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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湖心量

第九章 江湖心量

眾人一番對答,無非都是說給薛素素聽的。她因為情郎于玉嘉之死而痛恨馮琦,即使在馮琦死後依舊痛恨馮家,昨日若不是王名世強行阻止,她便已經趕去官府告發姜敏牽涉妖書案。今日她得知母親潤娘之死也與姜敏有關,怕更是心結難解。以她的性子,做事不顧後果、不計手段,還不知道要興起多大風浪來。
眾人這才明白當初萬曆皇帝對馮琦中毒案的態度為什麼那麼怪異——一開始就立即允准姜敏請求秘密審訊的奏疏,表現出非同尋常的關切,卻並不下詔責令廠衛從速破案,只派心腹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到北鎮撫司旁聽監審。這件案子最初苗頭極好,受害者夫人姜敏及時推出了夏瀟湘和沈德符當下毒兇手,本來也可以據此定案,哪知道半途殺出個傅春,非要窮究真相。不知道究竟的鄭國賢還從中附和,力主查證到底。到後來案情反反覆復,最終姜敏稱馮琦是死於刺客餘毒,萬曆皇帝也立即贊同這種說法,批准東廠錦衣衛以此結案。皇帝之所以處處遷就姜敏,希望儘快了結案情,大概也早猜到了事情跟母親李太後有關。他雖然因立太子一事與母親不和,終究還是個孝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裝聾作啞,當做完全不知道這回事。至於太後為什麼要毒殺馮琦,他也懶得深究。糊塗案子糊塗了,再好不過。
齊景雲雖不願意,卻不想拂情郎的意,勉強應了,自回去西廂房。
魚寶寶道:「素素都說了在明日見到馮夫人之前不會惹事啦。況且她跟景雲住一個房間,又能跑到哪裡去。我也會幫忙看著她的。就這麼決定了。景雲,走,我們去接素素回房。」也不等眾人同意,便拉上齊景雲往柴房而去。
姜敏卻不回答,自顧自地道:「家父致仕前是太醫院太醫,專門為太后、皇上及有頭臉的嬪妃、宦官治病,我本人也常常出入宮廷,多少與一些宮人熟識。你們查出是鄭貴妃毒害了老爺后,我也暗中託人打聽了一下,正如我之前所說,就算鄭貴妃是兇手,我也不能如何報復她,我只是不想恨錯人。」
王名世道:「素素不是個輕易會服軟的人。沈兄,她刻意找你……」傅春忙道:「算了,大家各自退一步,我們這麼多人,還看不住一個弱女子么?去睡吧。」隨後各自散去。
解下褲帶,反綁了薛素素雙手,將她推進柴房,找到一條繩索,強迫她坐下,將她圈縛在柱子上。薛素素憤怒之極,破口大罵不止,王名世便乾脆撕下她的一片衣襟,塞住了她的嘴。
沈德符、傅春二人並沒有去瞧熱鬧,而是躲在家中,將門關得嚴嚴實實,一天都沒有出來過。
到了元、明兩代,北京西北郊營建園林的風潮更是熱火朝天。當今慈聖太後生父武清侯李偉在西郊修建了號稱「京國第一名園」的清華園,與董其昌齊名的書畫家米萬鍾亦在清華園附近修建了勺園。
眾人聞言駭異不止。姜敏道:「素素姑娘,這件事非同小可,按理我該讓它深埋地下,從此永不再提起,但今日我還是破例告訴了你,一是為了解答你的質疑,二來也要謝謝你,沒有你自曝身份,我始終不會想明白太後為什麼要害死我家老爺。」
姜嵐拍了拍沈德符肩頭,語重心長地道:「這番話,老朽從未對人說過,包括我的女兒。你知道了真相,卻也要為你的家人著想,好自為之啊。」
西山是西郊連綿山脈的總稱,是太行山的一支余脈。這一帶既有高聳山勢,又有流泉飛瀑,林木蒼翠,風光秀麗,有山水之樂,是公認的寶地。自遼代以來,眾多帝王和權貴爭相在此興建規模宏大的皇家園林和私人別墅。金朝皇帝金章宗曾在全國徵召造園大師和工匠,在西山興建八大水院,作為他游西山時駐蹕的行宮。
沈德符喃喃道:「這可實在想不到……實在想不到……」
但即使有活水引入紫禁城,皇宮的飲用水還是靠專用水車運送,必經之門西直門也有了「水門」的別稱。因而玉泉山的玉泉不僅是天下第一泉,還是天下第一御泉,旁人只能遠觀而不能靠近。
她的質問非常高明,薛素素當即語塞,無言以對。
沈德符父親沈自邠病重時,曾請姜嵐診治,沈德符一眼就認了出來,忙上前跪倒行參拜大禮。姜嵐命馮士傑扶起他,嘆息道:「世事真是無常啊,老夫朽腐入土之際,居然還能親眼看到沈北門的兒子。」
王名世附和道:「這點我贊同寶寶的看法,畢竟皦生彩是真的認為妖書措辭和風格跟他兄長的詩稿很像,認為皦生光有嫌疑,不算是平白誣陷的。但賣兄求榮畢竟是件令人羞慚的事,可他得到高官厚祿后,不僅毫無羞恥之心,還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對以前欺負過他的人大肆報復,這就是典型的小人了。就算皦生光死得冤枉,始作俑者也是皦生彩。傅兄可千萬不要因為這件事自責。」
自從薛素素和齊景雲搬來藤花別館后,這座本來寬裕的四合院突然有些擁擠了起來。魚寶寶、薛素素、齊景雲三女住了西廂房,傅春搬去東廂房和老僕住,沈德符是主人,還是住他的正屋,但今晚王名世要留宿的話,就得將書房騰出來了。好在那裡面有一張碩大的羅漢床,可坐可卧,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魚寶寶招呼道:「就快要過年了,我提議吃過早飯後去逛市集,東四也好,西四也好,採辦些年貨,把家裡打扮得熱鬧些,怎麼樣?」傅春先應道:「這主意極好。」
沈德符道:「陳廠公執掌司禮監和東廠後為人還算正義,做了一些好事,但他的確是出自翊坤宮,原先是鄭貴妃身邊的心腹太監。至於王兄的名字也在妖書上,確實有些奇怪,但他是陳廠公的心腹,是東廠派駐錦衣衛的千戶,既然陳廠公都被列上了,提到他也不足為奇。」
傅春道:「我猜這妖書的真實目的就在於報復周嘉慶。你也看到他的下場,全家不分老幼被逮到東廠,受盡酷刑折磨,完全沒有了人樣兒。他那位高權重的岳父吏部尚書李戴也受到牽累,被罷官去職。現在雖然認定皦生光才是主謀,但周嘉慶也被削籍為民,再沒有為非作歹的可能。」
