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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這是頭一次小矮人沒有猶疑,降低聲音說:
賈伯曄一掃語氣中的詼諧。
「不!」
他們面前有一片空地,正中央留下幾塊快速切割的岩石,如圍牆般繞著以燈芯草搭建的一棟簡陋的小木屋。
「那如果我們失敗了呢?」
安娜瑪雅帶著每個人應該對唯一的君王表示心悅誠服的敬意,彎著腰走近。當她掀開柳藤編織的籃子時,默默地不發一語。
他們將這具看了令人膽顫心驚的屍體,抬上以蘆葦草和枝葉做成的轎子,然後往維科出發,並帶了幾名士兵。
「你的朋友巴托羅繆到這裏已經三天了。他很有智慧,沒去城堡,並派兩名信差給我捎了信息。我已把他藏在一間聖室里,離這裏約有一小時的路程。
「我們去,既然你認為這是我們該走的路。我不再去聽我心中警告危險的聲音。我的朋友,你得為我們祈禱……」
曼科的聲音穿過內院遍地芬芳的蘭花。在一個大的壁龕中有隻從森林抓來的美洲獅,被關在竹籠里做困獸之鬥。
曼科的手臂在空中畫了個圓后,雙手放在額頭上,並用力一扯,拔掉環繞在頭上的髮帶。
雨聲蓋過傍晚叢林里的嘈雜聲。
只有安娜瑪雅留在原地,面對著他蹲著,看著他在那兒無休止地怒吼,只不過比先前小聲了些。
「那你還等什麼?」
「那安娜瑪雅,你怎麼說?」賈伯曄轉向他的公主。
正走近小木屋時,他們馬上就看到巴托羅繆站在入口處的身影。有一雙灰色眼睛的巴托羅繆修士擁抱了賈伯曄好久。他全身發燙,不住地顫抖。
「我不……我不能……」
安娜瑪雅對他伸出手,想要安撫他因憤怒嘶吼而緊繃彎曲的頸部。但是當她的手指正要觸及他的肌膚時,他猛地彈開,好像她的手指會燙傷了他。
「我們一直待在維爾卡馬佑河和維爾卡邦巴河交匯處。」安娜瑪雅回答。
內院籠罩著一片悄然的肅靜,只聽得到小矮人低沉的嗓音。
「然後呢?」曼科問。
「他有喊到我的名字嗎?」
「巴托羅繆兄弟,你不舒服……」
「你如果向他祈求,不就表示你是信他的嗎?」
卡達理拉著賈伯曄,安娜瑪雅看著他們倆消失在內院的人群中。當大家聽小矮人慢慢地道出一個又一個被殺害的將軍名字時,都沒注意到卡達理和賈伯曄的動靜。
卡達理和賈伯曄飛快地穿過無人的方院,避開巡邏城堡四周的軍隊,終於踏上叢林的那條路,兩個人沒交談。直到兩人終於在黑夜和叢林的掩護下安全了,賈伯曄這才問卡達理:
他輕蔑地大笑,笑聲顯得很生硬。
「我的兄弟,愛佔滿了你的心——我說的是那份滋養你的愛、那份燃燒你的愛,是付出,是分享的愛。」
儘管在森林中前行困難重重,他們仍每晚守夜、獻上祭品,以慰藉菊麗·歐克羅在另一世界的靈魂。他們焚燒古柯葉,祈求瑪瑪·琪拉保佑她的靈魂,護送她走完通往另一世界的艱辛旅程。有次安娜瑪雅很驚訝地發現賈伯曄雙手合十,合上眼睛,仰頭面向有如華蓋蔽天的樹林。
他沒有哭,只是像夜晚狂嘯打雷的暴風雨,撼動著每個人的心靈深處。
「他把菊麗·歐克羅抓起來,讓他的弟弟鞏薩洛,接著又讓他的大臣以及其他的西班牙士兵,甚至還有與他們同盟的印第安人侵犯她。當她的大腿染滿了血和精|液,他們才罷休。然後才下令將她處死。」
這兩個男人緩緩前行;雨雖然停了,整個森林的水氣依然很重,有時水滴落到他們的後頸,宛如天空和樹木流下的汗滴。
「你要說什麼?」
「智者維拉·歐馬也在那裡,因為他在康德蘇育被抓,他們把他帶到優凱。儘管智者被鐵鏈銬住,毫無反抗的能力,但他仍破口詛咒他們,罵他們豬狗不如,竟然這樣對待一個女子。然後他被活活地燒死……」
「兩名來自我在優凱住所的女人向我報告了一些事read.99csw.com,而且是唯一的君王你必須知道的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曼科最心愛的女人這樣死去?是誰有了這個驚悚的念頭,讓她隨水飄流,是荒謬抑或是懲罰的用意呢?那人憑什麼認為她的屍體會被發現,然後再被帶回曼科身邊呢?
