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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我一下子沒能理解這句話。
「他的意思大概是,光說些不記得的事,只會給謙人帶來痛苦吧。
「和博士談完之後,我去看望謙人。我握著他的手,想起他或許有意識的話來,淚流滿面。博士說他甚至可能聽得見,我想呼喚他的名字,卻哽咽難言。」
「『不管花多少錢都沒關係,無論如何,請救救謙人!』
而且,置頂博文的題目是《奇迹般康復的謙人》。如果是成為「儀器的一部分」的狀態,一定不會使用這種描述。
而且羽原圓華說過,父親的職業是醫生,恐怕就是這個人沒錯了。也就是說,她和甘粕才生有關聯。
「知道這件事後,我震驚了。這是多麼悲慘的遭遇啊。雖然女兒平安獲救,但一想到失去愛妻的羽原博士的心情,我就格外難受。但與此同時,也出現了特別自私的想法。聽說,原本博士也要一起去北海道的,就因為謙人手術在即,才取消了行程。還好博士沒有同行啊。我還是很擔心謙人的手術,會不會中止呢?也許會無限延期,直到博士的精神狀態好轉為止吧?當然,這些話我並沒有說出口。」
「『令郎的大腦是在活動的。聽到我的聲音之後,他能明確表達自己的意思。只不過,還不能用肢體來表達。』
「『真沒想到啊。只能說是奇迹。』
「行屍走肉般的日子流水一樣過去。多虧了朋友的幫助,妻子和女兒的法事結束了,但守靈和葬禮是如何操辦的,我卻幾乎沒留下什麼記憶。應該在弔唁賓客前致辭過的吧,可就連這個,我也記不起來。既然是念別人備好的稿子,也難怪沒有印象。
「博士微笑著說:『請仔細看謙人君的眼睛。』接著,他問謙人:『你能聽得見吧?』
「『那麼,請讓我見見他,請讓我馬上見他!』
「就連妻子由佳子,我又能把握幾分?和她最後一次閑聊,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連這都說不清楚。我曾和她聊過許多東西,也曾交流過養育孩子的煩惱,但不知從何時起,這種交流消失了。應該不是因為沒有可聊的,也沒有煩惱了吧。一定是對眼裡沒有家庭的丈夫死了心,就算有了難處也自己尋求解決辦法吧?要麼,就必定是去和別人商量了。
「千萬拜託您了,我低下頭去。
博文中傳達著深深的痛悔之情,知道家人多麼敬慕自己固然令人開心,但其中兩人已死,剩下一個前景不明,反而只剩下了苦澀。「我想,如果我知道的是他們很討厭我,或許現在心情還會輕鬆一點兒。」
「我一定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吧。畢竟,一旦被我逮住,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擺脫的。有時候,我甚至會與他們一直聊上差不多兩個小時。不過,沒有任何人流露過嫌棄的神色。
「負責此事的警官在交還萌繪的遺物時,對我這樣說。從他的語氣中,我聽出來,他們打算結束對自殺動機的調查。他們是很忙的。對這種嫌犯死亡,不予起訴的事件,是不想花太多時間的吧。
「接著,博士在謙人耳邊說了聲『足球』。顯示器上的圖像有了變化,大腦的一部分變成了紅色。
「『雖然使用著人工呼吸器,但他是有自主呼吸的。』醫生說。
「接著,博士對我說明了手術內容。這又是些很難理解的東西,大體上說,手術內容有兩項。第一,是在損傷部位植入幹細胞,以進行遺傳因子操作;第二,是在大腦中植入電極,傳導特殊脈衝。這讓我感到很不安,但對方是專家,也只能交給他們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只有羽原博士才能做的手術,專家間將其稱為『羽原手法』。
甘粕才生或許覺得,就算自己在兒子身邊,也不能為他再做些什麼了。重生的謙人將要開始一段新的人生,自己的存在只會妨礙他而已。
「正確地說,現在謙人是十三歲。不過,遇到事故之後,如果喪失了時間感,對『十二歲』說『是』,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知道。剛才我也說了,迄今為止,我沒見過一例類似的病例。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著,博士說『咖喱飯』。這次變紅的是大腦的另一部分。
「謙人沒有任何反應。我以為他沒聽清,就又重複了一遍。這時,滑鼠忽然動了起來,點擊著微型鍵盤。
「『我想請你告訴我,謙人是怎麼樣一個傢伙。』
「『請和我聊聊我妻子吧。』
「思來想去,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我要找回我的家人。我已經無法再和她們一起生活了,但我還能找回和家人一起度過的每一天啊。
「『果然是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那麼,由佳子這個名字呢?還有萌繪這個名字,你知不知道?』
「這句話讓我一陣心痛。他果然還沒有恢復記憶啊。
「『結論出來了,這是一起非常罕見的病例。我治療過許多病人,但這樣的病例還是第一次遇到。所以,究竟什麼樣的治療方法才有效,現在還不好說。』
「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咖喱飯』,也就是『不對』。
這是怎麼回事呢?是不是父子關係崩壞的一種比喻?
