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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恐怕這還不夠。巴托羅繆,把這些紙箋放在火盆里燒掉吧!不然,就得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世風日下,這些紙箋一點用也沒有:誰會想要讀這麼悲戚的故事!」
「我?」他好像一口氣沒喘過來。
你們將衍生世上的新生命。
「你和生病的外國人說話的時候,我看到你臉上的表情。」
「你讀過了嗎?」
「我開始懂你為什麼會逃到這裏來了。」巴托羅繆淺淺一笑,說得很肯定,「你是對的:很難去想象比這裏更美麗、更安詳的地方。」
賈伯曄訝異地看著他。厚厚的繃帶除了讓修士的左臉頰扭曲變形,同時也重重地纏繞著他的頭顱,越發突顯了他的疲憊與倦意。然後,賈伯曄稍微苦笑了一下,同意地點點頭。
「那些銬起來的女人,不超過二十歲!哎!我都想不到。那些禽獸!那些禽獸!雖然我是天主的僕人,卻一點也沒有得到護佑。天主難道想讓他的兒女經歷的痛苦也深深印在我的身體內……基督他是這麼做,他!是的,他要我記住,賈伯曄!因為他們都是他的兒女,每個人必須知道這件事:印加人也是天主的兒女。」
賈伯曄這下才正眼看這個小孩,他始終站在門邊。內院傳來婦女們大清早準備早餐的聲音。
「這就是為什麼必須讓他們知道。」
「不,不,我必須向你說!」
其實,他不相信這行得通。
「這都是聖父的話語和意旨:我在這名小孩的頭上,在偉大的天父面前向你發誓,天父賜予我們所需要的。」
「賈伯曄……」
「我聽說艾南多定了『獨眼龍』的罪。」
「但為什麼你想走呢?你和我們一起不是過得很好嗎?」
「對印加人來說,無論是國王或人民,如果木乃伊與一位強大的印加王同在,這代表祖先支持這位印加王,並認同這位印加王的決定。」賈伯曄皺起眉,咕噥地說,「這是很重要的。」
「有些事情?」巴托羅繆壓低聲音問,「是那個她稱為丈夫的金身人像嗎?」
巴托羅繆看著賈伯曄好一會兒。緊張的情緒仍繃緊著他瘦骨如柴的臉龐。然後,突然間,好像累得彈性疲乏了,他搖搖頭說:
「巴托羅繆弟兄,我了解。我知道。好幾年前,我就經歷過這些事,那是當我隨同亞勒馬格羅南征的時候。我一點都沒忘記,因為這些事情是無法遺忘的。」
「我不行,我看到你沒睡,所以就跟你來了。」
「印加王保祿是個奇特的人物。我不知道應該讚賞他的實際,還是應該對他的怯懦反感,但事實上,他總是倒向強勢的一方。以前他倒向亞勒馬格羅,現在他倒向鞏薩洛。而不論任何情況,他都是毫不考慮地攻打他的哥哥曼科。他所想的,從未形色于外。他隨著我們的軍隊南征,但他從未有一刻向我們抗議不該對他的民族屠殺,也沒有反對過捉拿領導反抗軍的提左克,也就是曼科手下的將軍。」
過了兩天後,近傍晚時分,巴托羅繆終於平靜了一點,第一次終於能夠真正地進食。
「我以為我到不了。可是你看,天主願意的話,他的意旨就必成……」
你將看到美洲獅躍過海洋之上,
「有時他以更溫柔的方式達成它的意旨,」賈伯曄莞爾地說,手裡拿起一個碗,「這是一點基努亞的汁液,你得喝下,你的肚腹空空如也,你簡直輕得有如飛在風中的羽毛!」
當一切重新開始,你仍存在,美洲獅也將守在你的身旁。
「你的手臂托住我的朋友,別讓他掉下來。」他一邊解釋,一邊拉著奇里奧克的手臂去抓住馬鞍架前面的突起處,「對了,就像這樣。我牽馬走回方院的路上,你得抓牢。」
沒有任何聲音透過覆在他臉上的布傳過來。賈伯曄突然感到懷疑,放慢腳步,很謹慎地拉住後面的奇里奧克。
「我相信。」
「慢慢講,巴托羅繆,慢慢講!」
「賈伯曄,我是天主的兒女,我也是你的朋友。你不要以為我能夠看你過著如此自我放逐的生活,也許,我甚至該說,我無法看著你譏諷天主創造的世界、否認我們每一個人代表的希望!」
就如同你們的祖先曼科·卡帕和瑪瑪·歐克羅一樣,你們形影不離。
「巴托羅繆兄弟,天主的愛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我去做是因為對你的友情使然。」
「對呀,」賈伯曄笑了,「我過得很好。」
