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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怕只怕她不答應咧?」
「謝謝娘娘教誨。」
「皇上隆恩,臣妾當銘記不忘。」
掌燈時分,武則天進殷點燃燈燭。暖閣內傳出來皇后的喊聲:「誰呀?哦,武照,送水來,不,先來茶。」
李淳風回答得相當乾脆。
武則天像哄小孩子似的哄著李治,一手勾著他那細長的脖子,一手用綃帕替他擦淚,還不斷地吻著他那神經質跳動的腮幫子。李治最喜歡她的這種大姐姐般的親昵溫柔的愛撫。他是長孫皇后所生的幼子,從小體弱多病,母后非常疼愛他。然而隨著母后的死,長輩對他的疼愛從此一去不復返了。他只想重新找到這種母性的愛,善於捕捉人的心理特徵的武則天,在細心觀察和多次接觸中,從分析他的多愁善感和軟弱性格入手,摸索出了他的需求和愛好,巧妙而自然地迎合他,撫慰他,使他重新得到了慈母般的溫心的愛。李治既感激她,又依戀她。每當離開她,便隨即而生一種失落感,失去了主張,連生活也乏味了,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了。行幸之後,李治命髙延嗣轉告住持,精心照顧好武照,同時確保她的人身安全,不得有誤。回到大內,李治一壁廂處理朝政,一壁廂思索著如何把武照娶進後宮。當然,他再增加幾個嬪妃,算不了怎麼一回事,況且長孫無忌正在考慮選美,給宮中增加一定數量的宮女,補足李世民駕崩后減少的人數。武則天的事,難就難在她曾經是先帝行幸過的才人,只能在尼姑庵為先帝祈求冥福,而不準再入紅塵,否則當以大不敬罪處死。如今他卻冒天下之大不韙,在聖潔的寺院里與其私通,並且已經懷孕,倘若事情捅出去,他這位以「孝道彌篤」受人稱頌的天子,豈不全功盡棄了么?倘若無忌舅舅知道了,肯定會將武照暗中處死,來保護自己堅持擁立的君主。優柔寡斷的李治又有些把握不住了。無忌操持大權,事情又如此棘手,他的心像被許多老鼠啃著一樣,又像一盆炭火在心頭烘烤,額頭上青筋勃起,頭昏眼花,差不多又發了眩暈症。迫於無奈,李治把武照懷孕的事告訴了髙陽公主。這個脾氣古怪的女人,從不陪丈夫駙馬都尉上床,而對佛門弟子卻特別感興趣。她早就認識武照,對她也頗有好感,積極主張弟弟接娶她進宮。
素節跪下來邊謝恩邊對答說:「母妃。」
武則天明快地說,「一則,順了舅舅的意二則,又可以嬴得褚遂良感恩戴德,使他進一步為你所用。」
「我母親楊氏是隋朝皇室觀王楊雄的侄女。她和我父親結親,是由高祖皇帝欽定的。」
「你我姊妹之間,不必拘禮。皇上和我商量過了,暫時你就在我身邊留下來。」
「母親替我到送子觀音那裡問了卦,菩薩說我們命中有子,只不過要改變改變姿式。」
「皇上的事本來就是臣妾的事。不過,臣妾是個不想事的人,心裏笨,皇上容臣旁多想一想,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既可達到目的,又不出現婁子。」
「曹王年幼未外放,楊妃住在曹王府,可以請他們進宮去覲見皇上。」
「怕什麼?不要怕。丈夫惹出了麻煩,妻子怎麼可以袖手旁觀?你儘管找她商量好啦。」
李世民採納了他的諫議,但從此對武姓產生了疑忌和惡意。他違心而又狠心地忍痛割愛,視武照如洪水猛獸,禁而遠之。失寵之後,武則天周圍的環境很快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宮嬪們幸災樂禍,太監們投井下石,就連身邊服侍她的宮女和小太監也變得冷冰冰的。她的遭遇好比從天堂墜人了地獄,冷茶冷飯,冷言冷語。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些帶刺的話,輕蔑的眼光,涼嗖嗖的譏笑,冷嘲熱諷的奚落。幸虧武則天身體強壯,想得開,不然的話,真會被逼瘋,逼得上弔。她整天無事可做,躲在半明不暗的住房裡熬著,撐著。誰也不上她的門了,她也不敢走出去了。險惡的處境對於她來說,是一種磨礪,也給予了她一個反省的機會。她回想起了得寵時的那段快樂時光:在御花園和宮人戲耍,追逐,撲蝶,捉流螢,或者彈彈琴,盪一陣鞦韆。李世民還隨時帶上她去欣賞宮廷樂師的演奏,聽曲觀舞,看雜耍。跟著皇上去郊外御苑打馬球,觀看騎射賽馬。樂極生悲。在她看來,獅子驄事件是一個明顯的轉折點,印象最深,教訓極其深刻。馬球比賽前,李世民忽然想起了西域進貢來的一匹汗血馬一一獅子驄,打算騎上這匹烈馬打一場球,顯示一下騎術。馭馬官「談馬色變」,帶著無可奈何的神情訴苦說:「獅子驄野性未泯,馴不出來。它又咬人,又踢人,還摔傷了幾個人。」
「好看嗎?」武則天兩眼忽閃著奇異迷人的光彩,顧盼間更覺波光欲滴。其實,她的頭髮還沒有完全長起來,這是在自己的發中摻入假髮梳成的髮髻,比純粹用木料、繒帛製成的假鬌顯得真實些,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鬌前橫插著一把象牙梳,背脊露在外面。梳把上透雕有雙鳳圖紋,周圍還飾有數層花邊。兩鬢左右安插一對玉燕釵。兩邊蟬鬢抱面,又平添了幾分秀逸的風姿。整個兒看上去,髮式與首飾的配合自然、雅緻,十分妥帖,構成了一副別有風韻的美女形象。李治愈看愈愛看,喜上眉梢:「媚娘,你知不知道朕今天的來意?」
說罷,她向女兒呶了呶嘴,示意她接腔。王皇后皺了皺平平的額頭,把臉偏向武則天,說:「忠兒本來是太子最佳人選,滿朝文武都沒有異議,大屁股一插手,死死纏住皇上,就把事情鬧複雜了。」
「是呀。」
