訴我要這樣做。鞏薩洛不管再怎麼錯,畢竟是我的哥哥,我敬愛他……而且,說來可能讓你吃驚,我的哥哥也是同樣不顧一切地愛護我,不過,有時我擔心他,因為我就好像是唯一可以拉住他,不讓他往魔鬼的深淵墜落的人。」
「……而他該一次把世界上的壞人全都消滅,而且最好先消滅鞏薩洛,是嗎?」
「我們會通過的,我們一定會通過的,因為我們必須通過才行!」
正如之前達成的共識,只有胡安·皮薩羅與一群騎兵留下戍守。鞏薩洛和其他的騎兵以最安靜的方式馳騁馬匹,跟隨著賈伯曄的白駒前行。他們跳過障礙物,超越卡納瑞族的隊伍,向梯形的高大城門發動攻擊。一時間,天搖地動。
賈伯曄手指緊緊掐住她的手臂。
從鄰近的塔樓上,可以看到賈伯曄。叫喊聲四起,落石又不停地砸落。但沒有人敢驅步靠近他。他們只敢沖向那面城牆下的西班牙人。
不過,正在此刻,賽巴田在他身後幾步之處,以嚴厲的眼神審視著他。
但所有的聲音都離他很遠。
但,什麼也沒有。
「胡安!胡安啊!你醒醒啊!弟弟……」
這時,他確切地看到夢中曾經出現的景象。
賈伯曄聽到印加人邊逃跑邊喊叫的話語。
「賈伯曄先生,我們的同胞希望你也加入!有些人相信是天主指派你來,相信聖母瑪麗亞守護著你……其他的人則認為天主和這一切沒有關係,但他們認為你從印第安人那裡得到魔法……你那晚的表現在他們的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知道,我很抱歉。他和我提過你……」
他的眼神尋求著他的同意,賈伯曄點了點頭。
賈伯曄冷笑著響應:
受圍困的第十天晚上有人走近,但賈伯曄認不出那人是誰。
艾南多驚訝地打量著他一會兒,接著悄聲附和:
甚至,他還覺得很開心。
「奉所有聖者之名,你怎能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說法?」
「別擔心,我是向來公認受到保護、刀槍不入的,連天主都保護我的!」
賽巴田溫情的話語,現在想起來似乎是講給另一個他聽的。
「我們還有一些給小孩喝的羊駝奶,我帶來了。爬上城垣前,先喝了這些羊駝奶。這樣你才有力氣。」
「聖雅各布神!聖雅各布神!」騎兵縱聲狂叫,然後垂下眼睛畫十字聖號,似乎寧可不知道勝利的原因。
腦海的影像佔據著他的思緒,末曾須臾遠離,總是緊緊縈繞著他,讓他不得一刻安寧。他看見微風中飄揚著一條繩子,繩子的一端系住最雄偉的圓形塔樓上的城垛。而就在他滿是傷痕的雙手握住繩子的那一刻,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他直攀最高處。
「是她派你來的?」他問道,「是安娜瑪雅派你來的嗎?」
終於,一如賈伯曄所預測,石塊如雨下的攻擊停止了,他們抵達了那塊平坦的台地。一直追著他們不放的印加人看來不過只有五十來個!他們只敢遠遠地以投石器攻擊,卻不靠近半步。疲憊不堪的馬匹只消來回賓士,就可以佔據此地。
賈伯曄揮動長劍,伴隨著一聲怒吼,衝上前去救援他們。他的出現有些嚇阻了防禦薩克賽華曼城塞的士兵,頓時這些士兵退到兩旁,眼睜睜看著摔下馬的騎兵重新爬上馬背,或是跳上戰友的坐騎一同逃離。
這時的賈伯曄感到一陣心寒。
