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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她點點頭,但心中仍無法確信。
「到時,僅剩女人望著血流成河,泣不成聲。」
甚至連艾南多派遣前往包圍山頭的步兵隊,也遭到攻擊,印加人從神廟的城牆往下傾倒如雨而下的石塊,嚇阻得西班牙人不敢越過城池一步。
但,當他好不容易鑽到弓箭手的後方時,就再也擠不過去了。
「或者你是想和他們會合?與他們共存亡?」
「你怎麼在這裏?」他劈頭就問,「你是來和我們打仗的嗎?」
印加軍隊整齊劃一地朝西班牙人的方向,以弓箭和石頭,齊頭並進地攻擊,西班牙人先是猶豫,接著節節敗退。之後,有兩名騎兵突破重圍,攻擊第一道的城堡。賈伯曄看著那兩人高大的身影,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是他認出來那分別是甘地亞和賽巴田,小黑人賽巴田騎的是一匹白馬,甘地亞騎的是一匹黑馬……耳際閃過嗡嗡的聲音,他認出了依札——沒錯,就是那匹賽巴田曾經借給他的白駒。
「我們在祖先之山的上面。」她說。
第一道曙光照映在金身的雙胞兄弟身上,同時也照耀著山頂。
「別動。」他說,「等待,驅趕你的懼怕。」
「我不想打仗,」他悄悄地說,「但我還是必須這麼做……」
但是賈伯曄沒有發出絲毫哀嘆的聲音,他感到沒有必要去問為什麼自己今天成了一名挑夫。卡達理走在他的前頭,如羊駝般靈活,好似身上的重擔宛如頭上的長發那般輕盈,隨風飛舞。
「你想加入戰爭?」
有時,他回頭看看印加士兵的陣仗,上百名的弓箭好手從安帝蘇育森林前來與此地的士兵會合。威爾卡馬佑河下游已築起一道水壩,使得水位高度驟升,過河變得困難。誓願不再拿起武器的賈伯曄,感到體內深處沉痛的敲擊,就好像他也一同隨著西班牙人節節推進,只不過無法騎著白馬、拿著長劍,無法在鐵布衫和皮革護胸衣底下讓汗水流得暢快淋漓,無法與他們為伍的奇怪感覺充斥他的心頭。有種不能預期的痛苦拉扯著他的心:賽巴田也在他們之中,而他自己卻無法在那裡保護他,甚至拯救他。
她害怕地退了一步,卡達理走近她。
「我不要難過。」賈伯曄說。
他衝口而出。
看到這一幕,賈伯曄心裏有股衝動,他試著溜進擠得摩肩接踵的士兵數組之中。以肘推擠,隨口唾罵幾句,硬是穿過了前幾排的士兵行列。
兵馬雜沓的混亂聲爬上梯田,空氣中到處都是箭石划空而過的咻咻聲。每一次弓箭發射,就有如一團的蝗蟲密密麻麻從天而降,準備蠶食土地,石塊則有如鳥禽從天而下。
現在有山丘可以掩護九-九-藏-書他們,沒有人膽敢跑到等待雙胞兄弟落腳的小神廟來。這個小神廟的四面牆鑲有四個壁龕。
西班牙軍隊和傭兵團雖然防守堅強,甚至造成印加軍隊死傷,但依然節節敗退。西班牙騎兵的攻勢不再一如從前銳不可當,不再能夠深入敵陣,不再擁有所向披靡的優勢。艾南多頭盔上的紅色羽毛離平原越來越遠,猶如迷失方向的木筏,越飄越遠。
卡達理站在她身旁,紋絲不動。他以雕刻刀完成了未來神廟的兩塊石頭雕刻。
她睜開眼,陽光曬得她頭昏目眩。「不可能,」她喃喃地說,「他發誓不再拿起武器,他都經過這麼多的考驗……」
有上百名印第安人正在工作,把帕塔康夏河流的水引到已經竣工許久的渠道里。
「你想是這個時候了嗎?」
卡達理把脖子上戴的石頭之鑰取下來,交給安娜瑪雅。他湛藍的眼珠悠悠遠遠的蒼白一片。
他咬緊牙關,強忍住胸中因為憤怒與無能為力而想衝口喊出的嘶吼,雙手緊緊抓住長衫的衣褶,任由背上沉重的石塊壓迫他的胸腔。
下頭有一大群人移動,警示他危險已迫在眉梢,他的身體痛苦地緊繃著。安娜瑪雅溫柔地面對他。