齊景雲這才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低聲道:「今晚……我想跟你睡。」傅春道:「今晚不行。感覺知曉了真相后,大伙兒都怪怪的,尤其是素素,你還是去陪著她,多開導她,勸她看開些。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是鬥不過天的。」
等二人提了食盒出去,魚寶寶小心翼翼地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是馮夫人……我們要怎麼辦?」
姜敏道:「不要緊。我看得出素素姑娘是個講道理的人,那麼我就來一一解答你的疑問。你說的第一點好處,妖書一出,確實立即成了眾所矚目的中心,這點沒錯,但於我卻沒有利益。人們再提起我姜敏的名字時,還是會認為那是一個如何如何的人。也就是說,妖書案並沒有從本質上改變人們對我的看法,它只是暫時轉移了人們的視線。素素姑娘,請你告訴我,如果換作你是我,是不是完全能想到更高明的法子來挽回自己的聲譽?」
王名世捆好薛素素,這才掩好柴門出來,正色道:「你們懷疑我,無非是因為我名列妖書,又與同僚一齊告發了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是奉命行事,對妖書一無所知。」
沈德符道:「馮伯母當時就懷疑家父之死跟潤娘失蹤有關么?」姜敏道:「是,我當時是有這個懷疑,但卻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曾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令尊沈北門將潤娘留在沈府是因為喜歡她的姿色,尊母為此很不高興,還因此跟令尊大吵過。我當時懷疑潤娘失蹤,跟尊母不無干係,而沈北門也是為此而氣得病倒,最終撒手而去。尤其後來尊母趕走了潤娘的女兒雪素,愈發證實了我的猜疑。但這些都https://read•99csw.com只是沈家的私事,老爺不提,我也從未多問。」
傅春道:「如果說王名世列名妖書還不足為奇的話,那麼他與其他三名錦衣衛官員聯名告發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是妖書作者就相當可疑了。任誰都知道,這封彈劾跟錢夢皋彈劾郭正域郭侍郎一樣,都沒有任何證據,也就是說,這是傾陷同僚的手段。別的人也就罷了,王名世可實在不像是會做這件事的人。」
姜敏道:「我猜想是這樣的。尊母在答應這件事後,大概也料到有這個結局,所以才偷了引她進宮的校尉楊山的牙牌,交給最信任的沈北門作為憑據。因為眾所周知潤娘一直住在沈家,沈北門多少有些危機感,所以又將牙牌轉給我家老爺保存。之後的事,你們應該可以想到了——潤娘下落不明,多半已經被暗中處理掉,屍骨無存;沈北門病死;當時的東廠提督張鯨于最當紅時忽然被大臣彈劾,退廢林下,不久神秘死去。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都死得乾乾淨淨,太后也終於放了心。」
魚寶寶道:「那好,素素和景雲也要去,一個不準落下。你們最好跟我一樣,打扮成男子,行事方便些。」
哪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王名世到詔獄追索夏瀟湘隨身佩帶的萬玉山房暗格的鑰匙時,聽禁婆「無意中」提到此事。雖然女囚被牢子侮辱之類的事司空見慣,像建文朝名臣黃子澄獲罪后,妻子女兒每晚被幾十條大漢輪流姦汙,死後屍體還被拖出去喂狗。但這種事一旦發生在跟自己有關係的人身上,還是覺得不能容忍。王名世遂暗中調查,最終發現罪魁禍首原來是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聯想到他在公堂上的道貌岸然,幾欲作嘔。正好這次妖書事件,書中五大錦衣衛官員四人榜上有名,偏偏內中沒有周嘉慶,王名世覺得這是個報復的好機會,稍微用言語挑撥,錦衣衛長官王之楨便立即認定周嘉慶有嫌疑,於是下令四人上告,輕而易舉地整垮了不可一世的周鎮撫。
次日一早,眾人簡略吃過早飯,便準備啟程去西山。王名世不願意穿那身惹人注意的飛魚服,特意向沈德符借了身衣服換上。
姜敏只點點頭,問道:「你們這麼多人一起來,應該不只是為了這件事吧?」王名世道:「這個……」
皦生光被凌遲處死,小妾和兒子均死於東廠酷刑折磨,唯一存活的妻子被流放邊關,可謂家破人亡。唯獨其弟皦生彩因告密有功,得了朝廷五千兩銀子賞錢,官拜三品錦衣衛指揮僉事,一躍成為錦衣衛的重要人物,官階甚至在王名世之上。
眾人聽王名世講述了經過,均是感慨萬分,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既不能附和他做得對,也不能說他做得不對。
魚寶寶道:「是李太后反對潤娘進宮?」姜敏點點頭,續道:「我當時聽了,真的很佩服慈聖太后思慮周全,深謀遠慮。的確,潤娘有一身飛檐走壁的驚人本事,讓她進宮,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這件事後,我還一度打算坐轎去沈府看看潤娘,哪知道不久后就聽說她失了蹤。而且不是從街談巷議中聽來的,是聽到老爺在和沈北門議論。但我微一詢問,他二人立即閉口不提。我知道這件事有蹊蹺,但既然老爺不願意說,必是有難言之隱,我也不再打探。又過了一陣子,沈北門病逝,老爺雖然痛惜,卻從不多提起。我當時一度懷疑……一度懷疑……」
傅春道:「不是這個意思,是這件事牽涉到馮夫人……」忽見到薛素素正轉身朝大門走去,忙叫道:「素素,你要去哪裡?」薛素素頭也不回地答道:「我回趟勾欄衚衕。」