他終於爬到梯子一半的高處,但梯子開始劇烈地晃動,不管他體重多輕,仍感到梯子移動了。他自忖上頭守株待兔的人大可趁此機會抓住他,把他推落,想到這裏,他的神思就變得模糊不清了。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勉強才聽得見。賈伯曄仍坐在拿來當沙發的酒桶上,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當那人越走越近,賈伯曄注意到他腋下夾著五彩羽毛束的高頂盔,上半身的緊身衣有大塊大塊的血跡。至於那顆脹大的頭,應該是纏上繃帶的關係,整個頭只見一雙驕傲的眼睛、有如鷹鉤的鼻樑以及費力微張的嘴唇。
「好兄弟,好好照顧它,就像你照顧我那樣。」
往後一些,有艾南多站在步兵的前面。往後就只有靠步兵駐守陣營。艾南多以眼神環視出征的儀式,嘴裏不由自主地咕噥著。他是第一個發現賈伯曄到了方院入口的人,後面安靜地跟著他的白駒。他的左手已經滑入並握緊圓盾,右手則拿著鮮紅羽毛的面盔,緊靠著自己雙層皮革的鐵布衫。
「我希望這頂代表性的軍盔可以戴在你的頭上……我因為受了傷,沒法兒戴。而如果有了你戴著這頂羽毛束的軍盔,那麼戰士們就知道要往哪裡去。」
「難道連你這個曾經親眼目睹我化身為聖雅各布神的人,都不再這麼認為了嗎?」
胡安本想再說下去,可是一陣難忍的疼痛讓他的臉扭曲變形。然後他話中帶著諷刺與挖苦:
「大人,您別嚇唬我!」他話中帶著乞憐read•99csw•com的語氣,「你哥哥的所作所為我還無法釋懷。恐怕下次再讓我逮到機會,無論是我的情感,或是我的驕傲,都不會讓我輕易放過他……」
「好主意。」賽巴田咧了嘴,慘淡地微笑。
「你真是個怪人!我說,賈伯曄先生。你老是想找死,難道老是想讓自己死里復活嗎?你老是想表現出你比我們之中任何人都優秀。所以結論可以歸結到我的總督哥哥對你的看法,你的確有些不同凡響之處。」
賈伯曄搖了搖頭。
賈伯曄輕輕地比了比,打斷胡安尷尬的表白:
天邊魚肚漸白,印加士兵一如每夜,不曾停歇地吶喊著,五十名騎兵在上百名夏恰波亞族和卡納瑞族傭兵的注視下,全體屈膝,巴托羅繆行走于緊密的隊伍行列間,以他指頭相連的那隻手為出征的士兵祝福。
「為什麼要這樣做?」
眾人剛躍過方院最後一道城牆,抵達山腳邊的第一塊台地,馬上遭遇到萬箭齊發,自他們的頭上呼嘯而下。因為射程太遠,箭攻還發揮不了作用,箭羽彈到圓盾以及馬匹兩側的馬轡,即應聲而斷,未傷及馬匹或騎兵。
賈伯曄握住瓮的把手。
卡納瑞族人安安靜靜不發一語搬下牆上的岩石,賈伯曄這時也跳上了馬。賈伯曄始終保持安靜,驅策著依札走在這座天然巨石形成的迷宮中,高大的石牆護衛著堡壘的城牆和塔樓。
「不,我是胡安的妻子。」
塔樓城垛上沒有窗也沒有門可以進入,只能沿著一條龍舌蘭和依楚草編成的繩子才能到達塔樓的頂端。這條繩子和弔橋所使用的相同,有如人的手臂那麼粗,沿著整座塔樓垂吊而下,猶如向高難度挑戰的邀請。
他曾經想死去,他曾經想活著,而現在,他什麼也不想了。
但他始終看著一個接一個倒下去的士兵,眼睛未曾一刻遠離。
約莫有兩個小時,他們不斷地攀爬過一段又一段的山坡路。一路上二十來處路面狹隘得僅容一匹馬通過,且路面鬆動,不是坍塌就是龜裂。這時,當所有卡納瑞族人蹲踞在盾牌之下,宛如一窩螞蟻般,或是擠在斷層的夾縫中,或在路面躲來躲去時,他們必須耐心地等待從斜坡上方投下的滾石停止,才能再行動。
