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瑪雅就是你的生命。假如我不知道你對她的重要，你根本沒有機會走近我的身旁，你早就化為灰燼，滋養我們國家肥沃的土地……」

「是他下令攻擊薩克賽華曼，而就是因為這個傢伙，我們很多的戰士都慘死沙場。就是因為他，庫吉·瓦爾帕皇族才會因此犧牲。外國人宣稱他們的魔法高於我們所有的神，而他們的天主也保佑他……全是些怪力亂神！讓我們把他碎屍萬段，砍下他的頭送回去，剝下他的皮做成人皮鼓，讓他們知道我們的神比他們所謂的天主更厲害！我們很久以前，早就該殺了他，而就是因為我們當時的懦弱，才沒能下手……」

賈伯曄的眼神從印加智者游移到印加國王，再從印加國王游移到印加智者。他自己也學習到別太快打破沉默，他試著讀著這些臉孔上的訊息，而不是先聲制人。最後，維拉·歐馬首先打破了靜默。

「可是，她的名字始終讓你難以忘懷。」

曼科始終未曾啟口。他幾乎宛如置身事外，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中。維拉·歐馬繼續開口罵道：

沿著河谷，河床越來越窄，左右各是一道峭壁，峭壁的山腳下防禦工事已建構完成。河流蜿蜒曲折，從一面峭壁繞到另一面，從一座堡壘流到另一座。上百或上千人穿著競賽短褲正在加強防禦工事。前幾排的人搬來巨大的石塊，而其他的隊伍則顯然組織有術地把牆和骨架搬上去。

「那麼您至少讓我保留您唯一無法從我身上奪去的東西：沉默。」

兩名傳訊官中年紀較大的一位，頭也沒抬地對印加國王報告：

過去的日子里，他像是被魔鬼附身地活著：一心一意找鞏薩洛復讎，然後又是牢獄起火，接著又是刀槍不入的神跡，然後攻佔塔樓的事……過去的事迹歷歷在目，並且贏得同胞的欽佩讚賞，但他ｒｅａd.9９cｓw.coｍ覺得這一切恍如想象的情節，宛如他參加了一場戲劇的表演，正巧表演的主角帶著他的面具，扮演他的角色。他自己似乎在這段時間消失不見，連個影子也沒有。當他如今雙手縛在背後，全身無力沿著山隘口的河谷行走時，他才終於重回真實的自己，只是感覺並不好受。

這時，曼科終於緩緩開口說道：

他倏地站起身，一些女侍趕忙上前拂掃國王腳前的地板，曼科推開她們，走近賈伯曄，拉起他的手臂。在場的眾人不禁發出尖叫，但印加國王仍不為所動。他拖著賈伯曄進了那裡空間最大、裝飾華麗異常的房間。

曼科一字一字地說出，誰也沒看。維拉·歐馬似乎一時為之氣結，來不及反應。過一會兒，他舉起手臂，指著曼科。但他還沒開口辱罵印加國王之前，方院的門口已集結了一群人。這時，兩名傳訊官流著汗跑著穿越內院，俯首叩地在曼科面前。

曼科仍然不動聲色，直到賈伯曄走進方院的門。

維拉·歐馬轉身面向曼科，顯然將長久抑鬱在心中的憤恨傾瀉而出，接續他未完的話：

三天前曙光初現時，他們前來找他，並示意該上路了。看守的衛兵打量著他，表現出一派的冷漠，但其中隱藏著對他的好奇，無疑地還有害怕，賈伯曄和他們幾乎說不上話。日落黃昏時，他聽到他們低聲交談，但精疲力竭的他，根本沒有力氣聽清楚他們說話的內容。

「這個外國人該死！」他大聲地說，並從象徵地位的凳子上站起來。

這是一座仍在興建的城市，大家萬頭攢動、川流不息地勤奮工作，他們交談時用的是賈伯曄已經掌握得不錯的愷切語，但偶爾也摻雜查里語和普其那語，這兩種方言，賈伯曄僅僅能夠聽得出是哪種語言而已。這些人中，很多未曾見過外國人，所以，當他們看九*九*藏*書到賈伯曄滿頭散亂的金黃色頭髮，以及歷經戰爭及俘虜的幾個星期以來未曾剃過的絡腮胡，都努力地克制心中的詫異，不表現出來。自從士兵押著賈伯曄進了市區后，更是緊緊地抓住他，讓他絲毫不能從擁擠的人群中逃竄。

