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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突然,客廳的場景定格在了我的面前。對,就是客廳,就是那個茶几讓我覺得不對。那個茶几有挪動的痕迹,和我見到的所有打鬥現場不一樣的是,它挪動的方向和角度不對。
我拚命回憶著現場的每一個細節,那些紛繁的場景在我的腦海飛速地切換著。
「鞋子?」我不慌不忙地說。
我已經知道他和女主人有過一段大學戀情,就如很多大學戀情一樣,這段感情並沒有開花結果——畢業分配分開了這對戀人。我不想對這段感情妄加評論。我奇怪的只是一場愛戀是怎樣轉變為一場謀殺的?
這種不流暢感完全是一種非邏輯思維的直覺,有時候直覺很有用,但你永遠不能用一個非邏輯思維的直覺去說服任何人。它只能感知方向的對錯,不能解決案件偵破中任何實際問題。所以你還是只能用邏輯思維去尋找目前工作的缺失和漏洞。
一共7枚完整的指紋,我相信偉城會給我一個清晰的答案。
兇手與主人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何突然暴怒?「失蹤」的兒子現在究竟在哪裡?家裡到底丟失了什麼?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追尋下一個問題的答案。
那麼,兇手拜訪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他會和受害人商量好一個男主人不在公婆都在的時間來拜訪呢?「情殺」兩個字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但我卻沒能把它說出口,因為,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證實我的直覺,或者說是臆測。
死刑就是一個能攻破他心防的巨大威脅。
我想追問下去,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正如在現實中玩拼圖遊戲一樣,如果你沒辦法完成整張拼圖,不妨首先把一些比較有把握的片段拼在一起。先完成拼圖的一部分吧,我勸慰自己。
別看偉城平常默不作聲,但如果他提問,一定難以回答。他說的的確很有道理。常年和違法犯罪作鬥爭的經歷讓我們比任何人都不相信巧合。
真的和他面對面時,已經是在幾個月之後了,那時候的他已經明白自己雖然精心掩飾,但鐵證如山,說和不說已經沒有任何分別了。
我幾乎沒有發覺太陽已經西下,漫天的星斗透過解剖室的窗戶對我忽閃著眼睛。所有謎團被揭九-九-藏-書開時你會覺得答案原來是如此簡單,它其實就在你的鼻尖下面。讓我苦苦追尋的答案就在我的眼前,我因為過於注意屍體本身,而忽視了死者身上其他東西,所以直到現在才找出答案。
目前最有把握的是死亡原因和死亡方式。死者結膜和肺部的出血點證實死者的確都死於窒息,而三名死者胸大肌一氧化碳和血紅蛋白含量的完全正常則進一步排除了煤氣中毒。
法醫的天職就是和死者對話,她的生命已經消逝,但依然未曾消滅的皮囊就是我對話的對象,我必須聽懂她的聲音,無論她的話語是如何的飄忽和不可捉摸。
這樣一來,我們可以給現場中那個有些突兀的煤氣壇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了。既然死者的死亡原因是窒息,那麼煤氣壇只能認為是被用來縱火毀滅現場的。至於煤氣管道上畫蛇添足的兩處切開痕迹,一個合理的解釋是案犯被噴射而出的煤氣嚇壞了。煤氣管如同怪蟒一樣地扭動,還發出刺鼻的氣味,案犯在慌亂中在煤氣罐接近加壓閥的地方又切了第二刀。同樣是出於恐懼,他最終並沒有點燃煤氣。
「是的,現場少了一雙客人用的拖鞋。」偉城顯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並不是如我所想的像屠夫鎮關西一般凶神惡煞,也不是滿臉橫肉,相反,他長相斯文,還戴著一副金絲眼鏡。
我們關於兇手是客人的推斷很大地縮小了偵查範圍,很快三個嫌疑人進入了我們的視野。這其中有兩個人是和這個家庭有債權關係的,另一個和媳婦有過情感糾葛最近又出現在本市的人無疑也很可疑,但這三個人都賭咒發誓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而且都有旁證證明他們沒有作案時間,看似突破了謎局的案件忽然又熄了火,陷入了另一個僵局。
我的臉紅了,看來副局長已經不是第一遍問我了。案情討論會法醫最後說話是一個不成文的常規,我也正在考慮刑警們帶來的新證據、新線索,反倒沒聽清副局長的問話,於是他不得不敲桌子提醒我。
女主人在窗明几淨的現場打掃房間的樣子再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她又在擦拭汗水,臉上還掛著那read•99csw•com盪人心脾的幸福微笑。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我站起身來,踱步來到窗前,試圖把所有的線索再重新清理一遍。
