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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但等我真的走進解剖室,我已經沒了淚水。是的,王局說得對,不能讓老鄭白死。我打開錄像機,把所有人趕出了解剖間,我要獨自面對老鄭,和他進行最後的一番對話。
因為我他媽的是法醫,是他媽的法醫。
我以為老鄭身體撐不住住進了醫院。但車卻越開越偏,根本不是去醫院的路。我這才慌了神問司機這是去哪兒,司機告訴我要撐住了——老鄭被害了。
是的。我是法醫。我的手機頹然地掉在地上,摔成了幾瓣。
一路上,老鄭的血滴在我的衣服上,滴在車上,我和他都成了血人。我又摸了好幾次他的脈搏,搏動好像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了幻覺,但一定要盡最後一線努力。我心裏亂得一塌糊塗,不知道怎麼辦好。還是司機聯繫了醫院和局領導。
我進行得很慢很慢,唯恐老鄭要說的話我有一句沒有聽清;我做得很仔細很仔細,我不想誤讀了老鄭用生命留下的最後證據;解剖刀緩慢而堅定地前進著,就好像春田裡的犁——只有翻開死亡和血腥,才能播種生命和真相。
我沒工夫理他們,把手搭在了老鄭腹股溝的地方,隱約覺得股動脈好像還有一點搏動,心裏一陣狂喜,雙手抱起老鄭就往車上走,「快開車!」
解剖完老鄭,我又複檢了那具女屍。我相信老鄭已經進行了一部分他的工作,此刻,我只不過是沿著老鄭走過的路繼續走下去。
我站在搶救室的窗戶旁擦了擦頭上的汗,鼻尖上的汗順著鼻子一條線似的往下流,怎麼擦也擦不幹凈。我看見醫生取下聽診器,搖了搖頭,頓時一股火氣往上竄。
我正拿著一堆洗漱用品打算去洗臉間,老鄭卻開了口:「這個班我來值吧。」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很可惜他戴著手套,我們看不到他的指紋,但他用兩隻手撕開老鄭衣服的時候就必須做一件https://read•99csw•com事——放下血刀。
老鄭腹部的傷口旁還有個血指紋,我也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小心得彷彿動作稍微大一點就會觸動他的傷口,會讓他疼痛一樣。有了這些證據,我們終於可以釘死兇手了。
第二天輪到我值班。來接班的時候,老鄭坐在辦公桌後面,一言不發,腰桿挺得筆直。我愣了一下,一言不發地清理東西準備接班。
希望此刻老鄭已經在天堂安息。
30分鐘,40分鐘。我不能放棄,是我害死了老鄭,要是他沒替我上這個班,他根本就不會有事,我不能再害死他一次。無論胳膊有多酸,我就是不肯放棄。
兇手有點慌了,要奪回那件東西,他惡狠狠地朝老鄭的前臂扎了一刀,希望老鄭因為疼痛放手。從現場留下的血跡看,老鄭此時已經倒在了地上。但老鄭沒有鬆手,他做了一件讓兇手目瞪口呆的事情——他緩緩地把證據塞進了嘴巴,吞了下去。
這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做完這件事情,他的生命也就耗盡了。
用只有我和他懂的語言,咱們法醫的語言。
他知道我會檢查他的指甲。他知道的。
我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麼用。我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典型的廢物,一個做事後諸葛亮都不成功卻自作聰明的傢伙。我只能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除了眼淚,我什麼也不能給他們。我甚至違背了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古訓。
這一刀足以致命。老鄭血如泉涌。作為法醫,老鄭很清楚他的生命只剩下幾十秒鐘,他已經不可能抓住兇手了。但他做了那個時候能做的最大努力,兩手齊出,左手抓下了兇手身上的一件東西,右手則狠狠地在兇手手臂上撓了一下。