「小心石頭!」突然有人大叫,「小心石頭!」
屍臭膻腥的氣味溢滿他的呼吸。
晨光仍微弱,照不進窗里,但賈伯曄猜想裏面應有一座樓梯,他甚至可以想象那裡的衛兵看到他,臉上會如何吃驚地扭曲。
賈伯曄留心著任何印加人的喊叫聲。
「簡直是舊事重演!」胡安嘟噥著,閉上眼,一如眼前是場夢魘。他們盤踞高處,我們置身低處……拖著沉重的裝備。
她搖搖頭,幾乎笑著說:
他的嘴裏仍喃喃地說:「說是我期望並一手導演了這場失敗的戰役,是不公平的。」
更悲慘的是,失敗感挫折了他們的鬥志,加上空腹削弱了他們的精力,西班牙人已經退出了第一道障礙的防線去找尋掩蔽處,儘管賈伯曄對他們喊話五六次,要他們再突圍,仍喚不起他們的鬥志。
印加士兵們也一樣,大家都靜默不語;冷冽的風吹來,眾人不禁打了寒顫。
「聖雅各布神!聖雅各布神!」
「你瘋了,賈伯曄!」
他大聲地說:「那些印加人以為我們會待在卡斯提爾!」
「胡安先生,別想太多!我手裡可變不出魔法。打贏的幾率比我們現在餓死的幾率還小!」
「他本來是選上我當奴僕的,但他愛我,宛如我是他的愛妻。而我也深愛著他。他對我很溫柔。另一個世界的祖先不會願意看到他受苦太久的。這樣很好。」
事實上,他才爬了兩尺,正當他的腳和上身呈直角的時候,靴底就滑過城牆的岩石,手臂費力在空中險些撲了個空,這才稍微平息他的衝勁。
聽到這句話的震撼程度,不下於先前槍林彈雨的猛烈,眾人心中緊繃的弦頓時鬆懈,並化為狂笑,所有的疲累頓時全都消失無蹤。
印加士兵防線潰散,他們把手中的狼牙棒丟向西班牙騎兵后連忙竄逃,還有些以馬匹的腹部或騎兵的腿為目標,採取自殺式攻擊。但並未奏效。
「聖雅各布神保佑我們今晚可以到城堡用餐啦!」
「真是萬幸,還有天使拉住他!」
賈伯曄本能地舉起圓盾護往胡安只有繃帶保護的頭部,一來胡安頭上沒有頂盔,二來他因為傷勢的關係,也無法戴上頂盔。
在西班牙人的響應聲中,在箭羽呼嘯而過與石塊的擊落聲中,在臨死者的呻|吟聲或勝利者的歡呼聲中,在廝殺的刀劍聲或馬蹄的踐踏聲中,賈伯曄依稀覺得所有的山,所有石塊,還有整個大地似乎都默許他將高舉凱旋的劍,贏得勝利。
賈伯曄笑了,笑得幾乎像個同謀者一般,並以靴跟在地上隨意漫踢,揚起塵土。
胡安勉強抬起疼痛不堪的頭,迎上賈伯曄狡黠的眼光。接下來由他口中說出的話,小聲得幾乎快聽不見:
「叛徒!姦細!」鞏薩洛大吼大叫,眼睛里充滿著瘋狂,「你終於露出真面目了!你不得好死,帶大家往這個陷阱跳!」
「我已經和你說過了,我是來講和的……而且是來指派我的將領……」
賈伯曄把疼痛不堪的雙手放在城垛的岩石上,直視自己顫慄抖動的手。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他自忖是什麼瘋狂的力量佔據了他,這時的他宛如剛從酒醉中蘇醒。
「你不可能爬上去的!」
「我的老天,我的好兄弟,有時候我會自問你是否就是天主的化身。」
近晌午,戰爭持續著,接著第二座塔樓也被攻下。賈伯曄一直待在第一座塔樓,遲遲等不到人前來與他會合。他感到恐怖,而且一刻也沒放鬆地從高處目睹戰爭中造成的浩大傷亡。放眼望去,薩克賽華曼城堡的城垛上橫屍遍野,死傷者也許有一千,甚至有兩千人。
殷琪的眼神里混雜了痛苦和驕傲。
「我記得到達山頂之前,有一處平坦的地方。我們到時就可以騎上馬往西北方前進,讓印加人以為我們是要遠離城堡,以為我們要逃命了。」
