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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恩怨盡時

第十章 恩怨盡時

當即說了經過。原來皦生彩某日來到藤花別館附近,正好在巷口遇到薛素素,一時驚若天人,心儀不已,上前攔住,不斷用言語挑逗她,還拿出錦衣衛指揮的身份壓她。薛素素心頭火起,表面卻不動聲色,假意敷衍他,約他昨晚到勾欄衚衕口相會,然後趁他意亂情迷時殺了他。
魚寶寶慌忙解釋道:「我不是要庇護他,我是擔心這案子牽扯的因緣太過複雜,萬一王名世被捕后招供出關於潤娘的一切,我們幾個死光光也罷了,皇上得知誓書被蛀是有人刻意為之,好不容易平定下來的『國本之爭』豈不是要再起波瀾?」
傅春道:「即便如此,素素武藝高強,氣力不亞於男子,不可能被人輕易從背後一刀殺死。」魚寶寶道:「那愈發說明王名世有重大嫌疑了。他可是我們大明朝第一位武三元,武狀元的名頭響噹噹,說他武藝天下第一也沒錯。」她是個爽快性子,當即道,「你們等在這裏,我親自去揪王名世來對質。」
幸虧東廠並不知道皦生彩與沈德符、王名世的糾葛,不然眾人今日再難走出監獄大門。
傅春聽見,忙問道:「那王千戶是王名世么?」更夫道:「正是。」
轉過頭去,魚寶寶正站在獄門口,表情嚴峻,雙眼閃耀著刻毒可怕的光芒,死死瞪視著傅春。她那因吃驚而扭曲得變形的臉龐上,流露出一種能打動人心的痛苦。顯然,她已經聽到了真相。
王名世略略一掃,便即愣住,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他是認得那柄匕首的。
雖是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人們通常習慣於將秘密藏在家裡最深的地方,床下、地底、水井往往是最佳選擇。大概王名世也是如此想法,將兇器隨手一拋,以為丟入了井底,卻忘記了時值寒冬,家中水井偏巧出了問題,水面結了厚厚的冰層,匕首只落在了冰面上,並未掉入井中。
沈德符心中也有疑問,便與傅春、魚寶寶留在東廠官署門口。
不再提皦生彩一案,自然不是因為陳矩完全放下了對王名世的懷疑,而是因為王名世名列妖書之上,皦生彩靠告發其兄長皦生光是妖書案主謀起家,一旦深究疑兇和死者之間的關係,勢必再度牽扯出妖書案,好不容易平息的水面再起風浪,這可不是許多人願意看到的。
由於有王名世的有力證詞,沈德符等人遂被當堂釋放。眾人無端惹上這麼一攤子事,反而好奇心大起,極想知道是誰殺了皦生彩。
那一日,趙士楨出城送前遼東巡撫李植離京,難得將火器圖留在府中。毛尚文暗中通風報信,卻是先告訴了女真人,后告訴了蒙古人。不料隔壁阿元窺見,搶先通知了傅春,傅春遂先趕來趙府。毛尚文倒也沒有吃驚,傅春也不著急揭破他同時在為女真人和蒙古當間諜的真相。當時工匠趙士元正在房中研磨火藥,火器圖放在書房中,毛尚文徑直取了出來,交到傅春手中。
他回憶最初的相遇,回憶起她天真而邪氣的眼眸,回憶起她的梨渦淺笑,恍然間,人生中最美最無憂無慮的青蔥年華就這麼逝去了。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臨川名士湯顯祖的戲文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沈德符道:「那他有沒有換衣服?」僕人莫名其妙,道:「沒有。」
陳矩道:「有人作證說昨晚在兇案現場那一帶見過你,可有此事?」王名世道:「有。屬下昨晚在飯館喝了點酒,出來時想到藤花別館去,走到冉駙馬宅第附近時,又想到他們可能已經睡下,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兒,轉身就走了。」
傅春剛一起身,齊景雲忙拉住他哭道:「傅郎別去,我一個人在家裡,好害怕。」傅春只得道:「那我留下來陪你。」
陳矩道:「王千戶,你可知道薛素素昨晚在堂子衚衕一帶被人殺死了?」王名世道:「屬下剛才在錦衣衛官署聽人說了。」
沈德符道:「說起來,皦生彩算是潤娘的弟子,跟素素是師兄妹的關係。我倒是見過素素在巷口跟皦生彩談論什麼,是在皦生彩升任錦衣衛指揮之後。」
魚寶寶道:「素素有可能是自己開門出去散心啊。她昨晚一直坐在燈下,沒有絲毫要睡的意思。我臨睡前還問過她,她說不急著睡,還想出去透透氣。」
之前薛素素雖然已經承認是她殺了皦生彩,但畢竟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並未張揚開去。沈德符和魚寶寶不知陳矩為何突然將話題轉到皦生彩的案子上,料來必有深意,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答,擔心言多必失,反而被陳矩看破玄機。
