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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安娜瑪雅和卡達理卻走得沉穩又有規律,一方面靠著月光,另一方面則是慣於夜間行走的本能,所以能夠安然當步。
曼科走過來,拉著馬匹的韁繩,馬匹身上濺滿污泥。他不發一語打量著賈伯曄,黑色的眼珠閃耀著驕傲的光芒,猶然陶醉在戰爭勝利的滋味當中。勝利——最強勁的麻醉劑,比奇恰酒更烈,比上千片的古柯葉更讓人上癮。
「至於你,卡達理,你到屏奇陸那山頂和大家一起投下石塊嗎?」
好久好久,他們之間既不交談,也不觸碰。他們才分開不過幾個小時,但必須先調整呼吸,平息心跳,才能夠交換言語。
夜是如此地怡人涼爽,他們走在小徑上,所有對戰爭的害怕與恐懼似乎都瞬息消失。再沒有勝利和失敗的分別,激動的吶喊、仇恨的怒吼或勝利的歡呼,都不再存在。
他們在黑夜的闃靜中低聲交談,並非擔心隔牆有耳,而是為了在黑暗中創造一種氛圍,好像兩人躲在洞穴里避難一般。他們無所不聊,但絕口不提即將分離的事實,不去想要如何度過這個黑夜,儘管分別的時刻就要到來,儘管夜像是永不會消失那般地靜止不動。
漸漸地隨著夜幕籠罩天際,對賈伯曄來說,西班牙人撤退的聲音也越來越渺遠。只有當印加人逮到一兩個來不及逃跑的敵軍,或是翻倒了一匹馬,才偶然響起一聲號角聲,或是擊鼓聲。
「我不想離開。」賈伯曄說。
「我說,卡瑪肯柯雅,我父王鐵定忘了告訴你這場勝仗,所以你才離得我們遠遠的,這麼久才出現……」
賈伯曄任由安娜瑪雅說著,並不企圖去理解她的話。她的話好像能夠沁入他身體里的每一個毛細孔,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記。
「你笑什麼?」
曼科的手畫了一個圓圈,在陰暗處指了一點。賈伯曄被兩名士兵抓住,臉色木然走了出來。
賈伯曄看到水驟然上升淹沒平原,直到馬肚的位置。馬匹行動遲緩,宛如沉入一片讓它們滅頂的汪洋之中。有名騎兵奮力以手臂打水,不停地旋轉手臂企圖讓自己浮上來,並儘力擺脫身上沉重的軍備。
「他們倆還活著嗎?」
「現在我把他還給你,安娜瑪雅,他是你的了。」
然後九_九_藏_書她拉起他,一起走到河流邊,她溫柔地替他褪去衣裳。他汗濕的長衫滑落地上。河水又冰又冷,他差點大叫。但安娜瑪雅毫無懼色領著他走到河流中央,那裡有一塊平坦的黑色岩石。他把自己攤在這塊岩石上,半身陷在水裡,安娜瑪雅慢慢地以雙手洗去他的疲憊。流水、纖纖玉手……他分不清是流水還是安娜瑪雅的手,只是任由心底最深處的疲乏隨水流去。慢慢地,那些縈繞著他的影像漸漸消失,他完全不抵抗,任由從前曾經活過的一點一滴從身體中慢慢褪去。當安娜瑪雅扶起他走回岸邊,他感到無比愉悅,甚至像是慾望開始時的感覺。
「我有這種神力嗎?」
「明天清晨,當安帝綻放第一道光芒,照耀我們這場勝利之前,他必須消失,你聽懂了嗎?」
「有聲音告訴我你不會死去,但又有聲音告訴我你會被馬匹踐踏,被踩得支離破碎。有聲音告訴我說我們終將重逢,但又有聲音告訴我,我將失去你。」
「我在戰爭中擒到一頭獸,」他語氣中的憤怒減少許多,「現在,我把他交給你。」
「你會需要這把鑰匙,替你打開石頭。」
安娜瑪雅回想著。
夜風輕拂,吹散了人聲的嘈雜。奇怪的是,這會兒安娜瑪雅竟然不覺得冷了。
當他們接近威爾卡馬佑河邊和泉池旁,聽到傳來勝利之歌,歌聲中已經傳頌著戰爭中戰功彪炳的英雄。大地仍流沁著血,河流沖刷著溺斃和死亡的屍首。河岸邊,安娜瑪雅乍見一名死去婦女的臉,她的手裡仍緊抱著丈夫的衣服,顯然一路尾隨著丈夫,為了這場不知為何而戰的戰爭。那名婦女的雙眼發白,茫然地望著四方帝國之外的地方。
他感到無限的疲累感襲上身體與四肢。他不再掙扎,但霎時他覺得自己老了,有如滿身傷痕、步履遲緩的老人。他閉上眼,腦中同時浮現印加人和西班牙人,前者騎著白馬,後者徒步而行,各自拿著長劍和投石器……恍若幻象一般,他無法從中掙脫,甚至他寧可讓幻象將自己吞沒,他覺得自己宛如經歷戰爭后苟且偷生的士兵,卻因為內心深處的精疲力竭,終究不支倒地。
