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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不,」安娜瑪雅很肯定地說,「我確定有聲音。」
「噢!安娜瑪雅,我好怕明天。」
安娜瑪雅笑得很窘,一骨碌地溜進水中。將自己赤|裸的身體隱身在水裡,好像菊麗·歐克羅有能力穿透她的身體看見另一個世界的力量,看到賈伯曄觸碰過的痕迹。
近在咫尺的青蛙突然叫得凄厲,隨即又沉寂。這時,菊麗·歐克羅受到驚嚇,緊抓住身旁安娜瑪雅的手臂,嚇得不敢動。她指向沿著牆垣外的一處花叢。枝影搖曳中走出一隻眼光奇異的小美洲獅。儘管夜晚漆黑,它的毛色仍然閃閃發光。
「安娜瑪雅,那個外國人離開你多久了?」菊麗·歐克羅沒轉過身便問。
「我們該回去了。」安娜瑪雅說。
「為什麼?卡瑪肯柯雅,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
「菊麗·歐克羅,我不懂你的意思。」安娜瑪雅柔和地對她說。
安娜瑪雅微笑著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菊麗·歐克羅剛穿好衣服,既茫然又懷疑地看著她。
餘暉照耀著她們走到維爾卡邦巴城的第一座牆垣。這個新的印加城市建築完全依循石頭之神卡達理所繪的藍圖,在夕陽下顯得輝煌又肅靜。
「感覺?感覺好像他抱你在懷中嗎?」菊麗·歐克羅叫了起來,她這時已經站起來,眼睛瞪得好大。
持續近乎好幾秒,她心中滿滿的都是賈伯曄的樣子。她的腹部突然感到一陣痙攣,痛得厲害時,手臂緊緊抱在胸前。她仍留神注意聽,更專心去感覺。她感覺到有無形的撫摸包圍著她,像是輕聲悄語。她相信自己感覺到賈伯曄在她顫慄的手心上呼吸。感覺如此地強烈,使她不得不閉起眼,放任自己沉浸其中。
安娜瑪雅嘴角露出微笑,她正想響應菊麗·歐克羅的時候,她又一次抬起臉,豎起耳朵,張大眼睛。
「不,安娜瑪雅,你沒有我了解他,曼科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吃敗仗。」
「不,這不是不能說,而是很難去解釋,也很難讓你了解。」
安娜瑪雅悲傷得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說,才能使事情看起來好一點。她只是撫摸著這個年輕read•99csw•com女孩濕答答的面頰,輕言細語地說:
安娜瑪雅重新讓自己放鬆,再睜開眼睛。一切依舊沒變。傍晚的夕陽染紅天邊的彩霞,翠綠的崖壁上樹葉的陰影越來越深長。黑夜即將來臨,猴子群聚在高高的樹叢里吵個不停。還有雄鸚鵡追逐著雌鸚鵡不斷地鳴叫,此刻,一小朵一小朵的雲悠悠地飄到水花澎湃的瀑布上方。
「我聽了,可是什麼也沒聽見。」菊麗·歐克羅說。
「你一定看到什麼了。」她仍然很堅持,「你剛剛瞬間變得好怪異,好像……你的人根本不在這裏……」
「他並不是真的和我接觸。可是好像就在我的身邊。他尋找著我,他想著我。」
它離安娜瑪雅兩步之遠,看著她的眼。它微微張開嘴,發出長長而溫和的叫聲。
「曼科去履行他應該做的事,」安娜瑪雅揪著心,她太了解讓菊麗·歐克羅感到擾亂不已的真理,所以她小聲地說,「他愛你,勝過任何其他的女人。」
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喊著他的名字。
「菊麗·歐克羅,我不是和你鬧著玩,」安娜瑪雅溫柔地繼續說,「這個世界並非只有我們眼睛所能見的,偉大的祖先保護著我們。我們必須相信他們。」
安娜瑪雅笑岔了氣。曼科年輕的妻子眼裡既熱切又憂鬱地打量著安娜瑪雅,又好奇又害怕。
菊麗·歐克羅滿臉淚水搖著頭說:
安娜瑪雅步出水中才回答,聲音壓得低低地,好像傾訴秘密的樣子。
菊麗·歐克羅顫慄地掙脫安娜瑪雅的手。她驕傲地擦乾淚水。但心中的痛苦讓她又擠出鬼臉。然後,她茫然地像個無助的小孩一般喊著說:
事實上,只聽見慣常的熱鬧聲音,開啟叢林之夜的序曲。有黃鸝鳥的格格聲,叫得一陣一陣的,掩蓋了瀑布濺起的水花拍打綠葉叢時,規律的啪噠聲響。還有一隻鸚鵡呀呀地叫著,像是很慌張地飛過河流的上方。鸚鵡凌空飛過,惹來一群有紅藍相間的南美大鸚鵡不甘示弱地響應。不一會兒,它們群聚在凹凸不平的懸崖壁洞里的鳥巢前九*九*藏*書,吱吱喳喳地好一陣紛嚷喧鬧。旋即一切又回歸平靜,只剩下流水嘩嘩的聲音。
「誰看不出這個道理?我的丈夫,唯一的君王曼科,他是孤立無援的,手下的士兵越來越少。他的弟弟保祿站到外國人那邊去。那位智者維拉·歐馬自己打自己。你和石頭之神,你們在這裏,在維爾卡邦巴,在這個隱藏在叢林里的新城市,只在乎偉大的祖先,你們離我心愛的曼科這麼遠。而甚至我自己,我也在這裏!」
安娜瑪雅以手示意要她安靜。眼光飄向她們戲水的這個河灣最高處的樹叢。樹枝和長長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但這隻是一些猴崽子忘情地在向晚的涼爽時光,打打鬧鬧的窸窣響聲。
「二十八個月了。」
賈伯曄!