傅春道:「可是素素昨晚還好好的,怎麼突然會……」領頭兵士道:「薛素素姑娘是被人殺死的。」示意手下將屍體翻過來,果見薛素素背心有一個血窟窿,因為天氣奇冷,鮮血凝結得快,流出的血不是很多。
薛素素聽說眾人懷疑到是自己殺了皦生彩,也不推諉,點頭承認道:「不錯,人是我殺的。」
傅春心知不妙,忙道:「出了什麼事?」那兵士道:「隔壁冉駙馬門前死了一名女子,有人認得她住在藤花別館,勞煩公子跟我去認一下人。」
薛素素雖然名氣極大,到底也只是個從良的美貌妓|女,她的被殺不至於驚動東廠,這種平民案件通常都是縣署處理,能轉到順天府就算是極度重視了。東廠提督陳矩之所以聽到消息后立即接手,只是覺得蹊蹺——之前錦衣衛新晉指揮皦生彩剛剛被殺,事情牽涉藤花別館,住在別館的一干人白天剛剛被盤問過,晚上薛素素就被人殺死,這裏面說不定有什麼關聯。王曰乾一聽頂頭上司牽涉進了提督親自審理的要案,登時又驚又喜,忙趕來井邊,俯身看了一眼,便命校尉撈起匕首,用手帕仔細包了,帶了沈德符、魚寶寶二人,一起趕來東廠官署。
魚寶寶道:「這未免也太詭異了吧?且不說素素是否有能力殺人,她為什麼要殺皦生彩呢?」
傅春道:「我不是懷疑王名世,我是說冉駙馬不可能是殺死素素的兇手。你認為冉駙馬有殺人動機,無非是因為素素威脅要告發他殺了皦生彩。冉駙馬可能會擔驚受怕,但絕不會因此而殺人。退一萬步說,就算素素去官府告發,又能怎樣呢?冉駙馬是皇帝和鄭貴妃的女婿,是皇親國戚,一定會受到最大的庇護,況且他也不是無理殺人,是為了救人,事情傳揚開去,說不定還會成為民眾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所以說,素素的威脅並不能令冉駙馬驚懼到殺人滅口的地步。」
他們相交不過幾月,但一度同生死、共進退,結下深厚的情誼。雖然從來不曾有相逢意氣為君飲的縱意狂歡,卻早已經惺惺相惜,情若兄弟。
而那日早上薛素素悄悄翻牆出門,其實是要避開眾人耳目去找冉興讓,結果事不湊巧冉駙馬一大早奉召陪壽寧公主進宮去了,她怏怏回來時,正好被王名世看見,成為後來眾人懷疑她殺皦生彩的關鍵證據。她被魚寶寶質疑時,根本無心辯解,遂乾脆承認是她殺了人,一來藤花別館的人不會因此而去告發她,二來她愈發可以向真正的兇手冉興讓示好,以達到她個人的目的。
陳矩見他如此肯定,便點點頭,道:「我信得過王千戶。」命書吏記錄下來,讓王名世在證詞上簽字畫押。
這一晚,月色清朗,素光泠泠,流瀉大地。藤花別館卻被一種奇特的頹廢氛圍所籠罩——似乎在歷盡千辛萬苦之後,終於走到了天涯的盡頭,依舊是濃霧瀰漫,看不到一縷陽光,以致悵恨綿綿,無以解脫。
沈德符將魚寶寶拉到一邊,將想法對她說了。魚寶寶恍然大悟,道:「對,對,還是你精細。」不顧僕人阻攔,衝進王名世家中翻找一通。倒是找出了兩柄長劍、一桿長槍、三把單刀,都是王名世平日練武用的,唯獨沒有短兵器。
魚寶寶道:「我們在這裏胡亂猜測也不是辦法,不如回去直接問素素。」
陳矩重重一拍案桌,喝道:「王千戶!」王名世反而平靜了下來,乾脆地承認道:「是我殺了薛素素,我願意招供。」
傅春聽說王名世在東廠大堂上承認了殺人罪名,極是駭異,問道:「你們在王名世家中發現了兇器,怎麼不回來跟我商議一聲,就直接報官了呢?嗨。事情可還有圓轉的餘地?」沈德符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可圓轉的?要怪只能怪王名世自己,他所用的那柄兇器,不但殺了薛素素,還跟皦生彩身上的傷口相吻合。這一次,他無論如何是難以脫身了。」
領頭兵士打發走更夫,這才問道:「死者是你們家的人么?」沈德符木然不應。
沈德符卻發現院角槐樹下有口小小的水井,心中一動,走過去一看,卻見到井中的冰面上有一把帶血的金柄匕首。
魚寶寶便問僕人道:「你家主人昨晚可有出門?」僕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裝,又與王名世熟識,也不隱瞞,道:「少主人昨晚倒沒有出門,只是很晚才回來,小的本來給他留了門,後來差不多快到半夜了,小的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剛把大門閂上,他就在外面射門了。」
爭鬥最激烈的時候,魚寶寶及隔壁的利瑪竇、徐光啟等人聽到動靜趕了進來。傅春見再不放手,官兵很快就會趕到,女真人一旦被擒,自己的身份也會隨之暴露,便乾脆假意不敵受傷。女真人搶到了火器圖,果然就此離去。
