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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她並沒有馬上辨識出來,但眼前整座岩石是從一頭雕鑿到另一頭:凹溝的地方是河水流經之處,岩石的底部相間以幾道切口,這一切透露出千百個月圓的晚上以來,人們早已發覺神存在的事實。
外國人將在勝利中嘗到苦難,
當他們從橋的另一邊,看到曼科和維拉·歐馬,他們的肩膀更往裡縮,就如同身上背著無法承受的重擔。當他們走到曼科面前,曼科或是扶起他們,或是給他們打打氣,然後他們全都消失在黑夜裡:精疲力竭並沒有帶給他們得以歇息的感覺。
又恢復了寂靜。
看到這一幕,安娜瑪雅心底深知這一切的意義。
她對卡達理說:「這裏隱藏了帝國秘密中最神秘的事。這裏就是不受時空限制的地方。」
「是他沒錯,他正在你的面前,並且他等著你。」卡達理很平靜地說。
此時又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風聲與水聲永久的話語仍穿流不息。太陽遮起臉龐,空氣潮濕,烏雲密布。
之後一切都會消失,他也會消失。
安娜瑪雅沉浸在老國王的氣息中,又一次聽著國王訴說古老的時代開天闢地的故事,講述印加人的信心來自庫斯科的山頂;她聽他說著以前攻城略地的彪功偉跡,也聽他說著他如何為著子孫之間的爭戰流下傷心的眼淚。老國王提到指定阿塔瓦爾帕成為國王那件事,她還依稀記得;老國王還想起曼科是未來時代的第一個國王的事,這些她也都記得。
這時,卡達理說:「看哪!太陽光耀的勝利。」
突然間聽到的岩石摩擦聲,讓她睜開了眼,這時她發現卡達理目不轉睛看著他們前方的四個神龕,但她看不見神龕的底。他牽起她的手,她也由他牽著,心裏沒有任何的懼怕。
卡達理溫暖的手掌仍在她的肩上。她始終感到悲傷,但也感受到她的朋友制止她往危險的旅程前行。
不一會兒,宛如雲霧聚合的快速,天空頓時破開,那座有三個神龕的神廟正上方,出現橫跨天際的美麗彩虹。
她什麼也沒聽到,除了卡達理的呼吸,以及風的氣息。
卡達理不再看她,頭左右晃動,甩動自己的頭髮,並將煙霧撥向安娜瑪雅的臉上。同時,他的眼睛動也不動,嘴裏復誦著一首哀戚而單調的曲子,連安娜瑪雅也沒聽過的語言。音樂使得煙霧的氣味沁入她的鼻、他的頭以及全身。她覺得昏沉沉地想睡,但卻又神智清醒,全身幾乎無法動彈,並且變得輕如鴻毛。她看見他飄了起來。
她到了另一邊。
她發覺到有人抬頭注意到這隻在高高的天際翱翔的大兀鷹,她樂見人們心底生髮的敬畏。
「你應該明白,即使我不在你的身旁,依然聽得到你心裏的聲音……」
國王的臉勾勒在這座山側,彷彿名雕刻家以大鑿子打造而成:他是化身石頭的人,比正常血肉的人類大上幾千倍,幾萬倍。
但戰爭驅趕著我,於是我在神秘之城找到棲身之所。
他們一起歷經這場耐人尋味的震撼場面,忘記了所有的恐懼與害怕。大自然的變動並不是對人類的憤怒。這個來由得追溯到更遠;親身的經歷只是秘密的其中一部分。
山脈咆哮得有如遭逢巨變的受害者發出的怒吼。大家感覺到山正在震動,山的力量企圖崩解碎裂,緊接著,一大塊岩石跌落裂成碎片,崖壁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凹洞。
只剩下振動的感覺,貫穿全身,支撐著她,滑行,輕盈。
