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責曼科沒有早一點下令攻佔庫斯科，以及沒有集中火力進攻庫斯科，反而派兵攻擊你們皮薩羅的增援軍，結果還是讓皮薩羅支持成功……他說，除非背水一戰，這場仗眼看就要輸了。」

維拉·歐馬不發一語，但眼光始終盯著曼科。賈伯曄的心跳加速。這是頭一次他親眼目睹印加人之間火爆衝突的場面，而且，他覺得他們彼此對峙，對印加的未來一點好處也沒有。戰爭降臨到他的頭上，比他想象得早，而他也感到戰爭似乎不曾放過他。

是的，卡達理的確拋出石頭，讓時間停止；但是她卻看到石頭墜落了，而且墜向地面的速度太快了。

「誰告訴過你，他不會這麼做呢？」

「那帶著你的身體，」賈伯曄邊說邊忍著笑，「迎向我，那你將會發現……」

「現在，張開你的眼睛。」

過往的生命片段像是海浪般拍打著他：遭遺棄的童年、熱血沸騰的青少年、方絲嘉夫人、坐牢……自由、光榮的夢、想要出名的慾望……他發現自己過去從未讓「幸福」的想法碰觸過他的心。不過，幸福的夢對他來說，似乎脆弱得讓人不敢完全相信。只有當他閉上雙眼，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下，享受著安娜瑪雅陪伴身畔的時刻，他才覺得這一切比過去所做的那些貧乏的夢都要美得太多了。

他們來到休坎那城堡的城牆下，等候著軍隊到來。甚至維拉·歐馬也到了，但他遠遠站在後頭，靜悄悄地，心中藏著敵意與輕蔑。

「即使是我，一點都不知曉什麼秘密，我也知道戰爭總會結束的。」

曼科在盛怒下走向堆滿武器的前幾個擔架。從中拿了一把劍，自在地揮舞著：

「噓，別說了。」他悄聲地說。

「那你，你認為呢？」

「雖然不足以抵償阿塔瓦爾帕的犧牲，」賈伯曄客觀地說：「但您應該可以滿足了。」

安娜瑪雅在他身旁蹲了下來，讓自己依偎著他，頭靠在他的脖子上。

「阿普·季斯比，你說說這場勝利的經過，而且要大聲地說，讓在場所有的人都聽清楚我們印加士兵的光榮偉跡。」

基諾·宇邦奇將軍的軍隊中，部分士兵在驕傲的阿普·季斯比指揮下，帶著為數眾多且目不暇給的戰利品凱旋歸來：有西班牙人的武器、衣服，甚至他們的馬匹……抓到的俘擄也將在幾天後抵達。

「我知道的也是透過謎來了解的。而且是我hｔtｐs://rｅad•9９ｃsｗ.com自己，帶著我的身體飛向萬千事物，去理清謎般的真相……」

「你這個騙人的智者，給我住嘴。我看在父王萬亞·卡帕克國王以及你過去曾幫過我的份上饒過你，否則憑你出言不遜，我就可以用我的雙手將你碎屍萬斷。」

「你。」

「我看到我愛你，我的愛人，好愛好愛，非常愛非常愛你！」

「就我而言，我倒覺得這些東西應該對我頗有用處。我不太懂你想表達的意思，你或許可以解釋一下……」

「那曼科呢？他怎麼說？」

「維拉·歐馬，你聽到了嗎？」曼科開口問，顯然非常高興。

「你說什麼？」曼科問。

「誰要教您呢？」賈伯曄問。

「即使是我，保守著這些秘密，我卻也是最無知的人。美洲獅，但我知道戰爭的結束將帶給我們倆自由。儘管可能還要很久很久……」

「有時，我感覺卡達理好像又拋出了石頭，讓時間停止。」賈伯曄說。

有些日子就像待在安安靜靜的教堂一樣，靜謐無聲地去欣賞純然的美，去看湛藍的天空，去聽風的聲音。有些日子則相反，他們總是不停地交談，傾訴所有，無所不談……他們輕鬆任意，毫無意識地從一種語言轉換至另一種語言，陶醉在彼此的話語里。