「你看不到,」https://read•99csw•com她說,「可是它就在那兒。卡達理對你說過,你的命運寫在岩石上,而現在你就真真實實地在這塊岩石的面前。」
「也許逃到地底下的聖室,詛咒我們打敗仗,應驗他的預言……」
「對我來說,他永遠都是智者。」
她笑了,然後正經地問說:
「我本以為他會重回曼科的陣營,加入戰爭。」
「美洲獅。據說你和他是分不開的。」
「到了。」安娜瑪雅說。
「他們都不說話,」他邊說邊面向將軍大臣,「這是蔑視,還是慚愧……」
他們兩人都沒作聲。醉意泛紅了印加國王的臉龐;他眼中冒著熊熊的火焰。
他們兩人離開矮牆,重新上路。在他們的頭上就可以看到大兀鷹的聖室。
「……那裡出現了一張臉。美洲獅的臉。」
然後,曼科把韁繩交給賈伯曄,頭也不回地往方院走去,有如疲憊不堪的勝利者。
「我在想,維拉·歐馬去哪裡了?」她說。
路極陡,有幾處石塊堆砌得非常不規則,因此夜裡下山變得很危險。
她帶著他走過泉池,再沿著威爾卡馬佑河,往大兀鷹聖室走去。
當安娜瑪雅和卡達理越接近方院的小路時,人耳相傳的見聞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即使是最裡頭的內院也四處有人傳說,即使是圍著火烤印第安山豬的婦女,都你一句我一句爭相傳頌。所有的人都談論著第一個投出石頭、砸斷馬腿的英雄人物,談論著帕塔康夏引水計策的成功。每個人都窸窸窣窣地說個不停,宛如從空中咻咻落下的弓箭與石塊,大家繞著馬匹,把它們絆倒,再把屍體丟到河中。所有的人說個不停,似乎再多的言語都不足以表達這次令人歡欣鼓舞的勝利所帶來的喜悅。
侍衛駐守在曼科方院外城垣的梯形大門兩旁,當守衛最後終於讓開路的時候,安娜瑪雅已經氣得怒火中燒。
最後她停下來,眼前是一座高几尺的大岩石,形狀往前突出,不見任何打鑿的痕迹,或任何人走過的痕迹。遠處,隱藏在黑夜中,應該有座山脈形似這座岩石。
賈伯曄不在那裡,她禁不住在黑暗中搜尋他的面容。但她緊閉雙唇,不敢開口問人。外國九_九_藏_書人?最好消失在地獄,沒錯,這就是大家所期望的。
「他也是人。終究,他不曾了解為什麼偉大的萬亞·卡帕克並沒有告訴他太陽之子知道的秘密,而是選擇告訴這位眼睛湛藍的奇特女孩……」
「對我來說,他曾經是智者……」
安娜瑪雅聽到自己說的話也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她幾乎毫不考慮就說出剛剛的話,好像話語是自己從她的嘴裏跳出來一樣。她心裏猶存的害怕這會兒都消失了:她長久以來守的秘密從此跟隨著他,她想他應該也明白。
「是什麼獸呢?」她溫和地問曼科。
「是這個地方,」她說,「這裏雖近猶遠,這個地方得保密。除了我和卡達理之外,還有所有奧仰泰坦波的人也來過……卡達理在岩石上雕刻了一塊沒有人知道的山脈形狀,豎立在那邊,在我們秘密聖室的上面。山的那一側……」
「我知道。」她回答。
她把手指放在唇上,打斷他的話。
「我拜託你,別說出那名字。」
「長久以來,我試圖在卡瑪肯柯雅的身上尋找當年來到萬亞、卡帕克國王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剛剛我終於第一次遇見了她。」
「記得日出之前。」曼科說得字句鏗鏘。
「我本來以為我應該與他們同甘苦。我不想和你們的族人對抗,我希望自己也倒在馬踐踏的草地上,受了傷,任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我……我那時甚至有種奇怪的感覺,就是我非得看見那個該死的混蛋艾南多頭盔上的紅色羽毛不可。是的,我竟然對他感到有某種感情,我實在覺得羞恥。但是我不能克制自己。我知道他們會輸掉這場戰爭,而站在山頂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個背叛者。」
「我們已經開始堆砌岩石,要建一座新的神廟,」卡達理說,「未來將榮耀我們的祖先,您的父王萬亞·卡帕克國王。」
她在披風裡替他套了一件長衫,長衫以極為柔軟的羊毛製成,穿在身上猶如溫柔的撫觸。
賈伯曄體內突然感到一股熱流,一種獨一無二的感覺,既不是戰爭中硝煙四起的味道讓人血脈賁張,也不是情愛的甜美滋味讓人熱情澎湃,而是一種流貫全身的顫抖,他感到自己和世界合而為一,身體充滿前所未有的熟悉九_九_藏_書感。