卡達理沒有回答,但安娜瑪雅聽到他的聲音在她的心底迴響,而她心底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知道這趟旅程並非是夢,他們的確一起遊歷了如夢境般的旅程。卡達理說得有道理。她想問他是否他們回到了當初出發的時間,抑或他們已經度過了一天的時間……看著月亮,圓得毫無瑕疵,她尋不著答案。
她注視鑲嵌著四個神龕的壁石上特殊的鑿跡。接著,她的臉上浮現微笑,因為她明白他說的旅程。
而他將如你般面對我,但他將回到源起之處,
「你知道更多你沒有說出口的……我現在沒法向你解釋,但你應該明白,接下來你將要探索的旅程中發生的任何事,我都會知道。你能夠信任我嗎?」
奧仰泰坦波,1536年6月
再飛了一會兒,她當然立刻認出來,是那座年少與年老的山頂,護守著「不說出那名字」的城市,在那裡,好幾年前,她曾經是個被徵召的女孩。她滑行在排列整齊、遍植金黃玉米的梯田之上,她滑行在許多的建九_九_藏_書築物之上,她看到祭司、占星家、預言者以及建築家的渺小身影,他們已經準備要起來迎接安帝了。
卡達理過來將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撫她的苦痛。
雖然只是岩石,但最終這將是帝國唯一留存下來的:
他的眼珠陷在眼眶中,挺拔的鼻樑自額頭筆直而下,象徵著他的意志力。某片斷層形成了他的口,而下巴處覆蓋著長長的岩石。他面向北方,望著河谷深處的叢林上方,眼光投向神秘之城。
卡達理保持沉默,但是她卻感到心中的喜悅,無限地在她內心擴大,並引領她,她拍了幾下翅膀,始終飛翔在高高的天際。
安娜瑪雅觀察維拉·歐馬。這位她尊稱為智者的人正以銳利的目光,眼神沿著聖谷瀏覽,最後落在遠方,他原本以為逃到庫斯科邊的山丘上,重新整軍,勢必能打贏這場仗,但事與願違。他心裏沉默的憤怒,展現在扭曲的臉上。
但你必須等到徵兆顯現,而你必須守在我們的身邊,
四方大地將保留在一位純正的男人心裏,
她佇留在聖室之上。
起初,他們自忖是否大地發生震動,導致河流將被抬起,驅離既有的河道。但吼聲漸漸提高,而他們同時發現了聲音的來源:是他們正對面的這座山,與兩條河流形成直角,就是這座捍衛著聖谷的山脈。
有一度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岩石摩擦著身體,像是輕柔的撫摸。所有在身上的磨擦,所有的恐懼和身體所有的重量,被一種溫柔所包圍,猶如物質和身體緊密結合,彼此交融。她的心裏響起聲音,模糊的話語中訴說著很久很久以前,人來到了世上。她來不及聽完,她不知被什麼佔據了:四肢接連地失去知覺,她的身體被山的力量吸去,她最後屬於人的知覺,被握在卡達理的手掌心中。遠遠地,她看到自己的懼怕,有如黑夜的天空有一團火球,痛苦地糾纏在她的腦海中,這時,她的身體變得輕盈,經過極度重力的拉扯,就如同被更大的力量吸住,一點一滴、一絲一毫被完全吸收。
她的心跳趨於緩和。
自從帝圖·庫育奇那天捎來賈伯曄失蹤的消息后,安娜瑪雅就失眠了。當她以為自己已經入睡時,美洲獅就會突然飛躍過她的眼前;而且,每天無時無刻,她都好似看到了美洲獅的影子。無論外表上或言語上,她仍然扮演著卡瑪肯柯雅的角色,每一個人見到她都要迴避,甚或連預言者或祭司都要敬她三分,但是在她心底深處,她不過也是個為了所愛的男人,日夜受盡心靈折磨的女人。
迷失在瘋狂的毀滅里。