當曼科逐漸恢復了呼吸,他的身體顫動著。他捧住菊麗·歐克羅的面孔,放在面前抬得高高地往前走,同時跟著拖動她鬆軟的遺體,這一拖也拖走了他們過去每晚的歡愉時光。他仍不休止地吼著。
「當火焰舔噬他的腳時,智者在神力的相助下,喊出萬亞·卡帕克國王以及所有印加國王的名諱,如恰庫·齊馬國王、阿塔瓦爾帕國王等等。」
「儘管如此,但是讓他們為所欲為的時代已不復返。全國各地,不論是教廷還是皇宮,都反對高壓征服的方式,並且大家要求讓每個民族獲得正義對待的聲音越來越高漲!」
「既然你一定要我走,我會走,但是你以後會憶起,我始終沒有離開你。你以後會回想起,自從你父王將你交給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遵守著……」
「更多的人?」
「美洲獅的朋友,你要一直與我同在嗎?」
這回,換成卡達理回答:
「他們還燒死了泰匹將軍、唐奇·瓦爾帕將軍,還有歐爾克·華朗卡將軍和阿圖·舒基將軍等人。」
曼科的眼光頓時僵直。嘴微微張開,像是胸中的氣息急著竄流而出。接著他跌坐在地上,然後跪著,抓住籃子的邊緣。
夜晚時分,內院又擠滿了人。雖然雨開始飄落,可是曼科仍不移半步。他任由安娜瑪雅為他穿上最美麗的衣裝,他頭上戴著象徵國王的羽毛,微弱地在薄霧中搖擺。有位美麗的妃妾端了盛滿食物的銀制餐盤到他眼前,空等著國王尚未啟齒的吩咐。
「唯一的君王,沒有人聽到您的名字。但應該是他死得太快了,來不及喊出所有印加國王的名字。之後,他們又燒死了提左克將軍……」
那不像是人的吼聲。呼喊聲里沒有字眼。而是一隻受傷的動物,嘶吼著痛徹心扉的痛苦。內院里每一個人都不禁往後退縮,試圖讓自己消失。這些流浪的日子里,他們常常因為唯一的君王發怒以及憂愁而感到害怕。不過,他們今天聽到的,遠遠超過這些日子來所看到的。
「你聽!」
「看看我的權力還剩下什麼……」
「查理·坎特大帝派遣一名常駐審判官到這個國家來。他名為偉卡·德·卡斯若,有關這個人,我所聽聞到的,都說他是好人、正義的人。他此刻也許仍在海上,快到利馬了。也許,對我們來說這是大好的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本來是要回西班牙的,而現在西班牙的人來到我們的面前了!」
「他會告訴你的。」
「他是智與慧兼具之人,」卡達理接著說,「我們談到世界的起源,談到創世之主以及他所造的萬事萬物,人們……」
他轉身面向卡達理。卡達理指了指森林里的某個方向說:
卡達理的聲音突然響起,讓賈伯曄嚇了一跳。
巴托羅繆既讚歎又尊敬地凝望著安娜瑪雅。
安娜瑪雅看見如此輝煌的維科皇宮建築,竟能豎立在一邊凌空突出的岩石上,不禁捏把冷汗。她清楚地記得上次的事,城堡中空無一人,緊接著遭古亞帕襲擊,然後被囚,受盡鞏薩洛的威嚇,甚至被他以冰涼的匕首抵著肌膚。賈伯曄似乎已經想象到她的害怕,以手臂環著她的肩,給她溫暖和力量。
「我不知道……」
石頭之神甩了甩烏黑的頭髮。
三人之間有著一種祥和,這三人同樣來自遙遠的地方,同樣歷經戰爭啃噬良心的折磨。
曼科一躍而起,跳到籠子邊,幼小的美洲獅睡著了。他靜靜地看著它。然後小聲地說:
安娜瑪雅沒再多問,但是痛苦中,她恍然有如靈光乍現地明白:她和美洲獅將永遠不再分離,不論read.99csw.com是戰爭,甚或是神祇,都不會將他們分開。
「巴托羅繆弟兄,非得要有如你這般堅強信仰的人才能夠相信。對於我……」
「巴托羅繆……」
修士深深地打量著賈伯曄:
「自從你到這裏以來也已經超過一百天,」卡達理平靜地回想說,「除非眼睛瞎了,否則不會不知道外國人還在這裏。現在正是你抓住機會的時候,讓未來的世世代代有著如你一樣的面孔,而不是像那些兒童在戰爭以及掠奪的洗滌下,臉上憎恨的容顏……」