這名士兵不善言辭，詞語不流暢且講得結結巴巴，沙啞的聲音激不起餘音繚繞的效果，而且自始至終眼睛不曾離開腳上的那雙鞋。

「唯一的君王手下忠誠的基諾·宇邦奇將軍領導的軍隊，碰到七十來名外國人，他們有騎兵，也有步兵。他們全副武裝，是奉命支持庫斯科的外國人。我們跟蹤他們好幾天，他們沒有察覺。等外國人穿越了忽埃塔拉的高地荒漠后，我們守在龐帕河流經兩山的隘口等他們。然後，我們投石攻擊他們，大部分的人不是死的死，就是傷的傷。沒死的都俘虜來了，我們押送他們到這裏，還有馬匹也是，各位眼前看到的就是了。」

「他一定奮戰到底，即使註定是場敗仗。」

曼科沒再說話。大家靜默一會兒后，人群開始竊竊私語。曼科放下手中的武器，走到馬匹旁。那些人立即散開，伏俯在地。

「我看見的都是閉起眼睛會看到的：有各種顏色的斑點舞動著，接近太陽光源，有一道更強的光，很熱……雖然你告訴我什麼都不要想，但是我又看見九_九_藏_書自己騎在白馬上，又感覺到石頭、弓箭從我身旁呼嘯而過……」

曼科對這位征服者謹慎的發言，不禁微笑，然後轉過身去，示意將軍起身。

「曼科是一名戰士，儘管鞏薩洛對他極盡屈辱，但卻絲毫沒有挫折他的志氣……」

一排的採石工人經過他們面前，儘管這些採石工人都很害羞，但賈伯曄仍感到他們觀察著自己和安娜瑪雅。他正想起身時，安娜瑪雅卻按住他，阻止了他。

她站立著，轉身望向可勒加倉房，看著背著重物的挑夫將裝滿青綠及金黃玉米的曼達卸下。

曼科眼睛為之一亮。南方，那是他弟弟保祿所帶領的軍隊，借口支持獨眼龍狄克·德·亞勒馬格羅南征的方向。曼科心想弟弟應該聽到對庫斯科發動攻擊的消息后，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滅他的「新朋友」，回到印加首都，參与全體起義的戰爭。

「那麼，你看到什麼？」

「閉起你的眼睛。」她說。

那人惶惶不安，心裏猶豫著。

「我相信戰爭有一天會結束的。」

「唯一的君王的將軍基諾·宇邦奇，得知有另一支西班牙軍隊接近，將軍在安帝的幫助下，也準備將他們一舉殲滅。但我們同時也得知來自南方的消息……」

賈伯曄迷醉在這樣的日子里。

曼科氣得全身顫抖。

幸好，正當賈伯曄尷尬不已的時候，軍隊的嘈雜聲已經由遠而近了。

安娜瑪雅輕輕地將自己輕盈的身體靠著他。他又閉上了眼，但這次單純的幸福不會再稍縱即逝，他感到她的依靠、她的矜持和她的熱情。他的腦子裡能想到的只有愛情。他倏地張開手臂摟著她，可是她一跳躲開了。

「曼科，你說得有道理，他根本不需要背叛你，因為他早就不把你放在眼裡了，只是你自己的天真和懦弱，讓你看不清真相。」

接著軍隊之後，來的是徒步的挑夫，打開他們的包袱，以及兩擔架各式各樣稀奇古怪卻中看不中用的寶物，那是兩年以來從西班牙飄洋過海運來的：有錦緞、絲綢、高級呢絨織布，另外還有酒瓮、罐頭以及其他的食品。甚至還有活生生的豬，它們凄厲的叫聲和面容，讓印第安人看得臉上不住流露出厭惡的表情，卻仍努力裝成無動於衷。

