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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蘭夏日——哥特羅曼史 第一章

英格蘭夏日——哥特羅曼史

請將我與撤退的士兵,同葬,在那暗淡星光之下。
——斯蒂芬·文森特·貝尼特

第一章

在主樓梯拐角之前的上半段,豎著一根角柱,像鋼樑一樣堅硬、鋒利,和長勢良好的橡樹一般粗細。據說,這是從一艘西班牙大帆船的舵桿上截取的一段。在英格蘭的一次暴風中,舵桿被拋到了英格蘭的背風岸,經過幾個世紀的風風雨雨,舵桿的一部分就到了布登漢姆,成為了樓梯的角柱。
「不確定,」我說,「也許吧。」
我聳了聳肩。「某種程度上,我還是喜歡划船的。運動能消除緊張,減少慾望。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原因。」
「這簡單,不是繼續往前走,就是用馬鞭打我,要不就是笑笑。」「我錯了,」她突然用纏綿的聲音說,「是四件事情。」
「反應不錯。」我說。
她再次微微一笑,這次裏面摻雜的是嘲諷。
在英國人眼裡,美國人總有點愚蠢。
剛才所說的都還湊合,樓梯就真讓我無語了。首先,在頂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有個不明顯拐角,角度設計十分不合理,還有一個多餘的半步台階,我總是在那兒被絆一下。
她的兩條手臂也很漂亮,它們自己似乎也知道這一點,總能在她渾然不知的情況下,用最恰當的方式擺出泰然自若的姿勢。無論是在壁爐邊揮舞所勾畫出的慵懶、優美的曲線,還是從簡潔衣袖中自然垂落,每一瞥都能讓你發現其可愛之處,為之振奮。下午茶時,她那擺弄銀質餐具的手亦會不經意間擺出優雅美麗的動作。一切彷彿發生在倫敦,尤其是在長長的昏暗的樓上的客廳里,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燈光也成了雨的顏色,至於牆上的繪畫,無論它們本來是什麼顏色,現在一律成了灰色。即便是梵高的作品,也會變成灰色。只有她的頭髮不是灰色的。
「那該是我說的。你去湖邊吧,別耽誤了回來喝茶。」
她微微一笑,這種笑就代表了拒絕。
我沒有聽到一絲她的聲音,或她那匹高大的黑馬發出的聲響,也沒聽到馬嚼子末端金屬環撞擊的叮噹聲。去年那裡的落葉肯定特別柔軟,要不就是她馴馬有超凡的高招。
我手碰到皮帶的時候,公馬有點急躁,但在她含情低語之後,它開始慢悠悠地上坡,往家走。它的耳朵很警覺,即使突然有隻鳥從樹林低處的沼澤地飛過,它https://read.99csw•com都會抖抖耳朵。
不過我還真沒和她做過愛,他也就不可能抓到我們——在我和他們相識的這斷斷續續的三年裡,我倆什麼都沒發生過,對我來說,這可真是一種十分古怪、天真又陳腐的矜持。有些情況下,當她一直無限沉默地忍受著他,我覺得自己的矜持近乎冷酷無情了。也許是我錯了,也許我真的錯了,她真的是漂亮極了。
她用英格蘭人特有的淡藍色眼睛望著我,目光有些獃滯,這不是因為疲倦,而是同樣的事物看了太長時間。
她笑起來,我後來才知道她很少這樣開懷大笑。
今天房子里出奇的靜,我有些懷念老貝西在廚房裡單調沙啞的哼唱。老貝西一直住在這裏,歷經滄桑,就像她曾搭乘西班牙大帆船,歷盡艱難險阻,才回到了岸上。
她很慢很慢地俯下身,直到她的頭快和我的一樣低。大公馬依然紋絲不動。
他不見得是希望抓到我跟她做|愛,或者根本就沒有在意過這種事。他的精力都放在了屋頂的瓦片上、畜棚場的牆上以及草垛上。不管怎麼樣,我或她都沒那麼榮幸獲得如此關注。
「至少你有勇氣。」她說,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林間傳來。那樣的距離,使我有點兒飄飄然了。
這是一個鄉村小舍,位於一個叫布登漢姆的村莊邊緣,除了天然的隱蔽,它還有英式花園裡的那種沒有實際用途的圍牆,好像唯恐被人看到花的姿態不雅。後面貼近房子的一部分叫「門廊」。到了夏天,這裡會瀰漫著英國花朵所特有的過於濃郁的香氣。在向陽的那邊,支架上長著油桃,茂密而古老的草坪上擺著一張桌子,一把手工編製的椅子。如果碰上好天氣,就可以到這兒來喝茶,我在的時候可沒碰上過這種運氣。
