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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六章 速度之王

第二部

第十六章 速度之王

絲迪娜在睡夢中驚醒。
「沒有線索,沒有明顯動機,沒有兇器。我想開始訊問梅莉命案的相關人員,但你也知道,我們並不是正式在調查這件案子。」
卡雅訝異地看著哈利,又看了看那杯一口都沒喝的咖啡。
「我得睡覺,明天還要上課。」
一分鐘后,他拿起第一根吸管。
「我也不知道,」卡雅在廚房裡大笑,「我只是想說一些讓自己顯得很聰明的話而已。」
絲迪娜打個冷戰。艾里亞斯一定是喝醉了,不然就是瘋了,再不然就是兩者兼具。
哈利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本美國小說家約翰·芬提(John Fante)的書面朝下打開擱在咖啡桌上,旁邊是一副女用眼鏡,再旁邊是維格蘭露天游泳池的照片。照片拍的不是犯罪現場,而是封鎖線外引頸圍觀的群眾。哈利發出滿意的呼嚕聲,不僅是因為卡雅把工作帶回家,也因為犯罪現場的警員仍繼續在拍攝群眾的照片。堅決表示一定要拍攝圍觀群眾照片的人,正是哈利。這是他去上FBI連環殺手課程學到的,殺人犯會回到犯罪現場這件事,完全不是虛構。聖安東尼奧市的金氏兄弟和凱馬特百貨公司殺人犯,都是因為無法克制自己,返回犯罪現場欣賞自己的作品,看自己引起多少騷動,感覺自己所向無敵,才被警方逮到。鑒識中心的攝影師稱之為「霍勒第六誡」。是的,除了第六誡之外,另外還有九誡。哈利翻看著照片。
「我說對,意思就是你說得沒錯,我喝咖啡不加牛奶。」
「也許我不該說,但我覺得這是某種測驗。」
畢爾·侯勒姆睡不著。
哈利見過所有抽鴉片的方式,也見過鴉片館里各類儀式性的複雜吸食步驟。中國人抽鴉片就跟喝茶一樣講究,使用的煙管類型不一而足,從簡單到複雜一應俱全。先點燃鴉片球,將煙管放在鴉片球上,再大口吸入,鴉片球里的「好東西」就這麼隨著鴉片煙被吸入體內。無論用的是什麼方式,原則一律相同,就是要讓這些物質進入血管,包括嗎啡、蒂巴因、可待因,以及一長串其他的化學成分。哈利的吸食方式直截了當,他將湯匙粘在桌緣,拿一小顆不大於火柴頭的鴉片球放在湯匙上,用打火機加熱。鴉片球開始燃燒之後,他就拿一個普通的玻璃杯罩在上方,收集鴉片煙,接著將有活動關節的吸管插|進杯子,開始吸食。哈利注意到他的手指並未出現顫抖跡象。他在香港經常檢查自己的上癮程度。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最自律的吸毒者。他不管喝得再醉,都可以預先判定酒精攝取量,然後停止。他在香港曾戒斷鴉片一兩個星期,只吃止痛劑,雖然止痛劑無法避免戒斷癥狀的發生,但也許能產生心理作用,因為他知道止痛劑含有微量嗎啡。read.99csw.com他並未上癮。以廣義的麻醉品來說,他有癮,但以鴉片來說,他沒上癮,這當然要以比例來衡量,因為當他把湯匙粘好時,就感覺到體內的狗兒安靜下來。狗兒知道,很快就有食物吃了。
「現在是半夜。」絲迪娜打個哈欠。
「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很迷戀查爾斯·布可夫斯基(Charles Bukowski),那時我買過一本芬提的書來看,書名我忘了,我之所以買是因為查爾斯·布可夫斯基是芬提的大粉絲。」哈利刻意看了看表,「哎呀,我該回家了。」
哈利踏上門外台階,卡雅倚在門框上。
「穿過三角洲之後,我對蛇和蚊子感到厭煩,就騎著摩托車,沿著緬甸海岸往北一直騎到若開邦。」
「沒有沒有。」卡雅將門拉得更開,哈利踏進門內。
「不對,」哈利從口袋拿出一部紅色手機,「這是哈根給我的,可是我已經忘記個人標識號了。我有沒有打擾到你?」
絲迪娜回想自己是否把名字告訴過他。她下意識地望向窗戶。窗戶開著,外頭有風微微吹過,平靜安詳。