「賈伯曄,事實上,」他嘆了口氣,「再不久,就是我們西班牙人自己打自己,比印加人殲滅我們更有效率地自相殘殺!願偉大的天主原諒我們!除非他認為審判的時候已經到了,每個人必須為這個新世界製造的無盡災難接受懲罰。」
因為小孩子的臉扁扁地貼在那堆發臭的披肩上,露出嫌惡的表情,賈伯曄臉上抹過一道微笑。
賈伯曄笑得很溫和,伸出手說:
「巴托羅繆弟兄,我在這裏。」
「如果你走了,」奇里奧克小聲地說,「那些不喜歡我們的外國人就會來了。大家都會很害怕。」
「賈伯曄,」他小聲到幾乎聽不見地問說,「天主為什麼會讓這類事情發生?他要到何時,又會在何處,才要降下他的懲罰?啊,兄弟,我的兄弟!我甚至有時希望自己就是天主使用的工具,用來消滅已經變成魔鬼的我們!」
雖然兩地分隔,你們卻同在,
「哎呀,沒有,你只是把事實說出來。忘了那些吧!我很高興有你相伴,而且終於看到你有食慾了!」
「他們都瘋了!全都瘋了!從那以後,復讎就像是打網球般一來一往。一九九藏書邊是支持皮薩羅兄弟的人,另一邊則老想到擴張勢力,累積財富。每個人都想著如何把敵對陣營開膛剖肚!」
「這沒什麼。」不久,賈伯曄故作輕鬆地繼續說,「要我說,我們本來就註定是這樣吧!我長久以來都接受這樣的說法。我或許也告訴過自己,分開的日子不會太久……等到戰爭結束或是安娜瑪雅自己想與我重逢的時候……事實的真相就會慢慢浮現。隨著時間流逝,我慢慢地遺忘,只記得她的臉。雖然我快承受不住對她的思念,可是我必須接受這一切。不然我將陷她于危險的境地!有些事情讓她無法離開她的同胞,因此她更不可能和我在一起。」
一直到婦女們悉心照顧,為巴托羅繆擦洗傷口時,他才微微張開眼睛。他的眼球深陷在眼眶裡,試著辨認周圍的一切。最後,他終於從滿是結痂傷口的嘴唇中發出沙啞的聲音:
「巴托羅繆兄弟,但是只有他一個人!就像你和我一樣。而且他離山地這麼遠……」
「賈伯曄,你相信我說的嗎?」
巴托羅繆瘋狂地尖叫了一聲,坐了起來。他抓住離他幾步遠的皮盒,在賈伯曄的頭上揮舞著:
「不,不!」他激烈地否認,「我不准你這麼說。特別是你,賈伯曄!不論是西班牙或羅馬,不管是宮廷還是教堂里,都還是有好人。有人相信印第安人和我們一樣都是天主的兒女。」
賈伯曄點點頭,把手中的小手握得更緊。就這樣兩個人什麼也沒講,一起看著湖上飄送的雲霧。
「我的天!巴托羅繆修士!奇里奧克!奇里奧克,快來幫我!」
突然樹枝沙沙作響,嚇了賈伯曄一跳,打斷了他的思緒。當他回頭看,什麼也沒有。然後樹叢的葉子被撥開,奇里奧克走了出來,很猶豫的樣子,幾乎不敢抬頭看他。
兩人霎時沉默不語。巴托羅繆首先打破沉寂,語氣猶豫地說:
「老弱婦孺!」巴托羅繆嘆息地說,「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屠殺,都是羞辱。當提左克被抓的時候,他的軍隊都投降了,鞏薩洛竟還下令展開屠殺!挖了壕溝丟進男人與被強|暴的女人。房子里都是可憐的貧窮人家,他們竟也放火一把燒了,好像焚燒秋天落下的樹葉一般!噢,賈伯曄……」
直到夜幕低垂,巴托羅繆才從沉睡中醒過來。離床榻不遠處,他發現賈伯曄靜靜地坐在燒著火的火盆旁邊,凝視著湖與群山沒入向晚的夜色中。賈伯曄的膝蓋上放著一個大皮盒,裏面有一捆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箋。
「我對亞勒馬格羅有太多惡劣的印象,足以讓我一一列出這個壞胚子的所作所為。可是,我也太清楚艾南多和鞏薩洛的卑劣行徑。」
他抓住小孩的腰,並稍微抬得高一點,好讓男孩可以坐在馬鞍後面的馬臀上。
「別怕,奇里奧克,」他小聲地以愷切語說,「我的朋友有點發燒了。你幫我讓他躺下。」
巴托羅繆吞下四瓢后,撥開賈伯曄的手。
「我不懷疑你心靈很平靜,我親愛的賈伯曄兄弟。然而,我的心卻是一點也不平靜……我覺得好累,我得睡一會兒。幫我個忙,趁我小寐片刻的時候,你去打開我掛在馬鞍旁的皮製袋子,你可以在裏面找到我寫的字條。為了天主的愛,請你讀一讀吧!」
雖然只是在清晨的微風中兀自喊著她的名字,他仍感到全身顫動,宛如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刻劃著她名字的音節:安娜瑪雅!
