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再次向雷昂張開雙臂。

眼前的情景是如此突兀，這裏明明不是什麼車禍意外的街角，也不是什麼名人生前住處的出入口，他的粉絲因為他的猝死而齊聚哀悼。這種集體哀悼的表現，應該出現在晚間的新聞里，而不是在一棟出租大樓的大門前。

「這是個玩笑嗎？」雷昂問，心裏後悔扯下了繃帶。

那天天氣非常悶熱，太陽像火球一般燒灼著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但雷昂只感到寒冷。

除了台階上的蠟燭燈海外，門前還堆了一堆東西：信件、花束、毛絨玩具、或鑲框或護貝的照片。

「我聽到你在大叫，就過來看看。你還好嗎？」

「我討厭驚喜。」

史文搖搖頭：「不是，我送你一道光線。」

他不停地搖頭，好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一個患有住院障礙的孩子。

雷昂默默轉身。

有些蠟燭熄滅了。氣溫這麼溫暖，難怪許多花束都枯萎了。但是在最下層台階上的花圈不久前才灑過水，上頭的花依舊精神抖擻地綻放著。花圈的冷杉樹枝上如珍珠一般的水珠，在熾熱的陽光下晶瑩閃爍。

雷昂的眼睛在繃帶底下眨了又眨。比起史文神秘兮兮的動作，更讓雷昂不解的是，史文又開始口吃，雖然非常輕微，雷昂還是注意到了。

「雷昂，停止……」

「看著我！」史文抓住雷昂的雙手，失控地咆哮。

「她還活著！」雷昂大喊著，憤怒地將手上的蠟燭摔到地上。玻璃罐立刻碎了一地，蠟燭的火光頓時熄滅。「他們將娜塔莉從鬼門關前給救回來了！」

「你聽得到我https://read.99csw.com說話嗎？你還好嗎？」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史文？」

「要看什麼？」

他的朋友如同熱鍋上的蠟塊，在他的眼前消失不見了。

說時遲那時快，史文把一個東西用力塞到他手裡，感覺像是一隻燙手的水杯。雷昂只用指尖輕輕抓著它，好像害怕被它燙傷似的。

「這是什麼鬼東西？」雷昂握著一個小十字架問道。那個小十字架是他從樓梯上拾起的。瞬間，雷昂的怒氣又升了上來，將手中的小十字架摔到史文的腳跟前。「我兩個小時前才和她一起吃過早餐。」

他重重賞了雷昂一個耳光。雷昂的兩頰燙得像火燒似的，他淚眼朦朧地怒視著史文。然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你離我遠一點。」

史文對雷昂伸出雙臂。「娜塔莉已經死了，承認這個事實吧！你不是和她住在一起，而是躺在一家醫院里。我們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之後我就必須把你送回醫院了。」

夜幕低垂，大門鎖上，窗戶關好，動態感測器也啟動了，我們輪流入睡。

爆破響聲傳來。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抽風管吸住一般，被什麼東西拉扯向上。

雷昂感覺路面很平坦，但一直在爬坡中。他感覺到陽光照射在他臉上，耳朵聽到呼嘯而過的車子里傳來收音機的音樂聲。他的鼻子有痒痒的感覺，一定是人行道兩旁的栗子樹開花了。柏油路被太陽曬出暖暖的氣味，飄散在空氣中。

雷昂辯解說：「我已經不再住在醫院里，而是住在……」

「什麼事？」九九藏書

五分鐘前下車時，你就這麼說過了。

他想把綁在腦後的結給打開，但是史文抓住了他的手臂。

沒有地底隧道。

史文指著一張鑲框的照片，照片里的娜塔莉對著鏡頭開懷大笑。一張邊緣都褪色了的照片。跟其他在台階上的照片一樣，這也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上頭誇張地寫著斗大血紅的頭條標題：

史文蹲在他跟前，抓著他的手說：「我在你身邊，雷昂。看著我。」

在雷昂面前，舞動著一片燈海。一支支蠟燭沿著樓梯排列著，擺滿了每層台階。

他坐起身來，望著床頭柜上的時鐘。

雷昂驚慌地由上往下打量自己的穿著。他套著一條絲質褲子，光著腳。

在第一時間里，他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接著，有個輕柔的聲音在幽幽地喚著他的名字：「雷昂？」他眨一眨眼。溫暖的陽光斜斜穿過遮陽板，灑在他臉上，使他冒出豆大的汗珠。

他跟在史文後面，又轉了兩個彎，走了一段筆直的長路以後，似乎抵達了目的地，兩人站在原地不動了。

幾個月前，雷昂從這扇大門光著腳逃到街上。

「你就告訴我那個地址吧！你上星期不是才來過我家，探望我和娜塔莉嗎？那棟房子位於市中心。我和娜塔莉分房睡，有各自的卧室，因為我們想要慢慢修復我們的關係！」

一個女人俯身在他上方，緊貼著他，她最喜愛的香水味淡淡地湧進他的鼻子里。那是混合了新鮮乾草和綠茶的味道。她的喉頭上方隱約看得到一個洞，當她吞咽時，那個洞的顏色就會變淡一點。

