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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僅僅是覺得自己病了怕影響工作嗎?似乎說不通。她現在不僅沒有停止工作,相反在用最後的生命更加努力地工作著。
簡訊是小芮發過來的。「我痛得撐不住了。那個拽的不得了的血液科主任說弗洛諾斯不能隨便開。你能幫我帶一瓶過來嗎?」
一張前所未有的大網在轟轟烈烈地張開,各個部門都被充分調動了起來:各分局派出所會聯合舉行一次聲勢浩大的掃黃打非行動,一方面希望能發現些有用線索,另一方面也是敲山震虎,希望嫌疑人知難而退;交警也行動了起來,我們相信嫌疑犯不可能提著一大堆屍塊東跑西顛,他應該有自己的交通工具。於是所有交警支隊都加大了夜間盤查力度,爭取做到市區各主要路口和出市道路24小時有人值守;就連戶籍警也調動了起來,展開一次拉網式的全市盤查。我們估算了嫌疑犯的行車時間和在市區的行駛速度,以屍塊發現地為圓心畫了無數個圓。這些圓共同相交的地方就是盤查的重點。
「同情有很多表現方式。」妻子卻不依不饒,「給希望工程捐款或者往乞丐飯碗投錢都是,獻血、捐獻骨髓也是很好的表達方式。」
本能的證據意識讓我先把她自己的簡訊回發了過去,免得她抵賴。然後我又發了自己寫的一句話:「你打算騙我到什麼時候?你究竟得了什麼病?」
我一時語塞。
我愣了一下。同事這麼久,我沒有注意過她的酒窩。「你的酒窩很美。」我很快又補充道,「我是認真的,沒有任何世俗意義。」
早上八點我打開msn的時候,形象一定有點嚇人。這些天的連續加班讓我的臉色有點蒼白,昨夜缺乏的睡眠又讓我的下眼瞼有點水腫。
妻子本是好意,但我卻理解成了對我的不信任,一怒之下道:「我走?我怎麼走?案子怎麼辦?」
「當然是同事加同情。」我有些惱怒,「要是我對小芮有什麼別的想法,這些事我幹嗎和你說?」
有些話,說出來就是禍九九藏書。悶在心裡受傷的是她一個,說出來,受傷的就變成三個了。
這也許是我唯一能做的。
妻子也失去了耐心,追問道:「你究竟是放不下工作,還是放不下一個人?」
我等了很久。會議結束前我接到了小芮的簡訊。只有兩個字母——「mm」。
我沒說話,妻子卻柔聲勸道:「我看你最近心很累,這樣吧,你到我這來住一段時間,休息一下,也好好把這些事想清楚。」
「你也許不該再上班了。現在安心養病是你最重要的事情。」我認真地說。
這個結論讓我震驚,燒完的煙蒂狠狠地燙傷了我的手。我在心裏低嘆了一聲。
我開始了無休止的自責:我懷疑自己的專業素質,小芮的病已經夠典型了,反覆的腰痛其實是腫瘤細胞侵襲的充分證據。上次的肺炎那麼嚴重,居然沒讓我意識到她的免疫力已經被破壞殆盡。白細胞下降得那麼明顯了,我卻給了一個自以為是的可笑解釋。我覺得自己滑稽可笑,愚蠢至極。
「如今,那些深夜還必須在電腦前為報告絞盡腦汁查閱資料,睡得正美的凌晨突然被電話鈴聲叫起,一邊神情嚴肅地參加會議,一邊惦記方才在辦公室里沖泡的方便麵會不會糊掉,因為車子拋錨只能提著勘查箱徒步行走整整兩公里到達現場的日子已經離我遠去。我很遺憾我不能再聆聽死者,但我有幸還能挽救生者。」
我很快聯想到小芮的首發癥狀是腰痛,要是哪一天腫瘤侵犯到了脊髓——「截癱」,這兩個可怕的字眼讓我不寒而慄。
有方向就好,至少比在黑暗裡漫無方向地摸索強了不知道多少。雖然嫌疑人究竟是誰我們還無從知曉。性工作者的交往範圍並沒有特定的規律,十分繁雜不說,幾乎都不會留下有用的線索。前幾年打擊賣淫嫖娼的活動中利用性工作者的手機號碼順藤摸瓜的做法頗具成效。在這次受害人的房間我們找到了手機,儘管手機上有數百個號碼,大家還是被read•99csw.com很大的鼓舞了,眼前似乎出現了一道亮光。
「但任何一種同情都不該影響自己的生活,」妻子稍頓了下,接著說道,「你目前的情況卻不是。」