賈伯曄和僕人放輕動作,悄悄地把濕涼的布放在巴托羅繆的額頭和胸膛。可是,卻沒能打斷他的話:
「而就算他們知道……」
「這麼說來,奇里奧克,我想我得好好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那麼你和我一起來迎接這個外國人吧!」
「賈伯曄大人,有人來了,有人來看你了。」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趁著夜晚一路跋涉來找你。」巴托羅繆喘著氣說。
「或許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總不能這樣下去,而不試著尋求改變。」
白天的這個時刻,山頭籠罩著厚厚的雲層,遠看有如峰峰相連成一片。群山翠綠的影子倒映在的的喀喀湖的湖面上,湖水顏色變得深綠些,也變得厚重些。
「事實上是狄克·德·亞勒馬格羅先生被暗殺了!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錯。當時,攻城到最後,總督兄弟的兵力耗弱時,他控制了整個城市,並把艾南多和鞏薩洛關起來。我向你保證,我真的嘗試過勸他不要這麼做。不是為了支持艾南多,而是因為這麼做的話,影響可見一斑!然而,在一個自認被皮薩羅兄弟騙了這麼多年的頑固老人面前,我不過是個教會的修士,說的話能有什麼分量?沒有一個晚上,亞勒馬格羅不夢想著那些從阿塔瓦爾帕那裡搜刮而來的黃金,以及總督在卡哈馬爾強佔他所應分得的黃金。他的恨與復讎的慾望如此強烈,讓他根本失去了理智。且不說佔領了庫斯科,他甚至把皮薩羅兄弟監禁,根本是徒手去撩撥蝎子螫人的刺……等到皮薩羅兄弟東山再起時,他們很快地除掉他,而且,是有如絞死一隻雞那樣殘忍地絞死他。」
「巴托羅繆!」
「也許你說得對。但是要同意你說的話,實在很奇怪。」
乳白色的晨曦鋪在的的喀喀湖上。薄霧散成雲絲,讓人隱約可以望見灰色的湖面以及梯田邊的灰色牆垣。神聖的太陽及月亮諸島的對面,有個大大的港灣,幾縷煙嵐緩緩從庫吉加塔那裡的屋宇升起。
「你這是在做調查嗎?」
「奇里奧克,來,來我這裏。」
「不只他一個!他是有影響力的,而且大家會聽他的話。他已經得到教皇保祿三世頒布的諭旨,詔告世人這塊土地上的印第安人應該得到人道的對待……」
九_九_藏_書巴托羅繆,我們要讓你喝下藥水,這樣你可以好好睡一會兒。」
「沒錯,都寫在裏面了。可是你真是沒頭腦啊!巴托羅繆兄弟。如果皮薩羅那一幫兄弟或哪一位先生大人發現這些紙箋,你可就是死路一條!」
賈伯曄這一段話說得慷慨激昂。巴托羅繆的眼神變得黯淡而悲傷。
他的眼睛眨也沒眨。賈伯曄握著巴托羅繆消瘦得簡直連點肉都沒有的手。賈伯曄愣住好一會兒,猶豫著要如何帶他回去。然後,他放開巴托羅繆的手,轉身面向那個小孩。
巴托羅繆幾乎快崩潰了,聲音變得尖銳,激動得咬牙切齒。賈伯曄把手放在他額頭上安慰他。
巴托羅繆以皮包骨的手指頭抓住賈伯曄的長衫,然後靠在他身上,似乎想甩開那些被殘酷暴行玷污的記憶。
「傳訊官說:『有個外國人騎著馬來。那個人很老而且看起來很疲累。他已過了戈帕卡邦那,往庫吉加塔的方向來了。』」
「我可以假設你一直都沒有安娜瑪雅的消息嗎?」
「我想,我之前一定瘋言瘋語,說了很多蠢話。」
「但那些野蠻人打昏我,並且想砍下我的腦袋之前,她們可以逃跑。我成功了,賈伯曄!她們至少可以逃……但,還有二十個可憐的小孩,這麼多,到處都是,到處都是!」
「而且印加王保祿把他宗族的木乃伊運到庫斯科,放在他的身邊……你應該比我清楚對曼科來說這意謂著什麼。」
賈伯曄從未見過巴托羅繆裸體的樣子,可是當他幫著婦女替他脫掉那些光鮮亮麗的織物時,所瞥見的簡直是慘不忍睹。修士骨瘦如柴,連肋骨以及骨盆上面的皮膚都光滑得宛如一層緊繃欲裂的薄膜,手上、腳上無處不是瘀青和結痂不完全的傷口。
「如果有外國人來這裏,那一定是要來找你。」
「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我必須離開。」賈伯曄喉嚨哽咽地說,「好讓你們再也不被外國人欺負。」
他的頭被仔細地紮上繃帶,他把繃帶微微往旁邊拉,才好品嘗芒果和番石榴,這些水果終於讓他骨瘦如柴的臉看起來有點活力,然後,他由著自己的眼光游移到閃閃發光的湖面。
至今七年了,日復一日地過了七年了!七年的希望、七年的戰爭和偶爾的光榮。還有整整七年的愛情。可是幸福卻是如此渺茫!戰爭中、悲慘中那些如風飛逝的日子……
然而,他的呼喊只引起馬匹害怕的呻|吟,往後退了一兩尺,躲到路邊打轉。只是當賈伯曄發現那名騎兵磨壞的鞋子旁皺起的大件僧袍,同時看到拉著韁繩的蜷曲手指,立即認出這隻再容易辨認不過的手,無名指和中指相連的手!