炮聲轟隆隆的響聲傳遍了整個梯田,滑過了整個山坡,印加士兵蓄勢待發,曼科一聲令下。
奧仰泰坦波,1536年11月
但是,當她看著卡達理,她瞥見他眼中的不安。她的心揪了起來。
「那他呢,他會死嗎?」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送死,而不與他們同在……」
「你受到所有的保護,除了你自己以外。」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爆炸聲破天而響。
瞬時,恍如過去的種種在馬蹄噠噠的聲音中都回來了。
「聖雅各布神!」
在這塊石頭上,石頭之王雕了一隻美洲獅的形狀,而在另一塊石頭上雕的是一條蛇。
賈伯曄驚覺太陽已然西下:他似乎覺得太陽才剛從天邊升起,這會兒竟然已經夕陽滿天。
印加士兵同時從各處往下沖,發動攻擊。看著戰爭發生卻無能為力的賈伯曄,因為視線不佳,有好一下子只感到地面頓時強烈的震動。他馬上意識到不能讓這群勢如破竹的印加士兵踩個粉碎,他們將幾個月以來遭受到的羞辱和懼怕,化成了如今萬夫莫敵的勇猛氣勢。
他停下來休息,訝異地看著如此驚人的陣仗。經過在奧仰泰坦波的幾個星期後,他絲毫不懷疑山林里可以隱藏為數如此眾多的士兵。因為森林里藏著的,不僅是弓箭手而已,在他們之後還有大批的士兵,帶著長槍、石塊、矛。九*九*藏*書剎那間他瞥見他們身上偶有西班牙人的服飾或配件,或是一頂丟棄的高頂盔,或是一件鐵布衫或皮革護胸衣。甚至還有些將軍揮舞著長劍。
賈伯曄看出西班牙人心裏的猶豫。這是第一次兩邊擺開陣仗,展開正面衝突,他們沒有任何的優勢。馬匹攻勢已不再佔有制敵機先的優勢,火槍也派不上用場,而曼科擺出的防守陣勢顯然已經完全掌握他們的攻法。
他臉上的血液迅速地消退,心跳個不停。
「很好,」卡達理微笑著說:「你已經認識我們的神……這裏很快會建一座神廟,以榮耀萬亞·卡帕克國王的肖像,凡尋求印加偉大力量的人,都會來到這座神廟祈求、祭祀。」
從平原處揚起的人馬雜沓中,賈伯曄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步,這時他看到空中升起一片薄霧:攙雜著煙塵、汗水、灰土,還有刀光劍影的殺氣,在這片混亂當中,最奇特的就是曼科騎著一匹白馬,手中握著劍,前額覆著印加國王表徵的羊毛流蘇,其中最銳不可當的攻擊,就是那些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豁出去的魔鬼士兵。
「他這樣告訴我:『雖然他離去,還會再回到你身邊。雖兩地分隔,你們卻同在,……』」
「不,所有的象徵尚未完全顯現。」
「直到安帝息怒,我們人民之間才不再有仇恨。」她自言自語地說。
「我不行。」他說。
他絕望地想,這次過不去了。
「聖雅各布神」的口號喚起他血液里古老的記憶,這句口號喚起他的力量。讓他想要接受曼科挑釁的建議,讓他想要脫離眼前這一群人,跳到自己夥伴的隊伍中。但是這時,他猶然緊抿著唇,沉默得沒有一句話。
賈伯曄和安娜瑪雅緊緊地相擁了好久,彼此難分難捨。彼此輕撫著對方的臉,既像是初見面那樣地深刻,又像是永別前那樣地悲傷。他們的指尖讀著對方的肌膚,宛如經歷一次驚濤駭浪的旅行,仿若上山下海那般地披荊斬棘、乘風破浪。他們誰也離不開誰。當他們的指尖彼此碰觸時,他們緊緊地握住彼此,有如兩條細線彼此纏繞,才能結合成扯不斷、拉不開的繩子。
曼科平靜地說,賈伯曄明白曼科話語中透露出的自信。
卡達理張開強而有力的雙手,手裡除了掌紋還橫著許多的疤痕。
「我以前相信我是……受到保護……」
「我也不要難過。一切都將如萬亞·卡帕克國王揭示的預言。預言的秘密將會一一揭開,而你會一直都在,直到最後……」