等解剖終於完成,我相信我已經明白了整個過程的絕大部分。但還有一兩個疑點,我有些猶豫了。我又看了https://read.99csw.com一眼老鄭警服胸口的那個血刀痕,以及除了頸部的致命傷外他的腹部還有個大得不合常理的傷口,終於下定了決心。
那天晚上我就是睡不著,老鄭的影子就在我心裏繞啊繞。一點多,迷迷糊糊地夢見老鄭術后複查肺部陰影沒了,我高興地拉著他的手直打轉。突然,午夜凶鈴又響了起來。我第一反應就是有案件了,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套了半隻袖子才發現手機還沒接。電話是司機打來的,他說老鄭出事了,車就在樓下。
我的手顫抖起來,小心翼翼地收藏起證據。這個證據在那一刻重逾千斤,因為我知道,它承載的是老鄭整個生命。
護士被我喊蒙了,忘記了我根本不是醫生,按我的「醫囑」奔忙著。我把左手墊在老鄭的胸口,右手重重地捶了下去,左手一陣劇痛,不知道老鄭怎麼樣。我趴在胸口聽,沒反應。我焦躁起來,飛快地做著胸外按壓,每五下就停下來往老鄭嘴裏吹口氣,直到他的胸膛被吹鼓起來。
我咬著嘴唇一言不發。我還是沒辦法相信這是真的,直到車停在現場。
我根本沒辦法相信,幾個鐘頭前我還和老鄭碰了面,這活生生的一個人哪能說沒就沒了呢?但司機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他說兩個協警巡查的時候遠遠看見有人在掐一個女人脖子行兇,等跑到跟前兇手早沒影了,女人也斷了氣。老鄭很快去了現場,就再也沒回來。
我不知道和老鄭說什麼,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某種程度上我還是出賣了他,那個7.8cm畢竟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的。見老鄭堅定得像一塊鐵,我也就依了他,二話沒說鎖上柜子就往外走。
樓下的公路涵洞又積水了。兩輛熄火小車的紅色尾燈在無力地閃動著。暴雨敲打在鐵皮車頂上又彈了起來,被風卷得朝天上飛去,地上的水,天上的雨連成了一片,九九藏書把小車浸得越來越深。終於,汽車怪叫了兩聲,尾燈也停止了閃動。
就算老鄭能安息,我也是安息不了的。我的手機又響了,王局打來的。
老鄭趕到了現場,他肯定已經看出了問題,至少看到了臉皮被剝的痕迹,所以才會有後面所發生的一切。可惜老鄭太專心了,專心到沒有看到兩名協警已經走開,也沒有發現背後有個黑影在悄悄地靠近。等他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兇手冷血地切斷了他的頸總動脈。
老鄭仰面躺在地上,渾身是血,雙眼怒目圓睜。看著兩個躲到一邊交頭接耳的協警,我怒吼:「你們幹什麼去了?」
我也不知道法醫究竟有什麼用。我誰也救不了,以前是受害人,現在是老鄭,還有小芮。小芮遲早也要走的,我不能不接受這個現實。
我不相信有天堂。就算有,讓逝者進入天堂的也一定不是上帝,而是人們的思念。
他一定還知道,一旦抓獲嫌疑人,只需這點皮屑,我們就可以釘死罪犯。
我覺得我的心也和手機一樣被摔成了幾瓣。我現在不是後悔做法醫,而是後悔我媽當初把我生下來。
「什麼?你瘋了嗎?」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王局也是口不擇言。
除了一些錢財外,他還能補償親人點什麼呢?我無言以對。
「把他拉開!」背後響起的居然是王局的聲音。兩個同事把我架了下來。我看見醫生把被單蓋在了老鄭的臉上。我兩腿一軟,跪在了床前,號啕大哭。
「clear!」我大喊,身邊的影子迅速退開。
我不知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而且這次見面我一句話也沒說。要是知道,我說什麼也不會讓老鄭來值這個班,我後悔得殺了自己的心都有。