「你說得倒肯定!你知道,他們為了要黃金,可以把秘魯的每塊石頭都搬開!」
兩天來,賈伯曄安頓他睡在面向湖邊的一間屋子。有婦人日以繼夜陪伴、照顧他,在他昏迷的時候,喂他喝草汁直到燒退。自從巴托羅繆可以張開眼后,賈伯曄拿來水果和古柯葉茶,好讓他能夠重新開始吃點簡單的東西。而現在,巴托羅繆餓得手指打顫,狼吞虎咽得似乎可以吃下所有的食物。
「你看看這些印第安人,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有恩賜接受信仰的人,而且不管有人如何地否認,他們的存在都向我們昭示著,不該以任何方式剝奪他們的自由,侵佔他們的財產,而且不論是藉由神聖話語的啟蒙或是聖潔道德生活典範的感召,他們都理應受到耶穌基督的召喚。」
「這個時間你應該早已進入夢鄉!」他很溫柔地責備。
「他的兒子被俘虜了。一個很小的孩子,叫做帝圖·庫吉……」
賈伯曄的語調既平靜又肯定,巴托羅繆不得不仔細觀察他,恍如他面前只是一個有著他熟悉的外表,卻不相熟的陌生人。
而今天的賈伯曄,早已不再是七年前的賈伯曄。他卻要出發回西班牙去,這一去不再回頭,甚至連和安娜瑪雅吻別都不可能。他即將離開並且必須淡忘她肌膚的味道和玉腿的溫度。他必須忘記在這遙遠的異鄉,她曾經如此地引領著他。
「喂!」賈伯曄加緊步伐並用西班牙文大叫,「喂,朋友!你是誰?」
「賈伯曄,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但是賈伯曄轉過頭去,皺著眉,表情冷淡,因此他又繼續說:
「我想應該沒有。傳訊官只說他的臉用布蓋住了,看不到臉。還有,他應該快到了,等他到你的方院,影子大概只剩手掌一般大。」
雖然他離去,還會再回到你身邊。
賈伯曄忍俊不禁。他站起來,吊床輕輕地晃了一下。
賈伯曄搖搖頭。
「這不太像是天主教看待事物的方式!聽說,有時候你也和印加祭司一起參与宗教的儀式。」
這些聽了卻不甚明白的字句,猶如鎖在寶盒裡的秘密。但字字句句轉瞬間變得如此清晰:是的,他必須離開!他總算明白要如何再與安娜瑪雅相聚。不是沉浸在的的喀喀湖畔等待,而是往太平洋出發,回到西班牙。他順從了看起來像是偶然的生命插曲,任由巴托羅繆安排他波瀾起伏的旅程,但不知不覺之中,印加偉大的祖先和耶穌基督,卻給了他相同的旨意!
