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拉著轡繩牽著馬匹走到橋那兒，反正過橋一定得牽著馬兒走。然後我們到轉彎處，等眾人看不到時，再上馬，然後再進城。您說這樣可行嗎？」

「我先走在您前頭。」賈伯曄邊說邊將馬兒的眼睛蒙上。

「唯一的君王曼科，戰爭要結束，會需要像我這樣的人……」

「該怎麼做我自己清楚。」曼科說。

賈伯曄滿身大汗。

「您得保持步伐規律，才不會嚇到馬兒。」

「如果您記性好的話，也許記得我曾經嘗試過，而且是以我的生命為賭注。我擔心胡安死後，他將更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你不懂。我要你帶領我過這座橋。我要你教我如何騎上這匹馬。我要你示範如何使用武器，以及如何製造……我要你幫我。」

「等到我走過橋中央的支柱時，您再走過來。我會等您，如果需要的話我會從旁協助。」

賈伯曄離她很近了，她瞥見他的訝異；就在賈伯曄身後五十步，她看曼科牽著一隻白馬。

曼科毫不猶豫抓起了韁繩，點點頭。

賈伯曄穿過豎立了兩根柱子的橋樑入口處。他心裏雖然佩服曼科的堅決，但印加國王內心深處隱藏的不安，卻不因此消減。又是日出時分，他好像感到心裏一種全然且踏實的平靜，安娜瑪雅眼中的光芒，似乎給了他所有問題的解答。只是曼科的話仍然刺痛他，令他猶豫。他說的字字句句比弔橋的擺動更蕩漾他的心思。他不可能裝作不知道；他也不可能只靠曼科這幾句不甚確切，自負有餘的回答就能明白……

「可是，您卻信任我。」

「我應該謝謝您，曼科，唯一的君王！」

當他們只能遠遠看見一個黑點，消失在水平線那端的城垣時，突然聽到嘈雜的喧嘩聲響起，比傍晚時分的歌聲還響亮，比任何鼓奏聲、號角聲還低沉。

他們騎馬慢行，儘可能地放慢速度。當日暮來臨，黑夜吞沒他們也保護他們的時候，他們不需要言語就能感覺到彼此心中濃濃的想念。

「我也是，」安娜瑪雅回答，「我想請你教我騎馬。」

「你不是與鞏薩洛誓九九藏書不兩立嗎？」

紅棕馬超乎尋常地馴服，跟著曼科的腳步。

「我不教這個。」賈伯曄說。

收割過基努亞的田地，成了他們的馴馬場，他牽著馬，輪流帶著他們繞行。有時他說：「快點！」有時他說：「慢下來！」

曼科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這次換成賈伯曄沉默了。

但遠遠看著他牽著馬匹的身影，她腦中閃過第一次和他相遇的記憶，那是在卡哈馬爾附近，她印象中，好像阿塔瓦爾帕或是他們的人都被踩在馬的腳底下。她不禁全身驚慌地顫抖，直到弔橋將她晃醒，她才回過神來。

賈伯曄靈巧地跳上馬背，重新感受到令他覺得熟悉的馬鞍，以及馬匹的溫熱。他朝安娜瑪雅彎下身子，伸手向她。她抓緊他，信任地讓他抱上馬背。

他的語氣中明顯透露出不悅，所以賈伯曄識時務地不再給予意見。賈伯曄感覺到紅棕馬專心地跟著他，現在的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在擺來盪去的弔橋上顯得驚慌失措；而且他對於弔橋旁濺起的水花也習以為常。

「您會摔下來，」賈伯曄說：「您還得再多上幾堂課，等您適應您的馬，同時也讓馬兒適應您……」

安娜瑪雅喜歡聽他下命令的聲音，喜歡這種打從心底信任他的感覺。她雙腿赤|裸，夾住這匹活生生、怪異、充滿活力的動物，她知道它是令人敬畏的。她又觀察曼科，他是認真卻急躁的學生，後腳跟緊裹住白馬的馬肚，似乎在向它宣告自己是它的主人。

「我不太清楚這一切，」曼科說，「而且我也不想懂。對我而言，他所有的兄弟都是外國人，都想把我們抓起來。我知道阿塔瓦爾帕曾經信任過鞏薩洛，而我也知道他最後落得什麼樣的下場。」

「對，快跑。」

賈伯曄一句話也沒多說，鬆開手中的韁繩，看了一眼曼科。手一拍，伴隨著一聲吼叫，賈伯曄放馬賓士，可是馬兒卻遲疑地搖著頭，好像試著要認出是誰坐在它的背上。這時賈伯曄咬著牙，以韁繩的尾端鞭打馬臀。不一會兒，它惱羞成怒，緊張地跳起踱步，往前衝出，九_九_藏_書穿越整片田地。曼科像個玩偶左右搖晃，馬鐙也踢落。他的雙手試著找到著力點。然後他抓到馬鬃，可是他的髖部卻一左一右地晃個不停。紅棕馬跑了三十來步，曼科就從馬側跌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巨響。