「你要我聽什麼?」
「可是雖然過了這麼久,你沒忘記他,而他也沒忘記你。儘管經過這麼久的時間,你仍覺得他在身邊,而他也是,覺得你在他身邊。」
「你是說這不能說?」
「我跟你說過了,很難解釋的。不管他在哪裡,他會想到我,他也想在我的身邊。所以,他嘗試進入另一個世界和我相連。」
「我不太了解。」
那一刻不只是波瀾壯闊。遠處,發射了幾枚大炮。天空頓時燃燒,由金黃轉為火紅,猶如高級小羊駝毛織品的顏色,這時,天頂有道藍光,淺得近乎青藍色。
安娜瑪雅和菊麗·歐克羅有好一會兒只能愣在原地,耳中迴響著那只有如貓的動物往叢林而去的輕盈腳步聲。
「菊麗·歐克羅,請你別以為我會不顧及唯一的君王曼科。我過去始終陪在他的身邊,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都是我的哥哥。我們在維爾卡邦巴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與他為敵,正好恰恰相反。石頭之神建築的這座城市,是為了往後你心愛的曼科能夠在這裏生活,過著太陽之子那樣的生活。」
「我很難向你解釋。」
是的,她感覺河面上有一股氣流,好像某種輕輕的聲音圍繞著她。這不過是一種感覺罷了。這可能是涼爽的微風,或是風呼嘯吹過樹枝和叢林樹葉時,隱隱read.99csw.com約約的聲音。但是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別的,不由自主地想到其他的。喔!是美洲獅的呼吸!
菊麗·歐克羅又挖苦又嫉妒地捧著肚子笑說:
「鸚鵡,不過就是鸚鵡,這就是你聽到的嘍!」菊麗·歐克羅順了順頭髮戲謔地說。
菊麗·歐克羅轉過身,堵住安娜瑪雅的去路。
「對,對,我知道呀!你們總是說一樣的話,不管是你、祭司,還是石頭之神!可是,好像偉大的祖先並不是用相同的力量保護每一個人。也許他們就不管曼科、不管我……甚至不管大部分的印加人!」
離她身旁幾步,曼科最年輕也最美麗的妻子菊麗·歐克羅,貪戀地投入流水滾滾的河中,然後動也不動地站在水底的鵝卵石上,她的身材比安娜瑪雅略嫌粗短但比例均勻。站穩身子后,菊麗·歐克羅皺起眉毛,用手遮住胸前,轉身向河谷,然後不解地搖搖頭。
「菊麗·歐克羅!」
維爾卡邦巴,1539年3月
她大聲地叫了好幾秒鐘,連叢林那頭頓時都安靜得沒有聲音。
菊麗·歐克羅嚇得呼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一轉身竟看到安娜瑪雅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這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夾雜了怒氣和淚水。她猛地邁出一步,沖向那條穿越叢林的道路,好像準備逃跑一般。
它猛地一跳消失在灌木叢中。
「或許吧!」
「當然,」菊麗·歐克羅抱怨地做了個鬼臉,「你和石頭之神,你們都能夠做些神奇又偉大的事!」
安娜瑪雅簡直無法呼吸,她感覺到菊麗·歐克羅害怕的呻|吟。
她用掌心捧住河流中的渦流,然後撥水濺濕自己的肩頭和後頸。
「所以,你聽到的本來就是卡瑪肯柯雅應該聽到的。那些聲音像我這種女人是聽不到的。」
「菊麗·歐克羅。」安娜瑪雅小聲地喊她,拉起她的手臂,卻無力反駁。
它輕輕地往她們這邊跳躍過來,爪子在地面留下深深的印記。
這時,美洲獅離她們很近,幾乎可以仔細看到它的眼睛四周有白色的小斑點以及它小巧的耳朵read.99csw.com邊漸層的白色毛皮。
安娜瑪雅只是笑著點點頭,然後牽起年輕的菊麗·歐克羅的手準備走向岸邊,她們的衣服仍晾在榕樹的矮枝上。