素囊台吉即是韃靼首領三娘子的孫子。三娘子第三任丈夫扯力克病死後,按照慣例,應https://read.99csw.com當由扯力克之孫卜石兔台吉繼承首領之位,但三娘子之孫素囊台吉也窺覷王位,一心想從祖母手中得到王篆。因為俺答汗生前與明朝廷達成的「世代相傳為王,以長部落歸心」的約定,三娘子不徇私情,毅然將順義王印移交給並沒有血緣關係的卜石兔。為此,素囊台吉多次咒罵三娘子,憎恨她不將王篆授予他。
魚寶寶尚感到好奇,低聲問道:「你對那老公公說了些什麼,他居然肯通融放我們進來?」傅春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傅春道:「我覺得不是這樣。」王名世道:「那你覺得應該是怎樣?」
傅春心中一動,低聲問道:「皦生彩昨日來過這裏,是么?」齊景雲緊張得渾身發抖,點頭道:「是,不過他來了見你們都不在就走了。」傅春道:「別怕,有我在,別怕。」
傅春忙道:「等一下。陳廠公,請借一步說話。」
魚寶寶卻始終不肯坐下來,在堂中走來走去,咬牙切齒地道:「素素早已自行贖身,離開了八大胡同的是非之地。到底是誰還要殺她?」
沈德符痛徹肺腑,一改往日溫文爾雅的君子風度,恨恨道:「一定是王名世。他昨天離開藤花別館時,還幾次張望西廂房素素的房間,欲言又止的。又有更夫看到他昨晚在巷口晃悠,他肯定是認為素素心中放不下對馮氏的仇恨,留著她,對馮氏威脅太大,所以狠心殺了她。」
陳矩道:「這可有些奇怪,聽過皦生彩名字的人應該很多,認得他面貌的人卻不是那麼多。你們幾個如何能認得皦僉事呢?他到藤花別館去做什麼?」沈德符道:「我曾經跟皦僉事的兄長皦生光打過幾次交道……」魚寶寶插口道:「還被他騙過、訛詐過。」沈德符道:「是。有一次正好皦生光讓皦生彩到國子監替他辦事,我們由此認識了皦僉事,有些來往。」
魚寶寶忙道:「素素,你小點聲,可別讓旁人聽見了。你昨日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應該知道他們兩個沒有殺人啊。」
沈德符更是心道:「這些校尉來得好快,一定是太后得報我們到過西山的消息后,猜想我們知道了真相,所以派人將我們逮捕下獄,拷問后秘密處死。我倒是無所謂,早該料到會有今日,只是牽累了傅春、寶寶他們幾個。」
魚寶寶與他相處日久,知道他性格沉穆,既不像沈德符那般好脾氣,也不似傅春那般爽快,是個軟硬不吃的男子,只得道:「那好,你們快點說,我就在門口。」
沈德符道:「那正是好極了。王百戶,適才我和寶寶來王千戶家中找他,沒見到他人,卻意外在水井中發現一把帶血的匕首,猜想或許跟素素被殺有關。我們不敢妄動,正想要去報官。」
東廠慣例,疑犯若不承認罪名,便要動刑拷問,打到犯人肯招供為止。王名世為人剛毅,陳矩本來以為要他認罪一定會大費周章,想不到他不等盤問,居然當堂承認,頗出意外,當即命人收了他兵刃,剝去衣冠,將手足上了刑具,暫時監押在東廠大獄。擇日再移交三法司審訊。
東單牌樓往西就是東長安街,直通紫禁城,是北京最要害的地方之一,在這一帶巡防的兵馬司兵士和京營軍士甚多。王家僕人正好看見錦衣衛百戶王曰乾帶著數名校尉經過,忙上前叫道:「王百戶,快,快,出事了。」
兵士正要抬走薛素素屍首時,一直一言不發的沈德符卻突然回過神來,上前攔住,道:「你們要帶她去哪裡?」仵作道:「這是凶殺案,當然要抬去官府了。」沈德符道:「不行,不能這樣對她。」一想到薛素素半生凄苦,死後屍首還要被人翻檢污辱,不由得怔怔流下眼淚來。
王名世被單獨關押在一間囚室,拖著鐐銬,倚牆角而坐,見到傅春進來,倒也不意外,揚了一下下巴,算作招呼,但見到隨後進來的魚寶寶時,立即瞪大了眼睛,頗為失態。
平生豪氣,如今風景,可謂一地悲涼。
陳矩見嫌犯被盡數帶到,命校尉揭開屍體上的白布,問道:「你們可認得此人?」魚寶寶道:「新任三品錦衣衛指揮僉事皦生彩,誰不認識?」
齊景雲道:「那東廠不知道究竟,會不會懷疑是王千戶殺了皦生彩呢?」魚寶寶道:「我看陳廠公其實是有所懷疑,但事牽妖書案,他不願意再將事情鬧大,應該會迴避皦生彩一案。」
沈德符怒道:「你這不是胡攪蠻纏么?那匕首是殺死皦生彩的兇器,冉府管家肯定早已處理掉。就算還在,他否認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拿出來給你看?你說王名世不是兇手,那為什麼他自己一看到公堂上的證據就自己承認了?又沒有人強逼他,更沒有動刑。」魚寶寶道:「他一定跟素素一樣,有自己的苦衷。」