於是兩人迎向了天空。
我想如同我的祖先一樣成為岩石,
安娜瑪雅心底自然地浮現這句話,萬亞·卡帕克話語的力量頓時侵入她。不,事實上,她不再是那個受到驚嚇,忘記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小女孩了;她不再是那個不停努力解開謎團的卡瑪肯柯雅。世界都在既定的軌道上運轉:已經發生的仍存在,尚未發生的也同樣存在。
安娜瑪雅從萬亞·卡帕克國王的身上收回她的手。
安娜瑪雅從他龐大而結實的身軀,從他細長猶如聖室中永無止盡的岩石斷層那樣的眼睛,再一次打心底激賞這位年輕男子的沉靜,以及他散發出來的智慧光芒。
卡達理這時說:「來吧!」
卡達理輕輕一笑,笑聲回蕩在黑夜的空中。
他們絲毫沒感覺到雨水落下,但背脊卻感到涼意,於是漠然地任由地上驟然生起的寒意爬上心底。
這時,日正當中,她繼續未完的飛翔之旅。
一片混亂中,她聽到來自心底很輕柔卻再清楚不過的聲音,是卡達理對她說:「來,安娜瑪雅,是時候了。」
「有水也有石。」卡達理說:「今生和來世,威爾卡馬佑河和銀河,安帝和琪拉,金和銀……所有的事物在我們的世界都是相對,如果我們知道去尋找,事事物物的核心都存在著絕對……」
而我們印加人,將必須受挫,受辱,成為奴隸,
這時,岩石說話了。
你們將衍生世上的新生命,
他緩緩地說:「沒有什麼好怕的。」
當震動的聲音停止,他們才往回走。雲朵又徐徐地半掩天際,而他們又試著去辨識這座令人熟悉的山脈輪廓。
你只說出現在該如何以及未來將如何,
「來。」
更奇妙的是,她仍保有清醒read.99csw.com的意識。她知道自己是安娜瑪雅,但卻是瞬息間吸收了全世界的感知的安娜瑪雅,世界上所有的形象、所有的物質、大自然所有的一切都合而為一。她來不及再一次感受,所有一切又開始了,她全身一直膨脹,像是身體里有千萬個鼓、千萬個號角、千萬條河流、千萬顆星辰,快把她撐破了。到達極度感官的極限后,她的身體又開始不停地縮小,變成很小很小的球,變化中極致而獨特的力量,讓她從岩石中脫身而出——猶如她在絕對靜止的狀態下,竭盡氣力不讓自己消失幻化于無形。
當現在與未來如兩指相連,那隻兩指相連的手將使你們再聚首。
戰士拖著戰敗的步伐走過橋。他們一個接著一個,不發一語,面無表情,頭壓得低低的。白色的月光中反射出他們臉上黯然的銀光。疲累的皺紋寫在前額,一如臉上的傷痕一樣多。他們的長衫颳得破破爛爛,滿是污泥和血漬。疲憊拖重他們的步伐,手上的武器拿在手中猶如隨意握著兒童的玩具那般。甚至有些人搶來西班牙人的劍,又甚或有些人牽著少見的馬匹,他們都羞恥地走著,他們都迷失地走著。
沒有占卜者可以預見,祭司方寸大亂,占星者將看見太陽晦黯,
一塊岩石——陽光匯聚的地方。
「我對你有足夠的信心,相信你會帶領我,」安娜瑪雅說,「讓我交給你我所有的……」
當他回來坐在她的身邊,他的手中捧著一個漂亮異常的凱若花瓶;那是個木製的花瓶,瓶身刻劃上千個幾何圖樣,她以凌越今世的清醒,端詳著瓶身非凡卓越的精美圖樣。瓶底,有種深綠色的液體。
她成了石頭。她自己就是山嶽。
卡達理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他們翱翔在這塊岩石之上許久許久,被它散發出的和諧深深地震懾住。在這裏,他們很感動地體驗到人的智慧與大自然秩序之間的和諧。岩石好像就是形塑來迎接陽光;光影之間的推移,宛如穿越群山的無聲祈禱。光線的晶盈剔透無人可及,其美麗卻是屬於大自然自身的記憶。