「那他呢?」她心裏自問。
「你會知道的。」
「我要如何才會知道?」
「你一直都在我身邊。當我看賽巴田和甘地亞騎著馬向我飛奔過來,我只想要回去找你,告訴你……」
他們離開方院,消失在夜色里。
而且聲音里已經聽不出絲毫的醉意。
「所以他們一直活著。」
「我不曉得。我希望他們仍活著……我回想到有一次石頭和弓箭如冰雹從天而降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衝過去,我要求曾經在薩克賽華曼戰役中保護過我的力量去拯救他們。我心裏祈禱所有的神,不管是你們的神還是我們的神,我對他們說:『不論們是何方神聖,且不管我是否有信仰,救救我的兩個朋友吧!千萬別讓他們現在就死去!』」
卡達理應聲而笑,聲音輕柔地迴響在夜裡。
「你為什麼給我這把石頭之鑰?」
「有一天當所有徵兆一一顯現,我們也終將分開。我將回到萬物起源的湖畔,而你將重回……」
當他們快走到岩石處,安娜瑪雅停下來,賈伯曄也跟著停下腳步。她握起他的手,讓他平躺在河邊的矮牆上。兩人都閉起眼,忘掉所有戰爭帶來的暴力,全心全意讓心靈和身體隨著水流聲緩緩遠去。
安娜瑪雅湛藍的眼睛望著曼科,而後者的眼睛連眨都沒眨。
奧仰泰坦波,1536年11月
「可是你的美洲獅只有在一種條件下才能保住性命。」
卡達理的語氣平靜,毫無懼怕。曼科眼中的殺氣瞬息消失。這時他指著安娜瑪雅說:
賈伯曄心跳差點停止跳動。
這次換安娜瑪雅笑了。
賈伯曄走在他的身後。
安娜瑪雅說完后,賈伯曄花了點時間去了解她講的是他。然後他不確定地在黑暗中探索那個岩石的形狀。但他沒辨認出來。
安娜瑪雅忍著不動,儘管她的整個人、整個心都恨不得立即飛奔過去,張開雙手緊抱住他。
剛進入方院,他們就看到腳步蹣跚搖晃的人。有些人躺在地上,嘔吐物中混雜著污泥,嘴裏仍模糊地吟唱著凱旋的歌曲,歌頌印加人如何戰勝海洋另一邊神祇的勝利。轉眼間外國人成了歌曲里描述的主角人物,他們的歌聲里還有月亮,九-九-藏-書以及那些無堅不摧的人頭馬如何劍法精準,讓人頭應聲落地,以及外國人手裡冒著火的銅製棒子。但陶醉勝利當中的印加戰士所唱的歌曲,還訴說了對抗這些外國人的印加人,是維拉科查親身由岩石化身,幫助印加戰士從斬斷的手臂再生出手來,讓他們能夠呼風喚雨……
卡達理思索了一下。
「他早已被憤怒沖昏頭,將自己鎖在被世界遺忘的孤島上。」
「這種力量是存在的。來吧!」
印加國王身邊圍繞著將軍,長衫外套著鐵布衫,長矛拄著地。曼科對將軍伸手做了一個動作,安娜瑪雅看見的,仍然是布滿泥土和血腥的雙手;眼淚和著泥土在他的臉頰流下兩道痕迹,眼光中閃爍著驕傲和仇恨。而他身邊的每一張臉都充滿笑意,動作中除了尊敬國王應有的禮數外,還帶著同胞間共患難的手足情。當安娜瑪雅和卡達理進門時,大家頓時沉寂下來。
山頂籠罩著一片漆黑,猶如空中飛翔的大兀鷹展翅下的陰影。山底下的嘈雜聲己漸漸平息,漸漸遠去。呼喊聲、呻|吟聲不再那麼凄厲,爆炸聲也中止了。安娜瑪雅終於找回冷靜。她整理著裹著自己冰冷身體的長衫。
美洲獅的岩石上突出的地方,像是獠牙一般,猶如隨時在啃咬撕裂手到擒來的獵物。但賈伯曄一點也不怕,他沉浸在一種無法以言語表達、妙不可喻的幸福中,超越任何涕淚微笑的歡喜。他心裏想:「總算,我總算到了。」
「我知道它在哪兒,」他說,「我看得到它。」
穿過一塊塊的岩石,他們爬上了聖室。賈伯曄對印加信仰有了嶄新領悟,瞥見有個東西在那兒顫動。他不說話,只尾隨著安娜瑪雅跨越一個一個的岩石。
安娜瑪雅依舊沉默。她讓疲憊的賈伯曄步履不穩地靠近她。但他們沒有接觸,就這樣肩並肩面對著曼科,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內院。大家散開,讓出一條路,但她瞥見這些人的敵意與報復的慾望。他們很希望將他五馬分屍……當他們跨過雕有大兀鷹的過梁時,他們聽到曼科最後的聲音。
安娜瑪雅看得心裏直發麻。
曼科手勢一比,兩名婦女立刻捧上一壇奇恰酒,並倒了一點在雕刻精美的金制酒杯里。曼科慢慢地喝下這杯酒,然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