「那是因為時候到了,我必須離開去找某個人……並且完成某些事。」
「天可憐見!」賈伯曄嘴裏喃喃地說,並拉住巴托羅繆的手,「巴托羅繆修士!巴托羅繆修士!你醒醒!」
「曼科正一步步輸掉這場戰爭。當亞勒馬格羅掌權的短短時光里,在印加人的陣營製造不少的混亂,立曼科的親兄弟保祿為王。很多印第安人和他結盟。今天的曼科已經勢單力薄,軍力削弱。他已經輸掉很多場戰役,並漸漸移往森林自我掩護。此九-九-藏-書外,他還遭受過兩次猛烈的攻擊……」
那幾乎是從巴托羅繆喉嚨發出的訕笑,極盡尖酸的譏諷:
賈伯曄看著那個皮盒,好像那是個奇怪的動物,然後把它放在巴托羅繆的腳邊。
賈伯曄搖搖頭,嘲弄地說:
賈伯曄伸手找尋他朋友的手臂。
巴托羅繆急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叫得如此氣憤,以至兩名僕人和手裡還拿著火把的奇里奧克趕忙跑來。賈伯曄示意他們沒關係,這時巴托羅繆正激動地抓著賈伯曄的手說:
纏著繃帶的巴托羅繆幾近發狂的樣子,眼皮眨個不停,脖子上的青筋浮現。賈伯曄擔心他隨時可能昏厥,可是巴托羅繆仍像弓箭般彎著身子,抓住賈伯曄的肩膀說:
賈伯曄微笑地搖搖頭:
可是賈伯曄向婦女示意,她們聽到巴托羅繆微弱的囈語,馬上就明白該怎麼做。當賈伯曄扶著修士的脖子,輕輕抬起時,她們捧著一個燃燒草本植物並冒著煙的小火盆,放在巴托羅繆的鼻前。不一會兒,巴托羅繆全身放鬆,變得溫和許多。不到幾分鐘,他們又讓他喝下了安眠的汁液。
小孩看著他,眼神里充滿疑惑和悲傷。
「是的,那是雙胞兄弟,」賈伯曄笑著說,「不管你是否願意尊重印加人,可是我想你恐怕無法了解這對她和他們的意義。」
有好幾秒鐘,賈伯曄本來似乎想讓自己平靜些。但聽到他這麼說,不由得噗嗤一笑,搖搖頭說:
「我讀過了。這裏面有太多恐怖和不公義的事情,簡直就像煉獄的各種酷刑。」
「不,」賈伯曄打斷他的話,「我不是說美不美,而是說這一切是有生命的,山脈、岩石、湖水……這一切如同我們的生命一樣生生不息,問題是你和我都不懂得去看!」
「你確定嗎?」
「賈伯曄大人!」有個小孩站在門口,不過十來歲的樣子。但是,他臉上如此嚴肅的樣子,讓人毫不猶豫地以為他比實際年齡還大上幾歲。
「奇里奧克,沒錯,你說得對,我要走了。我會想念你的。」
他一時沒接著說,嘴唇痛得緊抿。
「奇里奧克,你來這裏。」
小孩子說到一半,聳聳肩,接著說:
巴托羅繆不願意,但是疲倦戰勝了他的狂囈,而且他的雙腿險些站不住。當這個小孩和賈伯曄要他躺下,併為他蓋上毛毯時,巴托羅繆斷斷續續地問賈伯曄:
兩人又相對無言。
「明天有的是時間,你先休息……」
「賈伯曄,你聽我說:西班牙有個修士,致力於讓活在這邊山地里的人都能得到尊重及有尊嚴的對待。他是道明會的修士,叫做拉斯·卡薩斯。他是和你我一樣有智慧的人,他愛這裏的人,他欣賞這裏的人。他念過伊拉斯謨……」
「這樣說的話,我們是互不相欠。沒有你,我老早就被燒焦在庫斯科的牢房裡!」
「我的弟兄,我不知道你怎麼會遭人砍這麼一刀,」賈伯曄同情地囁嚅著說,「可是我們已經處理好了。」
巴托羅繆情緒激動,胸膛跟著起起伏伏。之後,有好一會兒他沒再說話,閉起了眼睛。
賈伯曄剛看到這幅景象的時候,也覺得十分怪異,花了點時間才辨認出騎在馬匹上是人的身影,遠遠看起來仿若以披肩堆起的一座小山,披肩有些是西班牙式的,有些則是印第安式的。可以看到與湖邊垂直的梯田上,這人緩緩地移動。
「巴托羅繆兄弟,我的心靈很平靜。你別怕。」
「我既沒有失去對人類的尊重,也沒有自我放逐。這樣說,應該可以讓你精神為之一振。」
「你想說什麼?」
「弟兄,別激動,我在這裏,我們會照顧你……」
「我已經長途跋涉了十一天才找到你。我們從南邊往北走,在南方時,皮薩羅兄弟平定了印加國王曼科的將軍提左克的反抗,把他打為階下囚……噢!我無法形容,兄弟,那真是悲慘,每天都是悲慘的日子!」
「帝圖·庫吉!」賈伯曄輕聲地叫了出來,腦海中浮現以前在奧仰泰坦波時,那張對他嬉笑的小孩臉孔,猶記得他問的那句話:「是不是所有西班牙人都像你一樣?」
以石灰和酸性植物的根流出的汁液清洗完傷口、剔除雜質並消毒后,他的臉敷上綠色的膏藥,看起來活像兩大塊拼圖所組成。
