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香港？」愛斯坦·艾克蘭吸了吸鼻子，轉過他那張浮腫的酒鬼臉龐，臉上有個大鼻子和頹喪的鬍子。他看著乘客座上的哈利：「你跑去那裡幹嗎？」

「車子有客人了。」愛斯坦頭也不回地說。

「那又怎樣？媽的那個時候你就很難懂了，哈利。」

「嘿，這不是去機場快線的路！」後座男子抱怨說。

「等一下，鐵鎂質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來蘇菲街載我去我小時候的家嗎？」

「他腳趾會放屁，臭死了，愛斯坦。」

「嗯。」哈利說。

「崔斯可又沒朋友。」哈利說。

他走進廚房，看了看水槽下方的柜子，躊躇難決。他取下蘿凱和歐雷克的照片，放進外套內袋。

「對啊。」哈利露齒而笑。

哈利想打回去，但改變心意，撥打另一組電話號碼。

車子遇上紅燈，愛斯坦再度踩下剎車，把稀疏的齊肩長發甩到一旁，對後座男子說：「結果我們喝得爛醉，這傢伙開始唱起《絕不投降》（No Surrender），唱到崔斯可用空酒瓶丟他。」

「謝謝，我想你可能會想知道這件事。」

愛斯坦在嘴裏塞進捲煙，然後點燃：「崔斯可打電話邀請我今天晚上去參加朋友聚會。」

「我才不懂呢，」愛斯坦說，將煙草撒進捲煙紙中，「我怎麼會懂？」

他坐在扶手椅上，利用黑暗進行左輪手槍的練九_九_藏_書習，啟動腕表的計時功能，甩出史密斯威森手槍的彈膛，卸下子彈，又將子彈裝填回去。四齣四進，不使用快速裝彈器，只利用靈活的手指。甩入彈膛，讓第一發子彈位於第一發射位置。停。九點六六秒。超過記錄將近三秒。他打開彈膛，發現自己出了錯，位於第一發射位置的是兩個空彈室的其中之一。他陣亡了。他再練習一次。九點五五秒，再度陣亡。二十分鐘后，愛斯坦打來電話，這時哈利已將裝填速度壓到八秒，總共陣亡六次。

「呃，我們一起長大，你還記得吧？」

「碉堡很棒啊，」哈利說，「那裡的景觀是全奧斯陸最棒的。」

愛斯坦點點頭，彷彿知道哈利想到了什麼。

「為什麼？奧斯陸就是建立在火山岩上面的。」

信號燈轉為綠燈，愛斯坦踩下油門。

「對，」愛斯坦說，「盟軍如果攻擊那個地方，德軍一定會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媽的人生真是太不公平了，」愛斯坦說，「你爸不喝酒，星期日去散步，還是老師。我爸會喝酒，在達柯工廠上班，那裡每個員工都罹患氣喘，身上長出怪異的疹子，他回家一坐上沙發就絲毫不動，可現在身體還是好得很。」

「你是？」哈利說。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是個纖瘦嬌小的女子。

「你在開玩笑吧，哈利·H已經死了。」

「這種https://read.99csw.com火山石屬於熱熔岩，超過一千攝氏度，黏度低，所以比較稀，火山噴發時會流得比較廣。」

哈利聽見芙莉妲用手捂住話筒說話，但聽不見其他說話聲。芙莉妲很快就回到電話上，顯然已得到答案。

「奧斯陸計程車隊。」

「抱歉，我沒有開派對的心情。」

哈利記得達柯工廠，它的名稱正好和知名品牌「柯達」相反。工廠老闆來自桑莫拉區，他看到書上說柯達創辦人伊士曼之所以將相機工廠取名為柯達，是因為這個名字在世界各地都可以念得出並且記得住。但最後達柯工廠被人遺忘，幾年前結束營業。

「媽的我當然想知道，我得跟我家人說。」

「好吧，那一定是我已經死了。」

「嘿！」後座男子高聲說，「你們講完了沒，我們要不要……」

「好。」

「可是……」

哈利掛上電話，走進卧房，就著窗外街燈的光線將衣物裝進包，再用手機光線在客廳挑了幾張CD，又帶了幾條煙、手銬和警用手槍。

「你了解我的啊。」哈利說。愛斯坦在瑞迪森飯店外的紅燈前停下車。

「開派對的心情？」愛斯坦哼了一聲，拍了方向盤一掌，「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作開派對的心情，哈利，你總是不參加派對。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買了啤酒，打算去諾斯特朗市的一個時髦場所，那裡有好九九藏書多女人，結果你建議我們和崔斯可去碉堡自個兒喝酒。」