從這裏開始,博文不再是記錄過去的事情,變成了每天的實時日記。文中的日期和博文的日期是一致的。
「『總之,狀況是穩定下來了。』
「『恐怕謙人君是有意識的。甚至有可能聽得到我們的話。』
「但是,我能換回我的兒子嗎?
「『一定會的。他的大腦每天都在發生著變化,不過,就算可以表達意思了,能不能說話,我還拿不準。也許指尖能稍微動上一動吧。請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不管怎麼說,腦神經細胞的確正在重生,假以時日,一定會比今天更好的。』
「『可以。他終於能控制身體的某些部分了。而且……』
「『我是爸爸。是你的父親。名字叫甘粕才生。我是拍電影的,你知道電影吧?』
不,比起這些來——
「聽了這番話,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謙人居然還有可能擺脫現在的狀態。就像在黑暗中發現了一絲希望的微光,雖然那微弱的光點比針尖還小,但畢read.99csw.com竟確確實實是光啊。
「(對不起。)
「博士說,謙人的大腦基本上是正常的,只有某個區域受到了損傷,導致他現在處於植物人狀態。這個受損區域是現代大腦醫學無法解釋的未知部分,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癥狀還是個謎,現在謙人的大腦正發生著什麼變化,也還不清楚。
「『那,學校的事呢?朋友啦,老師啦,無論是誰,你能想起哪個名字來嗎?』
原來是這樣,他終於弄懂了。就是在這個時候,想起要開設博客的吧。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沒有說話。博士從容地向我解釋。他盡量選擇易懂的語言來談論那些難解的概念,讓我這種外行人也能弄懂個大概。
博文中說,因為可以和他溝通了,於是就按照謙人的意思,把他想要的東西擺放在周圍,這促進了他大腦的活躍,讓病情進一步好轉。康復速度如此之快,連做手術的羽原全太朗自己也感到驚訝。
「羽原博士看著我,興奮地說。
「我有點緊張,其實,我早就決定了一開始要對謙人說什麼。
還好先讀了置頂博文啊,青江想。如果沒看那個,按照時間倒序開始讀的話,心裏肯定會一直糾結著,那個「羽原手法」究竟會不會成功。置頂博文明明白白地說謙人康復了,看來手術也很順利。
「我點點頭,說了聲『明白了』。能動動指尖就足夠了,我想。
「主治醫師在和我談話時,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
這篇文章中出現的名字,是青江不可能漏過的。開明大學附屬醫院腦神經外科,羽原全太朗博士。腦神經細胞再生研究第一人。
「與此同時,我想到,把現在的心情記錄下來,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博士回頭看著我。
「『這麼說,還沒有?』
不管怎麼說,只有往下看才知道。
甘粕才生接著寫道:
「醫生補充了一句:『只不過,所需的費用會非常高。』
「『之前那家醫院可一次都沒提過啊……據說當呼喚他的時候,腦電波沒有變化啊。』
下面的博文描述了甘粕才生試圖喚醒謙人記憶的情形。但謙人仍然沒有恢復記憶。他的康復速度越來越快,終於可以發出聲音,手腳也能略微動彈了,但是關於過去的事情,卻還是一件都想不起來。不,更應該這麼說:謙人對自己的過去一點興趣都沒有。
「早上好,我對謙人打了個招呼。他看著我,眨了兩下眼睛。這是他的招呼方式。發生了那種事之後,僅僅是這樣,也讓人像在做夢一般。
「從前一天晚上開始,我就幾乎沒怎麼睡覺。終於能和謙人對話了。迄今為止,都是我單方面在提問和命令,但從此以後,就能聽到謙人的意思,能弄明白他的想法了。
「我發現謙人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這……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一定是個艱難的抉擇。對甘粕才生來說,在某種意義上,這相當於第二次與家人訣別。第一次告別的是妻子和女兒,第二次是告別的是兒子的心。他決定克服這些困難,向著未來邁出步伐。
「我點點頭,重又看著謙人。
「最終沒有付諸行動,是因為謙人。十二歲的長男還在集中治療室里。當時他在三樓,這救了他一命。硫化氫基本上是向下流動的,而萌繪的房間在二樓。我們夫妻倆的房間也在二樓。萌繪死在自己房裡,由佳子倒在走廊上。據推測,大概是發覺有異,在前往女兒的房間途中氣絕身亡的。