可是,殿內充溢著異常沉悶的氣氛,他的心像被大石頭壓著,渾身微顫,連呼吸也有些困難。想當年,雄才大咯的父皇對無忌也要退讓三分。自己做太子,就是無忌扳過來的。無忌、褚遂良,恰恰都是顧命大臣。他思緒似煙霧般裊裊繞繞,昏昏然,朦朦然,冥冥然,亂紛紛一團。還沒有理出頭緒,尚書左僕射于志寧、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韓瑗,雙雙舉起了象牙手板,恭賀道:「五皇子誕生,臣等由衷祝賀皇上!」李治像中了雷擊一樣目瞪口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虛情假意!他心裏罵道,嬰兒早已出生,這時候來道賀,明明是在要挾我:皇上寵幸先帝的宮人,我們睜隻眼閉隻眼讓它過去了。醜聞一旦張揚出去,後悔可就來不及了。他的精神崩潰了,信心和決心動搖了,韌勁也消失了。望著無忌眼裡閃動著的鬼火似的綠光,氣餒了,妥協了。退朝下來,肩輿徑直把李治抬到了就日殿。憋了一肚子氣的李治,進門便大發牢騷,怒氣如火山般噴射出來,花瓶茶杯躲摔在地上,跌得粉碎。他臉色發紫,肌肉抽搐,直想叫罵,可是嗓子啞了,呼哧呼哧地喘粗氣,腳頓得花磚地面咚咚響。
「舅舅他們。」
「皇上,臣妾能馴服它。」
李治定了定神,吩咐高延嗣立刻傳達聖諭。御輦沿著中軸線由南往北走,從御道進入順天門,沒有停留,穿過嘉德門,經太極門,繞過太極殿和兩儀殿,由甘露門駛抵甘露殿。武則天踉在李治的背後下了車,上了石階,李治擁著她走進了殿內。重返舊地,別有一番感慨。玉欄雕砌依舊,殿內陳設未變,雄韜大略的李世民卻已作古,遷移到了他最後的歸宿之地―昭陵。子承父業的李治,風範和氣度遠遠不及父皇了。李世民是那樣的敏銳、果決,目光犀利如鷹隼,處事又耐煩又幹練,虛懷若谷,寬宏大度,從諫如流而又多謀善斷,指揮若定而不驕矜自許,高屋建瓴,耀武揚威,締造了大唐基業,開創了貞觀之治。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在選定皇位繼承人時,一代英主卻最終屈從了長孫無忌等大臣。話又說回來,李治雖然缺少霸氣,帝王之才明顯不足;不過,他畢竟不算昏君,既不荒淫,也不專橫,仁慈善良,心像水晶般純凈。這種懦弱幼稚的人,常常被人利用,又易於控制。不制人者必然受制於人。他像魚一樣游進了武則天支架起的罾里,又落人了她的掌握之中。王皇后得知武照進宮,立即傳旨召見。今非昔比,飽經滄桑的武則天,已經成熟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她總結了多年的經驗教訓,摸索出了read.99csw•com一套處世哲學,思考緻密,由表及裡看透事物,沉著穩重,踩穩第一步才跨出第二步。這是初次覲見皇后,她自我提醒收斂鋒芒,做出愚笨和憨直的樣子,打扮典雅樸素,舉止安詳大方,謙恭馴順。由皇后的侍女引導,武則天拜見了皇后。
「舅舅對褚遂良的看法怎麼樣?」
蕭淑妃憂鬱地歪著頭,酸楚的痙攣掠過她的嘴旁,那兩道弧形折紋顫動著,彷彿兩縷慘淡的苦笑。李治的心被複雜惶惑的感情交織著,心頭亂糟糟的,茫然失措,思緒像天邊翻飛的雲絮,飄忽不定。他席地而坐的雙腿麻木了,坐在腳後跟上的屁股也提不起來,眉頭擰緊,額上顯出幾道不規則的皺紋,似乎在凝神冥想,然而又沒有動彈。慢慢地,慢慢地,他和衣躺倒了。武則天所設置的情報網,相當及時而準確地把周圍的動向以及李治的苦惱傳遞給了她。
「敬天法袓,恪守婦道,體貼夫君,誰知皇上並不理會,反倒喜歡那巧言令色的蕭淑妃。」
「什麼姿式?」皇后飛紅了臉,用手勾著李治的脖子:「我們上床,邊說邊做。」
她露出了佩服的眼光,轉憂為喜了。永徽二年閏九月,太尉長孫無忌等人刪訂法令完成,奏報李治。十四日,李治下詔頒布全國實施。君臣在兩儀殿議政時,李治對宰相們說:「聽說你們所在的官署,官員們還要互相觀察臉色行事,很多地方不完全公正。」
「不長,不長。那麼,朕今夜就在這裏安寢,我倆一起仔細斟酌斟酌。」
生命歷程中新的一頁正待揭開,人生的路程漫長而曲折,恍惚中她離開大內三個年頭了。宮中有些什麼變化?如今又是一番什麼情形?蕭淑妃用不著擔心,她雖有姿色,卻缺少心計,恃寵而驕,心比天高,不能直面演變莫測的現實,把生存環境看得太簡單了,沒有充分估量到宮廷鬥爭中明槍暗箭的尖銳性、複雜性、激烈性。依靠皇上是對的,單純依賴皇上那就錯了。兩軍相遇智者勝,單憑一鼓作氣的勇敢是很難取得最終勝利的。孤軍奮戰,驕兵必敗,失敗已成定局。冷漠的王皇后表面上淡泊而寧靜,而事實也許相反,她恰恰是一副老謀深算的熱心腸,智深勇沉,城府深嚴,對於七情六慾的任何刺|激,彷彿置若罔聞,不動聲色。要知道,這種深藏若虛的人切不可等閑視之,首先要投靠她,取得她的信任,產生好感。欲取之,先與之。把利爪藏起來,溫順如小綿羊,畢恭畢敬,甚而至於唯唯諾諾,低三下四,逆來順受,靜觀其變,等待時機。御輦猛地轉了個彎,武則天和李治互相碰撞了一下。他用手摟住了她的腰肢。一陣美妙的眩暈,她順勢歪到了他的懷抱里。在顛簸中他倆相依相偎了好久,他慢慢地向她俯下身來,嘴唇觸到了她那寬寬的額頭上。如同黎明的晨風在心間吹拂,她興奮得眼裡放光,嘴角漾笑,身體在溫馨的熱浪中波動著,飄蕩著。這時她的臉色異常鮮艷,異樣的開放,異樣的嬌媚,宛若沐浴在陽光下的紅梅,花枝顫抖,粲然怒放。他見她像脫韁的小馬駒一樣快活,熱情愈來愈高漲,為自己羸得了她的歡心而感到無比自豪,得意洋洋,容光煥發。她對他溫存有加,充滿柔情,將嘴唇送上去,盡情地如饑似渴地囁飲著他的親吻。兩個人你來我往相互親著,相互呼應,相互迎合。他覺得自己全身充滿陽剛之氣,其勢銳不可擋。而她則盡量在他面前表現得嫵媚可愛,因而更顯得魅力無窮。
她進了專為宮人設置的學堂一內文學館,潛心學問,在中級班鞏固了一下幼年所學的知識之後,便轉入了高級班學習經史。一位年長的宦官學士在講授孟子時,用沙啞的尖嗓子朗誦了一段話:「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沉默了片刻。抬頭時,李治發現眾臣一齊仰視著他,酷似一陣亂箭射來,心頭茫茫然,早已準備好的一篇冠冕堂皇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他想明確表態:「朕意已決,立雍王素節當太子。皇后無所出,當立淑妃所生的皇兒。素節聰穎好學,是最佳人選。」