「您和一家叫克蘭德爾的住在布登漢姆,不是嗎,美國先生?鄉下地方就是這樣,小道消息流傳得很快。我是雷肯漢姆夫人,住在望湖村。」
我見她也沒有移動,也不知道她是怎樣讓馬停下來的。他現在就像一尊銅像站在那裡。
我說:「我也不確定。可以像燕子一樣敏捷,也可以像老牛一樣慢,但總是不合時宜。」
我不會介意這裏只有一個洗手read.99csw.com間,沒有淋浴。經常去英格蘭的十年裡,有時停留很長一段時間,我知道即使是對一些大房子,也不能抱有太多期望。你會習慣早上被輕輕的敲門聲吵醒,還沒回應,門就被輕輕打開了,伴隨著刺耳的聲音,窗帘也被拉開。隨著銅器發出的悶響,一個裝滿熱水、形狀怪異的器皿擱在了又寬又淺的底托上,你只能勉強坐進去——前提是你把濕漉漉的腳放到地板上。這種做法早就過時了,但是一些地方仍在沿用。
她輕輕揮舞著手裡的短鞭。
門廊前有一個更大的花園,在這個圍起來的空間內,玫瑰花和木犀草香氣襲人,它們在條紋大黃蜂的嗡嗡聲中昏昏欲睡。一條走道,一道樹籬,一排柵欄和一扇大門,所有這些屋外的景色,我都很喜歡。可小舍裏面有一樣東西惹我討厭,那就是樓梯:人們這種錯誤的創意,有著致命的冷酷,樓梯曲里拐彎,像是特意為六月新娘設計的,讓她跌倒,摔斷脖子,製造一場突發的悲劇,讓那些曾經幸災樂禍的人,也嘗到淚水的滋味。
「我可以做三件事,」她說,「你猜猜。」
「那個不錯的都鐸風格的處所——我看到過——從遠處。」
一會兒的工夫我就走到了湖邊,和美國的湖泊比起來,這根本算不上湖,但湖中的許多小島使其景色不錯,而且讓它顯得更加長。水鳥或猛撲到水裡,濺出嘩啦聲,或坐在水中長出的蘆葦上,目空一切的樣子。幾處古老的荒地平緩地向灰白的湖水傾斜,這些地方沒有水鳥。不知誰的舊船,有裂縫但還不至於漏水,用短繩拴在一根原木上,因年歲已久,油漆剝落而顯得不夠靈活。我通常划那條船在小島間穿行。島上沒人住,但種著莊稼。不時有個鄉下老頭兒停下鋤頭,用手遮住陽光,盯著我看。我禮貌地用不純正的英式英語跟他打招呼,他沒回應。他年紀太大,聽力太差,要用他的精力來做其他事情。
等我站直然後轉過身的時候,發現她和我之間的距離還不足九英尺。
我往客廳里瞥了一眼,沒人,於是穿過玻璃落地門來到「門廊」。米利森特坐在門廊的花園椅子上,單純地坐著。看來,我必須得描述一下她,但可能會有點兒過頭兒九九藏書,就像我描述其他的事物一樣。
她手中的馬鞭隨意地在周圍揮動,既不是朝向我,也不是朝向這匹大公馬,顯然,他也不想鞭子打在他身上。
這匹黑色公馬紅著眼睛看著我,安靜地用蹄子撥動一兩片樹葉,然後像岩石一般站立,一隻耳朵輕微擺動。
「那就是吻我了。」我說。
「是刻意的嗎?」她詢問道。
「說不清楚,」我直率地說,「聽起來比較有意思罷了。好了,再見。」
我覺得,她是典型的英國人,但更為脆弱。她像一件絕佳的瓷器,同樣的精緻和優美。她個子很高——相當高,事實上,從特定的角度看有點兒突兀,但是我從來不這樣認為。最重要的是她舉手投足間就會流露出一種無窮的與生俱來的優雅,美得讓你懷疑進入了神話里。她頭髮的顏色很淺,是淡淡的金色,好到沒有一縷雜亂,就像遙遠閉塞的城堡里一位公主的頭髮一樣。無邊昏暗的房間里,老侍者蒼老疲倦的手輕握公主的秀髮,在燭光下連續梳理著,而公主坐在鋥亮的銀鏡前,昏昏欲睡,偶爾朝那塊打磨過的金屬掃一眼,不是看自己,而是做著有關鏡子的夢。米利森特·克蘭德爾的頭髮就是那樣。我只在很久之前,很倉促地觸碰過一次。
「約翰是個很剛毅的名字,」她說,「就是有點兒沉悶。在我們相處的這段時間里,我就這麼叫著吧。約翰,牽著羅密歐鐙子上的皮帶——鐵塊上面,輕點兒。」
「當然了,我看到您划船了,動作那麼猛,一看我就知道了,當然了,還有您的口音。」
「哦,你反應也不錯,」她說,「我能看出來。」
我的眼睛一定在貪婪地盯著她的臉,她似乎並不介意。
「走近一點兒看,你會震驚的。」她說,「去我那裡喝茶吧。可以請問尊名嗎?」
「我是美國人嗎?」
那天我比以往累,那艘破船笨重得像密西西比河泛濫時灌滿水的糧倉,本來就短的船槳比以前更短了。於是我往回划。此時,道道黃色的光芒穿過山毛櫸樹叢,遠遠的像是另外一個世界。水面開始變涼了。
「愛德華在哪裡?去打高爾夫了嗎?」