姜敏驚訝地上挑了一下眼皮,這個極細微的表情對於一貫冷靜的她頗為明顯,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隨即皺起了眉頭,道:「你是戲班的那個武旦,我記得你。聽說你其實是人間白鶴的女兒,就是你潛入萬玉山房盜走了暗格裏面的東西。」薛素素道:「不錯,是我做的。暗格中的牙牌本來就是我娘親交給沈伯父保管的,我只是取回來。」
眾人這才真真正正大吃了一驚,簡直比聽到姜敏自承炮製妖書還要意外。魚寶寶最性急,連聲問道:「是誰?是誰?」
次日過了辰時,眾人才陸續起床,顯是前晚都是極晚才入睡。只有王名世人不在,大約趕去錦衣衛官署了。
難道妖書的真正作者就是姜敏?她的確有那個魄力,也有寫出那篇《續憂危竑議》的才氣。
王名世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戲班班主薛幻一直沒有能找到,看來是得知風聲逃走了。」魚寶寶道:「那件事你辦得太急躁了,薛幻出皇宮是為了看病,你立即派人到處搜捕,張貼他的告示,他看到后當然就逃走了。其實你當時只要派人靜悄悄地守在浙江會館,就可以來個請君入甕。」
本人被革去秀才功名,懷疑是皇親鄭家指使,意圖報復。在刻了「妖詩」及《岸游稿》以後,再刻《國本攸關》,命子連夜散發,以為皇親鄭家定有不測之禍,可報大冤。
姜敏極是驚奇,不由地轉頭去看沈德符。薛素素道:「你不要怪沈公子,不是他告訴我的。傅春從來不瞞景雲任何事,景雲也不瞞我任何事。你們都可以放心,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此時香山上的積雪未化,白雪皚皚,綿延無際,千岩萬壑,凝華積素,宛然圖畫,果然是名不虛傳的美景美色。
也就是說,妖書一出,立即成功將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扳倒,也將鄭貴妃置於波濤洶湧的浪尖,令她的兒子立儲君之位又遠了一步——萬曆皇帝為了平息事態,不得不出面表示沒有廢長立幼之意,並召皇太子朱常洛到啟祥殿前殿當面安撫,表示絕無易儲之意。
沒有主犯認罪的供詞,案子無論如何也不能了結。萬曆皇帝心中也盼著早日結束這場風波,聽說捉住了真兇,如獲至寶,忙下了一道聖旨,稱只要皦生光招認罪名及招出同謀,便饒了家屬,若仍不招,家屬一個也不饒。皦氏家人跪聽聖旨后,都哭著哀求皦生光從實招認,但皦生光仍然頂住誘惑,拒不承認。
順天府除名生員皦生光作為妖書案嫌犯被捕后,隨著一系列證據和證人浮出水面,聲名不佳的他被認定是妖書案的作者兼主謀,受到了嚴刑拷打。但皦生光只承認以前刻書詐騙事實,對「妖書」一事拒不供認。於是錦衣衛將其妻妾、兒子皦其篇及刻字匠人徐承惠等人一起緝捕入獄,當著皦生光的面施以酷刑,皦生光仍然不肯招認。
磨磨蹭蹭吃完早飯、換好衣服,已近午時,正要出門時,忽然人聲嘈雜,外面似乎來了不少人。拉開門一看,卻是錦衣衛百戶王曰乾帶了一大群校尉將藤花別館圍住,如臨大敵一般。
他是老太醫,精通望聞問切之術,見訪客甚多,有男有女,各自表情詭異,料來必有大事,便道:「士傑,扶我下去,讓你母親會客。」馮士傑應了一聲,上前扶了外祖父,蹣跚著下樓去了。
薛素素雖然意態懨懨,卻還是點頭應了。她一應承,齊景雲、沈德符自然也沒有異議。
呼叫中,血雨中,人們都變得瘋狂,眼前的一切似乎已不再真實。唯一真實的,只有死亡。皦生光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被劊子手割下來,最終寸寸臠割致死,只剩下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望而心寒。
沈德符道:「以王兄為人自然不會,可當時的局面是錦衣衛官員聯名彈劾,他如果不署名,于情面上過不去。小傅,我明白你的暗示,不管怎麼說,王名世不可能與妖書有關係。」傅春道:「王名世也許是跟妖書沒關係,但卻是跟他有關係的人製造了這封妖書。」
齊景雲遲疑道:「這個不好吧?」薛素素道:「或許不是我們想的那樣,跟我們查的事情無關,而是關於寶寶你的,所以他們才不想讓https://read.99csw.com我們聽見。」魚寶寶愈發好奇,道:「哼,不讓我聽,我偏要去聽。」悄悄溜出房去,摸到堂前窗下,附耳聆聽。
適才傅春慷慨激動,聲音甚大,魚寶寶早已聽得一清二楚,轉身見到王名世金黃色的飛魚服上似有點點血跡,驀然一陣心驚,駭然問道:「那是皦生光的血么?」
沈德符全然不能相信,道:「你是說王名世么?這怎麼可能?」傅春道:「要證據是吧,好,我給你證據。《續憂危竑議》上總共提了十餘人的名字,除了化名鄭福成外,其餘人都被指為鄭貴妃黨羽,包括皇帝、鄭貴妃本人。這些人都不冤枉,只有一個人例外。準確地說,應該是兩個人例外——錦衣衛千戶王名世和東廠提督陳矩。」
齊景雲道:「傅郎,我們……我們可以快些離開京城么?我好害怕……」傅春道:「我答應你,很快就會帶你離開這裏。」
傅春道:「如果這樣,他們會不會跟當日與我交手的女真人,還有毛尚文是一夥呢?」王名世道:「應該不是。毛尚文為女真人效力是確認無疑的事,他既已成功混入趙府當管家,女真人又何須多此一舉在隔壁派個探子呢。薛幻和阿元應該是韃靼或是瓦剌那一方的人。」又問道:「傅兄與薛幻素有交情,他還送過珍貴的蒙古刻刀給你,你竟是絲毫沒有瞧出端倪么?」
堂中的沈、傅二人卻並沒有在交談,而是相對而坐,良久無言。
馮氏別墅便位於香山腳下。雖然並沒有催促馮家搬離禮部尚書府,但在夏瀟湘死後,馮夫人姜敏還是力主搬出公宅,舉家遷到了這處別宅中,倒也由此避開了京師種種流言和是非。
人生對夏瀟湘而言可謂極富戲劇性,她因為得到馮老夫人意外垂憐而進入馮府為婢女,又因為馮老夫人賞識而成為禮部尚書馮琦的侍妾,更因為先後生下兩個兒子得到了馮琦的寵愛。到達她一生頂峰之時,卻驀然峰迴路轉,急轉直下——入詔獄,被姦淫,受酷刑,當堂小產,即使被釋放回家,還是發了瘋,最終上弔而死。這是她的命,還是她的運?