打火機漸熱漸燙,燒灼著哈利的手指。桌上擺著麥當勞的吸管。
她立刻認出對方的聲音。
「嗯。所以你在讀約翰·芬提的書。你是不是喜歡老東西?」哈利朝客廳和整棟房子點了點頭。他表面上指的是這間客廳和這棟房子,但心裏認為卡雅應該會提起丈夫的事,倘若一如他所猜測,卡雅的丈夫比她年長許多。
哈利看得出攝影師在拍攝時十分謹慎,鏡頭從臀部高度拍攝,沒用閃光燈。圍觀民眾的注意力都放在跳水台上,眼神獃滯,嘴巴半開,彷彿等得百無聊賴。他們等著要看一眼可怕的景象,等著要拍幾張照片回去放進相簿,可以用來把鄰居嚇得半死。一名男子高舉手機,顯然是在拍照。哈利拿起放置在一沓報告上的放大鏡,仔細查看圍觀者的臉孔,一個一個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腦袋一片空白。這是最好的搜索方式,如此才不會錯過潛在線索。
「等一下。」卡雅露出微笑。
「往外看,快看,我已經快到你家了。」
這是第四誡。
他踏上門廊台階,按下沒有名牌的門鈴。
「粵語是這樣的嗎?」
「嗯,你認為這些照片有什麼值得查看的嗎?」哈利問道,接過咖啡杯。
「哈利?」卡雅身穿過大的無扣羊毛外套和褪色牛仔褲,腳踩一雙老舊毛拖鞋,哈利可以發誓那雙毛拖鞋老到都已浮現肝斑。卡雅脂粉未施,臉上只有驚訝的微笑,然而她卻似乎期待哈利的到來,期待哈利看見她這個模樣。當然了,哈利在香港,就已在卡雅眼中看見女人對有名男人的那種迷戀眼神,無論男人的名氣是好是壞。他並未仔細九*九*藏*書分析每一個引他來到這扇門前的念頭,但這下子正好省省力氣,因為地上擺著一雙四十六號或四十六號半的男鞋。
艾里亞斯掛斷電話。絲迪娜瞪著手機,關閉手機電源,扔在床邊,咒罵了一聲。她知道今晚已無法安眠。
「你不再用雙重否定的語法。粵語比較合乎邏輯,你喜歡邏輯。」
「喂?」她的聲音帶有濃重睡意。
「好好睡吧,絲迪娜,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這的確是個困境,是個無解的難題。刑事鑒識員侯勒姆痛恨這種難題。
好吧,理論上這也許並不足以構成困境,因為這個發現應該屬於克里波,把這個發現交給別人會被視為玩忽職守。再說,他虧欠過哈利什麼嗎?除了紛擾,哈利什麼都沒給過他。哈利在工作上古怪多變,從不考慮別人,喝了酒又絕對危險。但是當哈利清醒時,你可以信賴他一定會出現,事情絕不會搞得一塌糊塗,而且他絕對不會說「這是你欠我的」之類的話。哈利是個令人惱恨的敵人,卻也是個好朋友、好人、非常好的人。事實上,哈利有點兒像漢克·威廉姆斯。
哈利咯咯一笑:「我只是為了這個來的。」他走下台階,揮了揮手中那條香煙:「七點整見啰。」
「你看到什麼了嗎?」卡雅站到哈利坐的沙發後方,彎下腰,湊過來看。哈利聞到薰衣草肥皂的香味,跟卡雅在飛機上靠在他肩膀上睡著時散發的香味一樣。
剛剛哈利在等卡雅來應門時,心跳加快了一點兒,有點兒可悲。若是在十五年前,這種事會令他困擾,但他已認命,接受這平庸的事實,女人的美貌總是可以對他產生些許影響。
「聽著,艾里亞斯……」
它們將保持安靜,等待下一輪發作。
「我到了塞昌島,」他說,「那裡有個活躍的泥火山,聽說它很快就會爆發。我在那裡住到第三個晚上,泥火山就噴發了,我以為它只會噴出泥巴,但你知道嗎?它也會噴出傳統的岩漿。濃稠的岩漿緩緩流動,穿過小鎮,我們可以輕鬆地從它旁邊走過。」
「你喝咖啡不加牛奶,對不對?」卡雅在廚房裡高聲問道。
鴉片煙立即發揮效果。痛苦不見了,連那些他沒發現自己有的痛苦也消失了。想象和影像出現了。今晚他可以好好睡一覺。
晚上九點,哈利步行穿過奧斯陸市中心。他花了一整個早上將桌椅搬到新辦公室,下午前往國立醫院,但醫生正在幫他父親做檢查,於是他原路返回辦公室,複印報告,打幾通電話,訂了飛往卑爾根市的機票,去商店跑一趟,購買一張大小有如煙頭的SIM卡。
「啊哈,你習慣了粵語的語法。」