「可能是吧。」
這可是大公馬的錯,他猛地停下來,我的手滑到了她的腳踝,停在那裡。
https://read.99csw.com革命?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然而今天,我一邊擺弄櫻桃木手杖,一邊看著她說:「我在想,如果邀請你一起去湖邊,然後划船帶你四處轉轉,你是不會答應的吧?」
她揚起濃黑的眉毛。
她緩慢地低下頭,看著我放在她腳踝上的手。
她穿著黑色的女騎裝,鞋幫口露出打獵時穿的白色長筒襪。她雙腿分開跨坐在馬上,使馬顯得有點狡黠。她微微一笑。這是一個長著黑眼睛的女人,年輕的少婦。我以前沒有見過她,她實在是太俊俏了。
「喜歡划船嗎?」她帶著一口英式口音詢問,聲音隨意自然。她的聲音就像畫眉鳥,而且是一隻美國的畫眉鳥。
「當然是。」我說。
「羅密歐嗎?那可得視情況而定。我們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對吧,羅密歐?我們的表現也是因人而異的。」
為了能夠把繩索繫到原木上,我不斷把船往上拽,然後站直身,吮吸被繩結弄痛的手指。
「他今天和一個在鄉村酒店認識的獵場看守人去捉兔子,『應該』是個獵場看守人吧。好像他們一大群人圍住灌木林中的一塊空地,一個兔窩,然後放白鼬進去,兔子就不得不出來。」
「我知道了,」我說,「之後他們就喝兔子血。」
「那麼您為什麼還要划?我從來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她撫摸著馬脖子,手上戴著和這匹公馬皮毛一樣黑的長手套。
「您應該,」她說,「是美國人。」
這是英格蘭悠久歷史、風景如畫、古老典雅的村舍之一。當一些英國人去不起阿爾卑斯山脈,或威尼斯,或西西里島,或希臘,或里維埃拉時;當他們不想面對地獄般陰鬱的海洋時,他們就會在每年夏天去這些村舍,住上幾個星期或者一個月。
我放在馬鐙皮帶上的手離她的腳只有幾英尺。我很想去碰那隻腳,卻說不出原因;而且覺得她也希望我去碰那隻腳,同樣說不出原因。
冬天誰會住在這兒呢?誰會願意為了尋找答案而忍受漫長而潮濕的孤寂?恐怕只有那些內心平和,面色紅潤,睡覺還要暖兩個陶制熱水瓶的老婦人才會住這裏吧,在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什麼可令她們擔憂的,就算是死亡也不例外。現在是夏天了,不管怎樣,克蘭德爾一家要到那裡去待一個月,我作九-九-藏-書為一個應邀的客人,也會過去住上幾天。愛德華·克蘭德爾親自邀請我去,我便也就去了,一方面是想接近「她」,一方面因為他的邀請是出於一種侮辱,我就喜歡被一些人侮辱。
「真是有趣,」我說,「每天只要等著喝茶就好了。在這個暖和的地方,置身漂亮的花園,聽著蜜蜂在周圍又不至於太近的嗡嗡聲,嗅著空氣中夾雜的油桃香氣。等待下午茶——就像等待一場革命。」
關於樓梯,還有一樣東西讓我不痛快——兩幅鋼版畫。樓梯本來就夠狹窄了,它們還以荒唐的角度掛在牆上,正好垂在樓梯上。兩塊鋼版畫以亘古不變的構架,並排掛著,每一個角都鋒利如斧,足以劈開頭蓋骨。這兩幅鋼版畫分別是《喝水之雄鹿》和《受困之雄鹿》,除了頭的姿勢,它們看起來完全是一樣的。我從來沒有真正看過它們,每次都只是謹慎地繞過去。唯一能夠真正駐足欣賞它們的地方就是去往廚房和洗滌間的走廊。如果你需要過去辦事,或者你喜歡鋼雕版的蘭西爾,你可以向上觀望,視線越過欄杆立柱,大飽眼福。也許有很多樂趣,但對我而言不是。就在這個下午,我和往常一樣,呼吸著粘貼牆紙的糨糊散發出的微弱酸氣,跌跌撞撞、躲躲閃閃地走下樓梯,我的櫻桃木手杖還是難免被卡在欄杆立柱中。每次下樓既要靈活又要不失英國人的風度。
「不喜歡,」我說,「累個半死,手上磨起幾個水泡,還要走三英里回家喝茶。」
「帕林登,約翰·帕林登。」
「恐怕您在和我調情。」她說。
「這不影響你,對吧?」
我敢說,她注意到了。她能看出個大概,也許是全部。但是她那深邃的眸子里卻沒有增添半點兒不悅。
我臉上的某個部位肯定僵住了,就像我已經大聲說出「哦,你就是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