與其他人的熱鬧相比,我有些落寞。主動出擊不是我們的工作,法醫能做的不過是被動地等待下一個受害人。我覺得這有點黑色幽默,但我知道,這就是我的職責和宿命。我百無聊賴地在桌子底下玩弄著自己的鋼筆,並希望能夠克服自己這種毫無用處的負面情緒,這時候,我的手機振動了起來。
突然發現自己蠢得可怕。那本來就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張畫,畫上畫的是她自己。何況她為此花了那麼多心思,做了那麼多準備,她希望在我眼裡一直如自畫像般美麗。
「35公斤。剛來的時候護士們都羡慕我的身材,現在不了。」小芮的笑有點勉強。
我有種被劈成兩半的感覺。我無力解決自己的情感問題,便只好得過且過。
那個人又開始作案了。一樣的作案手段,一樣的精準刀法,他甚至還放了段警方封閉現場用的警戒帶在黑塑料袋裡。接連不斷的成功讓他的膽子越來越大了,也許他正在哪個角落嘲笑警方的無能呢。
小芮的臉色凝重起來。等了一會兒,她緩緩地在屏幕上敲出了幾行字:「我不會選擇坐在安靜角落細數我剩下的時間。耗費一個下午連做三台急診手術,看著病人被安全送入觀察室之後帶給我的不是勞累,而是喜悅和輕鬆。」
市局又召開了一次動員大會,來開會的每個人都被破案的希望鼓舞著,局裡也想了不少辦法,又是立軍令狀又是獎勵的,弄得場面好不熱鬧。
我沉默半晌不知從何說起。當晚我在床上輾轉難眠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一個長期被我有意無意忽略的問題:小芮為什麼會辭職?她深愛著法醫這一行,甚至不惜和父母決裂,那麼她辭職一定是有非常重要原因的,但我卻並不明了。
一晚我都在考慮該如何安慰小芮。九-九-藏-書這個念頭讓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很難做到這一點。小芮對自己的病情顯然比我更清楚,更可怕的是她是學醫的,這個疾病會如何發展,最終會有怎樣的結局她肯定早已了如指掌,我根本沒有辦法安慰她。
還沒來得及回話,幾行字又浮現在我眼前:
痛心讓我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等我清醒過來我發現自己還坐在會議室,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去。
我不知道會議是怎麼結束的,也不知道會餐是怎麼開始的。我的胸口感到一陣陣真實而分明的疼痛,只痛得我動彈不得,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甚至忘了給小芮回一個簡訊。
為了找到安慰她的理由,我甚至查閱了以色列科學家阿夫拉姆·赫什科、阿龍·切哈諾沃和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歐文分校教授歐文·羅斯(2004年獲得的諾貝爾化學獎)。他們被諾貝爾評獎委員會稱為「死亡之吻」的發現第二年就被fda(美國食品及藥物管理局)批准用於多發性骨髓瘤患者的治療。這可能是一個希望,雖然人類離惡性腫瘤的完全治愈還很遠很遠。
儘管他沒有辨認出以前的任何一個受害者,但那間破舊的廉租屋還是被查了個底朝天,包括女子上班的「髮廊」。不久,又有一個房東認出了另外一個受害人,也是一名流鶯。這不僅讓我們對自己的容貌複原技術的信心大大增加,也讓我們相信,兇手說不定就是針對性工作者作案。
左眼角一顆淚滴緩緩地滑落我的臉龐,我裝作撩鬢角偷偷地把它擦去。
我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呢?何況我已有了一個善解人意的妻子。
「工作我放不下,人我也放不下!」我也火冒三丈,梗著脖子說了狠話。