飽含濕氣的空氣,因著陽光一點一滴地蒸散;一切都是如此完美地運作,市井的喧嚷,以杵磨臼的聲音,生柴起火的劈里啪啦,松鼠沒頭沒腦地亂鑽,還有血紅龍舌蘭綻放嬌美的花朵。
歌聲停了,只剩水流的嘈雜聲:水聲來自水池,並沿著大兀鷹聖室的渠道流動,穿越下方的岩石。但在這寂靜的片刻,大自然驟然靜止,她的感知頓時變得敏銳,而且是如此清晰地讓她能夠看到、聽到、感覺到、品嘗到夜空中所有的所有……她能夠感知到風波的流向,不論是微風或是狂風,每次風向的變換她都能以耳辨測;她感受到風吹拂著肌膚,她張大了口,盡情地陶醉在風的低語中。突然響起鳥禽的鳴叫,響徹整個地平線。她好久不曾聽過這聲音,自從多年前她離開幼時生活的叢林后,就再也沒聽過這鳥鳴聲。她呼吸著藏在地下的氣味,腐植土、陰暗潮濕的重重簇葉……
「在接下來我們的旅程中,必須單獨一人……」
「我也做了相同的夢。」他沒看著她回答。
兩條河流中間的草原聚落里,台地和廟宇坐落於山坡上,上百個火把都點亮了。但沒有歌聲,也沒有擂鼓或號角聲,更沒有吶喊聲與勝利的歡呼聲。萬籟俱寂中只聽見河水滾滾流動。安娜瑪雅完全沉浸在流水的聲中:那是刺耳擾嚷的悲傷輓歌。
我將不會離開你,只要你守護著雙胞兄弟,
他也傾聽著。
此刻,再無其他的了,只有無限的喜悅,融合著力量和絕對、無止無盡的自由。她覺得似乎再也不需要以眼睛去看,再也不需要以耳朵去聽。身體變成了脆弱的組合、任由風吹送的輕木。
她於是任由自己處於變身的狀態,心裏沒有害怕,也不再拘謹。
濃厚的烏雲一點一點地升起,佔據了夜空,而山脈仍時而出現震動。不久,又是另一道碎裂聲,他們猜想應是山的一角整個崩坍,因濃厚雲霧的阻隔,所以無法看個究竟。又約莫經過十來次,每歷經一次創痛,山脈便發出呻|吟,像是自我鞭刑一般。
雖然他離去,還會再回到你身邊。
他們盤旋在一塊岩石之上,它是這座神秘之城的中心,所有太陽的光芒都射向這塊岩石,再反射出去照亮世界、區隔時空。那塊岩石是很久以前被形塑而成,響應年少之山——萬亞比丘山的衝勁。
https://read.99csw.com你曾說過,你能幫我……」
你將領著雙胞兄弟直到路的盡頭,而他
才能知曉長久以來我們走過的路,
天空晴朗無雲,澄圓的月光下,大兀鷹岩石的輪廓映照得格外清晰。
她的眼皮前有顏色強烈的斑點:光亮、閃耀、舞影憧憧。
「你能聽到我心裏的話?」
他們振翅一拍,往下俯衝,飛向神廟前的廣場,盤旋在空中。他們凝望著介於被流水滾滾沖得暈頭轉向的威爾卡馬佑河河床,以及遠方維爾卡邦巴積雪的山峰之間的人們。
你是大兀鷹。
他們兩人看著西方,依舊黑漆漆的地平線上,透過雲層仍然篩落了暈開的月光。
她悄悄地說:「我總是弄不懂。」
太陽之子和外國人的爭戰:這是徵兆。
並相信美洲獅。
而且時時刻刻相信我。活在我的話語中,
你將遇見那位讓時間暫停的本命岩石,
同樣地,也將自由。
兄弟的血、朋友的血,將會比外國人的血流得更多:這是徵兆。
背叛與這個民族為友,海洋將吞沒越來越多的外國人,
卡達理沒有動靜,睜大著眼睛看著廣闊無邊的天空和滿天星斗。
唯有一個秘密你將保留,且伴你一生。
「你怎能確定呢?」
「以前我們尚稱維拉·歐馬為智者那時,他也曾經帶領我;但是他迷路了,再也沒找回他的路。」
她來不及明白以及思考這一切,她心裏滿溢著喜悅:他在這兒,就在她面前,所有的害怕恐懼,全在晨光中蒸散消失!