「卡瑪肯柯雅會保護你。還有偉大的祖先也會護佑你。你會拯救我們,大家都知道的。」
有兩次他沉重的雙腳不小心沒踏穩,不過,他很快就利用身體的重量,讓自己往牆壁擺盪。他的膝蓋和胸膛結結實實地撞上城牆,差點因為疼痛而鬆開手中的繩子,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肌肉跟著僵硬,他仍往上爬。還有一尺,兩尺,也許還有六尺,或者還更多。這時候,他腦中閃過賽巴田說過的話:「再不用多久,你就會像天使一樣從天空飛到地上,然後發現一切都是岩石!」他苦笑著,中斷了思緒。因為他快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了,所以寧可以剩餘的力氣往上爬。
胡安的頭上纏著乾淨的布,護胸、護膝牢牢實實包裹住他的胸部和腿部,虔誠萬分地領受修士的祝禱。在胡安的身旁,鞏薩洛沉著一張臉,濃密的頭髮垂到鑲嵌著突起的黃金雕飾的鐵制護肩上,張著嘴勉強祈禱著。
「眼前可見的是,今晚將沒有盛宴……所以我們將有更多的時間來祈禱!」
胡安一刻也沒遲疑,長劍往城堡方向一指,隨即鞭馬賓士。整個騎兵團遲疑了一下,馬上也急起直追,只剩下鞏薩洛遠遠地在後頭咆哮不已。
賈伯曄把劍在空中劃了兩三次,就好像那只是一把木劍而已,然後往樓梯爬了兩三個階梯,印加士兵也往上爬了兩三步。接著賈伯曄又往上爬幾步,而他們也順勢往上爬了幾個階梯。突然有一個印加士兵喊說:
「賈伯曄先生,戰爭中死了不少人,」他嘲諷地說,「他們註定為這場戰役犧牲,而且我們已經https://read•99csw.com失去他們了。我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我弟弟的死讓我很痛苦。但更讓我痛心的是,儘管有你的保證以及你的魔法,我們始終都無法攻進這座魔鬼的城塞!雖然這一次石塊和箭羽也無法傷你分毫,但我卻認為這是最沒有用的魔法!」
他剛爬到一半,上面突然砰地一聲,他抬頭看。剛好就在他的頭上方,有如圓板凳大小的石頭,砰一聲重重地撞上了牆壁。他來不及閃躲,索性閉上了眼。
「鞏薩洛除了胡安以外,從來沒有愛過或尊敬過任何人。」艾南多繼續說,「不管男女他都不愛。他只是勉強地聽從我的權威。如今,胡安的死將會讓他變得比以前更瘋狂。」
「是時候了,賈伯曄先生……我把騎兵分為兩組。我哥哥帶領第二組。」
有好一會兒,舉目可見白駒依札和賈伯曄頭盔上的鮮紅羽毛在一團混戰中到處游移,遠遠地朝著那面美麗的城牆接近。西班牙人又重新勝利地歡呼。
「巴托羅繆修士,如果真有天主,」賈伯曄認真萬分地說,雙眼直直注視著巴托羅繆,「今天是他說服我他存在的最好時機。我要的不是他保佑我毫髮無傷,你知道的,我只是去做我該做的……」
賈伯曄徒步走在卡納瑞族士兵當中,接近第一處防堵的關口。幾乎沒花多久的時間就突破了這道防堵的牆,因為根本無人在此防禦。
「我到昨天以前,都還是他的妻子。」
「你喝下羊駝奶吧!總之對你有益處。」她簡單說完后,馬上離開。
他預想到以後會發生的事,而且每一幕竟清晰得有如他已然親身經歷。
「你簡直神志不清!願諸聖保佑你,經過這一整天,你已經腦筋錯亂了。」