他們穿過那道通往山頂的窄門,那裡建了一座絕無僅有的方院,包括一棟皇宮以及十五棟環繞在外的建築物。士兵表情嚴肅,靜默地引領著他們直到宮前的內院,曼科正站在那裡。
「如果卡瑪肯柯雅同意的話,我願意負責雙胞兄弟,並開始準備他的旅程……」
曼科不看小矮人,也不看著任何人。他望著已經來臨的夜,看著遠方高山的積雪,望著再也不能保護他的阿普山。
「但他入獄,不是因為他對印第安人所犯的罪行,而是因為他暗殺了亞勒馬格羅!」
「而現在,古亞帕死了,維拉·歐馬死了,提左剋死了,我心愛的菊麗·歐克羅也死了。他們都死了,而有一天我也會死。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女孩,你可以告訴我,你的這一切預言,是為了讓我受盡痛苦嗎?」
「你帶什麼來了?」他問道。
「別再叫我離開你。」他曾經悄悄地對她說。這麼多天以來,他的話烙在她的心底,始終在心中回蕩,甚至當某個恐怖的影像始終不停糾纏她時,她心底一再出現這句話。籃子里裝的菊麗·歐克羅的屍體,宛如嬰孩般大小,好像被風乾且又遭人踐踏過的樣子,不過,儘管飄流了這麼久,面容仍然絲毫無損。一張美麗的容顏竟放在被糟踏過的屍體之上,再殘忍惡劣也不過如此。
「我為她祈求,願她的靈魂得安息。」
這時,卡達理鑽進人群,溜到賈伯曄的身邊,悄悄地靠近他的手臂,低聲對他說:「我們得走了!」安娜瑪雅轉過身看他們,以眼神探詢。
只有安娜瑪雅仍待在原地。
他拿開籠子的木頭橫杆,抓住沉睡中的這隻動物。他一把將匕首刺進它的心臟,接著打斷它的脊椎,扭斷它的脖子,他的憤怒彷彿來自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他折斷它的每一個爪子,挖出它的眼睛,撕毀它毫無生氣的臉,最後剩下一雙沾染血跡的手。
「好吧,我去。」他吐了一口氣。
曼科沒看安娜瑪雅,但是話語里隱藏的怨恨和絕望卻是顯而易見,呼之欲出的。
「如果她落入他們的手中呢?」賈伯曄又說,聲音顫抖著,「如果那位新來的常駐審判官不是智者或聖者,而是另一個鞏薩洛呢?如果他們對她做出和菊麗·歐克羅同樣的事呢?」
「你必須趕快離開,在曼科還沒把怒氣投到你身上以前。她等一會兒就和小矮人一起來和我們會合。」
直到此刻,他所表達都是抗拒,抗拒順服,抗拒失去,抗拒被迫陷入絕境,抗拒退讓,抗拒經歷這殘忍的一刻;但一次又一次的抗拒,只不過讓他自己變為一群飢餓猛獸虎視眈眈下的獵物,只不過讓他的生命像支狼牙棒,旋轉的那端系著極端的憤怒與張狂。
「賈伯曄,我就是知道。噢!我可以察覺出你語氣中的不信任和猜疑。但是相信我,我和你一樣懷疑和猶豫。但是有一些徵兆卻是錯不了的:該死的艾南多在西班牙已經為他的罪行入獄了……」
賈伯曄輕輕地碰觸安娜瑪雅,她以溫柔的眼神回應,之後賈伯曄也退下。安娜瑪雅又重新將眼光放到曼科的身上。
當卡達理不作聲,甚至無須火把,獨自一人朝維科走去時,巴托羅繆、小矮人、安娜瑪雅及賈伯曄也沒入森林中,啟程走向充滿希望卻無法確知的未來。
「她會跟著你,」巴托羅繆肯定地說,並尋求卡九-九-藏-書達理的認同,「她應該和你一起去見證,印第安民族不是尚未馴化的動物,而是有尊嚴的人類,他們擁有令人尊重且需要受到保護的歷史、宗教、傳統以及生活方式等珍貴的文化資產。」
「你們終於又相聚在此。」他灰色的眼珠閃耀著熱烈的光芒,又說,「看著你們倆,我才明白你們兩個民族的偉大,我才明白透過神秘的途徑讓你們彼此結合在一起的意義,你們嘗過的苦楚都值得了……」
「你為什麼這麼確定是好機會呢?」
「那安娜瑪雅呢?」