「我聽說他建了一座新的印加城市,離庫斯科北邊很遠,好像建在叢林,或者更應該說是建在山裡,讓外人不得輕易進入。但是,我和你說老實話,就我這幾個月的觀察,我認為他的統治以及反抗,即將成為過眼雲煙。」
的的喀喀湖,戈帕卡邦那,1539年4月
「我的好朋友啊,大概是高燒讓你意識不清了。你忘了黃金嗎?太平洋的另一邊誰會在意他們取得黃金的手段?你想想國王或教皇有可能因為這些人都是混蛋,所以反對用金子打造宮殿或教堂嗎?別傻了!只要法蘭西斯科先生和他的兄弟能帶給歐洲財富,不管他們在這裡是多麼壞的暴君,無人將置喙半句。」
賈伯曄猜想他的弟兄眼裡有淚水,所以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他們兩人頓時都靜默不語,一起凝望著湖面,岸邊傳來小孩子的嬉笑聲,一艘小船正駛離村莊,開往島嶼。
賈伯曄一個大動作指了指那些山坡,因為反射的作用,好像群山轉眼消失在藍天里,一如消失在的的喀喀湖的深藍湖水中。
巴托羅繆站在賈伯曄面前,看著賈伯曄戲謔的微笑,於是他屈著身,氣沖沖地到一邊去。他用形同骷髏的手指著屋子裡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疑惑的僕人說:
「賈伯曄大人,你不要再睡啦!」小孩又繼續說,賈伯曄的話完全嚇唬不了他。
「可是,我可以對天主發誓,這隻是自我踏上這九九藏書塊富裕的土地以來,親眼所見的事。我全部都寫下來,每一天的事我都記錄下來。所有對印加人所施加的痛苦和羞辱,每一項違反天主和羅馬教義的事,以及對國家法律的曲解……都寫在裏面了!」
賈伯曄不想讓吊床晃得太大力,因此小心翼翼地坐起來。他問這個小孩:
「除了你,還有誰有這般的意志力和勇氣?賈伯曄,你看看這小孩望著你的眼神,」巴托羅繆握緊奇里奧克的雙手堅持地說,「如果你帶這些紙箋回西班牙,他就可以得到人該有的生活。」
「賈伯曄?」
巴托羅繆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微微張開口似乎想問什麼,可是他轉變心意,只說:
「你說有人,那是誰?你又怎麼知道他要來找我?」
「這個國家就像這顆水果,渴望著散播富裕和甜美的芬芳。這裏,在的的喀喀湖邊,有時,我覺得自己好像正佇立在對我敞開大門的另一個世界的邊緣,這個世界等著我們,歡迎我們,但我們仍頑固地認為看不到這個世界。只需要稍微看一下這個世界,就可以讓平安充滿每個西班牙人的心裏,而不是整車整車的黃金。」
「我常想起你說的話,賈伯曄你說過:『我沒有製造苦痛,但我卻阻止不了,結果是一樣的。』我懂了,我和你一樣,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我引以為恥!噢,天主,我相信我曾經怨恨過,竟讓我張大眼睛看著如此多的苦痛……」
「禽獸不如!就是這個詞!哎呀,賈伯曄,我得承認你以前比我有智慧。你的確有理由在經過那場毀了庫斯科的戰役之後,脫離我們,不與皮薩羅兄弟那群人為伍。願天主原諒我:你曾經提醒我,我卻沒聽進你的話。直到今天,我才了解你當時在牢房裡和我所說的,以及印加人嚴陣以待準備將我們殲滅的那番話。那時你說:『從今而後,對這個國家的人民來說,所有的西班牙人都一樣……這就是艾南多、亞勒馬格羅的策略造成的結果,都是他們任由那幫走狗胡作非為的結果!鞏薩洛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從頭到尾你都是對的。又過了三年,情況更糟。」
「我想說的是,他們印加人懂得去看那些肉眼看不見的事物。更應該說,他們懂得從中去感受萬事萬物的氣息,從中獲得力量。他們懂得感受生命的本身,以及生命表達的方式。在刀劍下,他們只是待宰的雞。而或許有一天,他們也會像雞那樣全部遭人殺光!但是,最重要的仍然沒有被消滅殆盡,因為沒有人可以帶走他們對山脈、對岩石、對湖水的知識;對於那一切,我們既不懂得看也不懂得聽。這裏一切的力量不是單單一個皮薩羅足以對抗的!」
他的聲音生硬,說得斷斷續續。賈伯曄知道巴托羅繆很想說。他很清楚那些縈繞在巴托羅繆腦中的影像。這不也曾經是他歷時累月都揮之不去的影像嗎?