曼科不回答。旋即轉身離去，正穿過門帘時，他回頭望了賈伯曄最後一次，說道：

被捕后，賈伯曄先被帶到荒煙蔓草的山中，裡頭有一個小村莊，只有幾間土塊建成的簡陋房屋，在那裡他遭監禁了一個多月。有位老婦人幫他餵食，但不管是這位老婦人或是看守他的衛兵，都不回答他任何的詢問。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不再那麼企圖逃跑，經過爭戰中狂熱的情緒，他一點一點陷入麻木的冷漠。他的命運現在一如過往，都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他不再與命運抗爭，他幾乎已經料想到自己認命的結果就是死路一條。他不是沒有想過，他們早就應該一刀把他殺了，但是他們卻好像不甚在意地沿路驅逐他。

「唯一的君王，我們前來向您報告戰捷的好消息。我們殲滅了一支外國人的支持部隊，他們的將領派遣這支軍隊支持被我們圍困在庫斯科的外國人，但我們成功地殺傷了他們大批的人馬，並擄獲了他們的武器及馬匹。唯一的君王，這些貢品即將送達，以榮耀您的偉大！」

「我比你們更不在乎我的生死。我的同胞早就想要我的命，可是，天主，或者應該說是運氣，讓我死裡逃生……你們想要殺了我，因為我曾做過和這些士兵相同的事嗎？那殺了我吧！我沒有權利說這決定是明智的，抑或是殘暴無理的，因為我的說法會冒犯了你們的神祇還有我們的神！」

賈伯曄不隱藏他的驚訝：

「……就是這懦弱，讓我們失去了機會，我們一定要把這些狗娘養的外國人打得滿地找牙！」

若說，賈伯曄看不見走在前頭那些小腿上結結實實，有如盤根錯節的一塊塊肌肉的話，那更別說，他能夠看得到更前方，消失在一捆捆的基努亞中間的挑夫了。仿若印加原本寬闊的路面頓時變成了狂風呼嘯下的一波波田園。賈伯曄假裝從肺部呼出空氣，吹得一束束基努亞起起伏伏；賈伯曄又吹氣，基努亞又形成一道波浪。他的方式既突發其想，又荒誕不羈，他直想笑。「我是基努亞的主人！」他以西班牙文大聲呼喊。「我是黃金玉米的主人！」然後，他又對著玉米吹，用力地吹，恍如他的肺是一個大大的羊皮袋風箱。印加士兵看著他，握緊他們的矛，抓緊手中的投石器，心想：這個囚犯難道瘋了嗎？賈伯曄這時才停止荒誕的舉動，看著他們笑岔了氣，還咳個不停。九_九_藏_書

他被粗魯地推到這棟看來與民宅無異的房屋內。內院滿是士兵，婦女則站在士兵後面，其中有些正忙著炊煮，有些則群聚在內院的底端，那裡接近另一座通往隔壁方院的樓梯處。內院中央，他很快地認出了曼科；後者坐在帝安納上。曼科的身邊，就是那位瘦骨嶙峋、嘴唇輕薄的維拉·歐馬，坐在一張比國王位子略低的凳子上。雖然排場並不比以前隆重，但年輕的國王身上散發出權威與莊嚴，不過，他的氣質並非因為他曾經在庫斯科奧凱帕塔廣場上受到加冕而散發出來的。賈伯曄不由自主地被曼科本身表現出來的陰沉且剛強的意志力所震懾。以前那個由法蘭西斯科扶位的傀儡國王，如今已經煥然一新。曼科正面對著賈伯曄，這位險些攻克薩克賽華曼神廟的鬥士，而且他所屬的軍隊正在逐步攻陷庫斯科。但賈伯曄沒見到安娜瑪雅。

「不，曼科君王。」

賈伯曄雙手縛于背後，九*九*藏*書雙腳被粗粗的龍舌蘭繩綁住，使他舉步維艱，同時身邊有十來名戰士，日以繼夜地看守著他。他就這樣行走已有三日許。

賈伯曄盡量不讓自己顫抖，緩緩地說：

但當士兵推著賈伯曄涉淺水處過河時，賈伯曄瞥見一片波瀾壯闊的梯田，而梯田之上佇立著一座不知道該說是城堡或是神廟的雄偉建築，這座建築物尚未完工，但仍不減其吸引人的魅力。他這時知道了，對印加人來說，不論是神廟或城堡，其實都沒有差別。