「我的語氣有些急躁。
「但對我而言,這隻是個開始。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萌繪自殺的原因,還想去了解由佳子和謙人。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了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一顆顆水滴濺濕了地板,過了好一陣子,我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淚。」
可是,置頂博文中的一句話依然讓他放心不下。
「我只能把這話當成一種寬慰。
「看過由佳子和萌繪的遺體之後,我什麼都不願做,什麼都不願想。有人和我提起守靈和葬禮的事,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無論做什麼,都不能讓她們活過來。
經過特殊的康復指導,謙人的手腳肌肉也可以稍微活動一下了。到了這個階段,他能夠操作對界面進行過調整后的電腦。記錄當時情況的博文題目是《我是誰?》。
「即便是奇迹般康復的謙人,對我而言也已經成為了過去。我的兒子不是現在的謙人,就像對謙人而言,我也不是他的父親一般。」
「謙人眨了兩次眼。
終於到了羽原全太朗做出診斷的時刻,標題是《驚人的事實》。
「『四次的意思是不知道。看來謙人君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誰。』
「羽原博士突然打來電話,這讓我驚慌失措,以為謙人的狀況惡化了。不過,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博士的聲音很輕快。
「謙人想了一會兒,答道:(我不知道。無所謂。)
「謙人的眼皮動了,一次、兩次、三次、接著是第四次……
「『你今年十二歲嗎?』
下一篇的題目是《生命的眨眼,以及……》。青江心中湧起一股期待。
在溫泉區因硫化氫事故身亡的兩名死者,都和電影導演甘粕才生有關。甘粕才生的妻女死於硫化氫中毒,兒子被天才醫生羽原全太朗所救。醫生的女兒羽原圓華正在發生過硫化氫事故的溫泉區尋找一個青年——
「『我構建了一個讓他表達意思的方法。想象運動和想象食物的時候,大腦會使用不同的部分。我利用了這一點。』
「過了一會兒,電腦屏幕上的滑鼠動了起來。
這可不能不讀啊,這樣想著,他動了動滑鼠。
「羽原博士在後面說:『關於人際關係的問題,就請問到這裏吧。』
「『還有嗎?比如足球俱樂部里的川上君?他是守門員,和你關係最好啦。他說,等謙人君的意識恢復了,他馬上來看你。要不要我把他帶來啊?』
「『會有那麼一天嗎?』
「『我也問過幾次了,但他似乎不能回答和人際關係有關的問題。其實,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博文用細膩的筆觸read.99csw.com描寫了隨著手術的臨近,甘粕自身不安和期待互相交錯的精神狀態。一下子決定要賭一把,一下子又萬念俱灰。這也難怪,青江想,換了是自己,肯定會落荒而逃的。
這也怪不得他,青江想。他挂念的是自己的兒子能不能擺脫植物人狀態,擔心手術的事也無可厚非。而且龍捲風是自然災害,只能歸結為命不好,無可奈何地接受下來。
以上這些內容,除了寫出甘粕才生的喜悅,還體現了羽原全太朗的高超醫術。和處於植物人狀態的謙人溝通成功。足球和咖喱飯——虧他能想出這種辦法來啊。
「我換了個問法。醫生帶著下定決心的表情這樣回答:『甘粕先生,令郎的命是救回來了,但請您做好思想準備,您已經見不到以前的那個兒子了。』
「假如謙人恢復了記憶,我有件事情無論如何都想問問他。那就是萌繪自殺的原因。我去了很多地方,問了很多人,結果還是沒有找到答案。所以,只能依靠謙人了。萌繪的秘密,或許只有家人才知道吧。
「面談后,我照例去了謙人的病房。他仍然用毫無焦點的目光望著虛空。我看著他的眼睛,說:『謙人,賭一賭會出現奇迹吧。』
妻子由佳子是資產家的女兒,擁有幾處房產,就算在經濟上不依賴丈夫,也不會生活得很辛苦。她對身為電影人的甘粕才生評價很高,認為當好賢內助,讓丈夫的事業更上一層樓是自己的義務,更別提照料一雙兒女了。
「謙人的第一條信息是:(我是誰?)