「我們談到過去以及未來。」
「你們都下去。」曼科低頭看著他們說,「讓我一個人靜靜。」
她的聲音里有某種無盡的平靜,曼科感到很不安。他別開眼,看著腳邊的籃子。
「我了解修士。儘管他對你有著很深的友情,但是他來這裏絕對不會沒有其他的理由……」
「你們去哪裡了?」
賈伯曄舉手向天說:
「現在你說吧!」他指著籃子說:「你的秘密不只你知道而已。」
「別擔心我。我看到你就好很多了。她呢?」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知道的。」
「不!」
「石頭之王,你想說什麼?」
他以手肘讓自己微微起身,然後又停止不動。
「維拉·歐馬說的其實沒錯,」曼科這時終於開口說話,「必須在那些敗類消滅我們之前,將他們斬草除盡。恰庫·齊馬國王也說過同樣的話。過去當他們不怎麼厲害的時候,我們沒有把握機會……我們那時相信幻象、相信錯的徵兆、天象,甚至美洲獅……」
安娜瑪雅感到自己的脖子以及阿娜蔻里的肌膚,正抖落著如雨珠般的汗滴。但她和其他人一樣不敢妄動。
曼科!一想到他會如何地痛苦,安娜瑪雅不禁悲傷地滿腹絞痛。不論她如何努力,仍無法保護這個年輕的印加女孩避開這一劫,她仍無法預知爾後發生的事。
「很好,」巴托羅繆說,「我需要她。」
「以前有那麼糟嗎?」
「你在做什麼?」
「你的兒子帝圖·庫吉還活著,還有更多的人將希望放在你的身上……」
進入皇宮時,安娜瑪雅下意識地拉緊賈伯曄的手。
巴托羅繆以手指相連的右手碰觸賈伯曄的前額。
聽到小矮人說的這些話,賈伯曄覺得恐怖,打從心底直覺得冷。他猶記總督說的話,還把雙手放在他的肩上,表現得如此感性——過去所有與總督親近的日子,頓時都讓他覺得噁心欲吐。
「我不能棄你而去。是的,我會永遠與你同在。」
一聲怒吼劃破天際,直衝雲霄。
「別管我對天主的信仰,甚至也請你忘了我是如何地愛西班牙。難道你不能與我共享我對人的信任嗎?你難道不能想象你眼前的這個人,能夠聽到未來其他的聲音嗎?難道你聽不到別的聲音,只聽得見兩方誓不兩立的相殘,以及極盡燒殺擄掠、為求這塊土地所剩的黃金或白銀以外的聲音嗎?」
小矮人嚴肅的語調既無力又脆弱地說明了事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深怕曼科聽到小矮人的話又要暴怒,但眾人聽到的,只是從他薄薄的嘴唇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拿著這個五彩結繩,」他語氣堅定地說,「時候到了,它就會告訴你我在哪裡。而石頭之鑰會替你敞開另一個時空。我也一樣,我們雖然分開,我仍與你們相連;當你們現出,我將隱遁;當你們上升,我就下降。但是我們都在維拉科查的永恆之路上。好了,現在去吧!」
「除了賽巴田之外,在這個世界上,我相信你們三人更勝過相信自己。可是我的遲疑從何而來呢?」
聽到菊麗·歐克羅慘死的遭遇時,大家靜默地不敢發出聲音;但聽到智者身經酷刑時,眾人忍不住地呻|吟及辱罵。曼科以手勢要大家安靜。
安娜瑪雅一時嚇得噤若寒蟬,不過她仍堅持地說:
「唯一的君王,我害怕這個秘密對你來說太沉重。」
「你也下去。」https://read.99csw.com曼科說。
「曼科,是你不願意聆聽智慧的聲音並遵循智慧的道路。你只傾聽自己的憤怒,完全就像是那一天,你徒然激怒古亞帕,對他大發雷霆……」
賈伯曄轉向卡達理說:
賈伯曄嘆了口氣。
「菊麗·歐克羅把自己的珠寶和財物分給在她身邊的印加婦女。她沒有一句憤怒或是怨恨。她只要求自己死後,她們能把她放在籃子里,讓她隨河水而流回你的身邊。」
「你別告訴我,他大老遠翻山越嶺就是為了來和你談這番話!」