有十來匹馬，在二十幾名受盡驚嚇的士兵團團https://read.99csw.com圍住下前進，像是被一條人肉圍成的繩子所圈住，以牽制它們的方向。

「我想與你一同檢查這些東西的用法，」曼科走下轎，微笑地對賈伯曄說：「我想認識你們人民生活的方式。」

「是的，唯一的君王。可是……」

「勾結？我弟弟？如果不是你捎來基諾大獲全勝的好消息，我可要割掉你的唇，切斷你的舌，看你還敢不敢講出這麼侮蔑的話！」

「還有其他的好消息。」那人又說。

「不管我們倆誰做夢，對方一定都在夢中。」

「美洲獅，我現在無法給你任何答案。當答案在你心裏時，你就會知道所有你應該知道的事。」

她能說的是這麼少……他必須自己親身經歷這段路，沒有其他的方法。當他抵達終點那時，他將明白她所知道的，到時候，那些答案將由他來說。但是以前，她只能為他指出太陽的東升西落和星星的位置，企盼著他因此能夠迎風而飛，隨水而流。

「我弟弟正趕來與我會合嗎？」

「有人選中我，是不是？這就是你要我相信的嗎？」

其實是他們的腳步帶領著他們要去的地方，因為無論去何處，他們的愛無所不在，且與日俱增。

當阿普·季斯比俯首叩地在曼科腳前，所有的皇宮大臣全都靜悄悄靠近擔架上的戰利品：有長劍、盾牌、矛、高頂盔、鐵布衫、皮革護胸衣，甚至有火炮……每一樣東西都讓賈伯曄心頭一驚，喚起他記憶深處經歷戰爭的混亂片段。如果他曾經忘卻戰爭持續了多久，這一下又全部鮮活地跳出他的記憶。

「今早，維拉·歐馬又和曼科起了衝突……」

「我要騎他們的馬。」曼科以突然變得平靜的語氣說。

當消息傳到曼科的耳中，他想要親自與幾位皇宮大臣前往迎接得勝歸來的軍隊；他並要求賈伯曄友情陪伴，跟隨在皇轎旁，賈伯曄於是跟著皇轎前行，絲毫未意識到曼科賜給他的是何等的榮耀。

賈伯曄臉上露出微微的苦笑。

安娜瑪雅的心砰砰地跳動。

賈伯曄的臉沉了下來。戰爭……他們之間甚少談到戰爭，可是他們並不能假裝事情不存在，是這一場戰爭讓他們險些無法再相見，是這一場戰爭他不敢去詢問戰情，而且他甚至隨意幻想有天早上傳來戰爭結束的消息，眾人圍在奧凱帕塔廣場四周盡情地跳舞……

這位智者一句話也不說。

他像個孩子般乖乖九*九*藏*書地順從。安娜瑪雅輕輕撫著他的手的同時，也透過心靈感應無聲地要他忘了所有戰爭的事，跟隨著她脫離到慾望、感官之外的地方，到水和岩石的世界里去。他的身體放鬆，她感到他完全把自己交付給她。

「你說的是什麼謎語呀！」

可是，無論是靜默或是交談，他感到自己的心一天天地擴大。

「美洲獅，你在做夢嗎？」

安娜瑪雅躲開賈伯曄的眼光，望著遠方。

當然，在她湛藍的眼珠里，始終有著他所不知道的秘密，有時，她的眼睛會無來由地抹過一朵憂鬱的雲，藏著一個秘密。但他什麼也不問，僅僅去意會她話中的深意；他再也不是那個嫉妒、多疑的情人，不是那個想法天真的軍人。是的，他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男人——並非指一夕間變得更有智慧，而是，無論在何種情境下，他沉穩許多。他搜尋一個確切的字來形容，令他訝異的是，滑過唇邊的字竟是「幸福」。

「……可是他一直追隨著亞勒馬格羅的軍隊，從他離開起，就不停地給予亞勒馬格羅軍隊所有的協助。另外，儘管途中好幾場仗有機會對外國人施予重擊，他不但沒有下令，甚至還和他們勾結。」