「博士說著,開始操作旁邊的顯示器。上面出現了大腦的CG圖像。謙人的頭部戴著一個附著有許多電極的頭罩。
青江看看下一篇博文的標題:《決意。一線光明》。
「他們是被愛著的。我的家人們,被大家所熱愛著,珍愛著。雖然他們算不上優秀,沒有特殊的才能,沒有過人的智慧,但周圍依然有許多人愛著他們。
「探望謙人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課。雖說是探望,我卻什麼都不能做。帶禮物毫無意義,無論是多麼甜美的水果,謙人也嘗不到;無論是多麼美麗的花朵,謙人也看不見。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每天去看望兒子,看看他,和他說說話。他沒有任何反應,但這是我可以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妻子和女兒死亡,唯一得救的兒子成了植物人。看到這樣的悲劇,連他都感到無法忍受。他可以想象,甘粕一定喪失了繼續活下去的支撐,只想就這樣死去。
「從這一天開始,原本漠然以待的希望突然變得真切起來。羽原博士說康復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時間的話,我給得起。無論幾年還是幾十年,我都會等下去。
即便如此,青江感嘆,這位甘粕才生,究竟擁有著多麼強韌的意志啊?雖然他一味貶低自己,但看上去卻完全不像那麼回事。他那在絕望中抓住一縷微光,奮力站起的形象,讓青江大為敬佩。
「但伴隨著期待的,還有恐懼。
「他說,恐怕一輩子都會這樣了吧。
「『你什麼意思?』
「『已經沒救了對吧。謙人一輩子就只能這樣了。』
「我吃了一驚,這才發覺,這幾句對話,對謙人而言,已經是非常繁重的勞動了。
這是倒數第二篇文章。之後就是置頂的那篇,開頭是「打算出去旅遊一段時間」。
在守著謙人的同時,甘粕才生繼續挖掘著妻子和孩子們生前的故事。每次觸碰到那些自己一無所知的片段,他都感到震驚、感激和失望。失望里基本上都包含著對自己的厭棄。「身為父親,居然不知道這些,真是無地自容。」文中頻繁出現這樣的句子。
「我緊緊抓住醫生,聲嘶力竭。
「醫生的話讓我鬆了口氣。我一直害怕著會這樣失去謙人。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有點失望,但又馬上搖了搖頭。謙人恢復得這麼快,我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啊。
「『請看。』
「以後我該怎麼辦?妻子和女兒死了,兒子昏迷不醒。已經毫無辦法了嗎?
青江望著電腦屏幕,嘆了口氣。
「我屏住呼吸,盯著顯示器。出現的回答是『足球』。
「我每次去病房,謙人似乎都很鬱悶。雖然沒說出來,但我能感覺得到。大概他覺得這個凈說些過去的事情,自稱是自己父親的中年男人,是個非常討厭的傢伙吧。
「他們不是在幫我,不是聽了我的話才願意幫忙。只因為他們心裏還記著由佳子、萌繪和謙人,想去談論他們。這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祭奠吧。
「我和博士對視一眼。
「謙人正走在一段和過去毫不相同的人生路上。他關心的是如何提高劫後餘生的自己的能力,看上去,他的目標僅有這一個。他熱心復健,只要一有空閑就做發聲訓練。電腦相關操作更是完美無缺。他會打遊戲、瀏覽網站、享受動畫片。半年前想都沒想過的場景,正陸續在這間病房裡上演。
青江嘆著氣,微微搖頭。
「這是自然,我回答。答是這樣答了,心中卻感到一陣空虛。協助?我能做什麼呢?不,大概我什麼也不做,就叫做『協助』了吧。
「刑警先生問我有沒有關於自殺動機的線索,我答不上來,並非是因為腦中一片混亂,而是因為不了解萌繪,無法回答。
「雖然很久沒能和兒子說話了,但我還是悲從中來。不過,現在不是嘆息的時候。謙人一定比我更辛苦啊。
「事件發生后第二天的晚上,我終於可以向謙人的主治醫師詢問詳情。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後,青江繼續讀了下去。
「『這樣啊。』
文章里寫了一起意外。就在甘粕謙人即將手術時,羽原全太朗的妻子突然身亡。原因是遭遇了龍捲風。十一月初的連休期間,她帶著女兒回北海道的娘家,突然遇到龍捲風,被埋在倒塌的瓦礫下,不幸死亡。
「『怎麼了?是我啊,我是爸爸。你不記得了嗎?』
「『我只是把這作為一種可能性告訴您,並沒有做出任何保證。』
「『能不能跟我說說萌繪的事呢?』