皇后挑了挑淺茸茸的眉毛,「天快黑了,想一個夜晚不算長吧。」
「噢,天呀!老天爺,我又要進宮了。」
武則天連忙跪倒下拜。
「喜歡,喜歡,」李治彎腰抱起素節,「你是朕的愛子。」
「媚娘,你真好,處處替朕著想。」
當時許多人只知道武士鸌由木材商發跡,漢唐重農抑末,視經商為下賤的職業。從魏晉至唐初,門戶之見甚深,柳氏推斷楊氏下嫁給商人出身的武士鸌,出身門第肯定不高。而她的娘家,世世代代都是關中豪族,叔叔柳亨的妻子是李世民的長女襄陽公主的女兒。其夫王仁佑的父親王思政曾任西魏的尚書左僕射。王家是并州祁縣人,與李唐皇室世代姻親。唐高祖李淵的妹妹同安長公主出嫁給隋州剌史王裕,王皇后便是同安長公主的侄孫女。王皇后和李治的婚姻就是由同安長公主牽的線。王仁佑雖然才幹平平,卻因女兒當上了太子妃而由羅山縣令升任陳州剌史。女兒就位皇后,他又被封為魏國公,從一品。柳氏一心想顯示顯示自家門第的髙貴,又想藉此奚落楊氏一番,哪裡知道楊氏乃前朝皇室的後裔,身世不在她之下,不禁驚奇得口舌打結,說不出話來了。武則天受了這種世俗觀念的影響,也產生了提高家族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的想法,後來並付諸實施。她的出身門第不算低,當然也不夠髙。父親武士鸌的官爵雖然達到了身著紫袍的正三品,然而在貞觀十二年修成頒行天下的氏族志,採取「專以今朝品秩為髙下」的「尚官」的修譜原則,武士鸌也沒有被列入上三等之內。從不安分,從來不肯向命運低頭的武則天,在她的心田裡此時便埋下了重修氏族志的種子,她不但要把本族的地位提上來,而且還要把王氏家族從關中豪族中排除出去,打入十八層地獄。年底,處月部落新疆新源縣境酋長朱邪孤注,殺死唐朝的招慰使單道惠,與西突厥汗國新疆北部及中亞細亞沙缽羅可汗阿史那賀魯結盟,邊境一度呈現緊張局勢。第二年正月初五曰,討伐西突厥的左武侯大將軍梁建方、右驍衛大將軍契宓何力等,在牢山新疆奇台縣北大破處月部落軍。孤注乘夜逃遁,梁建方派副總管高德逸率領輕騎追趕,追了五百多里,生擒孤注,斬九千人,很快平定了叛軍。遠征軍班師,御史彈劾梁建方,說他的兵力足可以繼續追擊,卻逗留不前。又彈劾高德逸奉皇命買馬,卻給自己選取好馬。李治一時躊躇難決。武則天提示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梁建方等人功大於過,不要抓人家的小辮子。」李治批示一律不予追究。大理寺卿李道裕上疏奏道:「高德逸自己留下的馬,腳力非常好,應交給皇家馬廄。」
武則天上前扶著他坐下來,又是捶背又是撫摸|胸口。隔了一陣,讓他慢慢平靜下來了,才開口問道:「怎麼啦,皇上?你從來都不發怒,今天怎麼發起倔氣來了?」
李治驚喜交集,賞賜了楊妃和曹王明數件古玩珍寶。秋末冬初,朔風無情地掃蕩著落葉,樹木裸|露出了光禿禿的枝椏。武則天顯懷了,寬大的法衣遮不住隆起的肚子了。寒鴉如烏雲似的從山林里騰空而起,又像雨點一樣落在大殿的屋脊上,落在雲房的檐口邊,亂七八糟呱呱呱地叫個不住氣。鋪卷大地的濃霜,硬實而乾燥,武則天沉重的腳步踏得它嚓嚓作響。她望眼欲穿,盼望李治的到來,拖著長長的法衣,爬上高高的山崗,面向太極宮方向望著進山的大道。望來望去,望呀望,終於望見大道上出現了一乘御輦和數匹御馬的身影,款款朝感業寺馳來。武則天頓時熱血沸騰,急步如飛地從山上跑下了山坡,跑進了方丈院。武則天和李治又見面了,兩個人高興得流出了眼淚。李治輕輕地摸著她的肚子,又是喜,又是優,激動得不能自恃,嘴唇哆哆嗦嗦地說道:「噢,噢,媚娘,你,你為朕受苦啦。」
「我想問問你母親的家世,以明身九-九-藏-書份,好確定用什麼名義。」
「四二進宮李治很久沒有到過王皇后的寢殿翔鳳殿了,今日忽然駕臨,皇后得報,推測必定有要緊的事,很可能是來和她商量立太子,心中一陣高興,滿臉堆笑地迎出門來,接進殿內,添了炭火,請李治坐下烤火,又命宮娥擺上精細的食品,親自斟滿一杯溫酒讓他喝下消消寒氣。她一面問寒問暖,一面奉陪用膳。李治見皇后如此殷勤,心中慶幸來得正是時候。三杯酒下肚,王皇后那清冷冷的杏子眼兒一點一點地擴大起來,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微顫動著,白漂的臉龐露出了血色,猶如一盆放在炭火上的冷水,終於冒出熱氣來了。李治是個喜熱畏寒的人,看見皇後由冷變熱,心裏跟著熱起來,鼻子尖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趁著酒興,便把求她拯救武照的事說了出來。心靈遲頓的皇后聽到最後,覺察出了事情的嚴峻性,態度由淡漠陡地變得倨傲,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音調也由低八度一下跳到了高八度。但是轉念一想,皇帝有事主動來找自己商量,這明明是看得起她,把她當做可信賴的人,心中又甚感欣慰。如今武照跟皇上懷孕了,生米煮成了熟飯,再想阻止她進宮事實上阻不住了,落得她做個順水人情,這又何樂而不為呢。特別是當她想到可以利用這個女人來打擊蕭淑妃獨佔皇寵時,更加興奮不已。