黑夜中,賈伯曄沒有合眼。即使他打盹,也好像是清醒地做著夢,儘管他很想好好地睡一會兒。
殷琪掙脫他的手,猛然地站起身。
賈伯曄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察覺懼怕浮上每個人的心頭。因為飢餓的關係,大家既驚恐又不安的情緒,削弱了最堅強的抗敵意志。有匹馬因被砸落的石塊打中鼻子,痛苦地抬起前腳,將身子高高地豎起。它以前腳衝撞在它前頭的馬匹,同時將騎在它身上的騎兵甩在後頭左右搖擺,多虧兩名卡納瑞族人,否則那匹馬就可能掉落到無盡的深谷之中。這時,附近的馬匹受到驚嚇,一番推擠下,險些讓大半的騎兵及坐騎滾落懸崖。
可是不多久,從那面城牆上落下第一道如雨而下的投石及箭羽,砸在大家的身上。賈伯曄和眾人一樣,舉起盾自衛,並且聽到砰砰的撞擊聲打在護胸及護甲上。
「現在來想想我們目前的情形。」胡安繼續說,同時往前靠近,好讓賈伯曄聽清楚他費力吐出的話,「我和你講和,為了能夠一起打這場硬仗……艾南多已經決定讓我們並肩作戰,攻擊那座城堡。這也是你的建議……雖然我目前受傷,艾南多仍然封我為將軍,帶領手下的軍官……這一場仗,將會由我帶領大家衝鋒陷陣!」
賈伯曄來不及自我辯護,鞏薩洛已經騎上馬,舞著劍,沖向賈伯曄:
當賈伯曄剛爬到一尺處,攻城梯就開始搖搖晃晃,所以他盡量放輕動作,爬上兩個階梯后,耳邊頓時響起印加人的叫喊。他低頭看賽巴田、巴托羅繆、艾南多以及所有其他的人,真是說時遲那時快,他們一骨碌地放開手中扶著的橫杆。賈伯曄還沒看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肩上頂著自己的腦袋,且腳困在梯子中間的賈伯曄,也趕緊拿起盾牌保護自己。
「胡安是鞏薩洛在這世上唯一愛過的人。」艾南多又繼續說,「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而且他始終深愛著他。很奇怪是吧?」
他的同胞一度以為賈伯曄大概是累了,因為最後幾層階梯級距其實不遠,應該比較容易攀爬。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感覺到好像可以跑著爬上階梯一般,連往窗戶裏面看都來不及,不一下子就翻過了窗戶。
他慢慢將劍從劍鞘中拔出,丟到矮牆上。
「那我們等著瞧,看看到底有沒有魔法這回事!」賈伯曄氣得嘟噥著,手撫著臉。
「他是外國人,騎白馬那個!」
「不,」賈伯曄壓低聲音,只讓胡安聽見,「那上頭沒有人。維拉·歐馬的大部分軍力都部署在我們後方。」
「你千萬別張揚!那會有損我的名聲!巴托羅繆修士,總之,你應該替我高興。你不是曾經告訴過我,祈禱不一定要屈膝才行?」
但情況仍然混亂。因為印加人突如其來的攻擊讓人措手不及,所以卡納瑞族士兵抵擋得很困難,他們和印加人的肉搏戰妨礙了騎兵的撤退。再者,地上滿是石塊,馬匹必須很小心地行進。很快就只剩賈伯曄的白駒能夠維持一貫的賓士速度,無視於對方的攻擊。
「這倒也是個不錯的意見。」
他有好一會兒四肢動也不動,喘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幾乎沒有一絲力氣好讓自己翻越城牆。他注意聽著印加士兵的動靜,怕他們前來抓他。
「聖雅各布神!聖雅各布神!」