直覺告訴我這起案件和情感糾葛有關。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他就是兇手,何況其他兩個人也有要賬不成惱羞成怒殺人害命的動機。
其實我能猜出答案的原因很簡單。最讓做痕迹分析的偉城興奮的除了指紋,就是足跡了,現在指紋已經被兇手清掃乾淨了,除了足跡還有什麼能讓偉城興奮成這樣?何況,現場唯一外來足跡的造痕體——鞋子沒找到,偉城為這個苦惱已經不止一天了。
會場安靜了一會,顯然大多數人被我說服了,但此刻偉城的聲音卻響了起來:「犯罪嫌疑人早不作案遲不作案,偏偏等到家裡唯一壯年男性外出的時候就出現了,這也太『偶然』了吧?」
我將自己的思路理了一遍,接著說道:「我主要是從作案工具考慮的。如果這個案件是有預謀的,作案工具應該更具攻擊性,比如說刀槍棍棒等,可是我們在現場發現的主要殺人工具竟是膠帶紙。另外在解剖中發現嫌疑人為了防止被害人喊叫,在兒媳的口中塞了花布,這也是造成窒息的原因之一。在現場我們找到了一塊撕破的床單,經比對與兒媳口中發現的那塊布花紋一致,斷裂口吻合。可見花布並非嫌疑人隨身攜帶的,而是就地取材。膠帶紙也是日常用品,不排除也是兇手在被害人家中找到並用於作案的。所有這些不符合一般有預謀犯罪的特點。」
我喜歡來超市,靜靜地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這裡能令我感到放鬆。我不在乎他們是來去匆匆的男人還是挑剔的主婦,是安詳的老人還是淘氣的孩子。他們如浮雲般在我眼前變幻,帶給我的是俗世的溫暖和踏實。遠離了所有關愛著我和我關愛的人,又在工作中經常接觸那些讓人覺得陰暗憂鬱又詭異莫測的罪案,我實在太需要這些俗世的溫暖了。
會場上交頭接耳聲響成一片,看來大家並不都同意我的觀點。
「開玩笑了,誰不知道你的專業是『做鞋子』?讓你這麼興奮的不是鞋read.99csw.com子是什麼?」
看來作案人拜訪這個家庭是有計劃的,但一開始來的目的卻不是殺人,我迅速修正了我的判斷。
是什麼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這是一起由愛生恨的情殺。
仔細地帶走自己穿過的鞋子無疑證實兇手具有良好的心理素質和很強的反偵查能力,但所有掩蓋證據的行為本身又會成為一個新的證據——只有一雙鞋子被帶走更加確認了兇手只有一個人。
確定了死亡原因和死亡方式,下一步是確定犯罪目的或者說是作案動機了。用有形有質的現場證據去推斷犯罪分子的心理活動似乎有些荒誕,但偏偏作案動機對偵破方向往往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如果認為這是一起仇殺,我們就要從這家人有沒有和外面的人結仇著手,但如果認為這是一起隨機進入受害家庭的謀財案件,我們的工作重點則應該是查訪慣盜、流竄作案人員,清點家庭財物損失,嚴守銷贓渠道。
我自嘲地一笑,覺得自己在和疑犯的鬥智中還是落了下風,怎麼沒想到這個如此明顯而又簡單的答案呢。
我一時語塞。這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答案,而且我早該想到這一點。三名被害人被帶到了不同的房間,他們並沒有目睹其他人被害,而兇手是慢慢地一圈圈把膠帶紙纏住被害人口鼻的,這阻止了他們的呼救。他只要騙被害人自己只是不想讓他們呼救,並不想殺死他們就可以達到目的了。
「你怎麼看?這個案件是有預謀的殺人還是偶然的?」案情分析會上副局長有點不耐煩,敲了敲桌子打斷了我的遐想。
我沒著急回答副局長的問題,而是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看是偶然。」
有什麼好問的呢。情天恨海只有那麼多故事,只不過每天換個主角在全世界輪番上演罷了。一個女人,對過去美好感情的一絲留念,在一個因為妒忌而發狂的男人眼裡卻可能是公牛面前的紅斗篷。有可能是過去美好時光的回憶讓他追憶起了當年的「背叛」,也可能是對過去的留念讓他覺得這個女人水性楊花。
一看到現場依然擺放在原處的茶几,我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幾乎雀躍起來。從茶几一般的擺https://read.99csw.com放位置來看,它的左右兩端應該在同一水平面上,且有一端會靠近沙發的那個七字形拐彎處,但我發現現場茶几離沙發的距離超過了正常的範圍。出自謹慎我更加仔細地觀察了茶几,要知道哪怕主婦再勤勞,茶几原來擺放的位置下麵灰塵不免還是會多一點的。這些目力難及,平常絕無人注意的灰塵證實了我的判斷,我發現了一點絮狀物,看來茶几的確是被推動了。於是,這個挪動了的茶几和被打碎了的茶杯以及緊緊鎖閉沒有任何破壞的門窗一起形成了一個證據鏈——兇手是這個家庭的客人!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於是我又問了他第二個問題:女主人究竟是什麼惹惱了他,讓他惡念陡生?