黃金家族是指純潔出身的蒙古人。根據記載,蒙古族有一名女性始祖阿蘭豁阿,她與她丈夫生有兩個兒子。奇怪的是,她丈夫死後,她又生出了三個兒子。她的兩個大兒子和其他親屬對這件事很有疑問。阿蘭豁阿解釋說:後來的三個兒子是她與一個神人的後代,是上天的兒子。從此之後,這三個兒子的後人就被稱為純潔出身的蒙古人。蒙古各部的可汗都出自阿蘭豁阿後來所生三個兒子的家族,所以便被稱為「黃金家族」。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就屬於其中的一支。按照蒙古傳統觀念,只有黃金家族出身的人,才有繼承汗位的權利。非黃金家族出身的人,絕對不可染指汗權。後來,非黃金家族出身的瓦剌部脫懽與脫懽之子也先,曾以武力統治過蒙古,也先還以「大元田盛可汗」自居,但都不能真正令蒙古各部落心服,也先自己也被暗殺。
雖然捉住了殺害薛素素的兇手,沈德符和魚寶寶心頭卻各自不是滋味,悵然回來藤花別館。
魚寶寶道:「什麼話這麼神秘,我不能聽么?」王名世乾脆地道:「不能。」
莽莽蒼穹,雪洗塵靜。所有的悲歡歲月都將隨著雪花飄散消融而去。萬事空中雪,只有丹心難滅。
傅春嘆道:「我猜想也是這樣,謝謝你沒有立即當著陳廠公的面說出來。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王名世道:「因為沒有你,許多事情都不會水落石出。況且我也不是真要替你們蒙古人頂罪,我只是想給你一點時間。等你逃離京師,我自然會說出真相,是薛幻殺了薛素素。」
事情本是因齊景雲而起,冉興讓是為了救她才失手殺死皦生彩,她為了保護駙馬,自然不會多吭聲。但她只是個弱女子,即使在事後,仍然難以排除心中恐慌。就在當晚,她實在難以承受心頭重負,將冉駙馬為保護自己失手殺死皦生彩之事告訴了薛素素。薛素素聽了,叮囑齊景雲千萬不可再對人說起,包括傅春在內,即使事情敗露,她也會出頭承擔。還特別告訴齊景雲說,她也不是全為了姐妹之情,是她正好有事要找冉駙馬幫忙。
薛素素道:「寶寶就是天真,處處為別人著想,可別人有想過你的好處么?」有意無意地看了沈德符一眼。沈德符生怕她提起自己當年有負魚寶寶、也就是徐安生之事,忙轉了頭,臉卻是漲得通紅。
正好仵作和書吏到來,開始匆忙驗屍。按照慣例,仵作一邊檢驗,一邊喝報,由書吏記錄,填了相關文書,方才算完成。
沈德符素來隨和,在這件事上卻甚是執拗,冷笑道:「你素來恣意妄為,怎麼這個時候反倒關心起朝政、國本來了?王名世又不是傻子,誓書一案,沈、馮兩家都牽扯其中,他本來就是要保護馮家才殺了素素,難道還會將其中緣由和盤托出,為馮家惹禍么?只要我們不說,他絕不會吐露半個字。」
原來浙江會館戲班班主薛幻原先任過錦衣衛官員,跟王名世頗為熟稔,王名世曾見他玩過一柄精巧的黃金手柄匕首,形狀尺寸與普通匕首大有不同,問過後才知道是蒙古人使用的刻刀刀具,習慣插在靴筒中。後來王名世與薛素素來往時,偶然在勾欄衚衕見到齊景雲身上有一把一模一樣的刻刀,得知是傅春所送后,還特意詢問過。傅春稱那柄匕首正是薛幻所送,與薛幻身上的那柄本是一對。薛幻因意圖盜取趙士楨火器圖被官府通緝,逃亡已久,只有齊景雲身上還有一柄這樣的匕首。王名世尚不知道齊景雲的那柄匕首已經被駙馬冉興讓管家拿去,所以當他第一眼看到兇器時,立即就猜想到事情多半跟傅春有關。
魚寶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頭撫弄發梢道:「怎麼,換了衣服你就不認識啦。」王名世道:「嗯……這個……」
東廠監獄通常只做臨時監禁使用,規模遠遠不及錦衣衛詔獄,但也一樣的陰冷,一樣的不見天日。
眾人徑直回來藤花別館。因薛素素到底是女子,臉皮薄些,不便一擁而上當眾質問,遂決意由魚寶寶一人到西廂房詢問。
魚寶寶歪著頭想了想,道:「這麼說好像有點兒道理。可我還是不相信王名世是殺死素素的兇手。」傅春道:「我也不信。」
這番話除了個別情況外,幾乎全是真事,有因有果,毫無破綻。陳矩聽得頗為動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原來如此。」顯然是完全相信了魚寶寶的解釋。又問道,「你們怎麼看皦生彩被殺這件案子?」
傅春大吃一驚,道:「你……你竟然已經猜到了我的身份?難道是因為薛幻和景雲各有一柄一模一樣的蒙古小刀么?」王名世道:「不僅僅如此。之前我聽寶寶說過,你從趙中舍府中偷拿了一本兵read.99csw.com書,一直在暗中研讀,那時候我就開始懷疑你。」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臨川名士湯顯祖的戲文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沈德符知道她表面兇巴巴的,心腸卻是極軟,多半是因為與王名世交往日久,不忍告發其殺人罪行,不禁氣道:「王名世是殺人兇手,你還想庇護他么?」
王名世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是黃金家族成員,難怪連祖輩在大明為官的薛幻也肯聽你號令。」傅春道:「不錯,正是如此。薛幻可以不理睬三娘子,但卻不能不遵從金指環之命,只因為他是蒙古人。」