「艾南多先生,我們這次進攻多少有點正面的效應。當我們繞到城堡後方牽制住一部分的印加兵力,你才得以揮軍到達這邊的城垣。我剛剛瞥見我們的同胞已經在那裡紮營……」
約莫有一秒或是兩秒鐘的時間里,印加士兵彼此緊靠著,舉起弓箭,握拳的手中緊抓著一把狼牙棒。但是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比投石的速度更快。當石塊還來不及從護胸或護膝上彈跳開,印加士兵眼睛突出地看著馬匹直挺挺向他們衝來,馬蹄連番踹入了他們的胸膛,恍如一陣令他們驚心動魄的煙塵。在陽光的反射下,刀光劍影猶如閃電。印加人痛苦得張大嘴巴,刀劍刺入他們的身軀,馬蹄搗碎他們的腑臟,踩扁他們的胸膛,他們的臉被踩得稀爛,再也聽不到叫喊聲。馬匹踩著遍地屍骸倏地迴旋轉身。緊接著卡納瑞族也上場,當場陷入一片混戰。廝殺越來越激烈,西班牙人不斷地揮劍殺敵,踩著死者殺出了一條路。
然後賈伯曄又同樣地放下盾牌,並把劍插回腰間,然後脫掉他的鐵布衫。他連想都沒去想,是否這條令人讚歎、可以媲美聖經中通天梯的繩子,可能爬到中途就遭印加士兵剪斷,他只顧雙手握緊繩子,開始這場攀高的考驗。
然而,他並不後悔。
這時,將軍又把泥土塞了滿嘴,以披肩將自己的頭包住,接著縱身凌空一躍。
這會兒換成賈伯曄默不作聲。但他想起今天早上胡安對他說過的話。
「就我的想法來說,我們得以詐取勝。讓維拉·歐馬和他的將領相信我們已經準備逃跑了……」
「退後,退後!我不想傷害你們!」
「我知道你想刺殺鞏薩洛的原因……而我,不會責怪你……賈伯曄先生,本來,愛上一個女人對我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我的妻子就是這麼奇妙地來到我的生命里,這你也知道的……而我,如此地愛她,就好像是天主自己將她許配給我……我溫柔的殷琪常和我談到她的好朋友……也就是你的……那位,險些遭我哥哥非禮……說起來,鞏薩洛有時真是過於衝動、欠缺考慮。」
賈伯曄感到一把刀冷冷地刺進他的胸膛,幾乎要讓他停止呼吸。他不由自主地驅策著依札往前,然而就在同時,所有的騎兵簇擁保護在皮薩羅兄弟的四周。正當大家抬著胡安的身體跑開的時候,鞏薩洛和賈伯曄正面擦身而過,鞏薩洛俊美的臉龐扭曲著痛苦與恨意。
「相信啊!而且我的相信足以讓我分辨你們兩人之中誰是騙子!你看吧!我倒是願意以聖雅各布神來打賭。」
「沒錯啊!魔鬼都是……」
「但願天主知道你在說什麼read.99csw.com!」
「因此我們將會……」
「不。明早天色一亮,我就獨自攀上那座塔樓的城牆,為你們辟出一條通道。」
「艾南多先生,請你搭建梯子,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但明天天亮前一定要做好。」
「你有完沒完?」
這時,氣氛安靜得相當詭譎,宛如這樣才能更清楚聽見山丘那頭的城堡傳來的擂鼓吶喊聲。所有的騎兵安安靜靜到方院門口,以梁木堵住出口的地方。連平日吵吵嚷嚷的卡納瑞族傭兵此刻都不發一語。
他幾乎可以說是欣然預期地聽到石塊敲擊到皮革裹住的盾牌上。有些落石因為很重,重擊到梯子,賈伯曄腳下的梯子晃蕩起來。他得加快速度。