皦生光光頭裸足,被人架坐在一個大籮筐里,抬到刑場。隨即有官員到場宣讀聖旨,因為人聲鼎沸,聽不太清楚。聖旨讀完后,劊子手同聲應和,聲響如雷,令旁觀者不寒而慄。
等了許久,薛素素終於開了口,道:「這件事,的確不能怪夫人。多謝夫人坦誠相告,如果不是夫人冒險講出這番經過,素素尚無法知道母親失蹤的真相。多謝。」當即朝姜敏深深拜了下去。
夏瀟湘下葬之後,其子馮士楷忽然莫名失蹤,到處也找不到。後來僕人在他房中發現一封信,聲稱要離家出走。他才是一個不滿五歲的孩子,如何能讓人放心得下?姜敏報了官,王名世也派了東廠番子打探,卻始終沒有消息。
當初禮部尚書馮琦意外中毒身亡,沈德符和夏瀟湘被認為是嫌犯,逮下詔獄。沈德符因為有朋友及時照應,倒沒有吃多少苦頭,夏瀟湘卻是鐐銬加身,後來又在公堂上遭受「琵琶」酷刑,以致當堂小產。雖然後來查明她早先喝了兒子馮士楷下在玉杯中的打胎葯,但又有誰會將過失怪在一個小孩子頭上呢,這筆賬自然還是要算在下令動用酷刑的鎮撫周嘉慶身上。後來夏瀟湘雖然被釋放回家,但從此變得痴痴傻傻,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出來,最終發瘋上吊自殺。這又是誰的過錯呢?知道真相內幕的人當然不會像坊間無知小民那樣去怪罪馮夫人姜敏,要怪就只能怪周嘉慶了。夏瀟湘已死,當然不可能再來向仇人報復,但馮府卻還有孤兒寡母,馮夫人姜敏可絕對是個無人敢輕易招惹的人物。
魚寶寶和齊景雲到柴房放了薛素素,一起回房。薛素素已平靜了許多,但也沒有什麼話說,遂各自洗漱上床。
皦生光被處極刑當日,全城轟動,畢竟凌遲之刑不是輕易能見到。黎明時分,皦生光在刑部公差的押解下,來到京城西市甘石橋下四牌樓刑場。當時尚空無一人,只有一些工匠在西牌坊下搭建臨時的監斬台。明代慣例,殺在東而剮在西。過了一會兒,行刑的劊子手們來到刑場,每人手提一個小筐,筐里裝滿了鐵鉤和利刃。又過了一會兒,刑場已是人山人海,就連屋頂上都擠滿了黑壓壓的看熱鬧的人群。
沈德符便說了欲分頭去勸薛素素改變主意。傅春道:「也只好這樣了。不過我和景雲不能再去了,適才我剛取出素素口中的衣襟,她就怒罵了我們一通,聲明自此與景雲絕交。」沈德符聽了不免躊躇。
沈德符道:「如果真像你分析的那樣,嫌疑人可就是人山人海了。周嘉慶掌管北鎮撫司多年,手段毒辣,得罪的人多如牛毛。」驀然間明白了傅春的暗示,周嘉慶仇家雖多,但跟王名世有關的卻只有一個——馮琦侍妾夏瀟湘。
魚寶寶自告奮勇地道:「那我先去打頭陣。」不大一會兒,便沮喪地回來,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道:「她只要見小沈一人。」
晚飯時,眾人都是心事重重,各自覺得對薛素素懷有愧意,誰也不敢主動提起去給她送飯。最後還是齊景雲道:「我去吧。」傅春知道齊景雲心腸極軟,又與薛素素有姊妹之情,擔心情人就此放走了她,忙放下筷子,道:「我和你一起去。」
傅春不好意思地道:「抱歉的緊,我和薛班主有交情,完全是因為景雲愛聽戲。薛幻雖然是蒙古人,卻是在中原長大,祖輩盡為本朝高官,誰能想得到他竟然是韃靼姦細呢。」
玉泉山過後就是香山,「燕京八景」之一「西山霽雪」即指這一帶。據說某一日金章宗自香山觀雪歸來,剛回到皇宮,忽然見到雪後天晴,便登高遠眺——但見地展雄藩,天開圖畫,山巒玉列,峰嶺瓊聯,旭日照輝,紅霞映雪,青石玉瓊,一派銀裝素裹,倍極壯麗。龍心大悅,隨口吟誦道:「西山御屏江山固,積雪潤澤社稷興。」皇帝開了金口,立即群臣附會吹捧。更有善鼓噪者,就將此概括為「西山積雪」散播開去。「西山積雪」遂成為香山冬景的代稱,元時改為「西山晴雪」,明時又改稱「西山霽雪」。
傅春道:「直到錢若應帶著假牙牌出現在馮府壽宴上,東廠提督陳廠公一眼認出牙牌編號。他自小入宮,在紫禁城中生活了數十年,知道的隱秘極多,大約聯想到什麼。陳廠公雖然出自翊坤宮,卻一直是支持東宮太子的,自然也是站在慈聖太后一方。或許正是他將這件蹊蹺之極的事稟報給了太后,太后想到馮尚書與沈北門既是同年,又是翰林院同僚,情若兄弟,說不定他也是知情的。正起疑時,又聽說皇帝召馮尚書入宮商議福王婚事,她自然知道這隻是借口,擔心皇帝聽到風聲,問起當年潤娘之事,便當機立斷起了殺機。」
傅春也道:「是啊,我還正為皦生光之死內疚呢。論起來,我才是害死他的元兇,如果不是我出了個偷換牙牌的主意,要找皦生彩開銅匭,皦生彩就不會被東廠拿住,也就不會情急之下供出他兄長皦生光來。」
薛素素卻還是敵意極盛,道:「我們憑什麼相信你?」沈德符生怕姜敏發窘,忙道:「素素,不可對馮伯母無禮。」
沈德符心中尚不能釋懷,獨自來求見姜嵐。老太醫嘆道:「老朽就知道你還會再來的。你想知道令尊沈北門到底是不是病死的,對么?」沈德符道:「老先生是家父臨終前所見的最後一人,德符身為人子,自然想知道家父臨終的最後遺言是什麼。」
嘴上雖然還是半信半疑的語氣,心中分明已經認可了傅春的分析。那麼,他是該去找王名世、姜敏當面對質呢,還是就此隱瞞真相、如石沉大海呢?要做出選擇,實在不容易。
在馮家吃完午飯已是未時,眾人便啟程回城。正好遇到水車自玉泉山往皇宮運水九九藏書,道路為之阻塞,堵了一個多時辰才進來內城。回到藤花別館時,天色已然黑了。
然而,風波並沒有因為皦生光的被殺而平息。許多人都認為皦生光是朝廷黨爭的替罪羊,只是被屈打成招,真正作此妖書的另有其人。就連急於結案的內閣大臣沈一貫、朱賡都不相信皦生光是妖書作者,事後稱有關證據「空洞繁言,含糊難明,無足推求事實」。他們認為《續憂危竑議》一文論述深刻,非得熟悉宮廷內幕及官場上層動態,非朝廷大臣不能為,皦生光這樣的落魄秀才絕對沒有這樣的能耐。
皦生光的兒子皦其篇才只有十歲,在供狀中成了散布妖書的主犯。