突然一陣痙攣,她全身不住地發抖,強烈猛然的釋放,有如閃電,從背頸開始,沿著背脊往下流竄,直到全身末端的四肢。她如此又晃又擺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放空自己,以迎接感官的振蕩,一如愛戀時觸電的擁抱那般。愉悅的感覺有甜蜜感的迸發,感覺如海潮流遍全身,不息。她的腹肚熾熱地燃燒著。那種喜悅如此全然,又如此激烈,她甚至來不及意會,這種感覺即瞬間褪去。
他們走進大兀鷹岩石下的陰影處,此時月亮悄悄地隱身。雖然暗得什麼也不見,但安娜瑪雅憑藉著信心跟隨著卡達理,堅定地踏著他走的步伐。
很快地你必須逃離去拯救過去與未來。
未來仍有戰爭,正如同過去的戰亂紛爭一樣,
廣場上空空蕩蕩,有個人靠近,看到眼前奇特的景象,以為就只是一隻兀鷹面對著岩石曬太陽。那些不懂得端倪的人只能這樣想。
雖然兩地分隔,你們卻同在,
這時,安娜瑪雅不由得驚聲尖叫。
當她從驚訝的情緒中恢復正常的呼吸時,突然感到一股詭譎的氣氛。卡達理仍然不說話,卻向她傳達了他心中所想。對於突然本能地感受到的這种放松,她有著近乎害怕的感覺。
短短的時間內,她腦中浮現這個想法,荒誕不羈的想象不禁讓她全身起了哆嗦。不久,她發現卡達理已經不再握著她的手,也不在她的身旁。但他仍在這段旅程中與她同在,因為他變成了大兀鷹,陪著她,也為了她。
而你將啟程前往「不能說出名字的城市」。
「是時候了。」他簡短地說。
曼科始終都未與他面對面。曼科傲氣的臉龐洋溢的,全都是對士兵的溫柔和鼓勵。安娜瑪雅為這份深藏在他心底的溫柔感到既詫異又感動,儘管他滿心復讎的恨意是如此地啃噬著他,或許他的恨自他遭受敵方侮辱的那一刻開始便存在,也或許始終都是如此吧!
你與我同在,眼睛如湛藍湖水的小女孩,
她眼前只見一塊岩石,但並不驚訝。
他們繞著一塊深入土裡的巨大板岩而走,她覺得板岩的形狀很是熟悉。板岩中間有一塊小小的地方,火焰已點燃且火光熊熊。卡達理因此無須再行點火。當她抬起頭,眼光巡視岩壁上直接鑿成的四個小小神龕,又一次,安娜瑪雅覺得好熟悉,這裏與她知道的另一個地方實在甚為相似。
到底是這山變成了美洲獅,還是本來這就是美洲獅山,一切正如同她和卡達理變身成大兀鷹一般神奇。眼前的景象有如身處幻像之中,她九-九-藏-書有種莫名的悸動。她的心隨之蕩漾,有了一種屬於人的感受與情感。她先是含蓄地想到:「賈伯曄!」然後這想念越來越強烈,她心裏喊著:「賈伯曄!」
黑夜裡,有隻大兀鷹展開雙翅。
突然一陣沉重的怒吼從北方傳來。
月光下,她看到的正是萬亞·卡帕克國王的肖像,就是好幾年前國王臨終時面對著她時一樣的面容,也正如在她化身大兀鷹的夢裡,或者說在那段旅程中,所見到的一模一樣的容顏。
森林里的岩石和水都將蒸發消散:這是徵兆。
然後卡達理又拿出另外兩個凱若花瓶,比較小,且瓶身全然沒有雕畫,仍見天然的木質紋,保有樹木的紋理。只是瓶身有處凹洞,看得出是經久握所產生的凹痕。
他們走進神龕的壁面時,其中一個神龕的岩石似乎發出微弱的乳白色的光。剛開始他們跪著前進,後來變成不自覺爬行,他們的身軀貼著岩石,和岩石合而為一。神龕的入口處,白色的煙霧繚繞著包圍他們,她感到巨大的岩石震動,但她無法確知到底是神龕變大,讓他們得以通行,或是他們的身軀瞬間縮小了。但這一點也不重要。
在奧仰泰坦波已是深夜了。