內侍退下去后,不等皇帝暗示,武則天自動卸下了衣裝,顯露出像雪花石膏一樣皎潔的胴體,接受事先的目測。其實,宮廷選美時,對於人選女子的全身,已由採選美女的女官和內監逐一進行了周密細緻的裸體檢查:看過五官、頭髮,便脫|光衣服,在日光下仔細觀察,量其肩、臂、腰、腿、足等部位的尺寸,乳|房、陰私、肛|門等處,無一遺漏。可謂無處不檢,無一不窺,探幽燭微,嚴格鑒定。人選者要求「胸乳菽發,臍容半寸珠許」,「私處墳起,為展兩股,陰溝渥丹,火齊欲吐」,還要「不痔不瘍,無黑子、創陷」等等。如此細察之後,方得出結論,「此守禮敬嚴處|女也」。李世民在位二十三年,放出宮女三千餘人,兩次選美,後宮佳麗如雲,似乎都不及眼下這位少女嬌媚、大胆,富有個性。她肌膚的顏色宛若未經人手觸摸過的鮮嫩水蜜祧,嫩得儼然可以掐出水來,胸前可憐地支開一對蓮蓬奶|子,臀部微微上翹,整個身段既柔韌又豐潤,纖巧而又挺拔,恰如一支出水芙蓉,別樣鮮活、清新。在神秘而神聖的行幸中,武則天既不畏畏縮縮,又不忸忸怩怩,或者故作媚齏,或者強作歡顏。李世民很盡興,很愜意,擁人懷中又溫存愛撫了一回。早朝前,內侍按規矩來到甘露殿,接取武則天,送回了掖庭宮住處。躺在床鋪上的武則天,像醉了酒一樣,昏昏沉沉一覺睡到了天亮。起床后,掖庭令送來了聖上賞賜的珠寶和首飾等物。另外,還加了一對玉手鐲和一枚金雀珠串步搖。然而好景不長。武則天那稚嫩的心中剛剛升起的希望之星,很快一閃即逝,幾次寵幸之後,李世民便再不召她侍寢了。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且夕禍福。這時候,發生了一件觸目驚心的怪事一白天經常可以看見紫微星,即太白金星。古人深受漢代儒學大師董仲舒「天人感應」的思想影響,對於天象的變化特別敏感,迷信的認為白天出現太白星,是更換天子的徵兆。太史令李淳風神情極其緊張,誠惶誠恐地向李世民奏道:「臣仰觀天象,俯察曆數,唐三代后,女主武氏當有天下。」
李治把奏摺帶回後宮,叫武則天讀給他聽。讀罷,武則天嗤了嗤鼻子:「李道裕是執法官,馬匹的事情,不在他的職責之內。」
李治仍然感到左右為難,「要知道,先帝和舅舅都希望我做一個守成天子,無為而治,保持社稷的安寧。」
「那大屁股騷|貨出身低賤,進宮時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縮頭縮腦,一副窮酸相。我女兒見她可憐,竭力抬舉她,推薦她侍候太子,化妝品給她用,首飾送給她,讓她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們聽你的。」
薑是老的辣。柳氏察言觀色,發現武則天不但很有女性的魅力,而且聰明過人,深思熟慮,方寸不亂,不容易掌握。然而不管怎麼說,皇后讓她進宮,等於救了她的性命,人心都是肉做的,相信她不會忘記這再造之恩。想到這裏,她便開門見山地跟武則天說起了蕭淑妃的壞話。
「愛卿真會說話,善解人意,叫人動心。」
「大而言之,她在京都。十之八九,巳人後宮。再過三十年,她將取代大唐稱王,滅李氏皇族子孫。」
「曹王府在哪兒?」
「哈哈,接娶你進宮!」
聽了高陽公主的話,李治的眉毛聳了聳,彷彿增添了信心。可是,髙陽公主一走,他又有些把握不住了,回頭凝視著髙延嗣,嘴唇囁囁嚅嚅欲語又止。高延嗣見他沉吟不決,臉色又陰了下來,連忙提示道:「武照也主張找皇后。」
「那可如何是好呢?」惠凈搓著雙手,感到為難了。
李治隨皇後步進暖閣。皇后斟滿一杯燙熱的御灑遞給李治。李治一仰脖子喝下了。皇后陪著李治邊吃果羹邊飲茶,同時指著案上的一本黃綾小冊子,討好地說:「母后的女則,臣妾一直在潛心研讀,虛心學習她母儀天下,做婦女的表率。」
御輦徐徐駛出了寺院,太監和百騎騎著膘肥體壯的御馬,前呼後擁。雖然未動大駕,只用了簡單的儀仗,隊伍也頗威風,隱隱透出皇家氣派,顯示著君主的尊貴與莊嚴。武則天和李治並肩坐著。她手握輿內的橫杠,慶幸終於衝破樊籬,跳出了火炕,好比刑期服滿,鐵鏈已被通斷,牢籠般的尼姑庵對於她來說成了歷史的過去,心目中僅僅殘留著那些暫時抹不掉的陰影。她滿懷喜悅和美好的願望,從轎帷的縫中望著野外的景色。皚皚白雪,填滿了溝谷,鋪遮了山脈河川。天空閃光,雪凌閃光,藍白之間閃蟠著奪目的光華。車輪不停地向前滾動,感業寺緩緩後退,縮小,最後消失了。擺脫困境,贏得這一份自由,她耗盡了心血,摸爬滾打,使出了全身的解數。冷風輕拂著她發燙的臉面,車馬捲起細細的雪塵。天空下橫著銀裝素裹的峰巒,莽莽蒼蒼。道路綿延起伏,坎坷不平。農舍炊煙裊裊,青松翠柏參差披拂。在這銀色的變幻無端的蒼穹下,無數的寒鴉匆匆飛過,好似迅速擴散的墨漬。但願它們能尋到一處食場,度過饑寒,迎來春暖花開,迎接新的一輪繁衍生息。
「那你怎麼老不來我們這裏?我們好盼望你呵!」
「到底出了什麼事,把你折騰成這樣子?」
蕭淑妃自己站起來了。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迷惘失神的雙眼直瞪瞪地望著牆壁,陪著夫君坐下來。素節瞧瞧父皇,又瞥瞥母妃,緊了緊鼻子,怯生生地小聲說:「父皇,我講一個美女蛇的故事給你聽,好不?」
「他們不容朕開口,非要立忠當太子不可。」
「咳,他們欺負人,」李治嘶嘶喇喇地說,「心目中沒有把我當皇上看待,我一點也做不了主,說什麼都得依他們的。」
她把經過加工的信息傳遞給皇后,皇后又由柳氏傳給了柳奭,柳奭即刻趕到崇仁坊無忌的府上。無忌看出了事態的嚴峻性,不打算再拖下去了。第二天早朝之後,長孫無忌等大臣隨李治進人兩儀殿後殿。賜坐之後,褚遂良舊話重提,奏請立陳王忠當太子。無忌打量了李治一眼,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強調說:「皇上宜早立王儲,以安定社稷。」
她說。
皇后自我解嘲道。她不敢反駁,但總覺得母親的疑心似乎太重了點兒。日子一天天過去,武則天的肚子也愈來愈大,行動有些不方便了。臨盆坐月,沒有人照料是不行的。她懷的是頭胎,年紀又偏大,更叫人擔心。考慮再三,最理想的人選只有母親,武則天向皇后提出了接取母親進宮的請求。王皇后玩弄著佩在身邊的鎏金銀香球,一時不知如何答覆為好。柳氏眼珠子轉了轉,揚起左邊的眉毛似笑非笑地說:「喔唷,我的好媚娘,接你母親來照應你生產,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只是你進宮就住在皇后這裏,到了產期,反而讓你搬出去,read.99csw.com怕只怕會有人說皇后不講情義哩。」