「胡安!」鞏薩洛怒氣未減,一股腦兒地責備著說:「我的好弟弟,你竟和一條蛇打交道,這條蛇會吃了你的!賈伯曄想謀殺我們啊!他是化身為人的可怕魔鬼!印加人早就有備待之,也許他早就通知他們了……想想,我們從來就不曾長驅直入城塞的核心。聰明一點的,就天黑前返回庫斯科城!」
又一次,印加士兵個個面面相覷,遲疑著不知如何是好。賈伯曄不見得比他們知道該如何反應。接著,士兵們一語不發轉頭離開,以令人瞠目的矯健身手爬上陡峭的梯子。賈伯曄大喘著氣,跟著他們往上爬。不過小心翼翼,手持劍護在自己的前方。直到他爬出塔樓樓梯,重見天日時,他發現塔樓城垛四周的護城牆根本空無一人。印加士兵都逃之夭夭,飛奔回營,通報將領。
「我不只把它還給你,還要報答你的恩情,但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奉聖雅各布神和聖母之名,奉太陽神和月神之名,奉我的牙齒和鬍子之名,奉你的牙齒……」
「是嗎?」
「所有人上馬!」他在鞏薩洛聽得到他的範圍內,下達命令,「通道沒有阻礙!艾南多先生留守在城裡,他們根本料想不到我們的出現。」
看著胡安·皮薩羅離去時沉重而零亂的腳步,賈伯曄內心深處極其混亂。他剛剛竟接受了這個邀請,絲毫沒有真正的討論。(其實,在他的心底深處,和其他人一樣害怕這個事實——他是刀槍不入。)而且竟也忘了光明正大地教訓他可惡至極的死對頭。
攻城梯長度至少需要四尺,但只能達到城垣牆壁上凹進的窄窗處。而且需要二十人合力才能將攻城梯架起並置放妥當。這座攻城梯是由屋脊的樑柱和從路障里拾來的完好原木所組成。儘管階梯數不多,階距很寬,而且賈伯曄得費力伸長手臂才夠得著,儘管如此,能找到的繩子仍不足以作為梯子的橫階,因此還必須利用敵方折斷的箭羽,取其箭柄以替代。
賈伯曄則是戴上高頂盔,並把帽帶束緊在下巴的地方。
他以愷切語說:「不,不必麻煩。」
拂曉時分極冷。大地幾乎結了一層霜,天空白得有如亞麻布織成的竹篩。賈伯曄赤|裸著上半身,裹在一條極為骯髒的毯子里。
又一次,艾南多什麼也沒回答。他似乎只以耳朵去傾聽所有的呻|吟、婦女吟唱的悼魂曲以及夾雜其中的祈禱聲。突然間,他輕聲地說:
殷琪看著他一會兒。另一隻空著的手撫過賈伯曄的肩膀。她以手指觸碰他的肩胛,再掠過那塊胎記的圖樣。
「鞏薩洛先生!」
賈伯曄帶著微笑站起來:
她突然從長衫里拿出一塊小小的瓮,遞給賈伯曄。
西班牙人一動也不動,所有的眼光都注視著他。
「賈伯曄先生,我並沒有心存僥倖……所以才會找上你。你有我所沒有的精力……因此,如果我不行了,希望你能夠代替我帶領大家。」
沒錯,他又一次希望死亡能帶走他,希望從這座塔樓往下跳,永遠忘記自己是個殺人工具時,心頭曾經浮現的快|感。
號角聲大作,從圓形高聳的塔樓傳來。城牆上喧囂聲乍響。令人瞪目結舌的是,剛剛梯形入門處的台地還是空空蕩蕩,眼前竟然出現了一百、兩百,甚或是上千名印加士兵擋在前面。
他一點也沒遲疑,並且很有把握地認為勝利在望,立刻騎上了他的白駒,快奔回去號召其他的同胞。
當馬匹躍過中心廣場時,揚起背後漫天的塵土,他們不停地喊叫著。更後頭有卡納瑞族傭兵在飛塵中又吼又叫,好似一群獵犬。
「不要貧嘴!那無濟於事!」
賈伯曄頓時清醒,以手肘讓自己坐起。
此時,他又回到城牆邊,這次換成他自己高興地吶喊歡呼,迎接這場勝利。他大叫著已經成功地攻佔了第一座塔樓,所有人都可以安全地上來了!