魚寶寶道:「素素全吃了?」齊景雲道:「嗯,她倒是肯吃飯,只是不願意跟我們多說話。」
姜敏又道:「素素姑娘,說起來,我也是害死你娘親的兇手之一。如果不是我當年在兩宮皇太後面前多嘴,稱讚潤娘身手如何了得,慈聖太后也不會動這個心思。」
主審的刑部尚書蕭大亨知道萬曆因此案對前禮部侍郎郭正域不滿,想藉此討好皇帝,還想把妖書案往郭正域身上引,強迫皦生光供說妖書是受郭正域指使。這個幾乎人人切齒痛恨的大騙子卻在關鍵時候表現出傲人的骨氣,忍刑輾轉,圓睜雙眼,破口大罵說:「死則死耳,千刀萬剮,我一人承擔。奈何教我奉迎沈一貫沈相公意旨,妄引郭侍郎呢?」
姜敏道:「這可是很重的罪名,你憑什麼這麼說?」薛素素道:「妖書案起時,是在貴府二夫人夏瀟湘上吊自殺后不久,當時京師關於夫人你的謠言滿天飛,但妖書一出來,立即扭轉了局面,再沒有人關心你那點逼死侍妾、逼走庶子的爛事。其實你才是妖書案最大的得利者。許多人說這案子源自東林黨和浙黨黨爭,但而今結果如何,東林黨的郭正域郭侍郎還是被免職回鄉,浙黨的沈一貫沈閣老受到朝臣爭相彈劾,去位罷職是遲早之事,沒有一個人從中得到好處,只有你從中漁利,非但轉移了大眾視線,還將你的殺夫仇人鄭貴妃置於風口浪尖,再也沒有做皇太后的可能。」
魚寶寶道:「是因為周嘉慶動用酷刑拷打了夏瀟湘,導致她小產么?也是活該,讓周嘉慶自己嘗嘗那些酷刑的滋味。」王名世道:「公堂上用刑是家常便飯,雖然周嘉慶用刑是二夫人小產的原因之一,但其實也怪不得他。我陷害他,是因為他對二夫人無禮。」
妖書案的最後結果是主謀皦生光被判斬首。卷宗報上去后,萬曆皇帝認為論斬太輕,親筆批示處皦生光磔刑,即凌遲之後再梟首示眾,不等秋決,即刻處死。理由是:「生光捏造妖書,離間天性,謀危社稷。」這顯然是皇帝痛恨妖書的廣泛影響,想借皦生光殺一儆百,讓後人再不敢在「國本之爭」和鄭貴妃的問題上說三道四。皦生光妻子趙氏則被發配邊疆充軍,所面臨的荼毒命運不比死強多少。其妾、其子皦其篇、刻字匠徐承惠均因服刑過度瘐死於東廠獄中。
又議論了一會兒,沈德符匆匆進來,道:「我已經勸過素素,她答應在明日見到馮伯母之前不再惹事。不如……不如我們先放了她,讓她回房睡覺,好不好?」魚寶寶先道:「好啊,這不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嗎?」
還是沈德符道:「到底是什麼事,一定要等王名世來才說么?今日是皦生光行刑之日,他是錦衣衛千戶,多半在刑場執行公務,一時難以走開。」傅春「噌」地站起身來,道:「這正是我要當面問他的,他如何能親眼看見一個無辜的人在面前被一刀一刀地割死?」
妖書案虎頭蛇尾,最終不得不草草了結,實是無奈中的上策。
沈德符呆了一呆,問道:「家父也跟馮世伯一樣,是中毒死的么?」姜嵐點點頭,道:「其實當時老朽有解毒藥能救沈北門,但他說他知道是誰要害他,如若他不死,後患無窮,求老朽就此放手。唉,老朽自小學醫,立志懸壺濟世,救死扶傷,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死不救。沈北門死後,我也自覺得沒有面目再當得起一個『醫』字了。本想就此稱病致仕,可想到以沈北門的地位身份,如此畏懼害他的人,料想那人必是非同小可。他若知道我被請到沈家為沈北門診治,又見我退休,豈不是要起疑我知道了真相?所以老朽又不得不多做了兩年,這才上書請求致仕。」
沈德符道:「我也覺得這件事的關鍵在於素素的態度。不如這樣,我們今晚輪番去勸她,看能不能勸得她回心轉意。」
她肯屈膝,自然表示盡釋前嫌了,眾人均是大喜過望。姜敏忙扶起薛素素,命人去準備酒宴。
姜敏沉默許久,道:「你們這麼多人陪著素素姑娘一起來,是不是心中也都認為我是妖書主謀?」王名世忙道:「這是他們幾個的看法,名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首輔沈一貫不欲此事再繼續鬧大,命人當著皦生光的面拷打其家人。其妻子、小妾、兒子都戴著重枷,被刑吏用粗針刺進十指,哀號連天。參与會審的御史沈裕厲聲道:「恐株連多人,無所歸獄。」皦生光受到誘供,又不堪忍受家人受苦,承認是自己對朝廷不滿,一手炮製了妖書。供詞如下:
王名世道:「眼下天色已晚,來不及出城。明日一早我帶你們和素素到西山見我姨母,當面問清楚妖書是不是她寫的。」魚寶寶拍掌道:「好,君子坦蕩蕩,就該這麼做。」王名世道:「我不是君子,我實話告訴你們,是我有意挑撥錦衣衛同僚懷疑周嘉慶。」
姜嵐道:「沈北門,確實是非正常死亡,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懇請老朽隱瞞真實死因,好保全家人。」
姜敏道:「你說的第二點好處,就是我借妖書坑害了鄭貴妃,讓她再也不可能令皇上轉變心意易立太子。我要告訴你,包括你們幾個,其實很早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毒死老爺的真兇是誰,並不是鄭貴妃。」
炮聲響后,行刑開始。凡是凌遲處死的,按例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即所謂千刀萬剮,每十刀一歇一吆喝,最後一刀才是斬首。行刑時在旁邊架一丫形木杆,挖出肝腑後放在上面示眾。其間,手持小紅旗的錦衣衛校尉不斷疾馳而去,趕赴大內報告所剮刀數。
還有一層傅春沒有直言的因素——明眼人都知道,此次妖書案只是昔日「國本之爭」的延續,《續憂危竑議》中提及一堆官員,最終針對的其實只是鄭貴妃一人。之前沈德符等人已經從種種事情經過中推測出前禮部尚書馮琦很可能是為鄭貴妃毒害,姜敏得知后不發一言,但心中未必沒有大起波瀾。