東廠提督陳矩正比照閱讀皦生彩和薛素素兩案卷宗,聽了王曰乾稟報,皺緊眉頭,問道:「王千戶人呢?」王曰乾道:「王千戶不在東廠官署,大概在錦衣衛那邊。」
陳矩上下打量了一番傅春,森然道:「你可知道這裡是東廠。你要是敢謊言誆騙本廠公……」傅春道:「請廠公放心,包管廠公不會失望,只會有更多的驚喜。」陳矩微一沉吟,即道:「好,我就相信你一次。來人,帶傅公子和他的朋友去大獄,給他們一切方便。」
魚寶寶道:「小傅,你能猜到素素昨日早上去找冉駙馬做什麼嗎?」傅春沉吟道:「如果我猜得不錯,應該是素素想利用冉駙馬帶她進宮。她心中還放不下母親潤娘失蹤之事,可這件事的真相歸根結底只有慈聖太后一人知情,她多半想混到宮中,當面質問太后。」
魚寶寶道:「冉駙馬不在他家附近殺人,難道選在他家裡殺么?我可沒覺得他笨。大智若愚知道么?冉駙馬就是這種人。我敢說,一定是他殺了素素后,又偶然看到王名世在附近轉悠,所以想到將兇器投到他家井中,好嫁禍於人。」
跟著兵士來到冉駙馬府邸,果見拐角處躺著一具女子屍首,幾名兵士遠遠守在一旁,情形甚是凄涼。
他語無倫次,王曰乾也不明白他說的「出事」是指什麼,但既然是事干頂頭上司,一時不敢怠慢,急忙趕來王名世家中。見到沈德符、魚寶寶二人站在井邊,倒是吃了一驚,道:「咦,是你們兩個。東廠剛接了薛素素被殺的案子,陳廠公正派我去帶你們幾個到東廠官署問話,想不到你們居然在王千戶這裏。」
傅春見二人爭吵愈演愈烈,忙勸道:「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不要再吵了。寶寶,你聽我說一句,我覺得小沈是對的,冉駙馬是不可能殺死素素的。」魚寶寶氣咻咻地道:「連你也懷疑王名世?虧他拿你當好朋友。」
魚寶寶應了一聲,走出幾步,卻又遲疑起來,回身問道:「我們真要這麼做么?雖然王名世有殺人動機,有證人,也有證據,可萬一……我是說萬一,是我們弄錯了呢?」沈德符氣急敗壞地道:「你自己也說了,王名世有動機,有證人,也有證據,這還會弄錯么?」
等了小半個時辰,王名世進來拜見。他神色陰鬱,心事重重,在大堂中見到沈德符、魚寶寶也不奇怪,連頭都未點一下。
魚寶寶見事已至此,再也護不了王名世,少不得要編一套理由來保護其他人,便道:「因為昨日之後,薛素素公然與王千戶翻臉,說之前跟他交往只是要利用他。原來素素真正的心上人名叫于玉嘉,就是那個被馮尚書杖死的國子監貢生。素素心痛愛人慘死,一度想利用王千戶來接近馮家。王千戶知道后,很生氣地離開了藤花別館,臨走前還狠狠瞪了素素幾眼。今早聽到素素被殺,我們聽到有更夫作證說昨晚在巷口看見過王千戶,所以立即懷疑到他身上。本來是要去他家找他對質的,結果他人不在,只在井中找到了匕首。」
沈德符知道陳矩精明厲害,這點上實難以騙過他,不然他招來王府僕人一問就能拆穿,當即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是我們先起了疑心,才去找王千戶對質的。」
陳矩卻也不再多追問,只道:「王千戶,你當真可以為他們作證?」王名世道:「屬下可以肯定,傅春和沈德符絕沒有出去殺人。我借宿在正屋書房中,對面就是沈德符的房間,他要出門,必須經過廳堂大門,我肯定會聽見。而傅春住在東廂房南面房間,正好與書房蒞臨,他要出門,我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屬下敢以自己的性命,為他們二人擔保。」
齊景雲道:「素素,你……」薛素素道:「景雲你別管。皦生彩就是我殺的,我替你們大伙兒除了一個心腹大患,你們不是該感激我么?」
校尉卻是不由分說,上前將眾人包括老僕在內扭送到東廠官署。東廠提督陳矩坐在小廳堂中,千戶王名世侍立在一旁,一言不發。堂前有一具被白布蓋住的屍首,大約就是皦生彩。
陳矩道:「王千戶跟你們幾人交好,算得上朋友,你們懷疑他,一定有理由。這位魚公子,昨日不是還當眾強調說王千戶暗中喜歡薛素素么?」
過往的流年夾雜著些許的謊言和欺騙,於是收穫了整季的荒蕪。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難。
傅春不置可否,問道:「還有呢?」王名世道:「還有你放棄鄉試機會,這更是平常人難以想象之事。你當時稱老家有急事,其實那一陣子,正好有一隊韃靼使者進貢。你當日一眼認出萬玉山房的女子畫像畫的是韃靼首領三娘子,是因為你真的見過三娘子,根據馮尚書詩意推測不過是你的借口。你是素囊台吉的人,對不對?」
他雖沒有明說,但言下之意,分明是懷疑王名世非但殺死了薛素素,還殺了皦生彩。
陳矩道:「這是沈德符和魚寶寶兩位在你家水井中發現的兇器,上面還有血跡,與薛素素背心傷口也完全吻合。王千戶,你還有什麼話說?」
