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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儘管他一無是處,他到底是我的兄弟——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當年和我們帶著十匹馬、五十名騎兵,一起從西班牙出發來到這裏的那群將領,以為可以為所欲為,妄想著把秘魯所有的珍寶握在手裡……」
堆砌得近乎完美的官邸外牆正中央,鑿了幾個壁龕,裏面置放了木乃伊。賈伯曄認出萬亞·卡帕克國王的木乃伊,心中生起某種感覺。
他回過頭。
「這麼說來,你當時不知情;難道你敢說,你同樣也不知道阿塔瓦爾帕被處死嗎?你當時知情,也只是轉過頭去,閉上眼睛,等到一切結束。而現在空氣里散布著報復的思想:每一個人都恨自己的兄弟,只夢想著奪走兄弟的一切;每一個人看到的都是不正義的事,每個人都以為如果善用武力就行得通,每個人都認為武力代表權力,有武力就有權力!再者,就算你不插手一切,你和他們還是沒有兩樣!向來對你言聽計從的同胞眼中,你看不到誰準備背叛你,甚至誰想密謀造反,想取你的性命……」
法蘭西斯科又表現得極不耐煩:
「你認為只要簡單地毀滅掉他們眼中視為珍寶的東西,就可以更快達成和平的目標嗎?法蘭西斯科先生,恰恰相反:你只是在已經掀起的戰爭當中,徒增更多的紛亂。就算你和曼科之間能夠有所了結,如果你做得到的話,接下來你還得去對付已經變成戰士的智者維拉·歐馬,還有伊拉·圖帕。而當這些人都死去,還有更多的後起之士……而當你完全將他們鎮壓住,你還得面對自己的軍隊,小心防範四周的人,不能相信任何人。你難道看不見,如果以這樣的方式,你留給後世的是戰爭的意識,不論對西班牙人或印第安人都一樣,他們永遠無法掙脫這樣的桎梏!」
「讓我和他們一起出征,」賈伯曄說,「讓我奉命負責和曼科儘速談和。我很了解他,你也知道的,我也許是他唯一願意說話的西班牙人。」
這次換成賈伯曄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和一位土著公主同居,她已經受洗為安潔莉娜女士……其實,我努力隱瞞我是多麼愛她!而我和她有了一個女兒叫伊奈·吉絲貝·希莎,她真是我可愛的小寶貝,你無法想象我多麼希望每天可以追著我的女兒跑,我只想把她摟在懷裡。我已經好幾個禮拜沒見到她,我真想她,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想她……」
科爾坎帕塔官邸前的廣場上聚集了許多群眾。
「奉主耶穌基督之名,除了我有名的弟弟鞏薩洛之外,他們都發誓這些事發生過,是真的。」
「什麼東西完了?權力、強取豪奪,還是打打殺殺?」
賈伯曄站起來,在廣場上踅了幾步。他心中所有的情緒都化成了難以負荷的疲累——這幾年來的疲乏,還有心中的悲傷,因為他無法勸服眼前他既敬愛卻厭惡的人。
「我想知道這一切的傳言是否https://read.99csw.com屬實。是否所有的事都是從這裏發生的。」
聽到最後這幾個字從法蘭西斯科先生蒼白而輕薄的嘴唇中迸出,賈伯曄抑制住自己的衝動而不再辯駁。面對這個飄洋過海,執意尋夢的老邁男人,他沒有什麼好說的:這是每個人心中的秘密,是值得同情的,也是神奇美妙的。
總督始終沒有移動半步,而賈伯曄準備下山返回城裡。
賈伯曄並沒有因這一句感嘆而停下來。他繼續說:
「什麼前提?」法蘭西斯科不耐煩地說。
「我必須先打贏倒霉的曼科,然後再重新建立和平,和他們締約……」
法蘭西斯科的眼中泛著淚光。
「也有人說,共有十二人跨過這條線,站在你這邊。」
「有人說,你頭幾次出征時,當你在沙灘上,在自己和他人之間劃了一條線,為了向所有人表現貧與富,在過往的平凡與未來的榮耀之間分別,當時你的夥伴差點拂袖而去……」
賈伯曄的語氣很平靜,但多少可以聽得出話中帶有責備的意味。
賈伯曄稍稍點頭,眼光仍放在過去保護他的法蘭西斯科·皮薩羅身上。
賈伯曄比了一個手勢,他們腳下的景色像是頓時燃燒起來,點燃的火把瞬間照亮低垂的夜幕。有好一會兒,兩個男人都緘默不語,陷入各自的思緒,回憶起往昔兩人共度的時光。