過了清華園和勺園,就是名聞遐邇的玉泉山。玉泉山在萬壽山之西,山上有三個石洞:一在山西南,下面有泉,噴躍而出,雪涌濤翻,深淺莫測;一在山南,泉水流出,鳴若雜佩,色如素練,泓溦百頃,鑒形萬象,莫可擬極;一在山根,有泉湧出,澄潔似玉,其味甘洌。因其山泉逶迤曲折,蜿蜿然其流若虹,故稱「玉泉垂虹」,號稱天下第一泉。山以泉名,故名玉泉,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這裏也是金代皇帝在京郊經營的主要皇家園林,其中的「芙蓉殿」曾是金章宗的最大行宮。元代時,引玉泉渚水注入昆明湖,沿金水河流入大都,作為宮城專用水源,一直沿襲到明代。
明代律例明文規定:「宮嬪以下有病,醫者不得入,以證取葯。」宮嬪都是這種待遇,宮女更不必說。一般宮人得病,便要被發配到欞星門北面的內安樂堂,自生自滅,病好的才能出來,病重的則送浣衣局等死。所以像姜敏這樣有醫術卻又時常有機會入宮的誥命夫人,是最受宮人喜愛的,爭相討好都來不及。她若出面託付宮人打聽宮廷秘事,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薛素素冷笑道:「沒有心機,怎麼可能從一個宮人當上太后?那麼,read•99csw.com我娘親一定是在得手后被慈聖太后暗中滅了口。」
還是王名世打破了沉默,道:「沈兄,我今晚要留在這裏。」沈德符知道他不放心薛素素,便道:「好,那就委屈王兄一下,今晚睡我的書房吧。」
沈一貫聽說皦生光在公堂上當眾稱是自己要牽連郭正域后,不由得膽戰心驚,急忙命蕭大亨儘快結案,不要再隨意牽連他人。
沈德符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傅春道:「你還想不到么?王名世才是真正跟妖書有關的人。」
王名世和傅春卻是沉默不語。沈德符忙道:「我……我可以用我的名義擔保,她絕不會亂來的。」
魚寶寶很是好奇,很想知道二人在房中議論什麼,但她是沈德符未婚妻子徐安生的身份被揭穿后,雖然沒有就此離開,但行事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也不好意思直闖進去,推齊景雲道:「你去看看他們兩個大男人到底在說什麼?這麼神秘,居然不讓我們三個參与。」
薛素素怒斥道:「你做什麼?」王名世道:「素素,情非得已,得罪莫怪。」
謠言還在繼續。有人說,妖書的主謀是浙黨首領沈一貫,想藉此事件打擊郭正域等東林黨人。也有人說,主謀是東林黨人,所以才有意將沈一貫、朱賡等宿敵的名字列在妖書上。一時間,揣度推測妖書主謀竟成了京城最熱門的話題,雪泥鴻爪,或是吉光片羽,都會被說得煞有其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愈發製造出種種謎團來。
過了一刻工夫,傅春和齊景雲提著食盒進來,臉色陰沉,顯然沒有從薛素素那裡得到好臉色。但食盒中取出的飯菜卻是吃得乾乾淨淨,令人驚訝。
原來萬曆皇帝聽說馮琦在家中壽宴上遇刺后,很是關心,特意召司禮監掌印陳矩詢問了經過。不知道怎的,皇帝忽然很同情這位為家事苦惱的禮部尚書,其實兩個人的情形頗為相像——都是正室夫人沒有子嗣,都是偏愛的侍妾和侍妾之子因為非長非嫡,不能取得該有的地位,同病相憐。鄭貴妃聽說后,慫恿皇帝召見馮琦,想以感同身受來打動馮琦。馮琦是禮部尚書,只要他帶頭上書請立鄭貴妃為皇后,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哪知道馮琦到啟祥宮見駕后,無論皇帝如何暗示,只是不接話茬兒。躲在珠簾後面偷聽的鄭貴妃忍不住沖了出來,正要明說之時,太后李彩鳳忽然沖了進來。李太后不知道如何知道了禮部尚書進宮商議福王婚事的消息,匆忙趕了過來。萬曆皇帝的真實意圖遂被打斷,只好裝模作樣地議論起福王的婚事來。
自從她真實身份暴露后,不再好意思再像從前那樣肆意跟沈德符抬杠,改而數落王名世。王名世倒也不以為意,繼續道:「不僅如此,傳教士利瑪竇的僕人阿元也在當日失蹤了。我得知消息后,這才想到阿元原先是薛家戲班的人,是薛幻特意將他薦給利瑪竇作僕從的。我今日特意去利瑪竇家中看了一眼,阿元住的耳房的牆壁上開了一個小孔,正好可以看到隔壁趙中舍院子中的動靜。」
快到正午時,馮琦稱已經了解太后、皇帝和貴妃對福王婚禮的期望,會儘快擬一份詳細的奏疏,遂辭別出來。因為正好順路,李太后與馮琦一道出啟祥門,到慈寧宮東牆外時,太后忽然道:「已經是中午了,怎麼能讓大宗伯空著肚子回去?」祖制不準后妃干預朝政、結交外臣,遂呼叫太監趕回啟祥宮提請皇帝賜食。萬曆皇帝允准,太監遂去膳食房取了食物,按制度送去武英殿外廊,馮琦便是在那裡吃完賜食。
姜敏道:「當然不是。你們查到了這麼多關鍵線索和證據,傻子都能猜到潤娘失蹤是因為她捲入了宮廷紛爭。如果我猜得不錯,應該是慈聖太后聽到我提到潤娘的本事後,動了心思。她表面遵從祖制不干預朝政,與皇帝的關係也還算不錯,母慈子孝,面子上都還過得去,但她與鄭貴妃向來不和,自然是希望能立慈寧宮宮人出身的王恭妃的兒子為太子。可當時鄭貴妃正得皇上寵愛,皇上雖然不敢明裡廢長立幼,卻寫下親筆誓書交給鄭貴妃。天子是萬民之主,君無戲言,一旦開了金口,萬難更改,即使是太后也不能例外。」
王名世不明所以,問道:「什麼?」魚寶寶道:「明明是你姨母馮夫人寫了妖書,皦生光是代你們受過,你怎麼還能做到親眼去刑場觀刑?真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傅春這才知道對話被外面的人聽到,很是生氣,道:「寶寶,你怎麼可以偷聽我和小沈說話?」魚寶寶冷笑道:「怎麼,你們信得過這個冷血的錦衣衛千戶,卻信不過我么?」