「九*九*藏*書那你就應該取消你的生日！」史文沒好氣地回嘴說。

「拜託你，雷昂。不要再抗拒娜塔莉已經死了的事實了。」

「等一下！首先，我必須對你宣布一件重要的事。」

有好幾個星期，娜塔莉只能吃流質的食物，她的聲音也從那時改變了。她說得不多，更不用說提到那棟房子里發生的事情。如果她開口說話，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吞了焦炭似的。如同深深烙印在她心靈上的疤痕，她聲帶上的傷也是用肉眼看不到的。這和她喉頭上的洞不一樣，那個洞在吞咽時會改變它的結構，顏色會淡一點。

「你是在夢裡，」史文重複說，「醒來吧。」

她輕撫他的臉頰。接著，她的微笑從臉上消失，眼裡流露出熟悉的憂鬱。

在深深的哀悼中。

史文的額頭變高，下巴變窄，兩頰的脂肪不見了，只剩下顴骨。他頭髮的顏色也變了，變得深了些，十分貼近眉毛的色澤。

這根本不可能。

「終於到了。」

「娜塔莉還活著。」

「你說什麼？」

然後，他抓著自己的脖子，摸著被繩索割傷的疤痕。待情緒終於平復以後，和每天早晨一樣，他說：「你不用擔心，娜塔莉。我已經醒來了。」但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驚魂未定。

「你不會喜歡我要送你的生日禮物的。」

「不要！」雷昂蹲在地上，把臉埋在雙腿中間。

「我們馬上就到了。」

他無助地望著史文，因為他想不起那個地址。那是一棟小平房，沒有地下室，也沒有鄰居。

「你醒一醒！」史文說。說話的人看起來再也不像史文，九九藏書也不再口吃，卻好像吞了焦炭似的。

不！不！不！

「什麼鬼東西……？」雷昂把繃帶從頭上扯下，驚訝地瞪著在他手裡閃爍的東西。「你送我一個溫茶用的蠟燭台？」

雷昂緊緊抓著他朋友的肩膀，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史文一直是他最重要也最信任的人。許多醫生，其中不乏知名的醫生，都來問他是否願意接受治療，克服最近的創傷。基於再明顯不過的理由，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和精神科醫生有任何牽連了。

雷昂打著冷戰癱軟在地上，哭著說：「她活著。」

「你在騙人。」

「你胡說八道！」雷昂吼道。

「你要帶我去哪裡？」

雷昂點點頭。「是的，我很好。」

「不要，你給我走開！」

雷昂順著史文的請求轉過身去，手中的小玻璃罐差點掉到地上。

「這完全沒道理啊！」雷昂低聲說。

「那只是一場夢。」他聽到史文這麼說。史文佇立在樓梯的最下方。「你陷入一個夢境，如果沒有外界協助，你無法掙脫那個夢境。」

在我們那裡。在我們的新住處。

「他們說，這對你來說也許還太早。但我擔心，這對你來說，也許已經太遲了。」

雷昂不停地抽搐，身體縮成一團，手臂向上抓，雙腳亂踢，直到踢到床尾的木板，他才醒過來，睜開了眼睛。

第一次對娜塔莉急救，是在地底的小房間里；另一次則是在送往醫院途中的救護車上。在手術急救中，為了搶救娜塔莉，外科醫生必須和呼吸心跳顯示儀上的死亡線拔河。最後，他們成功地把死神送回他的崗哨。

「看清事實真相https://read.99csw.com。」

「娜塔莉她還活著！」雷昂咆哮著，踩熄了入口處第一個台階上的蠟燭。玻璃罐都破掉了，一隻相框應聲碎裂。「她清醒的時候，我還陪在她身邊！」

史文把包紮眼睛的繃帶纏得太緊了，雷昂什麼也看不到。只要雷昂將繃帶拆掉，看起來一定就像是剛剛睡醒的樣子，疲倦的眼睛不停地眨著，臉上也留著睡覺時的壓痕。

他朋友的眼睛已被淚水所淹沒。「對於你的遭遇，我感到非常遺憾，雷昂。但我覺得你終究得接受事實。」

「如果我在說謊，那麼為什麼你身上穿的是睡衣，而不是外出服？」

「還要多久才到？」雷昂不耐煩地問。像矇著眼睛跳波蘭舞曲似的東轉西轉，讓他緊張極了。在幾星期以前，他絕對無法想象自己會被別人帶著團團轉。但自從他們搬進新房子后，他每天都有進步。

他們在迷宮中找到娜塔莉時，她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了。齊格菲在她的氣管戳了好幾個洞，食道都裂開了。血液和分泌物慢慢地凝結、堵塞支氣管，有如凌遲一般。每呼吸一次，都讓她更接近生命的盡頭。但因為娜塔莉處於無意識的狀態下，呼吸非常緩慢，所以並沒有立刻窒息而死。

「醒來！」

雷昂心想，他和史文兩個人這樣走在路上會是什麼模樣。迎面而來的路人可能會中斷他們原本的談話，吃吃竊笑，再說些蠢話（「真是一對帥氣的情侶」、「祝你們玩得愉快！」），或者擦身而過之後，發表完全無法認同的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