「可是,謙人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九_九_藏_書問他這個也沒用。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個姐姐。
「我什麼都不知道,真是無知啊。我不知道,為了讓我不管什麼時候回來都感到舒適,由佳子會在家中常備我喜歡的食物和酒水;我不知道,為了整理我收集的海量電影光碟,由佳子把資料一條一條輸入電腦,整理成清單;我不知道,為了我這個一向怕冷,冬天手指僵硬的父親,萌繪曾織過一副手套;我不知道,萌繪還織了一條和手套配套的長襪,在練習跳舞的時候穿;我不知道,謙人找出了我的舊吉他,練習我電影里的插曲;我唯一知道的是,在我生日那天,他突然彈奏了這首曲子,給萌繪的歌聲伴奏,姐弟倆的小小計謀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我真的,真的是個蠢之又蠢的大傻瓜啊。」
「聽了我的請求,每個人都爽快地答應下來,在時間允許的範圍內,對我講了許多許多事情。之所以這麼順利,一開始,我覺得他們是同情我,是可憐一個在不幸事件中失去親人的中年男人。但有一次,萌繪的同學在和我聊起萌繪的時候忽然哭了起來,當她開始吐露自己失去朋友的悲哀的時候,我發覺我是大錯特錯了。
「我看著博士,問:『這是什麼意思?』
最重要的是,博客上寫的一系列事情,和最近發生的硫化氫中毒事故有什麼關係?乍一讀,似乎沒有任何關係。但散見的關鍵詞,青江卻不能無視。
「博士望著我,說道:『甘粕先生,我什麼時候說過您的兒子沒有意識啊?』
「謙人的回答是(不知道)。
「『誘因的確是硫化氫中毒。氧氣無法供應到大腦,導致一部分腦細胞死亡。但損傷部位卻和別人完全不同。為什麼會這樣,還不太清楚。或許只是偶然,或許是因為謙人君天生的體質。不管怎樣,受損部分這麼少,已經等同於奇迹了。』
「對於最近的謙人,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在學校交了什麼樣的朋友,平時玩些什麼遊戲,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將來想做什麼,我茫茫然一無所知。仔細想想,也怪不得別人,我已經好幾年沒有顧家了。家事全都推給了由佳子,全身心撲在電影上。我甚至還為這種生活方式感到自豪,真是蠢到無以復加。
「他的回答是:(這種話題,想停止了。)
「『謙人,你能聽見吧。我是爸爸,你看見我了嗎?能看見爸爸的臉嗎?』
青江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最後一篇文章里的那句話,「我的兒子不是如今的謙人。在如今的謙人眼裡,我也同樣不是他的父親」,意思也終於明白了。
「我完全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奇迹?什麼是奇迹?我不知道醫學上怎麼看,但現實是我的兒子仍然沒有恢復意識,不是嗎?他不是還處於植物人狀態嗎?』
不知道從那之後,這對父子之間發生了什麼。博客就這樣結束了。時間又過去了六年,甘粕才生如今在哪裡,在做些什麼?謙人最後康復到什麼程度了呢?
「『還有救嗎?』
「想到這裏,我終於發現,我不是因為這次事件失去家庭的。早在很久之前,家人們就已經去了一個我無法到達的地方。而造成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事件發生后,我無數次淚流滿面,但或許,我連流淚的資格都沒有。
博文以每周一篇的頻率更新。每篇文章都很長,或許是打好草稿,推敲過幾遍之後才上傳的吧。除了那些具有緊迫感的場景描寫,文章本身還是比較平靜的。
「博士說著,伸出食指放在謙人面前,緩緩地左右移動。謙人的黑眼珠也跟著手指移動。
「幾分鐘后,我見到了集中治療室里的兒子。那一瞬間,與見到由佳子和萌繪的遺體時截然不同的衝擊貫穿了我。
「『他恢復意識了嗎?』
「二、開明大學附屬醫院腦神經外科治療過好幾位極其特殊的腦損傷患者,還有很多植物人復甦的先例。
「關於萌繪自殺的原因,警方進行了大量調查。尤其對學校相關人員,進行了多次詢問。因為在中學生自殺事件中,首先要懷疑的,是學生在學校有沒有受到過欺凌。但調查無法確認有欺凌現象存在。警方還調查了萌繪的手機,依然沒有發現和自殺有關的線索。
「謙人花了一點時間來書寫答案。最後,他寫道:(想停止了。)
「謙人的身體上纏繞著許多管子,還有電線,連接著各種各樣的儀器,他完全成了儀器的一部分。
「就這樣,當我終於邁出了第一步的時候,謙人的醫院也有了新進展。
「看見屏幕上這句話的瞬間,我有了一種季節終結的感覺。」
「『甘粕先生,我只說這是一起非常罕見的病例,可沒說他沒救了啊。當然,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救醒他。』