魚寶寶聽了不由得癟嘴道:「你們沒有看到皦生彩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么?我敢說,就算那天晚上他不被東廠的校尉抓住,他也會主動去東廠告密的。」
既然賜食的主意起於李太后,那麼之前認為是鄭貴妃要當皇后必須害死馮琦的推測就不能成立。因為即使是鄭貴妃聽說皇帝要賜食後起了歹意,也無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將下毒事宜準備周全,而且來回奔走傳遞消息的太監都是慈寧宮李太后的人,鄭貴妃又怎麼可能暗中做手腳?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李太后才是下毒害死馮琦的主謀。其實事情並不複雜,只要知道整個經過,便可以推測出來。只是由於宮廷事密,紫禁城中的一切都不為外人所知,才使得馮琦之死成為一樁神秘懸案。
沈德符倒也不覺得意外,略一遲疑,即站起身來,往柴房而去。
王名世卻在一剎那結束了莫名驚詫的表情,會意過來,轉身追上薛素素,將她拉住。薛素素會些武藝,不甘心就範,舉膝便朝王名世腹部踢去,卻被對方避開,趁勢捉住雙臂,反擰了過來。
魚寶寶道:「不錯不錯,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的。這慈聖太后心機好深,雖然她也是在做一件好事,但想想就覺得可怕。」
這一夜,藤花別館中不論男女,人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但居然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沈德符登時一驚,道:「你說什麼?」傅春道:「你不相信么?那我再提醒你一點,為什麼周嘉慶被告發是妖書作者呢?因為五大錦衣衛官員中,只有他的名字不在妖書上。其實他比王名世更像鄭貴妃一黨,為什麼偏偏書中沒有他呢?這顯然是有人故意針對他,就跟妖書故意落款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和四川道御史喬應甲一樣,而且比真名實姓地指出更為高明。」
姜敏道:「但你最開始圖謀盜竊時,應該不知道暗格裏面的東西就是牙牌吧?」薛素素倒也爽快,直認不諱道:「我確實不知道,我本來的目的就是想找到馮琦見不得人的隱秘,然後讓你們馮家身敗名裂。馮夫人,請你不要再顧左右而言他了,你是不是妖書案的主謀?」
沈德符知道薛素素愛鑽牛角尖,生怕她愈發恨馮氏一族,忙道:「當年的事怪不到馮伯母頭上,不過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罷了。」
眾人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沈德符還想要阻止,卻被傅春拉住,道:「素素是想趕去官府告發王兄和馮夫人。她只一心想報仇,不知道其中厲害,再揭開妖書案的蓋子只是自尋死路,王兄其實是為她好。」
姜敏道:「好,到底是我的外甥。素素姑娘快人快語,我也就直接回答了。首先,我很感謝你們當面來質問我,而不是背地裡偷偷摸摸到官府告密;其次,我要告訴你們,我跟妖書一點關係也沒有。」
原來當日沈德符和夏瀟湘被誣下詔獄的半夜,夏瀟湘即被吏卒拖了出來,卸掉身上的刑具,剝光衣服,反綁了雙手,蒙住雙眼和嘴巴,用毯子裹了,抬到一間空房中,那裡早有人等著,二話不說就撲上來姦汙了她。一直折騰了她大半個時辰,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詔獄中多關押的是獲罪的官員,女囚極少,像夏瀟湘這般姿色的女犯更是罕見。尤其她還是堂堂禮部尚書九_九_藏_書的眷屬,這身份就足以令人垂涎。她被押進來錦衣衛官署時,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哀戚中別有一份我見猶憐的韻味,早被人暗中盯上,所以才有半夜的一幕。既然有人開了頭,她就免不了繼續遭受被蹂躪的命運。被抬回詔獄后,當晚當值的吏卒一擁而上,將夏瀟湘按倒在地上,各自快活一番,直到天亮時才給她穿好衣服,戴上全副刑具,拖回囚室。一般進來詔獄者十死八九,即使遇到大赦出去不是削籍為民,就是遣戍邊疆。哪知道夏瀟湘命大,被控毒殺親夫的罪名還能脫罪。馮琦雖死,馮氏勢力卻還在,姦汙過她的人不免擔心她說出真相,虧得她後來變成了傻子,連自己的兒子也認不出來,這才放心下來。
王名世忙上前見禮,稟報道:「還沒有士楷的下落。」
傅春道:「當時是因為沒有證據,夫人只能猜測。眼下有這麼多證據,夫人還是這樣認為么?」
傅春聞聲忙去開門,卻是王名世發現了魚寶寶、薛素素二人在窗下偷聽。
傅春道:「王兄直言不諱,我們當然信得過你的話。」沈德符道:「那現下要怎麼辦?素素性情剛烈,矢志復讎,即使知道不是真的,怕是也不會放過這次詆毀馮氏的機會。可我們也不能就這樣一直綁著她。」
沈德符仔細回想了一遍事情經過,不得不承認傅春的分析的確有道理,不由得開始半信半疑起來。
薛素素一呆,問道:「為什麼?」姜敏道:「因為你的母親潤娘。」嘆了口氣,道:「人間白鶴,當年在京師可是大名鼎鼎,我心中也是仰慕已久。可惜我做了官夫人,行動不得自由,始終無緣一見。有一次,我進宮拜見慈聖太后,特意提到了人間白鶴潤娘,本意是想讓太后請她進宮表演,那麼我們這些不能隨意拋頭露面的官夫人都可以一飽眼福。當時仁聖太后還在世,聽了很有興趣,立即命管事太監記下來,張羅去辦。但後來就沒有了下文,我還特意問過仁聖太后,陳太后說慈聖太后不同意,說潤娘是跑江湖出身,來歷不明,又有一身絕技,怕會惹出什麼事來。」