「外國人，你聽好，我是印加國王！你最好不要忘記，除非有我的旨意，否則你連看我的機會都沒有……甚至連你的感覺都是由我來掌控的！」

「你說。」

日落時分，起風了，吹來一陣涼意。經過一條條方方正正、石塊排列整齊的道路，沿路上通往方院的門又高又窄，門上蓋著以茅草做成極陡的屋頂，賈伯曄看到如此繁華的景象，不由得暗地驚訝。

他屏息凝神地看著。

除了入門處，沒有陽光灑進來。牆壁上鑲嵌了龕位，裏面擺放了金或銅打造的動物塑像。

「曼科，我不會忘記我們都是來自偉大的父親萬亞·卡帕克國王，我們都是他的子民。我也不會忘記你是太陽之子。安帝他每天盡責地以陽光照耀我們。但你卻執意要讓黑夜籠罩在我們每個人的頭上嗎？」

然而就在同時，不知打哪兒來的一種篤定，其中夾雜著興奮，卻又令他深感痛苦，他確信自己就快見到她了。

「這個人死不了。」

曼科的聲音隨著他的話語，越來越洪亮，眾人先是紛紛談論，很快地喧嚷聲越來越大，在整座方院中迴響著。

他冷靜異常地啐口痰，說出這句話。在場的人全嚇得不敢妄動。

維拉·歐馬的臉色和他嘴角流出的古柯葉汁液一樣鐵青，但他什麼也沒再多說。他未向印加國王請求離席，徑自從看得瞠目結舌的士兵中穿梭而過，再推開擋路的婦女，很快地爬上通往隔壁方院的樓梯，走到最後一道階梯的時候，他以九*九*藏*書長衫裹緊全身，回頭說：

「我了解，曼科君王，但是我知道您對維拉·歐馬所說的話，全是您的肺腑之言！您大可以恨我，但您無法阻止我對您的讚賞。」

從未有人敢如此公開當著曼科的面出言不遜。賈伯曄清楚這是對他的侮辱，但奇怪的是，當他的生命成了爭吵的主題，反而打從心裏有種解脫感，而他彷彿只是自己命運的旁觀者。他語氣平靜，眼睛定定地看著曼科，完全不理會智者，賈伯曄答道：

聽到他挑釁的侮辱，士兵準備上前，但曼科做了一個手勢阻止他們，然後說：

他有如從夢裡蘇醒過來。

等到眾人稍微平息，曼科才說：「現在讓我和這個外國人獨處。」

「你很清楚為什麼我對你如此寬大？」曼科冷冷地說。

「美洲獅！」賈伯曄感覺到他不屑的口吻，「這下子，竟然來了只美洲獅！」

四周籠罩一片沉重的寂靜。

在兩名戴著耳環的印加守衛看守的一座方院門前，他們停了下來。一如西班牙人習慣指定印加的貴族守在門前，這些貴族耳戴碩大的耳環，以前通常是黃金做的，自從遭遇西班牙人戰敗后，耳環大多都以木製品替代。

昏暗的光線中，賈伯曄望見曼科眼裡的火焰……有好一會兒，印加國王似乎渾身充滿了智能的沉靜，但這會兒，眼裡竟閃爍著點點的怒氣和憤恨。曼科繼續說：

「曼科兄弟！我們就把他解決吧！向我們的人民和我們的神祇預告等待已久的輝煌勝利即將來到！」

「讓他走吧！智者已不再是智者，憤怒和仇恨使他昏了頭，他所言只不過是嘴裏發出的噪音！我也是，」他注視著賈伯曄，繼續說，「外國人讓我受盡屈辱，他們想要強|暴我的妻子，對待我連奴隸都不如，根本連一隻狗都不如……但我仍保持緘默，受到藏在山神里的秘密以及我們的神祇所幫助，我有以待之，要打這場必勝的決戰……」

「維拉·歐馬智者，現在你該知道不需要依靠暴力，也可以贏得勝利。」

印加國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