「不,法蘭西斯科先生,你還是沒看見!到處瀰漫著戰爭氣息,即使在我們的軍隊當中也一樣。你還讓他們暗殺亞勒馬格羅……」
「保祿將軍,我毫不懷疑這點。我們知道欠你什麼。而你也很清楚你們欠我們什麼……」
這兩人無須第三者翻譯,就可以自行對談,因為保祿可以說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文。
「總督,我需要勇迦族人,而不是山地人。因為他們來自氣候潮濕的那邊……」
總督看到久違的夥伴顯然異常地開心。他問著賈伯曄有關的的喀喀湖畔的生活,還拿那些土著婦女來揶揄他;賈伯曄則是讓總督談談關於他費盡心思建立的利馬城。特別在總督的堅持下,他們一起回憶了過去在塞維爾、托雷多的日子,皇室的召見以及旅途艱辛的那些日子。他們沉醉在基於這些回憶而建立起患難與共的親密感當中,總督感到放鬆,不時揮動著他的白色帽子,依據他講述的故事情節,拿來當做故事中的一塊布、一頂帽或一張帆。
「那麼,你想知道什麼呢?」
突然,他的背後響起法蘭西斯科的聲音。
他轉向賈伯曄。在場的眾人又開始竊竊私語。所有的人都不認識這個身穿印第安服裝的西班牙人。但是大家都聽過那名受聖雅各布神保護的英勇戰士的故事,那個獨自攻佔了城堡的傳奇。
「法蘭西斯科先生,我想過那個加勒島的故事,我現在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你的確以劍鋒在沙灘上劃了一道線read.99csw.com,而所有的人必須決定站在哪一邊?」
總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看起來如此的瘦骨嶙峋;他似乎與日消瘦,可是卻仍保有身上散發出來的力量。他穿了一身黑,除了帽子和襪子是白的。全身唯一顯出財富的地方,就是圍繞脖子邊上精細的領口襟飾。他的黑眼珠全神貫注,看著與他面對面的那一個人:那人坐在白色的帝安納上,儼然有如印加國王,賈伯曄認出那人就是保祿。
保祿的語調仍帶有愷切語的沙啞腔調。賈伯曄聽見背後西班牙的貴族啐了口痰嘟噥著:「這隻走狗早晚讓我們大家葬生在這個該死的叢林里……」
「肅靜。」他說,「我們需要他,不過他也需要我們。他太聰明,懂得運用陽奉陰違的手段,他大可以現在就背叛我們。不過他和我們都一樣想要除掉他的哥哥……」
他的眼神落在黑暗中那座斷了鼻樑的萬亞·卡帕克國王的木乃伊身上。一種古老的感覺在他全身不斷地蔓延,他顫抖著,好像滿天星光的夜裡,他頓時回到奧仰泰坦波的梯田上。
這個老邁的男人冷冷地將憤恨寫在臉上,身體不住地顫動,儘管這個男人前一秒才誠懇地扮演著令人讚賞的父親角色。面對著他,賈伯曄卻感到某種從未有過的力量,一種快樂的滋味流貫全身。當賈伯曄開口回答時,字字句句充滿堅定的語氣:
「你是要建立一個國家,可是你只想到的除了戰爭,還是戰爭……」
「加勒島。」皮薩羅有如做夢般說著囈語。
「賈伯曄,你不了解,你還太年輕了。這一切我都知道。但是我也知道一些你並不清楚的事。那邊,」他用手指向西方,「他們焦躁不安,我聽消息說,他們正著手準備派另一名總督前來。如果我沒有在這之前捉到曼科,平息叛亂,那我就什麼都完了。」
「法蘭西斯科先生,你也有很多朋友。你沒問過他們嗎?」
「總督,我很確定勝算非常大……」
「不。」
西班牙的軍隊行伍之間馬上引起一陣議論紛紛。「別信任這個叛徒,……他曾經是亞勒馬格羅的朋友……」法蘭西斯科以手示意要大家安靜。他的權威從來沒有遭受過挑戰,尤其當他正面對著大家的時候。
賈伯曄先是大笑,接著這位老邁的征服者也跟著大笑。
「而你,就可以治理你最愛的庫斯科城。」
皮薩羅好幾次想反駁,但賈伯曄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讓他一句話也插不上。賈伯曄說到最後這幾個字,法蘭西斯科先生才趁機揶揄道:
正當賈伯曄和巴托羅繆混入印第安將軍以及西班牙那些三流貴族聚集的圈子時,法蘭西斯科突然轉過頭來面向他。
「當時我不知情……」