「你知道，我們跟崔斯可有個長期協議，」愛斯坦說，但後座的西裝男子正急切地在雨中找尋空計程車，「如果該死的盟軍來了，我們會把他們身上的肉都給射光，只剩骨架。就像這樣。」愛斯坦比出手勢，假裝握著機關槍，朝西裝男子嗒嗒嗒地發射子彈。西裝男子一臉驚恐地望著這個瘋狂司機嘰嘰喳喳地說個不休，嘴角冒出白色唾沫，噴濺在他剛熨好的深色西裝褲上。他抓住計程車停下的小空當，打開車門，跌跌撞撞地奔入雨中。

「我是費利斯·羅斯特的妹妹，芙莉妲·拉森。我哥要我打給你，說你們發現的石頭屬於鐵鎂質，是玄武岩火山石，這樣可以嗎？」

「你想家了，」愛斯坦說，「你想再去艾克柏餐廳跟殺手皇后跳舞。」

愛斯坦粗聲大笑。

一名身穿雨衣的男子打開計程車後門，坐了上來：「我要去車站搭機場快線，快點兒。」

「胡說，車頂的燈還亮著。」

「什麼都會過去。」哈利說。

「你說什麼？」後座的男子說。

「到了。」愛斯坦說，將車子停在奧普索鄉一棟黃色小木屋的車庫前。

「費利斯·羅斯特。」

「不行，但我過會兒會去載你，有客人還是得跑。」愛斯坦大笑，笑聲轉變成咳嗽聲，「哈利·H！我的老天……我到了打給你。」

「九九藏書有什麼需要再打電話給我，哈利。」

愛斯坦猛力吸了口煙，吸得香煙幾乎著火，接著他屏住氣息，把煙鎖在肺臟，再呼出一口長氣，把煙呼出來，呼得氣管咻咻作響。愛斯坦微微側頭，將煙灰彈進煙灰缸。哈利心中感到一股甜蜜的酸楚，他見過無數次愛斯坦做這個動作，側過了頭，彷彿香煙極為沉重，幾乎讓他失去平衡。愛斯坦曾如此將煙灰彈到學校抽煙小屋的地上，彈進他們擅自闖入的派對的空啤酒瓶里，彈到冰冷潮濕的碉堡水泥地上。

「我是霍勒。」

「嘿，愛斯坦，我是哈利·H。」

哈利站在原地，等待身後傳來輪胎壓上碎石路面發出的吱吱聲。計程車離去之後，他才打開門鎖，開門而入。他打開電燈，站立不動。大門關上，咔嗒一聲鎖了起來。氣味、寂靜、灑落在衣柜上的光線，屋裡的一切都在跟他低訴，讓他沉落到記憶的池底。這些記憶擁抱他，溫暖他，令他哽咽。他脫下外套，踢掉鞋子，踏出腳步，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一年又一年。走過母親和父親的房間，小妹的房間，他的房間——過去那個小男孩的房間。牆上貼著英國衝擊樂團的海報，海報中吉他正要被砸爛。他在床上躺下，吸入床墊的氣味，眼中湧出淚水。

「對啊，所以我問他說：『你的朋友是誰？』『就是你啊。』他說。然後他問我：『那你的朋友是誰？九_九_藏_書』『你啊。』我回答。『所以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啰。』我們已經完全把你給忘了呀，哈利，誰叫你要跑去……」愛斯坦嘟起嘴巴，一個字一個字說，「香——港！」

「這種火山石是來自奧斯陸嗎？」

芙莉妲已掛上電話。

「時間有多近？」

「哦，爛透了，」愛斯坦踩下油門，「他是個好人。」

「還沒死透。」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來，瞪著黑色虛空。坐了一會兒之後，手機響起。

「奧斯陸建立在老火山岩上，這種火山石是最近形成的。」

「我哥說五到五十年。但如果你想找出這種火山石來自哪一座火山，那就有的找了，目前全世界的活火山超過一千五百座，而且還只是已知的活火山。如果你還有其他問題，可以用電子郵件聯絡費利斯，你的助理有他的信箱。」

「香港聽起來挺時髦的，那你為什麼回來？」

「你要不要去？就在崔斯可他家。」

「我馬上下樓。」哈利說。

斷電了。哈利站在黑漆漆的玄關，把電燈開關開來開去，然後走進客廳，重複同樣的動作。

「他家冰箱滿滿的都是酒喲。」

哈利咯咯輕笑，搖了搖頭。他在車側後視鏡中看見西裝男子瘋狂地沖向國家劇院站。「是因為我爸，他生病了，快死了。」

「我的老天爺！」後座男子語帶哭腔，食指敲打著豪雅腕表的玻璃鏡面，「我得趕上飛往斯德哥爾摩的末班飛機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