「這怎麼可能?」
「或許。」
「卡瑪肯柯雅,我知道你有什麼不能和我說。你想著你愛的那個外國人,就是你叫美洲獅的那一個!」
「那這二十八個月以來,你都不知道這個你稱為美洲獅的人在哪裡?」
「噢,你說得有道理,」她喘著氣說,「你說得有道理:他真的一直在你身邊。」
「我沒有想著他,而是感覺到他。」
然後,感應倏地消失,正如同一開始一樣,讓人不知所措。她的感覺一下子消失在叢林濕熱的空氣中,恍如那只是幻覺。
「菊麗·歐克羅,他去打仗了。曼科在對抗那些外國人,而且這是一場硬仗。」
「他愛我,可是我感應不到他,而他,卻讓我獨守空閨。他愛我,可是我一點也感受不到他撫摸我的手或他親吻我的唇。他喜歡我,可是每一個明天卻好像和我過去在高山上的每一天,總是讓人覺得寒冷。」
菊麗·歐克羅賭氣地噘起嘴,她那美麗卻仍稚氣的嘴唇翹得好高。她甩了甩頭,厚重的頭髮頓時左右擺動得好像隨水流動的水藻,此時她圓潤的胸部露出水面,一如陽光下散發金黃光芒的卵石。
「有可能的,因為他是美洲獅……而不論是男祭司或女祭司都必須幫助他!」
「菊麗·歐克羅!」
菊麗·歐克羅任由清涼的河水淹到頸部,這時,安娜瑪雅注視著,留神岸邊的動靜,只見一群小烏龜懶洋洋地躺在砍伐過的樹榦上。
「他常常像這樣可以和你接觸嗎?」菊麗·歐克羅依舊不放棄地追問。
苦惱和痛苦扭曲了美麗皇后的臉龐。
「你感覺到什麼嗎?」菊麗·歐克羅蜷縮在水裡,打著哆嗦說。
「聽!聽!」安娜瑪雅站在水中,渦流在她腰部打轉。
「你聽,」安娜瑪雅輕聲地說,她的臉往河水的上游張望著。
「當然!我確定他出現在你的夢裡,而且甚至在睡夢中,你還夢到與他纏綿!二十八個月!是的,你說得有道理https://read•99csw.com:偉大的祖先保護著你,而不願你們兩人分開。你和一個外國人!」
鳥兒鳴叫,劃破寂靜的夜空,引起她們的注意,這兩名年輕的女孩於是放慢步伐行走在潮濕的草地上。她們眼光注視著南方山脈的火光點點。然後,突然間黑暗掩蓋一切,好像雪粒、冰塊被握在手中,頓時陷入漆黑。
「是。」
安娜瑪雅猶豫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招供說:
「我,」她斷斷續續地說,「我只和曼科分開四個晚上。我連夢都沒有,浴池也冷冷清清的。不管我去哪裡,我心愛的人都不在我的身邊!偉大的祖先讓我的身邊只有孤單。他們不管我,卡瑪肯柯雅,他們根本不保護我,我想他們也沒有保護曼科。」
這幾天來這是第一次沒有下雨,叢林里的濕氣不再那麼令人窒息。日暮時分,陡峭河岸兩旁的崖壁上,翠綠的林木似乎濃密地讓人無法穿越,岸邊這會兒顯得生氣盎然。
「他孤立無援!外國人又抓走了他最愛的兒子帝圖·庫吉!多卑劣的行為!他們甚至把偉大祖先的聖體挖出來運到庫斯科……」
梯田和方院以完美的排列形式圍繞著祭典的大廣場;太陽神廟前有一長排開了十扇門的建築物。房屋的牆壁和方院的外牆一樣塗了一層赭紅色的灰泥層,因此,夜幕降臨時會散發著有如黃金的光芒。當附近的河流和作物豐盛的梯田都籠罩在黑夜裡,這些牆有如珍寶,騙取了太陽的光芒,在夜裡依然閃閃發亮。
她的手輕輕一比,推開一團翩翩飛舞的迷你白蝴蝶。然後很優雅地讓自己躺在水淺的泥地上。閉起眼,任水流拂過光滑發亮的身軀。
這時換成安娜瑪雅潛入水中。菊麗·歐克羅長了一副細緻五官的圓臉,朝安娜瑪雅接近。安娜瑪雅感覺到年輕的她將手溫柔地放在自己的肩上。
黑夜此刻仍籠罩著北方群山的天空,東邊是蜿蜒曲折的龐帕柯那河谷,生長了許多直上雲霄的雪松以及巨大的卡帛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