類似的幾篇內容之後,出現了一篇叫做《覺醒》的博文。青江帶著某種預感讀了下去。他的預感是正確的,文中說,謙人開始呈現出蘇醒的跡象。
「但羽原博士沒有這麼說。
「但結果依然不變。
萌繪和謙人也對甘粕才生的生活方式表示理解。謙人尤其尊敬父親,把父親拍的電影看了一遍又一遍。他還對朋友說,希望自己將來也能從事和電影相關的工作。
「『連名字都……』
「(累了。想休息了。)
「『你想聽我說些什麼呢?』我問道。
「他問我,要不要把謙人送去開明大學附屬醫院的腦神經外科治療。關於原因,醫生說了很多難懂的詞彙,大體如下:一、已經判明,謙人雖然處於植物人狀態,但大腦損傷並不嚴重。只不過損傷部位處於未知區域,現在住院的這家醫院只能做到目前這個地步。
「『啊,這樣啊。說的也是。不好意思。好了,你休息吧。』
下一篇博文的題目是《開始每天祈禱》,讀了讀,講的是伴隨著轉院的諸多辛勞、調查開明大學附屬醫院腦神經外科曾經取得的成果、轉院后謙人接受各種檢查的情況。一字一句都深深地表達出,甘粕才生把這當成了最後一個機會。與此同時,他又寫道:「不敢抱有太多期待。所謂奇迹,一萬次里也九九藏書出現不了一次,這才是正常的。必須這樣想:只要謙人的狀態不再惡化,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比什麼都好。開明大學附屬醫院腦神經外科是有實際成果的,羽原博士也被稱為天才。但天才並不是神。不,神有時候都會束手無策呢。無論診斷結果如何,我絕不會灰心喪氣。因為,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
「最近謙人逐漸有了表情,但此時他卻和人體模型一樣,面部僵硬。
「『他的眼皮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活動了嗎?』
「『沒關係。』我立刻回答。
「羽原博士又把我叫去了醫院。病房裡,謙人立起上半身,靠坐在床頭,頭上沒戴那個接滿電極的頭罩。
「這是怎麼回事?現在的狀態是不是暫時的,經過一段時間會有所改善?他有沒有恢復意識的可能?
「不過,謙人的病情好轉得比我預想的還要快。
「我決心去見更多的人。雖然不知道會花上多長的時間,但我還想聽到更多,直到他們三人的形象在我心中變得栩栩如生為止。
很遺憾,本應值得紀念的父子接觸,並不像甘粕才生期待的那樣感天動地。可以溝通交流固然是件大喜事,但如果兒子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認識父親,那麼家庭關係也就談不上復活。
「我不由愕然。我努力忍耐著,不讓這種心情浮現在臉上。現在的謙人應該已經能夠讀懂別人的面部表情了。
還好沒在學校讀完啊,青江想。
「博士的話對我而言就像神諭。
「我對奇迹這個詞很反感,這是發生好事的時候才會使用的詞彙。
「這個也是『咖喱飯』。
「『總之,請到醫院來一下。』
「我去了很多地方,問了很多人。我照著地址簿一個個地打電話,一找到和由佳子關係親密的朋友,就登門拜訪。為了詢問萌繪的事情,我還去了萌繪的學校,在校門外等著舞蹈部練習結束。我在謙人所屬的足球俱樂部來回打聽誰和他最要好,找到了一個名叫川上的守門員。當然,我也詢問了川上君。
「我擠出一絲笑容。
「『我來問問你的年齡吧。你今年十歲,對嗎?如果對,就是足球,不對,就是咖喱飯。』
「『我做過許多次腦神經再生手術,坦白地說,成功率絕對算不上高。而且,我也說過很多次了,謙人君的病例,是我們從未見過的。不知道會如何發展,說不定還有惡化的可能。就算這樣,也沒關係嗎?』
「但下一個瞬間,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這個房間里也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青江啟動電腦,進入「NON-SUGRA LIFE」——甘粕才生的博客。
「『雖然有意識,但還不清楚是哪種程度。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痛苦。總之,現在應該考慮的是怎麼挽救他。』
「我想死。我想現在馬上斷氣。要怎麼死才好?我還記得刑警說過,用硫化氫自殺會殃及旁人,那就不考慮了吧。我邊走邊尋找著高樓,只想一躍而下。可是這樣仍然有可能給別人添麻煩。還是上弔吧,想到這裏,我開始認真思考在家裡的什麼地方可以實施這個計劃。
「儘管有意識,卻不能動,不能說話,這樣的生活該多麼辛苦?這樣的話,還不如沒有意識來得快樂。
「『或許她有著難以啟齒的煩惱。』
「還能惡化到哪裡去呢?