哈利拍了拍褲子口袋:「對了,我的煙抽完了,你幫我帶出海關的那條免稅駱駝牌香煙……」
「嗯。」
九*九*藏*書「什麼?」
「你必須享受那百分之九十五,不然你會發瘋。」
「那你為什麼要把這些照片帶回家?」
侯勒姆呻|吟一聲,翻了個身,面對牆壁。
兩人走進客廳。牆上掛著許多照片,牆前書架放著無數書本,哈利懷疑這些書卡雅能否讀完。客廳散發著明顯的陽剛特質,裡頭有方形大傢具、地球儀、水煙筒、擺放黑膠唱片的書架、地圖,牆上掛著覆雪高山的照片。哈利分析卡雅的丈夫比她年長許多。電視開著,但切換到靜音模式。
「我就說你會記得。」
「謝謝。」哈利說,拿出一包煙,打開。
她在黑暗中聽見振動的聲音,翻了個身。來自床邊地上的微弱燈光映射在天花板上。現在幾點?是不是凌晨三點?她伸手到床下,撿起手機。
「放輕鬆,我是逗你的。」艾里亞斯轟然大笑,刺痛絲迪娜的耳膜。
「測驗?」哈利說,點燃香煙。
「呃,我要掛電話了。」
他之所以遇上這個困境,是因為他在檢視那條弔死或絞斷梅莉的繩子時,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這個發現並不是可為案情帶來進展的線索,但是對他來說卻依然構成困境。那就是,他該把這個發現告訴克里波還是哈利?他在替克里波進行鑒識工作時,發現繩子上有細小貝殼,當時他還跟奧斯陸大學生物研究所的淡水生物學家針對此事加以討論,但他還來不及寫成報告,就被貝雅特轉派給哈利的調查小組。現在這些數據放在計算機旁邊,等著他明天寫成報告,而明天他卻得去找哈利報到。
「好。」
他試過閱讀美國作家科林·埃斯科特(Colin Escott)寫的《漢克·威廉姆斯傳記》(Hank Williams:The Biography),這本書敘述美國鄉村傳奇歌手漢克·威廉姆斯短暫的一生和隕落。他還聽了美國民謠搖滾歌手露辛達·威廉姆斯的奧斯汀市演唱會CD,並在心中數算得州長角牛,但都未能奏效。
「我不會問這是什麼測驗,但是我通過了嗎?」
卡雅微微一笑:「當然不是。對了,我跟《世界之路報》的政治線記者聊過,他說跑挪威議會的記者沒人知道梅莉罹患憂鬱症,有個人危機或自殺傾向,也不知道她在公、私領域有什麼敵人。」
卡雅嘻嘻一笑:「你根本沒手機。」
「哈根給我你的地址,」哈利說,「這裏離我家很近,走路就到了,所以我想直接來找你,不用打電話。」
「那報告呢?」哈利問道。
哈利掃視成排圍觀者的臉。一名女子睡眼惺忪,懷裡抱著孩子。
他撕開煙盒的塑料包裝,拿出最底下的一包煙。很難看出這包煙的包裝曾打開過。卡雅這類型的女子,通過海關絕不會被檢查。他打開煙,拉出裡頭的錫箔紙read.99csw.com,打開來,看著裡頭的褐色小球,吸入甜絲絲的氣味。
「別鬧了!」
「我認為沒有。」
「我有時差,」哈利微微一笑,站了起來,「明天開會再談吧。」
門前放著一雙漂亮的女鞋和一雙男鞋,哈利目測那雙男鞋應該是四十六號,這表示卡雅的丈夫是個大塊頭。卡雅當然有丈夫,哈利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認為她未婚,但他原本真是這樣想的,不是嗎?反正這事無關緊要。門打了開來。
他在稍嫌太短的沙發床上蜷曲著身體。這張沙發床是他從老家史蓋亞村搬來的,此外他還搬來了他收藏的貓王、性手槍樂團、傑森與飆車客(Jason&the Scorchers)樂團的黑膠唱片,以及納什維爾市出品的三套手工西裝、一本美國聖經、侯勒姆家族祖傳三代的餐廳傢具。但他難以集中注意力。
「我們手上只有博格妮和夏綠蒂的命案報告,裡頭什麼線索都沒有。沒有刑事鑒識的線索,也沒有不尋常活動的描述。沒有線報指出她們有惡毒的仇敵、嫉妒的情人、貪心的繼承人、危險的跟蹤者、不耐煩的毒販或其他可能嫌犯。簡而言之……」
「我正在泡咖啡,要不要來一杯?」
哈利邁開步伐。他喜歡從這座密集都市的東區走到西區,觀看路上的行人、衣著、種族、建築、商店、咖啡館和酒吧,看它們慢慢出現顯而易見的差異。他走進麥當勞,買了一個漢堡,在外套口袋裡塞了三根吸管,再繼續往前走。