曼科的表情依舊漠然,望著夜已來襲的天空。當大家聽到將軍遭遇的酷刑,感同身受,猶如腹部狠狠地挨了一拳,而曼科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似乎在人群中消失了一般。安娜瑪雅看見他空握著拳頭。她不知道卡達理把賈伯曄帶到哪裡去了,但她很高興賈伯曄不在現場。
「曼科……」她小聲地喊,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並不期望對方聽得到的樣子。
「皮薩羅總督已經收到你要求和平的消息,並回送給你一匹馬、一名黑仆以及其他珍貴的禮物。很湊巧的是,你手下的將軍攔截到這位護送禮物的使者,並自以為對你有利,因而殺了那匹馬、那名黑仆以及其他的僕人。那些逃過一死的人跑回總督將軍那裡抱怨,因此總督非常生氣。」
她看著曼科。年輕的印加國王這時看來有如一名老者——他的身體和面容變得蒼老而疲累,更甚於當年她隨侍在側的萬亞·卡帕克國王。而那時,萬亞·卡帕克國王已經了解帝國的秘密,而曼科卻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眼睛有如挨過揍那般,深陷在臉上,深深的皺紋抖動著。黯沉的皮膚呈一片土灰。
維科,1540年3月
「我們很快就可以再見面。」
「不!不!」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砌有十五座白色大理石門梁作為入口的皇宮牆面,安娜瑪雅瞥見一些士兵走上前,手裡拿著長矛,當這些士兵認出安娜瑪雅時,立即恭敬地趨近行禮。
「賈伯曄,你記得我曾經要你捎信回去西班牙,告訴他們這場征服之戰的真實情況……不久前我得到消息,像是一個好的預兆,但我並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義……」
曼科不說話,抽回安娜瑪雅雙手捧住的手。她不知道迷失在孤獨和憤怒狀態中的他,是否聽見她說的話。他的聲音猶如來自另一個世界,他一再重複地說著:
「我們也懷疑,」巴托羅繆說,「我所說的不是我懷疑這麼做,而是,讓這個國家安定的機會可能很渺茫。」
「過去我曾經相信你與我同在,相信你可以協助我建立四方帝國,並擴大帝國的版圖至前所未有的地帶。我以前相信父王所說的,相信智者承認的,你來自萬有之初的湖泊,你是世界之源的象徵,你來是為了讓我們有更大的盼望。但你什麼都不是,你所負載的無聲無息的預言,帶給我的只是羞辱和毀滅。你走吧!」
卡達理從修斯巴袋裡拿出一條細小的繩子,並以粗壯的手指打了個結。然後他將這條繩子交給安娜瑪雅說:
「說。」他說。
「是有風險,」安娜瑪雅平靜地說,「正如同你也有可能被捕入獄一樣……但是,巴托羅繆和卡達理說得有道理:我們得試一試。」
他從嘴裏說出第一個字,可是並不能緩解他的痛苦,平撫他的悲戚。他說出的話猶如從嘴裏嘶吼出來的猛獸。
「石頭之神,你不能拋下我們……」
「我的權力就在這個羽毛的髮飾。」他邊說邊不在乎地晃了晃手中的髮飾,「一陣風就可以把它吹來,又一陣風可以把它吹走。」
安娜瑪雅終於走出被雨水打濕且流著美洲獅的血的內院,血腥沾染了塵土,好像紅色的一團,這時她回想到曼科的一生,從以前到現在的反抗,最後落得這僅有的一個字,他冷冷地說出的這個字,同時也是來自他靈魂深處的這個字:不。九九藏書
安娜瑪雅走到賈伯曄的身邊,並在他身旁坐下來。兩個戀人無聲地拉著手,體會巴托羅繆話語中的神聖,心裏想著這些話究竟從何而來。
這時,安娜瑪雅和小矮人終於出現在日落的盡頭。卡達理開始生起火。
「那雙胞兄弟呢?」
巴托羅繆微笑著。