沈德符聞言立即吃了一驚,不由得心道:「王名世為人冷傲寡言,是錦衣衛中的異類,人人都知道他不是鄭貴妃一黨,所以他名列妖書之上極是古怪。儘管他聲稱並不知情,但利用妖書報復了周嘉慶卻是真事,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那妖書上面的人名都是精心挑選后列上去的,如果作者列上王名世是刻意掩飾的話,那麼他一定是與王名世有干係的。本來馮伯母嫌疑最大,但她斷然否認,並講出了潤娘失蹤案的來龍去脈,那件案子牽扯太后、皇帝、貴妃、太子等,可以說關係著大明朝,比妖書案可大多了,可見馮伯母跟妖書毫無干係。素素大概也是基於此種考慮,才完全相信了馮伯母。妖書一案,皦生光被殺,但其實真相未明,真正的作者到底是誰,無人知道,唯一的線索就是王名世。皦生光是否真的牽涉其中不得而知,但妖書四下散播的確需要他這類專業的刻字人士。如果不是素素親口承認殺了皦生彩,我一定會懷疑是皦生彩偶然知道了真正妖書作者的秘密,從而被王名世殺人滅口。或者說,妖書的作者其實就是王名世。」越想越是心驚,卻不敢說出來半個字。
魚寶寶便出來將事情原委告訴眾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一時無語。
除了薛幻外,傅春還有一個有力的幫手——毛尚文。最早毛尚文從明軍軍營中逃脫,並沒有投奔女真人,而是投了韃靼,想藉助蒙古人的勢力向大明復讎。只是韃靼首領三娘子一意與明朝交好,他在韃靼絲毫不能有所作為,但卻由此被圖托盯上,收為心腹,並派他到北京協助傅春。傅春便派毛尚文設法混入趙士楨府上做了管家,哪知道趙士楨為人十分警覺,幾乎對所有人都特別提防,毛尚文在趙府中時日不短,竟始終無法窺見火器圖全貌,只暗中將趙氏的兵法心得抄錄了一份,交給傅春,此即後來被齊景雲發現的手抄小冊子。
魚寶寶道:「對,我也是這麼想。那麼有沒有可能昨晚素素又去找了冉駙馬,要求駙馬設法帶她入宮。冉駙馬感到為難,以素素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性格,多半會用誤殺皦生彩一事來威脅駙馬。結果惹起冉駙馬恐慌,她出來時,就被駙馬派手下殺死了?」
傅春道:「我的確是蒙古人,也見過三娘子數面,但我卻不是素囊台吉的手下。」他嘆了口氣,道:「我本是蒙古王子身份,自小被送來京師,冒充商人之子長大,目的就是要學習你們明人先進之處。」
魚寶寶欣然應道:「好。我正想當面問問王名世,他為什麼要自認罪名。」傅春道:「我先回房換身衣服,景雲,你跟我來。」
沈德符道:「你不知道北方水井其實都是不結冰的么?冉駙馬又不可能事先知道王名世家中水井結了冰,匕首投到水井中,就此沉入水底,再沒有人能夠發現,那叫什麼栽贓?」
白雪冰心皎潔、飽滿、厚實、綿密,又是那樣地古拙、蒼涼、沉鬱,自古就被文人雅士們賦予各種意象——它不似青鳥,有飛翔的翅膀,卻同樣可以追逐遠方的寥廓;它不似流水,有婉轉的意象,卻同樣可以抵達生命的彼岸;它能夠將平淡歲月鑲嵌成不平凡的風景,卻註定不能天長地久。
魚寶寶很是吃驚,道:「你就是因為這個才殺死皦生彩的么?」薛素素冷笑道:「當然不是。其實皦生彩對你們有利還是不利,我根本就不關心,可這男人色膽包天,自恃當了錦衣衛,要強行對我無禮,我這才殺他。」
這番推斷極是有力,當即打消了沈德符的疑慮。陳矩亦覺得有理,道:「那好,關於這件案子就不要再提了。」
傅春對這結局早有所準備,卻還是抵不過心頭洶湧的https://read.99csw.com悲辛,有一種浸染式的哀傷。
一旁魚寶寶聽得雲山霧罩,問道:「你們兩個到底在說些什麼,奇奇怪怪的?」傅春正色道:「寶寶,實話告訴你……」王名世忙道:「寶寶,你先出去,我有話單獨對傅兄說。」
陳矩大奇問道:「王千戶又不是沒有住處,而且寓所離堂子衚衕也不遠,怎麼會留宿在藤花別館中呢?」王名世沉吟道:「這個……」魚寶寶搶著道:「他一直暗中喜歡我們素素,陳廠公難道不知道么?」
傅春卻是不相信王名世會殺人,尤其死者還是他自己曾經愛戀過的女子,忙道:「你們傷痛素素之死,可千萬別太武斷了。素素應該是昨天晚上被殺,可王名世昨晚並沒有住在藤花別館內,他不可能在不驚動我們大伙兒的情況下帶素素出去,再一刀將她殺死。」
魚寶寶聞聲趕過來一看,又是失望又是氣憤,嚷道:「這可是王名世殺人的鐵證了,不容他再抵賴。」正要俯身下去拾取匕首,沈德符拉住她,道:「等一等,涉及人命官司,王名世又是錦衣衛千戶,取證最好有官府的人在場,你去叫人來,我在這裏守著。」
傅春忙扶住他勸道:「他們也是例行公事。我們還是先回去,預備素素的後事。」