下一篇文章的題目讓他有點驚訝:《龍捲風……》為什麼會在這裏提到龍捲風呢?
「就像尋找救命稻草似的,我問道。
「『你今年十一歲嗎?』
「但謙人在電腦上寫的是:(羽原醫生、山田小姐、岡本先生。)
「羽原博士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是這樣。面容端正,目光並不嚴肅,沉默的時候,嘴唇安靜地緊閉成一條線。我想,這或許是為了不讓患者懷有過高的期待。
「我驚愕不已。
「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問。
文章用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結尾,不過,下面應該不會是什麼噩耗。
「博士只說了這句話。
「『別著急,首先,要等謙人君可以用肢體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在大學辦公室里,青江讀到甘粕才生聽完刑警的話,悲嘆著離開警署的段落。想到他受到的心靈創傷,青江也感到憋悶得喘不過氣。他猶豫著要不要讀下去,不知道後面還等待著什麼樣的悲劇,最後決定回家再看。畢竟下一篇的標題是《一絲希望,然後是絕望》。如果文中的故事比預想中的還要悲慘,他擔心自己會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從大學到家的路很長,電車又格外擁擠。
甘粕謙人從那種令人絕望的境況中復活了嗎?
「我說的,差不多全是謙人小時候的故事。他出生時大家的祝福、第一次全家外出旅行、幼兒園的運動會、七五三——
「可是沒過多久,連這也做不到了。講述的內容漸漸枯竭。我只好重複著同樣的故事,漸漸地,連這也變得空洞起來。
「三、尤其是羽原全太朗博士,他是腦神經細胞再生研究第一人,創造了好幾種劃時代的診斷模式。
「我發覺,最主要的是,他們覺得這個病例太過棘手,想早點轉移出去。但是,無論出於什麼理由,哪怕可能性只有1%、不,0.1%、不不,0.01%,甚至無限接近於0%,只要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我也不能不去賭上一把。
「『我診過幾位患有遷延性意識障礙的病人,經過手術康復的例子也不少。不過,沒有一位病人能康復到這種程度。檢查顯示,大腦損傷部分已經幾乎全部修復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順利,這是一起極其寶貴的病例。我從大學獲得了一筆經費,打算進行徹底研究。這樣也能減輕甘粕先生的金錢負擔。您會協助我們的吧?這件事,我已經告訴謙人君了。』
「我想去了解由佳子、萌繪和謙人。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我最寶貴的家人們,他們走過了怎樣一條人生路?
「晚上,我去喝了一杯,以示慶祝。自那起令人痛心的事件之後,我還沒喝過酒,這回,我初次品嘗到了酒的醇美。」
不行啊,青江搖搖頭。完全弄不明白九九藏書是怎麼回事。無論怎樣擺弄這些關鍵詞,也拼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接著,讓我吃驚的事發生了。想象足球時的部位紅了起來。」
「果然是這樣。我努力按捺住心中的失望。
「下一個奇迹,發生在僅僅一個月之後。」
「對謙人的搶救持續了幾十個小時。我從心底里希望他能得救,能恢復意識。我甚至覺得,只要他能醒過來,我自己的命怎麼樣都無所謂。他是我唯一的心靈支柱。
「博士說,不是錢的問題。
「對我的疑問,博士表示,現在什麼都不好說。
「我搖搖頭。錢是身外之物,幸好由佳子給我留下了一筆資產,她的生命保險金也劃撥下來了。我甚至做好了傾家蕩產的準備。關鍵是,謙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康復?我問醫生,他只說了聲『不知道』。
「『因為只有我們學校使用了大腦機能解析裝置,可以檢測到分子層面的變化。雖然信號很弱,但的確是謙人君發出的。他或許是處於類似半睡半醒的狀態,不過保護意識的腦細胞仍然在運作。』
「病房裡,謙人支起上半身靠在床上,對著電腦。他的右手上有一個特殊裝置,只要指尖微微一動,裝置就能捕捉到神經發出的信號,移動滑鼠。
「我望著屏幕,期待謙人也說句(謝謝),但滑鼠沒有動。看看謙人的臉,他已經閉上了眼睛。」
「『他的眼球也可以活動。謙人君能看見東西了。他無疑正在快速康復,這實在令人震驚啊。在腦神經細胞修復的同時,身體機能也在恢復著,恢復速度大大超出我的預期。』
「這一絲希望是我僅有的依靠,但醫生卻做出了令人絕望的宣告。
「『好吧,不談這個了。聊聊謙人感興趣的話題吧,對什麼感興趣呢?』
「『無所謂,是嗎——哦,是這樣啊。』我裝著若無其事地說。
「我的心臟狂跳起來。
接著讀下去,看來手術還是按照預定時間進行了。羽原全太朗對甘粕才生說:「死者已矣,我的工作,是幫助那些身在死亡深淵的人。」真是太高尚了啊,青江對著電腦喃喃自語。
青江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看下去。就算讀了,也只會讓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可是他仍然有一種預感:博客里寫的事,與溫泉區事故、與羽原圓華都有著某種聯繫。
「我在準備好的便箋上寫下他的名字,給他看。謙人盯著那幾個字,在電腦上寫道:(你是誰?)