我又拿起一把鑷子,溫柔地幫老鄭剔乾淨了左手甲縫裡的污物,好像生怕弄痛了他,要知道那可是十指連心啊。這是老鄭留下的另外一份關鍵九九藏書性證據。
王局讓我把老鄭解剖了。
老鄭被強大的電流打得彈了起來,胸口一片焦糊。我這才想到我忘了在電極上塗導電膠。心電圖跳了一下,那是電擊的假反應,馬上又變成了一條直線。我把電極朝上翻起來,一個護士馬上手忙腳亂地塗上了導電膠,電容器在「嗞嗞」作響,我真希望這種聲音能趕走死神。
「砰」,又是一聲巨響!老鄭又彈了一下,還是沒有心電圖。「心三聯呼三聯碳酸氫鈉,還愣著幹什麼?快!」我朝護士嘶喊。
「滾!」那個文弱的眼鏡醫生大腿上被我踹了一腳。我撕開了老鄭的衣服,露出來的是瘦弱的胸膛和一道蜈蚣似的手術疤痕,足足有30公分。但這30公分還抵不了那該死的錯誤的兩個毫米!我狂亂地想,三下兩下裝上了心電監護,老鄭的心率是一條直線。可我還是不死心,把電復律扭到了最大值300焦耳。
眼鏡醫生抬來呼吸機就躲到了一邊,呼吸機代替了我吹氣的工作,我一門心思按著。我覺得老鄭的胸口有點軟,也許是我用力太大壓斷了他的肋骨。我還在壓著,一開始每次按壓,老鄭頸部那個巨大傷口還會往外湧出血來,慢慢地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老鄭的屍首就擺在解剖台上,白單蓋住了他的臉。我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堅定起來。
第二天我沒上班,搬個凳子呆坐在陽台上。窗戶緊閉著,颱風已經來了,狂風卷著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冰雹一樣的響聲。一滴滴雨水頹然地滑落,就好像我無聲的淚。
車開到醫院門口,醫護人員已經在等了,沒等到推車過來,我抱著老鄭就往急診科跑。夜已經很深了,醫院安靜得很,只聽得到我特別沉重的腳步聲和後面醫生護士散亂的跑步聲。
「喊人去了。」其中一個高一點的期期艾艾地說。
我剖開了老鄭的胃,卻什麼也沒有發現。於是我逆行向https://read.99csw.com上,又打開了老鄭的食管。
我又愣了一下。老鄭的身體是不能這麼頂著上的,何況我也沒必要讓他值這個班。但老鄭說完就不再說話了,辦公室安靜得聽得到日光燈鎮流器工作時發出的嗞嗞聲,他帽上的警徽顯然被他精心擦過了,在日光燈下閃著清光。
整個過程終於昭然若揭了。兇手很可能就是系列殺人案的疑犯。兩名協警並沒有弄錯,女死者是被掐死了的,但在黑暗中他們沒有看清,兇手已經開始在剝死者的臉皮。看來這是他一直的作案習慣,在第一現場就剝去臉皮。他應該是在某種強烈情緒的作用下立刻開始這項工作的,強烈的情緒,還有擔心被人發現等等因素讓他的解剖大失水準,所以每次我們看見他剝臉皮的刀法都是散亂不堪的,而不像分屍時那樣乾淨利落。兇手剝臉皮的工作被協警打斷了,倉皇逃走,但被屢屢得手刺|激起來的自信心卻讓他並沒有走遠,兇手就躲在暗處窺視著一切。
「你才瘋了!老鄭不能白死!家屬的工作我已經做好了!」王局在電話那頭大喊,震得手機嗡嗡作響。「你別忘了,你是法醫!」
這次颱風來得很猛。電視已經報道說全市被颳倒的民房有1000多間,道路塌方200多處。在颱風中前進的汽車遠沒了平日的速度,像個玩具似的左右搖擺不定。我真的很希望去解剖室的汽車半路熄火,或者乾脆一陣颱風過來把車給掀翻算了,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去做這件可怕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怎麼去跟別人解釋這件事情,小芮要知道了非兩年不跟我說話不可。
我覺得走上法醫這條路就好像是這兩輛車錯誤地開進了涵洞,熄火是遲早的事情。你能說老鄭不是好人嗎?他好人當了一輩子,可在快到頭的時候還是熄了火。他是帶著這份屈辱走的。
歹毒的兇手並沒有放棄。等他回過神來,他撕開了老鄭衣服的下擺,剖開了老鄭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