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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凌晨四五點鐘的時候,實習生告訴我老師的眼睛沒睜開,但掙扎得很厲害,血氧濃度一直很好,是不是拔管算了。我跟她說:你不用管。你如果不好休息的話就去另外一間房睡覺。你也很累了,一定要休息好,我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明天一早郝醫生會來查房的,到那時候再決定是否拔管吧。
但我不能動搖,我決不允許小芮在我面前消失。
我不知道是實習生的心肺復甦起了作用,還是我的話起了作用。總之在我喊了15分鐘之後,也就是小芮心臟停跳45分鐘之後,她的心跳又奇迹般地恢復了。
實習生告訴我黎老師不掙扎了,但還是很痛苦,眼睛睜得大大的,默默地流淚。我告訴實習生你現在可以去找值班醫生了,給老師要10毫克的安定讓她睡過去吧。想了想我又說,不,還是20毫克吧。
小芮的體溫還是降不下來,於是第十四天第十五天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一遍。第十六天我趁上午小芮比較清醒也不用呼吸機的時候給實習生髮簡訊,告訴她如何發現早期呼吸衰竭、心臟衰竭和腎衰竭,出現了又該怎麼辦。同時今天要加用護胃的葯了,小芮化療的時候吐得太厲害已有一次吐血的經歷,如果再次發生,就極可能出現「胃腸道衰竭」了。另外,黎老師已經多次昏睡,那麼用點保護腦子的甘露醇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第二十三天,當她開始跟我抱怨每天九-九-藏-書的心肺復甦把她的身上弄得青一塊紫一塊時,我簡直開心極了。她能抱怨說明她的精神好多了,身上出現青紫說明蝮蛇鏈激酶終於開始起作用了。
第十四天一早,實習生很開心地告訴我郝醫生說可以拔管了,並再次問我黎老師是不是沒事了。我的心早已百鍊成鋼,這點得失不足以讓我起任何波瀾。我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讓她繼續注意小芮的體溫,特別是下午的。
小芮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她逃過了這一劫。
於是我問實習生肝素用了沒有,那是一種可以阻止血液凝結的藥物,實習生說郝醫生已經用過了。我想了想又說,也許我們可以試試蝮蛇鏈激酶,如果說肝素可以阻止血液凝結,這種藥物則可以溶解已經凝固的血液。
她還有什麼臟器算是在正常工作呢?她經常昏睡過去,腦子其實也在衰竭。病魔攻城略地,佔領了一個個臟器,我們手上已經沒有任何可靠的根據地了,談何反攻?
小芮已經有了呼吸衰竭,她的肺連正常的呼吸都做不到了,只有藉助呼吸機才能勉強把血氧濃度維持在正常水平。她的心臟已經多次停搏,這不是心臟衰竭是什麼?加上她昨天還出現了消化道出血,胃腸道也開始衰竭了,就只有腎臟在藥物的幫助下勉強還能運行。
我堅定地說我不會放手,等老師好過來一切都值了。我讓她看好其他老師搶九-九-藏-書救的每一步,她可能會用得上。
第十八天第十九天小芮每天心臟停搏一次。我沒有放棄過,我沒有慌亂過,也沒有動搖過我們必勝的決心。但到了第二十天當實習生告訴我,早上全院會診過了,一些化驗單也已經出來了,黎老師出現了dic(播散性血管內凝血)時,我得承認,我有些動搖了。
我覺得上天如果安排我和郝醫生見面我們一定會成為朋友,因為他也決定用,並且在中午12點以前從其他醫院把葯搞到了手。
停用蝮蛇鏈激酶是第二十四天。那天,我終於收到了開戰以來第一個好消息,她的白細胞、血小板和紅細胞開始上升了。
更可怕的是,小芮現在已經沒有多少血可以流了,她新移植的骨髓還沒有發揮作用,原來的血液又消耗殆盡,血液中所有的有效成分都稀薄得可憐,形勢十分危急。
第二十二天,她心跳又停了兩次的時候我已經不慌不忙了,此時我相信我們可以戰勝任何困難。
用專業術語說,dic首先是高凝狀態,然後是低凝狀態,高凝狀態也就是小芮目前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醫生一般會下病危通知,告訴家屬要有做後事的心理準備了。而到了多個臟器衰竭並且進入低凝狀態時,醫生就會通知家屬馬上要準備後事了。
我撥通電話只說了一句話,但是說了很多遍,那句話是:「小芮,我不許你死!」
所謂dic,用九*九*藏*書最簡單的話描述就是全身毛細血管的血液都凝結起來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全身血液凝結會是什麼後果,臟器得不到血液會一個個地衰竭,死亡率奇高。雖然我做外科醫生的時候也很盡責,也搶救過無數的患者,但我從來沒有成功搶救過一個出現dic並且發展到3個以上臟器衰竭的患者。
小芮只回了一個字:「嗯。」
從第二十天到第二十一天,小芮的心臟停跳了三次。二十一號凌晨5點那次是她第七次心臟停跳了。我得承認,那次心臟停跳是我最擔心的一次,我再次動搖了。實習生告訴我,郝醫生已經搶救半個小時了,心跳還是沒有恢復,他要放棄了(通常情況下搶救15分鐘心跳仍未復甦,醫生就會宣布死亡)。
第十七天凌晨小芮心臟停搏了。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心臟停搏了,是那個實習生告訴我的。她說現在很多老師在旁邊搶救,因為要做心肺復甦的緣故,小芮的上衣都撕開了,胸脯露在外面。她說老師很害羞的,這樣好不好啊?還問老師太痛苦了,我們是不是該放手呢?