當他開始娓娓道來,安娜瑪雅心頭猛然一震,她靜默地接下他未完的句子:還有印加人和外國人。但她沒敢說出口。
她就這樣待在美洲獅山的面前好久好久,感受美洲獅的保護。她這才明白卡達理寓意深遠的預言:賈伯曄將安然無恙,因為山神保護著他。
安娜瑪雅沿著梯田往上飛翔,她想象著通往古老頂峰那條不可知的通道:她好些年前曾經走過,而當時一隻大兀鷹中斷了祭司的儀式,阻止他們犧牲一位小女孩。一股無限的悲憫讓她從頭到腳打顫。她想起那個小女孩的眼神,以及那個小女孩以全然的信任和完全脫去稚氣的成熟,任由當時的安娜瑪雅握著她的小手。
雖然他的嘴沒動,但示意安娜瑪雅跟隨他。她不再擔心曼科與維拉·歐馬。
今天,他們都不知道他是誰,但兄弟鬩牆卻已展開,
未來仍有離合,正如同過去的悲歡離合一樣,
她的目光掃過遠處與她同高度的山脊;薩爾坎太山頂的雪,以及整個安地斯山聖峰頂的雄偉,映著曙光,呈現在她眼前。她心底響起卡達理的聲音,重複唱著歡欣的咒語:「安普!安普!」她似乎感覺到山巒也響應著歌聲,一聲接著一聲,蕩漾在日光閃耀的清晨。
突然間卡達理停下來。她的眼光有一會兒注視著他寬大的肩膀,之後才與他一同望向西邊的山巒,群峰之上,月神琪拉一輪圓圓的明月高高地掛在天際。
當她發現自己正穿越夜空,看到日出的時候,很快地,風的氣流將她推向更高的天際。她的翅膀下展現了一片美麗壯闊的大地景色:河谷深處有著那如緞帶般的河流,鑲著阿瑪魯蛇的金黃鱗飾。阿瑪魯蛇是智慧的象徵,時常與她相伴。河流繞著那裡,繞成圓圈,圈出了以森林交織而成的翡翠寶盒。
你將獲得自由。
但我們不會消失。
卡達理終於面向安娜瑪雅。
「我做了一個夢,而夢裡也有你。」安娜瑪雅終於還是開了口,也起了身。
卡達理的歌聲再次揚起,聽起來猶如深山中的滾滾溪流;唱到高昂處,幾乎掩住了水池中的流水聲。聽得耳邊轟隆隆的,心跳也砰砰地跳動——安娜瑪雅全身隨著曲子的節奏搖擺,好像歌曲並非來自卡達理胸腔中的共鳴,而是來自岩石,來自流水,來自整座山嶽。
「你將明白何事不該說,那你該緘默。」
當戰敗的消息傳來,殘酷得讓人難以接受,本來以為勝利在望的。安娜瑪雅的感受比任何人都強烈,她甚至對自己的反應覺得羞恥。
整個山谷煙嵐瀰漫,山峰消失在他們眼前,梯田上金黃色的玉米不再金光閃耀,基努亞花變得灰灰的,神廟看來仿若以水一般的岩石蓋成的。如絲般的雲團團圍住他們,在他們四周翩翩起舞。
她還來不及想,眼光正巧望著華納比丘的頂峰,那雄偉突出的輪廓,直挺挺矗立在她的面前。她看得發怔,好像自己懸在半空中面對著華納比丘山脈,她可以臆測到哪一處突起,哪一處平緩,直到峰形突然現出一個令她既恐懼又熟悉的影像:美洲獅。
「我會指引你,安娜瑪雅,但卻是你要帶領我。」
有外國人為一個女人祈禱,但原因並非該人的偉大祖先被殺害:這是徵兆。九*九*藏*書
那是一隻巨大的鳥禽,一隻俯瞰大地的高山鳥禽。岩石的一端是它的鳥喙以及巨大的頭部。它頭上的眼睛張得好大,頸部連著一對有力的翅膀。它靜止不動,傳說它以飛往聖谷之姿保護著聖谷,並嚇阻那些企圖闖入此地的不肖之徒。
才能明白我們的子孫並非受到安帝的啟迪,而是受到戰爭的蠱惑,
安娜瑪雅感覺到卡達理此刻也充滿了相同的感受,他如飲佳釀般酣然暢飲一切的感動,寺廟、梯田、岩石,每樣都在他的心底奏起這則古老的傳奇,講述了開天闢地以來,流水、岩石以及人們的故事。