姜敏道:「不錯,傅公子所言正是我所想。」
魚寶寶催問道:「夫人到底打聽到什麼?」姜敏道:「正如你們幾個所推測的那樣,當日皇上召老爺進宮,名義上是商議福王婚事,其實只是個借口。」
雖然路途不近,好在連日艷陽高照,雪大多化去。尤其從西直門通往西山玉泉山的道路是要道,供應皇宮用水的水車每日都要走上好幾遍,大路的路面專門鋪著碎石子和煤渣,有京營軍士清掃積雪,路面已然可以行車,交通便利。沈德符雇了兩輛大車,自己和王名世、傅春乘坐一輛,魚寶寶和薛素素坐一輛,一前一後,出西直門往西山而來。
王名世居然再次主動要求留宿在書房,旁人知道他還是不大放心薛素素,但也沒有人指責他多疑,包括薛素素本人。各人心情不好,沒有吃晚飯,各自回了房。
魚寶寶嘆道:「其實要解決這件事,跟馮夫人有沒有寫過妖書無關。不管她是不是所謂的背後主謀,以素素的性格,都會立即趕去官府告發的,她心中一直放不下於玉嘉被馮尚書杖死之事。現在外面都在傳皦生光只是個替死鬼,你和小傅提到的那些間接證據,足以將皇上的懷疑視線引向馮夫人。即使皇上不像之前那樣,不大張旗鼓地追查,也一定不會輕易放過馮夫人,找些其他罪名就可以了。當然,素素自己也難逃此劫,必然要被滅口。但她本來就是魚死網破的剛烈性子,火氣上頭,就什麼也不顧了。」
魚寶寶道:「啊,難怪我們當日去找趙先生時,阿元趕過來告知,說趙先生因為毛尚文的事去了通州,原先他一直在暗中監視隔壁。這個阿元,一定是薛幻派他去的,他們的目的也是火器圖。」
米萬鍾是北宋書法名家米芾後裔,萬曆二十三年進士,自幼勤奮好學,畢生手不釋卷,博才多藝,不僅詩文翰墨馳譽天下,而且在石刻、琴瑟、篆隸、棋藝、繪畫以及造園藝術等方面均有極高造詣。勺園臨水而建,借遠山近水之意,其選址、建築、景觀、布局、匾額、楹聯等無不風雅精妙,氣勢浩瀚,處處體現出主人深厚的文化底蘊。因而勺園能夠後來者居上,名氣遠在清華園之上。京都達官顯貴、文人墨客均酷愛到勺園遊覽,對米氏移情寄興的自我個性和人格讚賞不已。當時有詩讚譽勺園道:「才辭帝里入風煙,處處亭台鏡里天。夢到江南深樹底,吳兒歌板放秋船。」雖然不敢公然與清華園並稱,但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京師第一名園了。
許多人都認為真正作此妖書的另有其人。就連急於結案的內閣大臣沈一貫、朱賡事後都稱有關證據「空洞繁言,含糊難明,無足推求事實」。他們認為《續憂危竑議》一文論述深刻,非得熟悉宮廷內幕及官場上層動態,非朝廷大臣不能為。
忽聽見門外王名世的聲音道:「你們在做什麼?」
王名世等五人進來時,姜敏和嗣子馮士傑正陪著父親老太醫姜嵐登樓賞雪,料想眾人聯袂而來,來意非善,本待不見。姜嵐聽到沈德符的名字,忙問道:「那是沈北門的長子么?」忙呼叫僕人領進來。
齊景雲柔聲道:「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其實這些並不關傅郎的事啊。這裏的其他人,沈公子、王千戶、素素都是牽涉到自己,魚姑娘是跟沈公子有些干係,我算是素素的姊妹,只有傅郎是毫不相干的人啊。這些事牽扯到皇宮秘事,稍有不慎,就會惹來殺身之禍,傅郎為什麼還這麼拚命幫他們?」傅春道:「我跟小沈、王兄投契,算得上好朋友,一起走過了風風雨雨的日子,總要走完最後一段路吧。」
王名世道:「你一向主意最多,你說怎麼辦?」魚寶寶想不到他會主動徵詢自己的意見,呆了一呆,才道:「這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小沈,你說呢?」沈德符道:「我們沈家跟馮家是世交,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馮伯母和馮家人出事。我們這些人中,傅春心最細,又有超凡的膽略,不如等他回來再商量一下。」
魚寶寶道:「所以慈聖太后聽夫人提到潤娘身輕如燕、走繩如飛時,就想到了利用潤娘盜取誓書的法子。」姜敏道:「應該不是盜取誓書,而是讓潤娘用一種法子蝕掉了『常洵』兩個字。皇上的用紙都是特製的黃紙,防蟲防蛀,如果恰好是『常洵』二字被衣魚吃掉的話,就能令皇上感到這是天意,不該立鄭貴妃之子常洵為太子。」
薛素素上前一步,道:「我看馮夫人也是爽直性子,就不婆婆媽媽了。我們今日趕來西山,是要當面問馮夫人一個問題,是不是你炮製了那份《續憂危竑議》,也就是人們口中所稱的妖書?」
齊景雲一直等在傅春的房間,一見他進來就撲上來投入懷中。傅春安慰道:「一個人在家等久了吧?」齊景雲道:「嗯,我……我有點害怕。你……你還好么?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傅春憐惜地撫摸她的秀髮,嘆了口氣,道:「今日終於弄清楚了真相,大家心裏都不舒服。」
他的聲音蒼老而低沉,沈德符聽來卻恍如晴天霹靂一般,心道:「難怪馮世伯讓我務必要考取功名,其實不是對我個人有什麼期冀,而是擔心我就此返鄉、閑居山野的話,會令人起疑我已然知道了真相。這麼說,那位深宮中的老太后其實也在密切關注皇宮外面的事,也包括我么?」想到太后竟然也有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知道是喜是憂。
沈德符嚇了一跳,道:「你發這麼大火做什麼?雖然很多人議論皦生光只是替罪羊,但他的確做過不少壞事,說不上無辜。」傅春道:「嗯,你可以這麼說,但王名世不可以,他沒有資格。這些話我本來是不想說的,可是我今天聽到他居然要去刑場監斬皦生光,我實在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