她熟悉宮中的禮儀,走到規定的位置,畢恭畢敬地行了跪拜大禮。
「對,對。呃,不會想得太久吧?已經火燒眉毛啦,拖久了會砸鍋喲!」
「欲速則不達。」
武則天開腔打破了沉默。
「如果她討價還價,提出立陳王忠做太子,怎麼辦?」
「我這不是來了嗎?」李治抹乾素節臉上的淚痕,放下地,「好兒子,把母妃扶起來,我們一起聽你背詩。」
「皇上莫取笑我,」武則天一邊奉茶一邊獻媚,「婢女說的是實話。人非草木,皇上恩寵如此,婢女心中自然只有皇上,只想早晚侍候皇上,盡一盡感激之情。」
「真的?皇后答應了?你是怎麼說服她的?皇上英明天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武則天高興得跳起來,扭擺著腰肢,手舞足蹈。然後又跪倒在地,磕了幾個頭。
惠凈點了點頭。
「怕就怕引起人心混亂。」
武則天裝做傻乎乎的樣子,把頭偎依在李治的懷裡,「皇上,你快點告訴我嘛。」
「有沒有法子趁早除掉這個煞星,斷絕將來的禍根?」
「擺開他們。」
「快得很。」
「明白,明白。皇后的大恩大德,我終生都難以報答。」
她雙膝跪到他跟前,雙手抱住了李治。李治捧著她的雙頰親吻著。她沒有回吻,把頭低下來,擺來擺去。李治這才察覺到她頭上梳理成童髮式的螺鬌。訝然問道:「咦,你的頭髮長起來啦?」
李治把臉偏向蕭淑妃:「淑妃,不要疑神疑鬼,好好把孩子撫養成人。」
李世民「嗯」了兩聲,別轉臉,丟下武則天走開了。武則天意識到自己得意時不知收斂,鋒芒太露,但是巳經遲了,後悔莫及了。武則天失寵,徐惠取而代之,屢屢受到皇帝的寵幸,很快升為婕妤,不久又遷充容,正二品。
「婢女天天都望皇上來,隨時準備接駕。」
「不必太著急。師父,」武則天尊稱道,「求人不如求己,請你辛苦一趟,直接進宮去找高公公。」
「好,好,」李治嘴角漾著笑紋,「你安逸,朕也就放心了。」
武則天目光一閃,跳出了兩種設想。命令拆掉儀仗,偃旗息鼓,繞道從玄武門進官。來不及了。順天門就在眼前,廣場上出現了迎候的人影。現在惟一的法子是託病,傳旨免禮。她瞥見李治求救似的目光,心裏倒抽了一口冷氣:當今天子好比阿斗,這樣窩囊,慊弱無能,如何駕馭臣僚?難怪大權旁落,長孫無忌一手遮天,一切由他說了算,皇帝只不過是他的傳聲筒而已。她隨即鎮定下來,捏著李治的手穩住他的心,以不急不躁的姿態,心氣平和地說:「叫高公公前去傳旨,萬歲身體不適,免除接駕。」
「知道。」
「不,不,皇上,這是喜事,婢女托皇上的福,懷上了,深感欣慰,沒有辜負皇上的寵幸。」
「你,你有這麼大的本事?」
「有,」武則天顯得很自信,「只要給我三樣東西。」
皇后見夫君高興,一壁廂吩咐武則天替皇上更衣,一壁廂張羅著上茶點,溫酒給皇上祛寒。武則天上前跟李治寬衣。李治見周圍沒人,湊到她耳旁,笑吟吟地說:「朕是來看你的。」
武則天記起了父親跟她講解漢代名臣賈誼進諫高祖劉邦的一席話,現在總算領悟了其中的含義。開國皇帝取得天下后,必然放棄武功,轉向文治,造成文風隆盛、天下大治的格局。武士魏生前和隨侍太監高延嗣交情頗深,髙延嗣和武則天母親楊氏的表妹楊妃都為武照進宮幫過忙。武則天請髙延嗣代她去求表姨楊妃幫她拿一拿主意。楊妃叫高延嗣傳話武則天「韜誨自身」。武則天綜合徐惠的升遷和表姨的告誡,得出了一個結論:「以色治君,難以持久。」
他撥開轎帷向外打量了一眼,「睡美人,進宮后,我要讓你睡個夠。」
李淳風精通天文、曆數及陰陽之道,掌管太史局,能絲毫不差地推算出日食、月蝕的時間。後來高宗朝,經他修改隋朝的皇極曆為麟德歷,以儀鳳歷之名頒行天下,並傳及新羅、日本等國。在此同時,民間出現了「唐三代,女主昌」的流言。又在宮中書庫里發現了一本秘記,裏面也有類似的文字。李世民非常佩服李淳風的天才及預測的本領,又加上秘記和流言,不由得不驚恐失色,擰著眉頭,焦急地問李淳風:「能不能確定此女所在的方位?」
永徽三年正月十一日,李治召回了同州刺史褚遂良,任命他擔任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三月一日,武則天在就日殿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李治看見嬰兒的小臉胖胖的,粉|嫩紅潤,逗人喜愛,給他這個第五的兒子賜名叫弘,授予武則天當昭儀。昭儀是九娘之首,正二品。武昭儀的母親楊氏,隨武士莪的爵位正式受封當應國夫人,並賞賜休祥坊東北角的一棟房屋給她。休祥坊住宅區在掖庭宮之西,僅一坊之隔。楊氏自丈夫死後,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亡夫前妻相里氏所生的兩個兒子元慶和元爽,以及他們的堂兄弟惟良、懷亮、懷運和懷道等,都以冷酷的態度對待楊氏母女。尤其懷良的妻子善氏,最為習鑽陰毒。她的三個女兒長大后,又接連發生不幸。長女武艷嫁給越王貞王府的法曹參軍賀蘭越石為妻,生下一男一女。賀蘭越石去世,她只好帶著未成年的孩子回到娘家,與母親楊氏一起,過著兩代寡居的凄涼生活。么女嫁給小官吏郭孝慎,還沒有生育就病死了。好不容易苦撐到過了古稀之年,二女武照從九磨十難中掙扎出來,二度進宮。苦盡甘來,楊氏才終於有了一席容身之地,得到了某些補償。武則天和母親商量,皇上賜下的房屋寬大,把寡居的大姐和她的兒女都接過來居住,大姐的生活也就安頓了。武艷帶著兒女進宮拜謝妹妹,姊妹都開心地笑了。由於母親的精心照護,武則天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嬰兒也長得好。李治得空便駕幸就日殿,看望昭儀母子,一次又一次地不斷賞賜。武則天毫不吝嗇地將賞賜品分送給下人,收買人心,培植耳目。皇后的侍女、太監,甚至連蕭淑妃身邊的人也得到了她的好處。楊氏性格開朗,謙遜禮讓,羸得了人們的好評,同時引發了人們的聯想:「有其母必有其女。」