這是一個可以從根本上改變一切的好消息,這說明移植進小芮體內的骨髓終於開始生長了,但我心裏還是有些惴惴的。我害怕那是輸血造成的假象,因為這不符合骨髓移植的一般規律,這麼久還不生長移植進去的骨髓,那些希望的種子早該枯萎了。我更害怕那是化驗搞錯了造成的一個誤九_九_藏_書會,所以第二十五天又讓小芮去化驗了一次,這次化驗的數值又高了一點,雖然只是很小很小一點點。
這絕對是一個奇迹,那麼盡責的郝醫生也從心理上宣布小芮已經死亡了,但我們卻把小芮從死神的手上又搶了回來。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我們是怎麼做到的。事後我問過小芮這個問題,她說她也不知道,不過她知道的是,她真的聽見我的喊話了。
我猜說這句話的時候實習生哭了。她接著說,她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老師心跳停止是因為她睡著了,監護儀報警了很久她也沒聽見。
可就算我們不用這個葯,出現在小芮身上的dic最終也會變成大出血。那是因為血液凝結得太多,把用於血液凝結的元素都用完了,剩下的血液就沒法凝結,只能大出血。
實習生看到藥物的時候很開心,問我這是不是特效藥,藥物到手了老師是不是就有救了。我沒法準確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簡單告訴她,還要觀察。
我猶豫了1秒鐘,決定用。我知道很冒險,但我沒有退路。我覺得跟實習生說她可能還不明白,於是我告訴小芮,我打算給她用這個葯,讓她去通知郝醫生,並且告訴她,她所在的醫院不一定有,中午12點以前郝醫生找不到的話,我坐飛機送過來。
但我只給了自己5分鐘左右的時間來發泄,我知道現在還不是舉杯歡慶的時候,離最終的勝利我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我不可九*九*藏*書掉以輕心。
但這卻不是常規的用法,因為這種葯通常只是在中風腦血栓中使用,兩種情況並不一樣,區別很大。腦血栓比出現在小芮身上的毛細血管血栓大很多倍。用這種葯風險很大,如果血液一旦無法凝結而大出血,後果十分可怕。
當我讓實習生把化驗單上的每一個數字都發過來,並且確認每一個數字都準確無誤后,我做了一件至今都沒有告訴過小芮的事情——我躲起來一個人哭了一場。從一開始肩膀無聲的聳動到最後的痛苦流涕,我終於歇斯底里地發泄了一場。小芮出現dic的時候我沒有哭,小芮心臟停搏時我沒有哭,甚至郝醫生都認為她已經死了的時候我也沒有哭,但這次我卻哭了,哭得像個孩子。我終於知道,原來並不是只有痛苦才能讓人流淚,黑暗中一點點微光,一點點希望也是可以讓人流出激動的淚花的。
我沒時間安慰她這不關她的事情。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該不該放手讓小芮走,但我只動搖了一秒鐘,不,也許是0.01秒,我正在和死神賽跑,我沒有時間動搖。我跟實習生說:不是讓你學心肺復甦嗎?現在你用得上了,郝醫生一放棄你馬上開始做心臟復甦。把老師手機插上耳機放到老師耳朵里,我要跟她說話。
我一時神思恍惚,沒有理會實習生問我下一步該怎麼辦。這段時間我說的每件事情都在應驗,小丫頭把我當做半個神了。但她不知道現在我這個神也在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