柵門發出尖銳刺耳的吱吱聲,哈利希望這使得屋主無須再養看門狗。碎石在他靴子底下咯咯作響。他在衣櫃里找到這雙靴子時,像個孩子般快樂地跟它重逢,但現在整雙靴子都濕透了。
「是嗎?可是那時候在希思羅機場……」
「難以置信。」
卡雅引用了哈利的第三誡。
她拿著那條香煙走回來時,哈利已站在玄關,穿好夾克和鞋子。
「可是岩漿不會停止流動。這種非常濃稠的岩漿被稱為冷岩漿,它會吞沒路上的一切,讓樹木和綠葉燃燒個四秒,像聖誕樹一樣發亮,然後化為灰燼,消失無蹤。有些緬甸人匆匆忙忙地把家當搬上車子,打算開車逃跑,可是卻花了太多時間打包。岩漿流動得雖然慢,但也沒有那麼慢!他們把電視機搬出來的時候,岩漿已經流到牆邊。他們只好跳上車子,可是高熱讓輪胎爆胎,接著汽油也著了火,他們爬出車子,每個人都像是人體火把一樣。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我就像泥火山爆發一樣,絲迪娜。我是冷岩漿,我緩緩流動,可是無可阻擋。我要去你家。」
哈利回到家,按下電燈開關,確認電力已被切斷。他脫下外套,走進客廳,播放英國深紫色樂團(Deep Purple)的專輯。深紫色樂團被哈利歸類read.99csw.com為「忍不住搞笑但仍然很棒」的樂團,而且是這個類別的第一名。喇叭傳出《速度王》(Speed King)這首歌,鼓手伊恩·佩斯(Ian Paice)的鼓聲響了起來。哈利在沙發上坐下,將手指按在額頭上。他體內的狗兒正在拉扯狗鏈,發出嗥叫、吠叫、咆哮,用牙齒撕扯他的內臟。他只要一鬆開狗鏈,就沒有回頭的餘地。這次絕不能鬆開狗鏈。過去他有充分理由停止喝酒,例如蘿凱、歐雷克、工作,甚至是他父親。現在他一個理由都沒有。這件事絕不能發生。絕不能讓酒精贏得勝利。因此他必須尋求另一種麻醉劑。麻醉劑他控制得了。謝謝你,卡雅。他感到羞愧嗎?他當然感到羞愧,但自尊對他而言是難以負擔的奢侈品。
艾里亞斯壓低聲音,輕聲說:「我看見一隻狗被纏在有刺的鐵絲網裡,試圖掙脫,它正好就在岩漿的流動路線上。這時岩漿轉而向左流動,看起來只會經過它旁邊,我心想仁慈的上帝還是存在的。但岩漿掃過它旁邊的時候,它有一半立刻消失,就這麼蒸發了,接著其他部分也燒成灰燼,一切都燒成灰燼。」
卡雅用熱切的目光看著哈利:「你看芬提的書嗎?」
他在有如貧民窟的巴基斯坦格蘭區走了半小時之後,發現自己來到整齊清潔,有點兒像是消過毒,很有白人風格的西區。卡雅·索尼斯的家位於李德沙根街,是一棟很大的老木屋。這種老木屋鮮少出售,一旦出現在市場上,就會吸引一大票奧斯陸居民前來。這些人並不是來購屋的,因為買不起,他們只是來參觀,做做白日夢,確認法格博區真的和傳說中一樣:這一區的有錢人不是太有錢,錢不是最近賺來的,每一戶人家都沒有游泳池或電動車庫門或其他通用現代發明。對法格博區的優良市民而言,他們只是過著日常生活。到了夏天,他們會來到大庭院的蘋果樹下,坐在庭院傢具上乘涼。庭院傢具十分老舊,尺寸大得很不實用,上頭沾有黑漬,就跟老木屋一樣。等到庭院傢具被搬進老木屋,白晝變短,含鉛玻璃窗內就會點起蠟燭。十月到三月,整條李德沙根街都瀰漫著聖誕季節的氛圍。
「梅莉·歐森的新聞佔據了各個新聞頻道的主要時段,」卡雅說,拿起遙控器,關上電視,「兩名反對黨領袖站了出來,要求警方迅速給個交代,他們說政府一直在有計劃地解散警力。接下來這幾天,克里波一定不得安寧。」
「好啊,來一杯。」哈利說。卡雅快步走進廚房。
「因為警方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都浪費在搜查錯誤的地方。」
「對。」
「這些人到底想要什麼?」這些人後方有一名男子離去的背影,男子身穿羽絨外套,頭戴羊毛帽,「他們是不是想被震驚、撼動、娛樂、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