「哎!可是他們都在那一邊,不在這裏。」
賈伯曄拿起一顆剖開的芒果,憂鬱地看著芬芳的果肉,宛如裏面含有什麼秘密的毒藥。
站在突出於湖面之上,有如山巔的半斜坡面,賈伯曄最後一次回顧這個充滿魅力的地方。當年他死裡逃生未遭南方的大海淹沒,就在一五三二年與賽巴田一同踏上了通貝斯的海灘,成為第一批涉足印加國土的征服者之一。從那時起,在印加的國土上,只有這裡是唯一讓他覺得平安的地方。
「巴托羅繆,當我初次發現這個天堂的地方,情形也不會比你好到哪裡去!還有,我也曾有過和你一樣的反應。是的,好像的的喀喀湖應該是我們的避難所,當這個世界的人都變得沒有人性……」
「你認為有可能嗎?」小孩張大眼睛問他。
當小孩抓著皮帶讓馬停在原地不動的時候,賈伯曄撥開層層的布。眼中所見,讓他錯愕不已。巴托羅繆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倒了,蜷伏在馬鞍上。他的僧袍從上到下都撕破了。尤其是他的臉幾乎認不出來,裹著舊舊的布,布上凝固的血液已經變成褐色。
賈伯曄沒有反駁,只是把手伸向奇里奧克,撫摸著他嚇壞的臉。
賈伯曄穿好衣服,帶著複雜的眼神看了小孩一眼。當他步出屋外,走進長形的內院時,作為廚房的棚子下,聚集在爐旁的僕人對賈伯曄微笑打了招呼,並邀請他一起用早飯。賈伯曄搖頭示意,把手放在小孩的脖子上,並拉到身邊說:
「賈伯曄大人,我才不怕!」
「小朋友,你待在這裏,別往前!這傢伙有可能想玩個陰險的把戲,可能那堆布後面藏著一把弩。」
「那麼把這些紙箋帶回西班牙,交到拉斯·卡薩斯的手中。他會需要這些的。」
「是啊,很美,」巴托羅繆讚賞地說,「可是……」
當這名裝束奇特的人離他們不過二十來尺的時候,馬匹停了下來,躲在曼達皺褶後面的那個人好像險些摔下馬來。
「奇里奧克,你過來,別怕……」
小男孩不情願地點了頭,望著賈伯曄的眼神里有些埋怨的意味。賈伯曄觀察了一會兒,那人和他的馬動都不動,好像死了一般,可是賈伯曄看不出藏有武器的樣子。事實上,從那個騎兵身上什麼也看不出來,不論皮膚或是毛髮都沒有一點動靜。甚至連眼神都感受不到。賈伯曄心底打了個哆嗦,不禁擔心地自問,眼前莫非是一匹精疲力竭的馬執意馱著一具死屍?
賈伯曄呆住了。火把的光照得屋裡光影憧憧,把每張臉都照得扭曲歪斜。巴托羅繆的臉上纏著繃帶,看起來活像個面具。
巴托羅繆注意到賈伯曄非常專心地聽著他的敘述時,猶豫著是否該說下去:
「誰呀?」
賈伯曄眼也沒眨,什麼也沒說,徑自望著修士好久好久。但是,從頭到腳的一股寒顫讓他read.99csw.com明了,他的話已經打動了他。
「很難聞,不過這是外國人初次來到的的喀喀湖的味道!」
「賈伯曄大人,你要走了嗎?」
「不,讓我說完!讓我說!我因為呼吸過那邊的空氣,喉嚨其臭無比,鼻腔充滿了小孩被燒死的焦味,賈伯曄你知道嗎!就算我睡著,這一切仍舊曆歷在目……基督!基督!那些火焰在我心中燃燒,也把我燒焦了……」
「別人怎麼說我在這裏的生活都不重要。總之,我覺得在這裏生活很好。」
「去他們的瘋狂!他們永遠也別想得到!」
「我趁著夜晚才逃,我怕他們跟蹤我!簡直是野獸,他們就像野獸,他們的魔爪來自地獄……」
「噢,平安!」巴托羅繆很諷刺地重複一次,然後說,「對我來說,我不求什麼。如果法蘭西斯科先生和他的兄弟能夠自我節制,不再製造痛苦和淚水,我就很滿意了。就好像戰爭給印加人帶來的傷痛還不夠,現在竟是西班牙人內部自相殘殺!」
這時,修士全身一陣寒顫。他的嘴唇抖得厲害,合上眼睛,嘴裏念念有詞,小聲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奉諸聖之名!或許該說我究竟是哪裡礙到你,奇里奧克,你說,你為什麼不准我睡?」
「那為什麼呢?」
「我在這裏!感謝天主!我在這裏,和你一起!一切都值得了!」
巴托羅繆講得上氣不接下氣,纏住繃帶的頭晃來晃去,他演說完畢時,緊抓著年幼的奇里奧克,把他推到自己面前。
「他們可以搬開那些石頭,然後會發現什麼都沒有。」賈伯曄仍微笑地說,「我們其他的這些西班牙人能讓生活在這個國家裡的人受苦,能夠對他們燒殺擄掠,但你看看這湖,巴托羅繆兄弟,你再看看這些山脈……」