惠凈乘車奔到太極宮的正南門一順天門,門軍不肯放入。她又轉到北門一一玄武門,也被禁卒擋住了。一計不成,武則天又心生一計:「師父你坐下來,聽我慢慢說。曹王明的生母小楊妃是我的表姨,你知道么?」
「鐵鞭、鐵鎚和匕首。首先拿鐵鞭抽;它不服,便用鐵鎚敲它的腦袋;再不服,那就乾脆用匕首割斷它的喉嚨。」
「二進宮!」李治突然抽開身子,目光炯炯地凝視著武則天,陷人了沉思:他帶著人寺為尼的先帝的才人再度進宮,一旦碰上了輔政大臣,他們肯定會當即諫阻。尤其舅舅無忌,會毫不客氣地將武照拖下來,嚴厲懲辦。那樣,豈不反而害了她,自己也會被鬧得下不了台,狼狽不堪。大鼓、方響、雲鑼等樂器奏響了,黃龍華蓋張起,操持刀、弓、矢、豹尾槍和殳戟的護衛,排成整齊的隊列,邁開了行進的步伐。黃龍華蓋這件特別的曲抦傘,簡直就是皇帝的影子,文武百官見到這個信號,都要前來接駕。
「我母親和楊妃有往來,你派一個管事的尼姑去告訴我母親就行了。」
「行,行。進了宮,你的生活用品,皇后都會給你安排好。」
「我猜不出來。」
「既然你愛她,那就要擁有她。人生在世嘛,不就是圖個痛快么?況且她已經替你懷上了龍種,照理說,應該看重她,保護她。讓她呆在那麼個鬼地方,不安全,影響也不好。」
「咳,人力無法改變天命。倘若因此枉殺無辜,那反而會加深災難。此變故應在三十年後出現,那時她已年老,人老心慈,災禍相應會減輕一些。聖上乃仁德之君,多行善事,必有善報,她篡位之後又可能復歸大唐社稷。」
「武照,」住持恢復了她的本名。「你的心真開竅,想得又寬又周到。」
「快上驛道嘍。」
「娘娘仁慈,待臣妾情同姊妹。」
「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
武則天手腳麻利地替李治換上了納著絮綿的黃文九九藏書綾袍,摘下烏紗帽,換成輕便的幞頭。皇后見他們倆說說笑笑,眉來眼去,醋意上來了,朝武則天下巴一擺,說:「你下去吧,讓皇上歇歇。」
「什麼事,把你急成這樣子?」
「朝臣們來接駕,你,你會被阻住。」
「若立雍王素節當太子,蕭淑妃必然會成為皇后。」
「萬歲爺駕到!」隨著一聲傳呼,在翔鳳殿前院中的宮女和太監都一齊小跑上前,跪在甬道兩邊接駕。王皇後來不及更換服飾,快步走到殿外,迎接李治。白百合似的一朵朵雪花在靜空中飄落,紛紛揚揚,天地間融成了一片瓊玉世界。李治回頭望望彤雲密布的天空,煞有介事似的說:「好大的雪喲!」在皇后的陪侍下走進殿內,他一眼瞟見了武則天挺著肚子在一旁侍候,停住腳步,關切地問道:「武照在這裏可好?」
她進宮找了女兒說三道四,問這問那,仍不放心,非要親眼見見武照不可。武則天穿上皇後下賜的宮嬪服裝,頭上戴著教坊歌舞妓用的假髮,再裹上黑絹頭巾,照例按時出來請安。她瞥見皇後座位的側邊,坐著一位半老徐娘,瞟著她上下打量,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武則天推測她定然是皇后的母親,又特意給她請了安。柳氏和皇后的身材相貌頗為相似,只是體態豐腴得多,而且明顯發福,下巴上的肉像發起的麵糰兒,脖子圓圓的。衣著華麗,濃妝艷抹,髮髻上堆滿了珍貴的簪釵、步搖、金鈿、梳篦等首飾,處處都顯示出一種養尊處優的貴婦人的高雅氣派。她的臉上也少有笑容,老是用眼角瞧人,裝模作樣,妄自尊大尤其隱含在骨子裡的那種冷峻情調,更令人心寒膽戰。後來高延嗣告訴她說:「魏國夫人胸襟窄狹,又自恃己能,似乎什麼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什麼人都不可靠,對下人十分苛刻,咄咄逼人。她比皇后更不得人心,然而處處都得恭敬她,順從她。侍女們都怕她,竭力迴避她。她經常進宮來陪著皇后,彷彿在幫著女兒管理後宮。注意喲,倘若她看不順眼,那可就夠你受的啦。」
「好,好。」
「人心隔肚皮,」皇後用指尖拈起一片糖藕送進李治的嘴裏,「看不透,摸不著。臣妾只盼著皇上夜夜來,趁著年輕,好為皇上生兒育女。」
李治命高延嗣賞賜了素節,「這是誰講給你聽的?」
「一舉兩得?」
瞪著天花板的鳳眼,迸濺出炫燁的火花,她從迷惘昏沉的狀態中復甦,心靈開始運轉:重要的是隨時掌握皇上的心理變化,有針對性地採取對策。她不惜以重金收買宮女和太監充當耳目。帶進宮來的金銀、五品官位的薪俸,以及李世民賞賜的珠寶,她毫不吝惜地拋了出去,許多消息傳了過來。高延嗣告訴她,徐才人和擅彈琵琶的宮女羅黑黑爭寵,後來又得知李世民頻頻行幸她的表姨、小皇子曹王明的生母小楊妃。她決計倒向徐惠一邊,主動和她接近,幫她出謀劃策,同時通過高延嗣請求楊妃支助徐惠。徐惠擊敗羅黑黑之後,以恩報德,替武則天說話,李世民讓她充當了身邊的侍女。武則天走出了「冷宮」,人消瘦了,思想卻異常活躍。她使出渾身的解數,獲得了太子李治的愛戀。好事多磨。抗爭中的武則天又一次落入了陷阱,被送進了墳墓般的感業寺,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艱難度日。她柔腸寸斷,心中千呼萬喚,祈禱當今天子履行諾言,拯救她跳出這吃人的人間地獄,脫離苦海,重返對於她來說希望猶存的皇宮大內。武則天住進了方丈院,住持稍稍鬆了一口氣。但這不是長久之計,還得想法子把消息送進宮去,讓皇上知道。住持打算安排上街採辦的尼姑去找太監,請他們轉達給李治。武則天思慮片刻,搖了搖頭:「太監各司其職,有的侍候皇上,有的侍候皇后,還有侍候妃嬪的。尼姑區分不開,一旦找錯了人,那反而會捅婁子。」
「噯,噯,一起走。從此我要隨侍左右,半步不離。」
「講得好,講得好。」