近晌午,太陽高高掛在炎熱的藍色天空,然後金色太陽滑向群山那頭,直到夜的黑幕不斷地擴大——他們始終不停地交談。
「既然如此,你當九*九*藏*書時為何把庫斯科交給鞏薩洛呢?」
「有人告訴我,」他反駁說,「有個和你很像的騎兵,但不是穿著你這身奇裝異服,而是騎著一匹白馬,在印第安人的石林彈雨中策馬前奔,不畏烽火四起,並且聖母瑪麗亞還在他的身邊保護著他,他獨自一人攻下了城堡的三座塔樓。這一切是真的嗎?」
「好了,保祿將軍。你可以以總督之名去招募你認為需要的軍隊。」
皮薩羅的眼光滑過保祿前額象徵國王的流蘇髮飾。
「等這一切之後,照你所說,一切又將恢復和平。」
賈伯曄雙唇迸出的話中,充滿著痛苦又諷刺的語氣。
「我相信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碰到要拔出劍,並在沙地上劃一條線的時刻。我相信每個人會自行選擇。」
「好了,你們都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和……」
「你確定我們能夠打敗這狗娘養的?」
「可是,你現在在這裏呀!」
「保祿將軍,要幫助你之前,我必須先了解,」法蘭西斯科繼續說,「勝算有多大。」
「好了,不要再說了。」
就這樣,賈伯曄消失在黑暗中。
然後印加貴族都離開了。
「做我應該做的事。」
法蘭西斯科首先離開椅子站起來,然後在毫無所懼的保祿面前,做了一個表示尊敬的動作。從這個舉動中,賈伯曄感覺到支配他們兩人的那種曖昧的互動關係。
賈伯曄不知道兩人在一起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總督,你很明白,你們多麼需要我們的軍隊帶領你們穿過叢林,」這時保祿的眼神閃過挑戰的光芒,俯視著所有的西班牙人,「如果你的兄弟艾南多和鞏薩洛當時在場的話都可以作證,你眼中多少次看到我效忠的眼神,而且每每都是戰勝的關鍵……」
「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和她們一起生活,每天粗茶淡飯,配上一杯摻了水的葡萄酒,藉著簡單的運動維持我的健康,就像小時候我的父母親那樣,玩玩九柱戲、打打網球……你以為我喜歡天未亮就騎著馬穿越泥濘難走的路,你以為我喜歡帶領軍隊、和土著酋長打交道,你以為我喜歡花腦筋去想我該不該相信這個叫保祿的人……」
「你打算做什麼?」
「我不能稱自己的哥哥為『狗娘養的』,」保祿很客氣地說,「儘管我認為他的確犯下了令人遺憾的錯誤,而且不該毫無理性地反抗到底。但回到你剛剛的問題:是的,我們可以打敗他們的軍隊。但是有個前提……」保祿故意停頓了一下。
「你打算什麼時候啟程?」
「親愛的唯一的君王,你認為怎麼好就怎麼做。你很清楚你們的印第安人。放手去做,我等你贏得勝利凱旋歸來。」
「我當然不可能對祖先所在的城市無動於衷,」保祿回答時,很慎重地指了那一排站在壁龕中看著他們兩人的木乃伊。
「鞏薩洛和保祿出征的第一目的,就是要捉拿安娜瑪雅以及奪取那座九*九*藏*書金身人像,這是真的嗎?」
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動也沒動。
「這些傳言,」總督悄悄地說,「有些是真的……我想起自己好幾段的生命經歷像是霧中看花。有時我早晨醒來,好像自己昨晚整夜仍在我親愛的家鄉艾士特馬杜拉過著鑄鐘的生活,但突然,我的生命好像從那裡就這麼展開了。然後,我回想我現在身在何處,回想我所經歷的,然後我就這麼老了。」
這位在庫斯科甫登位的國王與他的哥哥曼科,有一半相同的血緣,看起來年齡相仿,身高相似。但是迥異於石頭之王雕刻的有稜有角的身影線條,保祿整個人圓圓胖胖的。他看起來並不笨重,臉給人一種慵懶的感覺,一種隨興生活的感覺;只有他的眼睛表現出堅強的、無懈可擊的意志力,以及一種機靈的聰明。
聽到曼科兩字,法蘭西斯科的眼睛綻射出光芒。
「美好的友情奠基於彼此平等的對待,」令人望之生畏的保祿,語氣驟然緩和,「總督,我想說,這一趟必須靠我,帶著我自己的軍隊和增援軍走叢林這條路,才能夠與鞏薩洛會合,才能夠確保這次出征能夠大獲全勝。」