「賈伯曄兄弟,我這條命是你撿的。」他說得聲音嘶啞,兩人之間頓時陷入沉默,為了避免尷尬,他擦了擦嘴。
拿掉他臉上替代繃帶的布時,他們發現他的臉上有道長長的刀傷,劃破皮膚和稀疏的鬍子,斜斜地從太陽穴延伸直到左臉頰。傷口發臭且流膿,還有感染的碎紋出現,上面爬了幾隻活生生的蟲,所有的僕人不禁發出恐怖的驚叫聲。
「好極了!那麼你抓住這條皮帶,站在馬的前面,可是別拉它……」
「奇里奧克,把長衫拿給我,」他命令道,「你說,一個又老又累的外國人?他臉上有白鬍鬚嗎?」
「調皮鬼,別煩我!」賈伯曄吼著說,「你再擾我清夢,小心我把你剁成八大塊!」
賈伯曄讓婦女停下來,他抓住巴托羅繆皮包骨的手。彼此相視而笑,而賈伯曄猜想這多少撫慰了他,減輕他傷口的疼痛。
「這是否意味著和曼科之間的戰爭已經平息?」
「根本是禽獸不如!」
賈伯曄嘆了口氣,同時睜開眼睛。
「與我最後這幾個月所見的相較,」不久,他又繼續說,「如今就好像天主總算願意讓我休息一下,他想要讓我看看這世界上還有如此和諧的地方!」
「無論我是否了解,」巴托羅繆莞爾地反駁,「重要的是鞏薩洛和艾南多始終想要這個……這個東西!這麼多盎司的黃金簡直讓他們想都想瘋了。」
「燒掉?把這些真相藏起來,不讓查理國王知道?西班牙人有權知道在這裏發生的事。羅馬的教皇看到這些紙箋一定嚇壞了。」
「我沒見到她的日子就快兩年半了。而今天,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活在世界上。」
「這個外國人是誰,他好像連走路都走不好。」賈伯曄拉著小孩說。
巴托羅繆閉上眼,把茶色李子的汁擠在乾癟的嘴邊。他露出幸福的笑容,柔和了臉上的線條,但幾乎讓人難以察覺,旋即消失。
「像這些水果這樣的美味,」巴托羅繆點點頭,悄悄地說,「還讓人誤以為是來自天堂的食物呢!」
巴托羅繆最後幾個字講得激動響亮。賈伯曄一時沒搭腔,看著遠方湖面上的倒影,然後才問:
「你為什麼這麼想?」賈伯曄很訝異地回答。
賈伯曄不禁狡黠一笑。巴托羅繆責備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輕觸碰自己頭上的繃帶,好像這樣才能夠估計所有的痛苦。
「你等什麼?你等著安娜瑪雅回到你的身邊?你知道沒有其他的方法了。從今而後,你都是孤單的一個人。你浪費時間在這裏凝望著的的喀喀湖的美麗,可是同時你自以為捍衛的人卻一個個消失了。把這些紙箋帶到托雷多去。讓事實的真相適時地展現。誰比你更適合把這裏的情形報告給國王呢?賈伯曄,幫我個忙。不是為了天主的原因,反正你早就不相信他。而是為了在你內心深處,無法忘卻,隱隱作痛的悲傷。」
當小孩把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他拉著他在他面前坐下來。
他沉重的眼皮稍微皺了一下,閃過一個迅即消逝的微笑,接著說:
但是,修士的話整夜縈繞著他的思緒。儘管巴托羅繆是在情緒激動的情況才說了這些話,但字字句句都是鏗鏘有力、言之有理。他試圖抗拒,可是,突然間又有其他的話迴旋在他的腦海。那些安娜瑪雅說過的話。那是她對美洲獅所說的話,她一再重複著逝世已久的印加國王所傳達給她的,那些既奇怪又令人難以置信的訊息:
「賈伯曄,我來是要問你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只有你……」
賈伯曄輕輕地說話,靠近馬匹。賈伯曄一隻手撫摸著馬匹的頰,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馬銜。
「所以,」賈伯曄喃喃地說,「曼科從此得孤軍奮戰。」
「喂!喂,朋友!」這一次他更加用力地叫。
賈伯曄認真地笑了笑,然後回答:
安娜瑪雅!
賈伯曄轉過頭,友愛地微微一笑。但是剛才在黑暗中所凝視的種種,似乎從此都留在他的眼中。巴托羅繆指了指皮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