小芮早就等在網上了,顯然她精心裝扮過自己。一件大紅的旗袍我以前從沒見她穿過,顯得很古典也很喜慶,旗袍和頭上的一支我曾在自畫像上見過的紅步搖也很配。為了掩飾自己蒼白的臉色,她甚至抹了一點淡紅色的眼影,只可惜https://read.99csw.com事與願違,在紅色的映襯下,她顯得更加蒼白和消瘦了。看得出來,她虛弱得很難長時間支撐自己的體重——她是軟軟地靠在椅背上的。
「我只有一邊臉有酒窩的。」小芮又笑了,散發出讓人意動神搖的美。
「好的。明天8點。msn上。」小芮回復得很快。
「你老家不是一個醫療很發達的地方。為什麼不去上海看看?如果有合適的骨髓能做移植,問題就解決了。」我打的字在屏幕上閃爍。
也許從那張自畫像開始我就錯了。從我將它隨意發到qq空間引發了她的怒火來看,那絕不僅僅只是一張畫而已。
「去過了。上海醫科大是我的母校,我當然去過了。醫生說我屬於過敏體質,不適合做骨髓移植。」小芮笑著說,一個酒窩浮現在她的臉上。
當晚和妻子通話的時候,我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向來通情達理的妻子沉默半晌后問我:「你對小芮究竟是什麼感情?」
不斷惡性增生的腫瘤已經在侵蝕她的機體了。它們奪取了她日常活動需要的營養,讓她的身體入不敷出。惡病質,一個名詞在我腦海閃動。晚期癌症的患者都會皮包骨頭的,我的心被針扎了一下。
我感覺「mm」這兩個字母頭上四個銳利的角扎在了我的心口上。我的耳朵一陣轟鳴,「mm」在這裏絕不是一個嬌俏女孩的意思。
字不多,我卻看了好幾遍。電腦上閃動的字跡在我的眼前模糊起來,我的眼角濕潤起來。
我太清楚「mm」是一種怎樣的疾病了:它的全稱是多發性骨髓瘤,它的堂兄弟白血病更是大名鼎鼎,這兩種病也有很多共同之處:它們都是造血系統的惡性腫瘤,造血系統最後的全面崩潰使患者面臨著免疫力低下、貧血、皮膚紫癜,甚至是內臟出血的危險。很大程度上多發性骨髓瘤比它的堂兄弟更可怕,患者平均生存期限為6個月到2年。兇惡的腫瘤細胞會不斷破壞患者的骨骼,除了讓患者真正了解到什麼叫痛徹骨髓外,九九藏書隨時還有可能造成病理性骨折。腫瘤發生在我們製造免疫球蛋白的細胞上,壞的免疫球蛋白不僅完全無法發揮免疫的功能,還會堵塞腎臟,很多患者最終都死於腎功能衰竭上。
「你現在有多重?」我苦澀地問。
我得承認,我終於沒能噙住自己的眼淚,在一個女人,一個高貴的靈魂面前。
她為什麼有病刻意瞞著我?要不是那個發錯的簡訊很可能我一直不知道她在經歷著怎樣的病痛。她為什麼送我自畫像?我隨手將它掛上空間她為什麼那麼不開心?把這些問題都聯繫起來后,一個我不敢承認的答案在心裏慢慢清晰了起來。
「好,那你放不下她,就請放下我!你自己想清楚!」妻子說完就離了線。
「我要見到你」。
上天沒給我多少時間沉浸在佛學的思考中,我只是一個尋常俗世中的小法醫,鬼神莫測的命運將又一起碎屍案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弗洛諾斯是生物鹼止痛劑,副作用很大,一般病不會用到,她一定是得了很嚴重的病了。
等我站在窗口,對著樓下的萬家燈火吐出煙圈的時候,時鐘已經指向了凌晨一點。我發了個簡訊:
連續發生的碎屍案讓大家丟掉了這是一起流竄作案的幻想,從上到下都明白這是一個必破的案件,不能有任何的僥倖心理。案件一天不破,我們隨時都有可能面對下一個受害者。做容貌複原,張貼懸賞布告……每個人都行動了起來。之後,我們接到了有意義的線索,有人認識受害人。受害人的房東前來報案了。他提供的消息很有價值:被害女子是一名流鶯。
我無法想象。我沒有辦法把那個活潑的女孩和「死亡」聯繫起來,我更無法相信「6個月到兩年」的醫學定論,每次把這個期限和小芮的名字聯繫起來都會讓我覺得心口劇痛。
我愣了一下。這不像是發給我的簡訊。那麼這個簡訊為什麼會發到我這裏?是疼痛中意識不清無意發錯了對象還是和疾病的作戰中她需要我的支持,故意發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