湊巧隔壁駙馬冉興讓來訪,見院門虛掩,徑直進來,剛好看見這一幕,大喝一聲,搶上前來痛毆皦生彩,糾纏扭打中,竟將那柄鋒銳的匕首推進了皦生彩胸口,一刀刺死了他。
齊景雲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掩面泣道:「全怪我,全怪我……要不是我,素素也不會死。」
然而出乎傅春意料的是,王名世竟然當堂招供殺了薛素素,一時猜不透王氏到底心意如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王名世絕不是兇手,他之所以招供,多半是已經猜到事情與傅春有關,他不願意就此說出來。隨即傅春見沈德符和魚寶寶為到底誰是真兇爭吵,幾乎要反目成仇,愈發內疚於心。他思前想後,不願意真相就此沉淪,雖然並不是他本人親手殺了薛素素,但素素終究還是因為他而死,好男兒該敢作敢為,於是決意到東廠見到王名世后即說出真相。但王名世已經猜到他是蒙古人的身份,還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雪花疏疏密密,漠漠紛紛,如楊絮般在空中飛舞,舞得累了,便輕輕地、靜靜地落了下來。白色漸漸多了起來,不見了青山,不見了峰巒。天公仍是任性地不斷地扯棉搓絮,在它寫意的素筆下,萬里山河也僅僅是淺淺輪廓。
王名世極是詫異,卻也不著急辯解,只轉頭看沈、魚二人,似是不能相信是他們發現了兇器並向東廠告發了自己。沈德符扭轉了頭,不敢直視他。魚寶寶則聳聳肩,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終於,天地變得白茫茫一片,清涼世界,人境兩奪。卻是白的滄桑而無力,白的哀傷而憂鬱,白的欲言而無語,白的哭泣而無淚。
沈德符聽到動靜不小,忙趕過來問道:「怎麼了?」傅春道:「怕是素素出事了。」
魚寶寶打了一下沈德符的頭,道:「你傻子啊,王名世昨天穿的飛魚服,他今天當然還要穿官服辦公,證據在他自己身上呢。走,我們去錦衣衛官署找他。」
陳矩道:「如果兇手就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你們當然會互相庇護了。仵作驗過屍首,從傷口深及肺腑來看,兇手應該是名氣力強勁的男子。傅春,沈德符,你們兩個都有重大嫌疑,來人,將他們兩個拿下拷問。」
王名世道:「你們忘記了么?素素是人間白鶴潤娘的女兒,她只需有她娘親一成功夫,便可輕鬆翻過牆頭,而不會驚動任何人。無論你們信不信,我離開藤花別館走到巷口時,真的親眼看到素素從東面過來。她走得很慢,好像很疲倦的樣子,滿腹心事。我當時心中咯噔一下,生怕她昨夜去官府告了密,所以也不及當面質問她,匆忙趕去了錦衣衛官署。正好聽到皦生彩被殺的消息,陳廠公派人叫我去東廠,不久你們被當做嫌犯帶來,我突然想,會不會是素素殺了人。雖然仵作稱傷口深及肺腑,斷定兇手是有氣力的男子,可是素素會武藝,功夫不弱。正因為我心中不能肯定她到底有無干係,所以才有所遲疑,不知道該如何作證才好。」
沈德符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沈德符和魚寶寶均愕然不知所措。傅春嘆道:「還是我來告訴你們吧,素素其實不是殺死皦生彩的兇手。」
就在幾個月前,傅春接到薛幻密報,說見到毛尚文暗中與女真人見面,懷疑他別有企圖。傅春遂命薛幻設法將手下阿元安排到傳教士利瑪竇府上,從隔壁監視毛尚文。
皦生彩離開錦衣衛官署前,曾對屬下提過要去藤花別館,他就此失蹤,旁人不免懷疑到藤花別館頭上。幸虧當日眾人都去了西山,家中只有齊景雲和老僕,一個是弱質女流,一個是衰邁老翁,絲毫沒有人懷疑他們兩個。王名世又在公堂作證晚上無人出去藤花別館,眾人才由此洗脫嫌疑。
陳矩道:「你們不要害怕,我不是懷疑你們藤花別館的人殺了皦生彩,而是感覺這兩件案子似乎有所關聯。根據仵作驗屍的報告來看,皦生彩和薛素素二人身上的傷口一個在胸口,一個在背心,雖然位置不同,傷口的大小、形狀卻是一模一樣的。兩個人死的時間又如此接近,應該是同一柄兇器所傷。你們在王千戶家中發現的兇器與兩名死者的傷口大小都吻合,依你們看,這兩件案子會不會是同一名兇手所為?」
魚寶寶道:「那麼王名世回來后做了些什麼?」僕人道:「洗漱了一把,直接就睡了啊。」
魚寶寶登時得到提示,道:「對,對,王名世自己都說他不是個君子。他可以為了私仇陷害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雖然那周嘉慶也不是什麼好人,但僅從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是個不擇手段的人。」