山腳下,河流的對岸他看見西班牙軍隊節節前進。他離得太遠,看不清那些人的臉孔。但他認出走在最前端,插九九藏書在艾南多·皮薩羅頭上的羽毛。他們大約有百來名騎兵,後面跟著至少三萬名印第安士兵:這些都是向來與西班牙人結盟的卡納瑞以及堭卡族傭兵,但也有與曼科敵對的印加人在其中。
安娜瑪雅看著山坡,梯田上覆滿了士兵。
但是,自我安慰的想法並無法說服她自己:無論他何在,也不管他的意願,因為他身處戰爭之中,死亡隨時會撲向他,他根本來不及思考……
賈伯曄突然懂了——這片平原將遭水淹沒,所有的西班牙人都難逃溺斃的命運。
「聖雅各布神!」
曼科的眼光掃到賈伯曄的後頭,朝著他走過去。排列整齊的士兵瞬時讓開路。
她的思緒飄向萬亞·卡帕克國王向她說話的那塊岩石,但她什麼也沒聽到。他沒說美洲獅終將一如野獸走向死亡,他沒說他會越過海洋,返回家鄉與他家人相聚。
「如果你想穿越我們的軍隊,那你就去做,我不會阻擋你。」曼科接著說,手指著平原。
「我已經跟你說過,美洲獅也是人,只要是人都難免一死……但這個人不是別人,是美洲獅。」
此時,輕型長炮上場。炮台架在梯田中央,靠近印加士兵,但長炮似乎沒有達到該有的威力。(賈伯曄心裏暗暗地想,唯一令人驚奇的是,所幸長炮並未在業餘的印加炮手頭上引燃爆炸。)儘管如此,所有印加士兵胸中仍然充滿了傲睨一世的氣勢。
「你好蒼白。」她說。
慢慢地,疼痛和疲憊感讓他感到麻木,似乎漸漸地不再那麼難以忍受。
「讓他走吧!」卡達理平靜地說。
這一刻,震天動地的叫喊聲頓時遽然響起。
忽然,一陣摩擦聲嚇了他們倆一大跳,原來,卡達理正迎面走來。
賈伯曄根本不知身在何處,他看著安娜瑪雅試著尋找答案。
賈伯曄衝下山坡,血液直衝腦門。他的決定也可以說不是出自於他。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時,腦中閃過一些疑問。當他越靠近,感覺似乎整個山脈和平原到處都響著轟隆隆的聲音,宛如上千萬個鼓從地底同時擊奏,幾乎要將地表掀開。
「不!」
「你們這位古老的印加國王,真是殘忍!」
她往下面的梯田看,發現一大群弓箭手遍布在威爾卡馬佑河左岸,以及整個山坡,還有背著投石的挑夫……
安娜瑪雅握著他的手。
安娜瑪雅笑了笑。
「你看。」他說。
這些聲音當中,有害怕的喊叫,有彼此鼓勵的吶喊,有成千上萬的腳步聲,還有武器晃動的丁當聲。
「是你的愛,」賈伯曄斷斷續續地說,「替我撥雲見日。是你的愛讓一切都變得可能,甚至也因為如此,我們必須再一次九_九_藏_書分開,而相見之日仍遙遙無期。」
安娜瑪雅面向北,望著她與萬亞·卡帕克國王重聚的神聖之城。而卡達理也在同時轉向安娜瑪雅。
他們穿越方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那裡每一個人都摩拳擦掌,準備著一觸即發的戰爭,但已不見維拉·歐馬的身影。之後他們離方院漸行漸遠,穿過屯積豐富的可勒加倉房。到了石階起點,卡達理選了一塊石頭給賈伯曄——這塊石頭壓迫著他的肩、他的背,讓他舉步維艱。
「我走了。」賈伯曄說。
安娜瑪雅的眼光延伸到平原上,雖然西班牙人的軍隊已進軍至平原,但她卻感到他們已如波浪般覆蓋了印加士兵的行列。山坡上的神廟入口已經封住,她聽見可怕的鼓奏聲起、號角齊響,彷彿曼科寧可不採用以前曾經奏效的偷襲方式,而決定居高臨下,候敵前來,告訴對方自己嚴陣以待,並以駭人的震天價響嚇得敵軍腳底發麻。