「明天,印加人將不顧一切將我們從那裡擊退。而一旦印加人抵達,我們因為太疲累,將無法抵擋他們太久。」
賈伯曄張口正想回嘴挖苦一番的時候,胡安·皮薩羅走向他們。賈伯曄從他乾澀的嘴唇上讀著他的話,然後他聽到:
而當他雙手被縛,讓印加士兵拖著走在黑夜中的時候,在風中,他聽到西班牙同胞歡欣鼓舞的勝利吶喊,但一切都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正在此時,賈伯曄察覺身後有人叫喊,一回頭,正面迎上十來名印加士兵。他讀出他們眼中的猶豫,並瞥見他們手中的細繩。他們其中一人高高舉起長長的狼牙棒,已經蓄勢待發。
賈伯曄驚愕萬分地看著他拿起泥土,摩擦自己的雙頰,直到破了皮。然後,他又從塔樓的岩石間搜集了泥土,往臉上的傷口塗,直到整張臉都不成樣子。
賈伯曄儘管滿臉的血與汗,身體也因為不停地打殺而疼痛不已,同時,胸中熾熱的呼吸有如火焰燃燒,但他仍不住地大喊,要大家跟著他走。
「賈伯曄先生,我是來和你講和的。」他嘟噥著,語氣極其彆扭。
好像所有的疲憊瞬時消失無蹤,緊繃的肌肉突然得到放鬆,提心弔膽的心情獲得釋放。賈伯曄不由自主地往塔樓的頂端前進,揮動著盾牌和劍狂叫著:
「弟弟,是時候了。再等,夜晚就來了。卡納瑞族人都偵察過,防禦的石牆間的通道,已經堵死了,可是,正如我們所料,印加人根本沒有預期我們從這裏攻擊,所以根本無人防守。我建議讓我們的好朋友賈伯曄先生以他不尋常的方法,帶領卡納瑞族人先辟出一條蹊徑。到時候,他們只要做個暗號,我們就馬上進行攻擊。而且,因為弟弟你目前的狀況不適合帶兵進攻,我建議你和十幾名騎兵留守在此,作為我們的後盾,以防不時之需。」
「你不記得我的。」她輕聲細語地說,黑暗中的她微笑著,「我叫殷琪。很久以前我們見過,那是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去世以前的事了。我那時是安娜瑪雅身邊的女僕。她常和我提到你。」
「好好照顧依札。它是匹俊美的好馬,我希望這場仗結束后,你可以從此把它還給我。」
可是,在他們眼前這條位於城市西邊,穿過台地的山路,已經有三排甚至四排印加士兵堵住去路。胡安轉向賈伯曄,眼神清楚地表達了嘴裏說不出的命令。
即使他毫無邪念,仍不敢再想到安娜瑪雅,他不敢相信她為了讓他完成這麼殘忍的行動而保護他,造成如此為數眾多的死傷。
「你打算怎麼樣攻入城堡?」
艾南多沒回答。微弱的燈光下映照出他消瘦堅忍的臉龐。隔壁營房傳來哭泣與嗚咽,其中可以聽到鞏薩洛的哭聲以及巴托羅繆低聲的祝禱。
過了很久,整個軍營籠罩著一股詭異的安靜氣氛。但由於大塊吃著血淋淋的肉並生飲淡而無味的鮮血,很快地,連極度疲憊者都恢復了體力和精力。鞏薩洛首先打破沉默,發號施令要大家準備攻擊:
「我的朋友,我剛剛的祈禱里也包含你!雖然你以為沒有人發現,但我的確看見你的口中也在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