青江接著往下讀,謙人康復的速度令人驚異,從博文的題目中就能看出來。《下巴輕輕動彈》、《表情?》、《流食》、《指尖的信號》,排成一串。從書寫日期來看,這些巨大變化僅僅發生在數周之間。
女兒,就是羽原圓華吧?她也被龍捲風襲擊了嗎?她是不是親眼目睹了母親的死亡?
「博士又對謙人說:『你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如果是男孩子,就是足球;是女孩子,就是咖喱飯。』
手術八個月之後,謙人有了表情,可以進食流質食品。雖然還不能發聲,但嘴唇可以活動。甘粕才生寫道:「就像想說話似的。」
「事件已經過去了一年多,在這段事件里,謙人會產生什麼樣的想法?其中的苦楚一定是我難以想象的。想到要面對這一切,我就覺得恐懼,但我不能逃避。我不得不去面對。
「我帶著期待和覺悟,去了醫院。
「然後,我說了聲『謝謝』。
「他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但顯然什麼都看不見。我呼喚著他的名字,他沒有任何反應。
「『我是不是以後最好還是不要來了?』我死了心,問他。
「我的心逐漸溫暖了起來。
手術平安結束。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大功告成。甘粕才生寫道:「當腦神經細胞再生,謙人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算是取得了初步成功。」
下一篇博文終於寫到了手術當天的情況。不過,甘粕才生當然是不清楚手術室里發生了什麼的,只是一直在描寫自己如何祈禱手術成功。
「對妻子都是這樣,就更別提女兒萌繪了。說實在的,我甚至不知道她上的是哪所高中,穿的是什麼樣的制服。她的高中制服,我在葬禮上才第一次見到。是她的同學們穿的。舞蹈部的女生告訴我,萌繪也加入了舞蹈部。我沒見過萌繪跳舞,她喜歡跳舞這件事,我也是初次得知。
「我走到謙人身邊,開口呼喚:『你知道我是誰嗎?你能聽出我的聲音嗎?知道的話,就是足球。』
「(知道電影。不知道你。)
羽原,他不知道這個姓氏是否很少見,不過,如果是鈴木、田中、佐藤之類的就要另當別論了。這不可能只是偶然。
「謙人的眼睛還在眨,我想那應該只是單純的生理現象。
「我的提問讓醫生有些窘迫。
「我立刻趕到醫院。博士在謙人的病房裡。
「博士的話,是事件發生后我聽到的第一則福音。我一時難以置信,就像在做夢一樣。
「我祈禱著望向顯示器,但上面出現的既不是『足球』,也不是『咖喱飯』。
「不過,讓我挂念的是,謙人似乎失去了記憶。他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我。
「金錢負擔之類的,算不了什麼。為了謙人,我原本就抱著即便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的打算。只要能換回一個親人,就算便宜了。
「山田小姐是負責謙人的護士,岡本先生是負責飲食的。
「我以為他會說『是的』,不知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奇怪心理,我只希望能早一點得到失敗的宣告。期待和失望反反覆復,已經將我的心消磨殆盡。
「『這、怎麼可能……』
「『謙人。甘粕謙人。漢字是這麼寫的。』
「『想停止了?什麼意思?』
「我來到謙人面前,注視著他。
「博士的話讓我熱淚盈眶。我本以為永遠無法和兒子交流了。
可是——
吃完晚飯,青江進了書房。這是一間只有五坪左右的小房間,卻是他在家中得以獨處的珍貴空間。幸好沒有再生一個孩子,不然這塊地方遲早要讓出來。
「『他的意思是,yes。no是眨三次眼。這是我和謙人君共同決定的。』
「『請隨便說吧,說什麼都行。』羽原博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