曙光初露,卡達理以披肩將安娜瑪雅和賈伯曄全身裹住,只露出脖子以上。他們爬上通往大神廟的石階,加快步伐,沒多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試圖避開眾人的眼目及耳語。等通過了城牆,安娜瑪雅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卡達理蹲下來,從修斯巴袋中拿出一把銅製雕刻刀,刀法精準地雕刻他的石頭,不一會兒工夫就完成了。然後,他也同樣地雕刻賈伯曄的石頭。
他們到了一處石礫鋪成、有如平台、恍若天然形成的廣場。賈伯曄放下背上的石塊時,突然一陣疼痛,險些重心不穩栽了跟頭。安娜瑪雅以眼光支持著他,於是他慢慢地努力挺起幾乎快折斷的腰桿,突然他心中有個疑問。
賈伯曄的緘默讓他緊閉著唇,只是眼光熾烈地看著曼科。
他們沿著一條狹窄難走的碎石路,穿越祖先之山。卡達理和賈伯曄兩人背上都扛了以曼達包裹的沉甸甸的岩石。
她本來以為賈伯曄離去的步伐會非常沉重,就好像永遠不會消失那般……她本以為他會在轉彎處停下來,猶豫著是否要回頭。但他並沒有。與她的想象幾乎天差地別,他簡直是飛奔著離開,她望著他迅速地消失在山坡的另一頭,如有投石器射出石塊那樣地飛快。
他到半山坡時,突然發現下面的梯田駐紮了大批從森林前來會合的弓箭手。
「力量,」賈伯曄說,「還有阿瑪魯蛇的智慧。」
此刻,他看到梯田的那一端站著驕傲的曼科。他靈活自如地騎在白馬上,手裡拿著長槍,陽光下反射得金光閃閃。
西班牙人的口號如此地熟悉,頓時在山谷間響起,餘音回蕩,她的胸口還嗡嗡作響。
賈伯曄看得目瞪口呆,效忠印加的印第安人進攻的爆破攻勢,逼退甘地亞和賽巴田,儘管他倆都如此地勇敢。他們轉過身時,正好遭遇到一團準備攻擊神廟的騎兵隊。往下看,西班牙人應該是把這座堆砌巨大岩石的神廟當成了一般的城堡。印加防守的軍隊似乎先是往後退,直到兩名夏恰波亞印第安人弓箭射出,命中馬匹的腿肚,引起騎兵團的一陣騷亂,西班牙人才匆匆退回去。自此後,再沒有騎兵膽敢衝鋒陷陣。read.99csw.com
「你想和他們一起死?」
賈伯曄沒有移動腳步。
賈伯曄最後一句話里流瀉著一點點自我溫柔的嘲諷,安娜瑪雅任他摟著。
天空飄起幾片雲霧,晨曦明媚的陽光篩落在山坡上;朝陽散落在梯田上,映照得水面粼粼發光。
卡達理接著說:
安娜瑪雅閉上眼,眼中浮現的儘是賈伯曄的影像。他在哪裡?他穿越了軍隊的行列沒?她毫無根據地胡亂瞎想,想著他可能已經穿過印加士兵的軍隊,又游過河和他們的同胞會合,然後跳到白馬上,手裡抓著一把劍……他曾經向她敘述過攻克薩克賽華曼的過程,她幾乎不花腦筋,借用賈伯曄對她敘述過的故事,想象著這次西班牙人的攻擊……
「是時候了。」卡達理說。
他的眼光遠離戰場,望著山巔,那是卡達理和安娜瑪雅教他認識的山神。接著他再將眼神遊移到谷中的兩條河流,這時,他簡直楞住了。
「沒別的辦法可想了。」安娜瑪雅回答。
當他們離開彼此的唇,眼中盈滿淚水。
真是美麗的一天,以一生看一回也值得!
「你確定?你不願意嗎?那麼就跟著我的那些將軍,」曼科說:「沒有什麼好怕的,來看看等著要迎接你們的那些人……」
賈伯曄心裏暗自想起第一次教曼科騎馬的情景。
他們兩人像小孩子般笑了起來。他們依著雙胞兄弟眼神的角度,凝視著印加國王的側影:他們從南邊的神龕往上望,那是令人暈眩的角度。
「你忘了美洲獅也是人。」他僅僅這樣說。
「我知道你已經盡量把能說的告訴我,但說得真的不多……我知道接下來我必須靠自己去走、去領悟。這是最偉大的功課,或許我會迷失了,或許我又找得到路。和曼科說話的時候,我感到心裏沒有懼怕,在我的心裏一切都安然就緒。你相信我會變成光明的美洲獅嗎?」
安娜瑪雅的心裏仿若冰冽的水傾倒而出,冰冷的感覺不知不覺麻木了她的全身,她的四肢。她似乎無法動彈。
「我們到了。」卡達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