「萬歲心中有我,我當終生以德報恩,生是萬歲的人,死是萬歲的魂。」
武則天口裡應著,心頭卻火辣辣的很不舒服:皇后肯收容我,原來居心不良,是要我跟她當打手,對付蕭淑妃。她不禁打了個寒噤,腹中的胎兒跟著動了動,雙腳不自然地挪動了一下。皇后見武則天站久了,而她又沒有坐的資格,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風,吩咐道:「武照,你下去吧!」
相應地促進了後宮對於武則天的態度的根本性好轉。原先鄙視她的人,說風涼話的人,現在反過來為她的遭遇抱不平,評論她氣質高雅,又平易近人。伺候皇后和蕭淑妃的人,將自己的主子比昭儀,沒有一個不搖頭的。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充當了武則天的耳目,各種信息紛紛傳了過來,連她們的生活情趣和床上功夫,武則天差不多都撈到了手。心情舒暢,食品可口,營養豐富,武則天的身體恢復得又快又好,比以前顯得更加溫雅、端麗、婉孌動人。李治也恢復了頻頻寵幸。窗外閃耀著初夏和春末交替的陽光,風兒帶著微微暖意徐徐地吹進寢殿,時時送來布谷鳥飽含激|情的嘹亮的叫聲。武則天的身心填滿了做妻子、做母親的樂趣。多情自然好色。李治雖然魄力與毅力遠不及前輩,色心卻一脈相承,繼承了祖父和父親的血統。武則天細究和借鑒了蕭淑妃的房中術,花樣翻新,變換著種種技巧滿足這位「多情天子」的要求,讓他陶醉,欲罷不能,逐步取代了蕭淑妃的優勢地位。被擊潰的蕭淑妃自知大勢已去,卻又不甘心失敗。她頓足捶胸,怨天尤人,像一隻被逼急了的野狗一樣,左衝右突,伺隙反撲。畢竟乍冶寵愛她多年,素節又是他最中意的孩子,立素節當太子至今仍在考慮之中。他記起了他們母子,來到他們跟前,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啦?淑妃,快快起來。」
她轉了兩個圈子,「我想,身邊只帶著你賞賜給我的珠寶,以及我的衣物和書籍,其他零東八西都不要啦。」
「嗯,」李治漫不經心地應著,「學以致用,這樣好。」
「他是猜測皇上的心意,拍馬屁罷了。綸言如汗,皇上說了不再追究嘛。」
武則天再三比較,權衡利弊,「那時候,想動搖她的地位,只怕會比撼山還難。而立陳王忠做太子,名義上他是皇后的義子,實際上皇后得不到多少收益,皇帝也不會對她產生多少好感,今後也好對付些。暫時偏向皇后,有利於各個擊破。」
李治為了討好皇后,又怕事久多變,皇后變卦,這一夜,就留下來了。次日,天放晴了。玉樹瓊枝,掩映如畫。早朝退朝,李治擺脫大臣們的糾纏,吩咐高延嗣備輦行幸感業寺。車駕出了朱雀門,馳上一帶高崗,只見遠山和大地覆蓋著鵝絨般的一層潔白的積雪,賽如泛著銀色波瀾的大海,景象幽靜悅目,空氣異常清新。正在方丈院內散步的武則天感覺出山門前有響動,她側耳細聽,果然聽到了得得的馬蹄聲,接著,又聽見了馬車嚙雪的聲音。
「好,好,我馬上就走。」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起來吧!」受禮之後,王皇后照例吩咐了一句。武則天又叩了一個頭,才站起身來。皇后懷著一種好奇的心理,特准她走近前來,仔細端詳著這個能長期迷住皇上的女人的模樣。武則天低頭垂目,露出感激而恭順的神色。憑藉多年侍候李世民練就的本領,她很快就看清了皇后的面目一她們曾經見過面一當時李世民病勢轉危,皇親國戚們陸陸續續上翠微宮進含風殿拜望,那時是東宮妃的王皇后也在其內,只不過以她的身份和當時的心情,不會注意到一個普通的侍候父皇的宮女。而武則天是有心人,她已與太子有染,特別留心地打量了太子治的正妻一番。早已升到皇后地位的她,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細膩的白臉,白得像冰雪雕刻出來的一樣,精美而呆板,缺乏鮮活生動的表情。淡淡的眉毛,玲瓏的鼻子,鼻孔微微翕動著,櫻桃似的小嘴非常秀美,又帶著幾分任性。脖子細長,身量苗條。兩隻乳|房像少女那樣緊繃繃的一後來她從李治的嘴裏打聽出來,皇後有個怪脾氣,一動她的奶|子她就皺眉頭,性|欲立刻下降。而李治九_九_藏_書卻最喜愛奶|子,少不得奶|子,他是從母親和奶媽的懷裡長大的,五、六歲時還經常找奶媽要奶吃,小嘴巴叼著一個乳|頭吸吮,一隻手捏著另一個乳|頭輕輕地揉著。這很可能是皇后失寵的一大原因。
「若是那樣的話,她就不夠格當皇后。」
武則天以後從側面好心地暗示過她,但她也許沒有聽出來,沒有理會她的用意。王皇后的確有些遲頓,不善於思索。李治告訴她,他和一個先帝寵幸過的尼姑懷了孕時,她曾十分詫異這種世所罕見的奇怪事實,始終沒有想通,她憑什麼把皇帝勾引到的手?假使果然那麼美麗動人,忠勤方正,獨具慧眼而又知人善任的先帝,決不至於在寵幸之後反而將她降為侍女,可見她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魅力。然而聞名不如見面,相見之下,皇后對她產生了良好的第一印象。她容貌出眾,豐盈、嫵媚、端莊,誠實忠厚,知情達禮,不故作多情,風姿秀逸而不妖冶。由此看來,這樣的女人,現在給予她一些方便,生產後再施以小恩小惠,一定可以為我所用。利用這件「兵器」,擊潰那可惡的大屁股婆娘一一蕭淑妃。想到勁敵蕭淑妃失敗時的那種披頭散髮的狼狽相,她喜形於色,眉開眼笑,對武則天又增加了一層親近感。但她對於自己的地位看得很重,不失皇后的尊嚴,拖聲慢氣地問起了武則天在前朝的經歷,以及她和李治相識相交的過程。武則天措詞圓滑而委婉地一一作了答覆。王皇后覺得這是難得的一手資料,又是扼制和壓服她的把柄,即命身邊的女官記了下來。武則天心頭一震,咬了咬牙齒:要記你就記唄!告訴你,這是我的過去,而不是全部歷史。皇後娘娘,你想把我釘在恥辱柱上,又要長期為你效勞,恰恰錯了。我武照從來恩怨分明,等著瞧,到時候休怪我做絕了。在悲酸與痛恨的交替中,武則天滿臉漲成了豬肝色,淚水奪眶而出。王皇后反省自己似乎做得過分了,心軟下來,放下架子,欠欠身,繞著圈子曼聲低語地說:「歷史無情,皇法森嚴,宮廷發生的事情必須登記清楚。若有差池,你是明白人,那會招惹麻煩。皇上和我們都還年輕,切切不可放縱自己,小心沒大錯嘛。」