「你怎麼知道的?」偉城的愕然大大降低了他剛才的興奮。
膠帶紙是很便利的作案工具,也是最好的指紋收集器。兇手打掃了房間,卻沒有帶走自己用於殺人的膠帶紙。
當我問他是如何殺死三名受害人還沒驚動隔壁鄰居的時候,他的回答很爽快,甚至還對我笑了一下:「要想殺人且令對方沒有任何反抗,最好的辦法是你得讓他們相信,他們能活下來。」
所以,當膠帶紙上出現了一枚完整的指紋時,我快樂得幾乎叫出聲來,但我沒有叫,而是搜尋完了所有膠帶紙。捆綁並殺害三名被害人,兇手用完了整整一卷膠帶紙,空的紙圈就扔在公公的兩腳之間。就是因為膠帶紙用完了,他才撕下床單來捆綁公公的雙腳的。
我再次進入了解剖間。
離開監獄的時候,瞭望哨上黑洞洞的槍口讓我多少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覺,哪怕我明知這槍口對準的並不是我。監獄的鐵門「咣當」關上的聲音剛剛落下,《佛說妙色王因緣經》的句子又在我的腦海盤旋了起來。
表面看來,連續殺死全部在場的三名家庭人員似乎更像一場有預謀的仇殺,但是出自經驗,我不贊同這種猜測。有預謀的仇殺應該精心準備作案工具,一把磨了很久的刀子,一個炸彈符合邏輯,但是用膠帶紙和塑料袋蒙住受害人的口鼻,這更像是在作案現場臨時起意,隨手找的作案工具。更何況,那一團塞住媳婦嘴巴的花布已https://read.99csw.com被證實是從家裡床單上撕下來的呢。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來,打斷了我迷醉的虛空。「那家的男主人找到了,剛才他回家仔細辨認了家裡的東西。你猜現場少了什麼?」
她要告訴我什麼?她還能告訴我什麼?
我不能確定自己的記憶是否完全準確,所以,我必須再去一次現場。
有了這樣確鑿的證據,我有把握同行能夠攻破兇手的心防得到他真實的口供。雖說整個案件中疑犯能夠連殺三人毫不拖泥帶水,事後還能仔細清掃現場,表現出了極強悍的心理素質,但煤氣壇還是暴露了他的弱點。他雖然對別人的生命毫不憐惜,但對自己的生命還是十分在意的。
整個場景終於在我面前流暢地展現了出來。兇手敲開房門,禮貌地拜訪屋主,屋主給客人倒上了熱茶。這時候,不知為什麼,兇手突然一怒而起,他這個突然的動作絆動了茶几,打碎了茶杯。猝不及防的屋主被惡念陡生的兇手制服並殺害,作案后兇手清理了現場指紋,也許是順手牽羊,也許是為了偽裝現場,他翻動了屋內的財物。離開前,兇手又起意縱火毀滅罪證,但最終因為害怕禍及自身而放棄了。
膠帶紙。答案就在膠帶紙上面。膠帶紙作為捆綁受害人的工具實在是太方便了,我不止一次在現場發現過膠帶紙被當做作案工具使用,而這個案件一接觸受害人首先映入眼帘的也是膠帶紙,這反而讓我忽視了最明顯的證據。
這回他就不願多說了,只說了一句「她還保留著我們的照片」,就陷入了沉默。
難道是盜竊或者搶劫后的殺人滅口?那家人的兒子現在沒有找到,我們暫時不能確定家裡究竟丟失了什麼重要財物,雖說現場的確有翻動搜尋財物的痕迹,但是直覺告訴我,這個猜測也不對。
我太需要證據了。
我又一次被自己的直覺堵住了去路。
作案工具顯然是未經精心準備的,但作案時機卻又似乎經過了仔細的謀划和選擇,這的確是一個難以解釋的矛盾。
兇手還從床單上撕下了一長條,捆住了公公的雙腳。
她幸福的微笑在我面前慢慢地透明了起來,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被人蒙住口鼻后拚命掙扎時的猙獰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