「明天或明晚……時間不多了!總督,您想想,越早獲得勝利,您就可以越早去統治您美麗的城市——利馬……」
「再會了,法蘭西斯科。」
「是的,還要捉拿曼科。但鞏薩洛曾經說服我說,如果那位公主在我們手裡,曼科就會手到擒來,而且她擁有那座金身人像,我的確不了解這座人像有什麼魔力……」
皮薩羅把帽子放在居高臨下的矮牆上,從這裏可以俯瞰著城市,然後他拉起賈伯曄的手,傾身附在賈伯曄的耳畔,表示信任地說:
兩個男人徐徐地恢復正常的呼吸。剛才的你來我往、針鋒相對的怒氣平息了,或許是消散在黑暗裡,或許是躲進石頭縫裡,又或許是一直在旁邊觀察他們的木乃伊以智能為他們平息。
「賈伯曄,我沒辦法。」
講到這幾個字時,他的語氣變得既諷刺又戲謔。
「你聽過那些站在你面前不會發抖的人說的話嗎?你知道你手下的士兵根本不遵守法律,肆意燒殺擄掠、虐待奴隸嗎?你相信這樣的紀律可以和印第安人之間保持和平嗎?」
終於,只剩下這位老邁的征服者和他曾經視為兒子的賈伯曄留在廣場上。
「法蘭西斯科先生,你看不出來嗎?」
「我的孩子,你問吧!」
他的身體驟然收縮,好像挨了狠狠的一巴掌。儘管他對法蘭西斯科先生有種特殊的情感,儘管如今他仍對法蘭西斯科先生非常尊敬,但聽到這句話讓他覺得受到脅迫,令人難以忍受。
「嗯,」法蘭西斯科先開口,「你先說說這身怪異裝扮是怎麼回事?」
他停頓一下,大口呼吸著夜裡清涼的空氣。
「哎,孩子,他們沒那個膽!」
「你打算做什麼?」
「我的夢就完了。」
「安靜!孩子,你https://read.99csw.com現在真會使用偉大的字眼哪!」
「是保祿要求的,」巴托羅繆悄悄附在賈伯曄身邊說,「正統的印加國王不可以和祖先分開。」
看到這位老船長深陷在眼眶裡的黑眼珠,賈伯曄全身上下似乎生起某種往昔的情愫。他全身僵硬,努力擠出微笑,然後輕輕點頭示意。
「法蘭西斯科先生,我常問我自己一個問題。」
「我知道你的寬厚與勇敢,而且也準備都聽你的。我不否認你所說的大部分都是事實。而有時,在夜裡,當我向聖母瑪麗亞祈求饒恕我犯下的這些罪惡,我的淚也會奪眶而出。你不要以為我對你比對自己嚴厲。除了最高法院的審判官,沒有人知道我所知道的!但你所說的是不可能的,你了解嗎?不可能的……」
法蘭西斯科好一會兒沒回答。原本嚴肅的表情頓時化為燦爛的笑容。
這句話應聲而出后,緊接著一片的沉寂。法蘭西斯科撿起白色的帽子,拿在手裡打轉:
「孩子,我需要你。」
「我的孩子,我只看到某種惡魔,我只看到一個西班牙人扮成印第安人,而且說了超出他的身份該說的話……」
但總督並不任由賈伯曄主導這場對話——或者兩人之間談得太高興了,現在該打住了。
賈伯曄轉過身想面對著他,但黑暗中法蘭西斯科已經離得他很遠,模糊不清,他再也看不清楚他的身影。
「你以前有機會,現在一樣有機會可以在歷史上流芳千古,做為征服新大陸、建立新國家的開國英雄。而你現在正在毀掉這一切。」
然後,賈伯曄聽到總督自言自語的聲音:
這句話猶如失望的吶喊,沉重地落在兩人之間。
「他向來只以笑容回答!而我想要聽到你親自說出事實的真相。」
「由於你弟弟鞏薩洛的堅持,所以我趕回來尋求援軍,因為曼科的軍隊很強大且紀律嚴謹。」
抵達時,雖然賈伯曄專註地尋找法蘭西斯科·皮薩羅的身影,而且他馬上就辨認出他來了,但他還是順便望了一眼山中的美洲獅城,那個宛如寶盒的地方。他再沒有比此刻更明白永恆的力量——讓他遠遠地隔離在臭氣熏天的豬騷味之外,讓他遠遠超越勝利者霸氣下的羞辱。他從那兒瞥見永恆的力量在沉睡中強而有力地呼吸,但美洲獅即將一彈而起,狂聲怒吼。
「你不是我們這些人當中的好朋友嗎?」他問,「你對甘地亞問過相同的問題嗎?」
「那不然還能怎麼做?賈伯曄,你相信我,我和你一樣都渴求和平。你聽我說……」
庫斯科,科爾坎帕塔,1539年6月
「現在我又落單了,這你很清楚。艾南多殺了獨眼龍,現在又回去西班牙向國王證明自己的清白……天主知道他會變得怎麼樣。我不是不知道你恨他,但他是那群笨蛋中唯一有點頭腦的——請包容我的措辭……至於其他的人,你很清楚我對他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