「哪三樣?」
「袁天綱早有預言,現在坊間又出現了女王的流言,」武則天產生了聯想,「天將降大任於我,自然要先給予考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要挺起腰杆子接受上天的考驗,面向未來,鑄造自我。」
柳氏見女兒的話沒有打在點子上,心裏一急,乾脆把話挑明道:「皇後為你操了這麼多心,我想你心裏一定有數。」
「這些怎麼敢說沒有呢?然而徇情枉法,也實在不敢。至於小小情面,恐怕陛下也很難避免。」
「平升!」李治見她穿上了官廷的服裝,笑了笑,跨進雲房,當中坐下來,帶著親切風趣的口吻說:「今天怎麼打扮得這樣漂亮?知道朕會來么?」
蕭淑妃不肯站起。素節扯住李治的袍角,噙著淚水問道:「父皇,添了小弟弟,你還喜歡我嗎?」
武則天端著茶杯推開房門。紅羅帳內伸出王皇后的一隻裸|露的手臂,接了茶。透過半透明的帳帷,依稀可見龍鳳錦被內兩個人偎著的身影。武則天垂下了眼皮,然後從李治手中接回空杯。帳里發出了親吻和窸窸窣窣的聲響,武則天轉身摸著自己隆起的肚腹,退出了門外。從此,李治常常駕臨翔鳳殿。他要見武則天,不得不和皇后親近。皇帝的賞賜,皇后自然也比武則天多。宮人們還告訴皇后,皇上在武照的寢房呆久了,她就會勸皇上去皇后的寢殿。皇上寵幸所帶來的歡悅,以及武照的禮讓謙遜,皇后樂得滿面生輝,眉開眼笑:「武照真好,又能幹,又忠心。福星高照,一切都適意了,順暢了。」
伶俐的素節邊講邊想,臨時把母親所說的「君主」改成了「君子」。
「嗷,好吧,」李治定了定神廣你隨朕去翔鳳殿看看。
「有一條毒蛇,變成美女,迷住了,呃,呃,一個君一一子。」
「那他幹嗎要上疏呢?」李治抬起眼睛望著武則天。
朝臣們心服口服。從此以後,李治常常和武則天談論政事,遇事徵詢她的意見。楮遂良是一位直臣,也是一位能臣,才氣橫溢。不僅以書法著稱於世,而且見多識廣,精明強幹,辦事效率很高。自從他被貶往同州擔任刺史以後,李治總覺得身邊彷彿少了什麼似的。雖然朝政有舅舅無忌協助,幫他處理,但沒有褚遂良參与決策,在下達詔書時,往往顧此失彼,窮於應付。況且,他是先帝託孤之臣,如此對待他,也有些過意不去。犯了過錯,已經處分過了,是不是可以把他重新召回來?李治心裏徘徊瞻顧,始終把握不住。武則天見他眉頭不展,問明了情況,進言說:「皇上是國家的主宰,一切都得為你所用。有用的人才就儘管提上來,不適用的就貶退。不必顧三顧四,猶豫不決。」
武則天每天按時來到皇後跟前,勤勤懇懇地做事,乾淨利落,任勞任怨,從不爭功,和其他宮人也相處得很融洽。她當年服侍李世民,頂著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遊刃有餘,趨吉避凶。拿現在比過去,去掉了精神壓力,再苦再累,她也心甘情願,輕鬆愉快。眾人都把她當做福星。只有柳氏對她另眼相看,提醒女兒不要高興得太早了:「是福星,是禍星,還得走著瞧。」
「皇上來啦!」她的心臟像敲小鼓一樣歡快地跳動起來,急忙轉回雲房,收拾打扮,更換衣裳。御輦進人寺院,住持惠凈和在場的尼姑慌忙跪下接駕。在高延嗣等太監的左右侍候下,李治下了車,穿過步帳,走向方丈院。武則天跪在雲房外面恭迎聖駕。
「此事一舉兩得,皇上何樂而不為?」
次日上朝,李治嚴肅地說:「難道朕說過的話,臣屬還不能相信?朕願意自己多加檢討,所以既不處罰高德逸,也不貶謫李道裕。」
「這麼多年,你一直沒有懷上過呀!」
「君子和它結了親。結親就是拜天地,結成夫妻。洞房花燭夜,哦,不,不,是洞房花燭夜之後,日子長了,君子不知不覺中了毒,臨死的時候說:我不識好歹。活該!」
李治皺了皺眉頭,分辯道:「朕的心是向著你的。」
「美女蛇?」李治怔了一下,「什麼意思?好,你講講看。」
「糟啦!」李治額上青筋暴得有小手指那麼粗,急得一籌莫展,「糟啦,怎麼辦?」
柳氏啐了一口痰,用手帕抹了抹嘴角,繼續往下說:「得寵之後,反過來以怨報德,撅著個大屁股,妖里妖氣,眼睛翻上額頭,要和皇后爭寵,要皇上立她生的兒子素節做太子。素節怎麼能和陳王忠相比,陳王忠是皇帝的長子,皇后的義子。」
「少羅嗦,快點。」
「嗨,」高陽公主雙手一拍,「天賜良機!你正好可以利用這件事爭取皇后。皇后是六宮之主,武照回宮的事當然由她安排。」
李世民閃動龍目一瞧,只見趔趔趄趄走過來的兩個馭手,一個鼻青臉腫,一個瘸著受傷的左腿拄根拐杖:「嚇,看來此馬果然難馴。」
武則天誠實地說,「這是皇后的好心,成全我母女團聚。」
「誰呀?」
「後宮也不安寧,」李治愁眉鎖眼,「皇后和淑妃爭寵,爭立太子,鬧得神鬼不安。」
武則天依照吩咐去甘露殿搬取行李。路上她邊走邊想:皇后自作聰明,恩威並施,手段相當的辣。而事實適得其反,弄巧成拙,給人一種虛假和陰險毒辣的感覺。皇后的母親魏國夫人柳氏得知女兒將一個引誘她夫君的尼姑居然迎入宮內,不覺怒氣衝天,繼而又恐慌失色:「這豈不等於捉只老鼠到倉里來吃谷!一個大屁股就夠她受的了,如今又增加一個野性婆娘。」
無忌如此一解釋,李治便住了口。無忌以元舅身份輔佐朝廷,凡有所建言,李治無不讚許採納。李治乘輦回到後宮,弟弟曹王明隨其母親楊妃來訪。楊妃悄悄告訴他:「武照懷上了皇苗。」
「乖孩子,好好用功讀書。」
「母妃呢?你說母妃是你的愛妃,還愛不愛她?」發,發。
「不會的,不會的。」
「他們倒是挺合得來。」
「趕快收拾東西,」李治得意地喊著,「我不會久等。你不急的話,我就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