「我要再快點，」曼科說，「我要像你放馬賓士那樣的速度！」

有時，安娜瑪雅兀自看著身穿印第安長袍的賈伯曄，幾乎快忘記賈伯曄不是自己國家的人。雖然他說愷切語時帶著外國的口音，雖然他金黃的髭鬚已經長得滿臉，她依然覺得他和自己沒什麼不同。

「我敬佩你的神力，我相信你很勇敢，我以你既有的稱號『美洲獅』賜封你……但現在你竟跟我談時間、恩賜、智能及天啟，難道不是你們外國人帶給我們那些瘋狂、毀滅、搶劫掠奪和無情的羞辱？我應該聽信你的話，而忘了以前那些他們放火焚燒神廟、他們奸淫擄掠的勾當、他們忘信背義的行徑，以及不人道濫殺奴隸的作為？我應該忘記我所遭受的一切嗎？我應該嗎？」

當太陽落到山後時，曼科終於同意下馬。

「您確定要和我獨自過這座橋嗎？」

「當我還沒看過印加國王的轎子之前，曾經是逃亡天下的流浪漢……別懷疑，我走過的橋你可能看都沒看過。」曼科又說。

安娜瑪雅眼看著這兩個男人對峙。然後，賈伯曄儘力保持冷靜，為兩側汗濕的白馬卸下馬鞍，而曼科紋風不動，眼眯成縫，嘴咧成一字，滿臉的激動。

「不是他要求的嗎？」

聽到這句話，曼科顯得有些意外。在將軍大臣面前，在千萬雙眼睛的注目下，要顯露自己的拙笨，已不是一位儀錶天下的印加國王應有的表現。但賈伯曄四兩撥千金替他解除尷尬。他說：

曼科輪流打量著他們，先是憤怒的表情，再來是譏諷的臉色。他不發一語。天色將晚，山谷響起歌聲，穿過一個個的梯田，最後透過金黃色的陽光落在方院之上。

「結束戰爭的方式只有一種https://read.99csw.com，就是我們贏得勝利！」

「我要再試一次。」

曼科又緊抿著雙唇。他舉起手朝賈伯曄的方向，但並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只是表達他無法了解的意思。他動也不動，嘴角浮現一抹輕笑。

「那麼，現在您相信我的話了嗎？」賈伯曄不客氣地說。

賈伯曄嘆了口氣。

「你是國王嗎？還是，他們的軍隊聽命於你呢？」

賈伯曄緩步走向那位始終背對著他，牽著韁繩的奴僕。後者始終盯著地上，好像賈伯曄是印加國王似的。然後賈伯曄對奴僕說：「走！」他便一溜煙跑開消失了。

「一切準備就緒。」

「那是坐在印加國王的轎子里！」

「我今天就要學快跑！」

「他說的是事實。」安娜瑪雅心平氣和地說。

「曼科，別聽他的！」維拉·歐馬大叫，「別忘了他從哪裡來的，這可能是他設下的阱陷！」

「事實？」

曼科儘力不讓自己常常回頭去察看動物出其不意的舉動，事實上，馬匹顯然很乖順地跟著他。賈伯曄注意到他所拉的馬轡既不長也不短，並且他的身體挺得筆直，表現得一點也不害怕。

「我早已在攻薩克賽華曼那時，就決定放下武器。唯一的君王曼科，我發誓再也不去拿任何的武器，無論攻擊的對象是你們或是我們。」

整個下午直到日落西山，賈伯曄訓練曼科。曼科越摔越勇，每次爬起來都毫無不滿，也沒有一絲呻|吟，更沒有任何埋怨的動作。

「您也知道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這個鞏薩洛·皮薩羅是從地獄來的魔鬼、怪物，一定得把他消滅。」

「我還是比較喜歡沉默的你。」曼科反唇相稽，漸行漸遠，又說，「你們當中誰也不準動，直到看見我走在外國人的前頭進城來！」

很奇怪地，賈伯曄紛亂的心突然平靜，好像眼前的事實他過去都沒發現。

「唯一的君王曼科，我不喜歡那些人，我不是他們的朋友。非得戰鬥的時候，我會加入戰爭的行列，但安娜瑪雅公主應該向您提過，我向來言出必行，我希望你們國家能夠重新恢復和平……」

reaｄ•９9ｃsw.cｏm當他們能夠控制馬匹的步伐時，賈伯曄開始慢跳訓練。安娜瑪雅看到曼科的姿勢十分驚奇，他好像已經和白馬的節奏合而為一。輪到她時，她同樣也是毫無困難，很快適應了馬匹上下顛簸的節奏，有如滑入一條河的律動那般。