「說！」

「曼科君王，我不確定是否這些東西對您有用。」他終於說了句話。

「但這並不表示他能夠贏得戰爭。」

「別調皮，美洲獅！正經點，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絕不可能，我的弟弟不可能會背叛我！」

「我們大家都知道，你和保祿的約定只存在你的想象里……」

「我聽說過，維拉·歐馬，我聽說過大屠殺的故事。我也知道當我們任他們宰殺時，我們不過像是手無寸鐵的小孩。我也聽過阿塔瓦爾帕和瓦斯卡爾之間的戰爭，我發誓過，同樣的情形不會再發生。我的弟弟保祿和那個只有一隻眼睛的人離開之前，我們曾經歃血為盟，發誓我們之間永遠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如今我們第一次擄獲了他們的武器，第一次在戰爭中將他們包圍，將打敗他們，我們看到他們眼中的害怕，真正的害怕，而這個時候，你卻在這裏和我大談我的懦弱，甚至還捏造我弟弟的謠言！」

「可是？」

曼科將手中的劍在空中打轉，然後將劍鋒指向太陽。

賈伯曄的眼中綻放著童稚般的笑容。

當傳訊官尚未抵達向唯一的君王曼科報告之前，消息就已經翻山越嶺，有如威爾卡馬佑河https://read.99csw.com的滾滾水流，傳遍了整個山谷。

他們同時笑了起來，安娜瑪雅的手掌滑過賈伯曄的手心。在其他人的面前，也就是說除了夜晚以外，他們無時無刻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觸，但她有時喜歡出其不意抓他一下，讓他不預期地痛那麼一下，全身閃過一陣哆嗦。在這個世界里，他們每天走過一塊又一塊的岩石，像是到清涼的泉池去，到雙胞兄弟的神廟，或穿梭在筆直成排的可勒加倉房。

「我要用我們的劍，再加上他們的劍，把他們擊潰。不論在山林、在平原，也不管是在岩石上或是鹹味的海水裡，我都要打得他們落花流水，我要將他們打垮，一舉殲滅，我要把他們當做祭品獻給我們的神，讓我們的土地重新找回和平，重振往日的雄風！」

最讓大家看得讚歎萬分的就是那些馬匹。賈伯曄猶記不久前，還有人心裏疑惑又懷疑地猜測騎士和坐騎是同為一體的，並能夠上天下海衝鋒陷陣。他回想起在卡哈馬爾那時，阿塔瓦爾帕的人心中的害怕以及印加國王的恐懼……這裏大部分的印第安人都沒有機會接近馬匹，因為西班牙人嚴格禁止他們靠近馬匹，就像那些鋼製的武器，不准他們接近，否則一律死罪。所以，能夠擄獲幾匹馬匹，對他們來說是莫大的勝利，是令人驕傲的事。

維拉·歐馬的話引起不小的騷動，話說得既直接又氣呼呼。

賈伯曄揉揉眼，好像第一次來到世界。

他們在半山坡上，腳底下是城市中以方院連結而成的扁長梯形，較高處，有一整排的採石場以及大神廟的建地，賈伯曄自上次后，每每看到大神廟，總會想到卡達理對他所說的寓意深遠的話。正對面是那座肖像山，是他和她一起的那天日出時發現的山。他時常來到這座山面前，領會著它的神秘。因為安娜瑪雅沒有告訴他所有關於她的故事，他也不知道她曾經在印加國王臨終時隨侍在側，每當觸及藏在她心中的秘密，她雙唇始終緊閉。因為愛她而生的體貼（或許只是錯覺），賈伯曄並不拿問題去煩她。

「我看，你還得割掉很多將軍的唇和舌才行，曼科！」

滿山谷響起了慶祝勝利的歌聲、鼓聲及號角聲。所有的工人都停止工作，以目睹勝利者到來的盛況。沒人膽敢擅自妄動扛在挑夫肩上、堆積如山的武器，他們神聖的模樣，恍如那是印加王的轎子那般。

「他還是想把我做成人皮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