「但……我需要你的幫助才能出發。可是你又說要單獨一人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就如同你們的祖先曼科·卡帕克和瑪瑪·歐克羅一樣,你們形影不離。
他把兩個花瓶裝滿,拿給安娜瑪雅。他們一起慢慢地喝下,任由汁液溫和的味道沁入他們的顎,滑過他們的喉嚨,宛如青玉米的味道。
卡達理的聲音聽起來幾乎就像在耳邊低語,這時夜空中有隻蝙蝠飛過,一陣拍打翅膀的響聲,讓安娜瑪雅甚至不確定是否聽到他的聲音。她緩緩轉過身,這位年輕的男子微微點了頭,將及肩的長發甩向風中。
「是的。可是我要你心裏的恐懼完完全全離你而去,還有……」
越過山坡時,她仍聽見流水淙淙,那是威爾卡馬佑河,從渠道流入改建的水池中。而同時,流水聲聽來彷彿從激昂的高音,急轉直下,變成了低沉的鼓奏聲。
崩落的沙土飄到他們的眼睛里,遮住他們大半的視線。他們必須走到水池處,才能清洗沙土,減輕眼睛的灼|熱感。他們等待著。
你將看到美洲獅躍過海洋之上,
「還有什麼?」
而戰爭,又將再起。
直到安帝息怒,我們人民之間才不再有仇恨,
有塊獨特的小岩石立於廣場的一角,鑿得極為精細,指示著四個方向。
到時,僅剩女人望著血流成河,泣不成聲。
對於時間的認知漸漸模糊,對空間的理解也……
賈伯曄在格蘭沙拉沙漠迷路的事,突然掠過她的心。她的局促不安頓然消失,換成翩然一笑。
凄愴的旋律之外,加入了尖嗓的聲音,她一時才意識到這是她雙唇迸發的呻|吟。她的頭與卡達理一致地左右搖擺,她感到自己越來越放鬆。
她飛翔著。
卡達理起了身。
她越來越接近頂峰,飛翔的速度變慢了,好像身體益發沉重。她的雙翅似乎無法有力地支撐她,宛如疲倦突然奪去了她的力量。
躺在庫斯科山上又柔又軟的草地上。
當一切重新開始,你仍存在,美洲獅也將守在你的身旁。
你將明白何事不該說,那你該緘默。
安娜瑪雅的側影一動也不動,一如萬亞·卡帕克國王。唯有她的手擺放在已逝的老國王身軀上。古老記憶中的傷痛又歷歷在目,萬念俱灰的孤寂感又縈繞在心頭。她始終緊閉雙眼。她顫抖著。她感覺到一切正靜悄悄地溜走,恍如趕赴彼岸,而她難過無法與這一切同在,和曾經的她在一塊兒。
你將不能犯錯。
我的岩石往四方大地延伸,正如我擴張四方帝國一樣;
卡達理說:「看,往你的心底深處去看!」
卡達理知道安娜瑪雅已經回到了純真無邪的童年時光,變回了那個悲傷地守在當年日暮西山的萬亞·卡帕克國王身旁的小女孩。他看著她身著白色阿娜蔻,腰系一條樣式簡單的紅帶子,跪在變成了岩石的老國王面前,國王灰色的皮膚顫動不已,有如山的側臉,看著地上人世的種種。他看著她傾身向國王,緘默不語地傾聽著國王的話語。
風。
安娜瑪雅和卡達理平躺在圍繞著威爾卡馬佑河峽谷四周的矮牆上,他們不敢多說話。
兩個年輕人沿著河流走,流水轟隆隆地作響,拍打到渠道邊,激起朵朵的水花,渠道兩邊的岩石完美無瑕地接合在一塊兒,更顯露出這條河的神聖地位。月光此時照亮著通往村落的小徑,家家戶戶燃起燈火,各個廟宇也燈火點點,恍如來自他世的點點繁星。
她看著他從長衫里掏出一束白色的葉子。那是一種森林中的植物,而不屬於山上的植物。他毫不考慮就把這束葉子丟進火焰中,馬上飄出一股刺鼻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