賈伯曄替兩匹馬上鞍，一邊和馬兒說話，並且時而溫柔地拍拍馬背。所有的眼光都注視著他，他小心提防馬匹任何的急躁不安。等他把最高大的白馬裹緊，看了一眼曼科，然後調整馬鐙的長度；他給自己選了一匹漂亮的紅棕馬，它身上黃竭色的毛和靈慧的眼睛深深吸引著他。他心裏想，臉上露出微笑：「第三匹就是你了。」然後把轡銜交給他們，走到曼科身邊。

「我已經和你說過，你應該感謝的不是我，而是安娜瑪雅。是她很久以前向我提過你，我知道如果你死了，她一定傷心欲絕……」

「你為什麼讓馬跑出去？」安娜瑪雅站在賈伯曄身旁問道。

「我曾聽聞過您的事，」賈伯曄最後開口說，「我相信，你們也有與我們智能相當的聖者，但是一切仍有待時間、有待天啟、有待恩賜……」

「快跑？」

看到安娜瑪雅，曼科沒有表現出一絲的訝異，同樣地，當賈伯曄為安娜瑪雅調窄馬鐙，曼科也沒有多問。賈伯曄一個接著一個訓練他們，並以溫柔的語調|教導他們如何騎乘而不驚擾坐騎，如何適當地拉住韁繩，以及如何開始小踱步。

那頭，曼科站起來，對著馬匹做了手勢表達憤怒，那匹馬在離他幾步外停了下來，回頭看著曼科，眼神漠然。印加國王往回走到他們身邊，而且盡量不碰到應該非常疼痛的四肢。

路到此轉了彎，讓曼科避開了皇宮大臣尾隨的眼光。他們離城門已經很遠了，那頭根本看不清楚這裏的情況。

「你再教我們，」他對賈伯曄說：「包括我和其他的皇宮大臣。之後你再教我們如何使用劍、火藥……」

過了休坎那以後，馬路筆直，兩旁的矮牆極為相像。賈伯曄當初走這條路時，還是一個階下囚，任人以手鐐腳銬押送，那時的他好像隔著霧觀看沿路read.99csw.com風景，欣賞著一處處的村落、梯田和神廟。他一想到就覺得很諷刺：如今他竟牽著馬，帶領著唯一的印加君王，這樣的特權無疑只保留給安娜瑪雅和一小部分的人。

「我走過的橋比你吃的鹽還多。」曼科回答。

「沒必要。」

曼科沒回答。兩人就這樣靜靜地走著，賈伯曄望著陡立的梯田發出由衷的驚嘆。離他們前面幾步，他看到一座弔橋，河流中豎立了罕見的石柱支撐。

「唯一的君王曼科，這我也不能否認。」

有位僕從前來尋找栗色馬，並站在一旁，背對著印加國王。安娜瑪雅只是凝望著賈伯曄，心裏欣賞著他說話簡潔及具有耐心的特點，並慢慢地感覺到曼科的激烈情緒已趨緩和，漸漸與馬兒合而為一。

「外國人，不管你願不願意，戰爭都會發生，因為不得不如此，從你們蠶食了我們土地的那一刻開始……」

「什麼叫做『美洲獅』？」曼科問，轉身面向安娜瑪雅，「吃我們的玉米和基努亞嗎？讓你忘記對雙胞兄弟的責任？這是什麼樣的美洲獅，我們的山裡沒有這種臨戰怯步的美洲獅！」

但是當他踏到橋中支柱處那塊固定的平台時，反而險些跌倒，他趕忙去抓兩旁以龍舌蘭做成的繩子編的欄杆，才停止搖晃。而橋的另一頭，安娜瑪雅獨自一人已經等在那裡。

曼科有如小孩般一臉的執拗，安娜瑪雅好幾年前在瓦拉戚谷競賽時，就見過這表情。

那是正騎著馬的騎兵的想念，他想念著手中所抱的這個最心愛的女人。

賈伯曄照他的話做，並幫助曼科上馬。

「你怎麼來了？」

那是在卡哈馬爾那天，當他在兵荒馬亂、兵刃交接之際，一手將她抱起時，他們的命運於是在滾滾黃塵、汗流浹背中，揭開了序幕。

「那麼，你如何能夠不選擇站在這一邊，也不站在那一邊呢？」

「也許他只是『美洲獅』。」安娜瑪雅說。

「麻煩你替馬上鞍，」曼科說，「你這個不戰鬥的外國人，你這個不咬人的美洲獅，你看好！」

印加國王往城市的方向遠去，先是慢步，再踱步，最後快跑，路上揚起一片塵土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