曼科無視於將那個籃子放在他腳邊的挑夫。他以陷在眼眶裡的眼珠盯著安娜瑪雅和賈伯曄。所有的僕人、戰士、將軍以及婢妾全都低頭靜默不語。恐懼的氣氛甚至穿石而過。
三個男人一起抬頭看了一會兒這片空地上方的天空,五彩斑斕的蝴蝶在雨後的晴空中恣意紛飛;枝葉茂盛的叢林里傳來猴子嬉鬧的聲音,間或伴以鳥叫聲,其中有兩隻南美大鸚鵡揮動色彩絢爛的翅膀,穿過繁茂的枝葉,一飛而過。
而唯獨在安娜瑪雅面前,他願意讓自己因失敗、絕望所累積的苦澀與無助的眼淚,自眼眶傾瀉而出。
「不!不!」
「等會兒,等她走得開的時候,就會和小矮人一起來……」
夕陽輝煌的暮色中,三個男人就坐在小木屋前的一塊樹榦上,悠悠地聊著。賈伯曄不再煩躁不安。只是偶爾望向樹叢邊,留意著安娜瑪雅的蹤影是否出現在樹影搖曳間。
「曼科。」她又一次細聲地喊。
「你一直都在我的祈禱中,不論你願不願意。」
「曼科……」
曼科的手下一個一個離開內院,怯懦地希望別被曼科瞥見。他們悄悄地躲在牆角,漠然的臉上害怕得嚇出冷汗。
沒有人搭腔,但最後終於聽到賈伯曄以溫柔的語調同意地說:
「我們怎麼知道會再見面呢?」安娜瑪雅問。
「我想說,他說得沒錯。我想說,我們不能一直隱遁在森林里,像落入陷阱的動物,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擔驚受怕,忍受著潮濕、疾病以及隨時可能成為猛獸盤中之飧的威脅。這是曼科選擇的生活,但不該是我們的生活。」
「她自己在眼睛上覆蓋了一條布帶,是我的一個女人給她的;菊麗·歐克羅擁抱她並表示感謝。當他們準備處決她時,她說了這些話——以下我說的話若有任何虛假,願我的心活生生被美洲獅吃掉。她說:『你們把氣憤報復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像我這樣的女人!你們還能怎樣?趕快來啊,免得你們的饑渴得不到滿足!』有人說,即使是西班牙人,也有人聽得潸然落淚。然後卡納瑞族的印第安人,很快地以箭和長矛射穿她,讓她臨死前沒有發出喊叫或呻|吟。然後,他們燒起一枝大樹榦,想把她燒死,但安帝並沒有容許他們這麼做,儘管在火焰中,她的屍體仍毫髮無傷。到了夜裡,我的女人把她裝在如她所要求的籃子里,希望她可以回到你的身邊。」
「你要趕快長大幫助我們,對不對?你不是任意發現的,而且——誰知道呢?——你是一個徵兆……」
修士疲憊的臉龐閃過一抹微笑,恍若他始終堅信的單純又深刻的信仰,如今對他來說也成了諷喻的象徵。
「……還有歐茲寇克將軍以及居李·艾陶將軍,」小矮人繼續說,讓大家感到更恐慌,好似天空的星星一顆一顆地黯沉,留下世人籠罩在無盡的黑暗裡。
所有的人都走出內院,矛、長槍以及盾牌一時丁丁當當,同時不乏鞋子的踅音以及忽起忽落的耳語聲。
他拉起安娜瑪雅的手,緊緊地握著:
小矮人克服滿肚子翻腸攪胃的害怕,並試圖自我安撫地說,自偉大的萬亞·卡帕克國王從一堆毛毯中發現他的那一刻起,他的命早已是撿來的。
「我在向那位我不相信的天主祈求。」
賈伯曄一個個地看著他們。
「自從沒見到你,你又經歷了好多事……你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憤怒,你不再像是被魔鬼糾纏著的男人……」
曼科舉起血腥的手指著一個方向。他的動作里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但卻表明了兩人從此各分西東,分道揚鑣的未來。但是,安娜瑪雅儘管覺得噁心,仍上前捧住那隻血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