魚寶寶強作鎮定,故作愕然地問道:「王百戶這是要做什麼?我們犯法了么?」王曰乾道:「今早有人在勾欄衚衕發現了皦僉事的屍首。有校尉說,昨日皦僉事來了藤花別館,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他,所以各位都是殺人嫌犯。而今東廠提督親自審問此案,這就請各位跟我走一趟吧。」
魚寶寶聽傅春講述了經過,既意外又震驚,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一件關鍵事來,問道:「小傅給你那把小刀呢?就是殺死皦生彩的那把金柄匕首,給我看看。」齊景雲道:「我……我不敢再留在身上,冉駙馬府上管家拿去了。」
一旁齊景雲聽見,忙問道:「你們沒有告訴東廠是素素殺了皦生彩么?」魚寶寶道:「當然沒有。素素人都死了,我們怎麼能讓她再背上殺人兇手的罪名?」
王名世聞言很是詫異,道:「你是蒙古王子?」傅春舉起左手,指著中指上的金指環,傲然道:「我本來姓帖木兒,是成吉思汗的子孫,不是蒙古王子是什麼?」
王名世道:「不過當時我的疑心也只是一閃而過,只想你留下兵書或許另有目的,絕想不到你會是蒙古人。直到今日,我在大堂上看見了那柄蒙古小刀,我才能將之前的種種蛛絲馬跡聯繫起來。當初我告訴你薛幻和阿元逃脫后,你問他二人是不是女真人一夥。以你的聰明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薛幻和阿元是蒙古人派來的姦細。你那麼問,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你只是想有意引人往那方面想——所有關於火器圖的陰謀都只是女真人所為。正好後來我遇到了冉駙馬,他聽說薛幻是姦細后,頗覺遺憾,特意說了當日你在皇宮中托他還薛幻錢的事。我想你就是那個通風報信者。再往前推,辦理馮尚書中毒案時,你幾次去過萬玉山房,有一次為了驗毒還翻找過捲軸,那個時候趙中舍的火器圖還留在書架上。所以我猜應該是你告訴薛幻,萬玉山房有火器圖。趙中舍府邸當日遇劫,你表面是去浙江會館會客,其實你是從阿元那裡得知消息,特意趕去趙府的。只是想不到女真人棋高一招,早派了毛尚文在趙府做內奸,及時趕來,用武力搶走了火器圖。對不對?」
這推理極是有力,的確能夠充分證明外人不可能靠投兇器入井中來栽贓給王名世。
齊景雲雖然知道事情究竟,卻得冉府管家和薛素素先後反覆叮囑,不得不將秘密深藏心底。哪知道變故連連,昨夜薛素素竟然也被人殺死,王名世則成了首要疑兇。齊景雲再也忍受不住壓力,等沈德符和魚寶寶去找王名世對質時,才將事情原委告訴了傅春。
到東廠時,天色已然不早。東廠提督陳矩正要離開官署,見傅春和魚寶寶在大門口糾纏守衛,便過來問道:「你們是來探王名世么?他是殺人重犯,按照東廠慣例,只有在審訊犯人時才允許探視。你們回去吧,三日後正式審案時再來。」
仵作仔細驗過,稟報道:「匕首形狀與死者薛素素傷口完全吻合。取匕首殘留血跡與死者血樣滴入清水,血絲纏繞,也完全能溶在一起,應該就是殺死薛素素的兇器。」
傅春便靠著王名世坐下,問道:「你為什麼要招認殺了薛素素?」王名世道:「鐵證如山,我無可抵賴。如果我不招供,面臨的就是各種酷刑。」他勉強笑了一笑,道:「我可不想下次再見到你時,已經是殘肢斷體,像周嘉慶那樣。」
魚寶寶道:「就算真是王名世殺了素素,我們現下告發了他,他被判了死刑,素素也活不過來呀。」
陳矩道:「噢,這功勞有多大?」傅春道:「除了薛素素一案的真兇外,還有九-九-藏-書毛尚文一案的真相。」
傅春連勸帶拉,好不容易才將三人帶回藤花別館,命老僕燉了一大鍋熱薑湯,一人一碗趁熱喝下,凍得僵硬的身子才有了些暖氣。
陳矩道:「你可認得案桌上的這柄匕首?」
眾人均知道她是指沈德符和王名世曾雇請皦生彩到東廠偷開銅匭、盜竊證物之事,這的確是二人的心結——皦生彩能賣兄求榮,難保有一天不會出賣沈、王等人。之前他一文不名時,沈德符有錢,王名世有勢,尚能壓得他服服帖帖,不敢多泄露一個字。後來他一躍成為錦衣衛要員,官秩尚在王名世之上,怕是再難以遏制他。雖不知道他昨日來藤花別館的目的,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眾人初聞他被人殺死的消息,雖然驚愕,卻也著實鬆了一口氣,便是因此緣故。
關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往昔的種種歡顏笑語,竟自隨浮塵沉寂在了無言的靜謐里。
魚寶寶道:「素素的真實身份是她主動告訴我們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始終都不會知道她就是潤娘的女兒。這件事,我們都沒有對外人說過,她會告訴皦生彩么?」傅春道:「這其中疑點很多。以素素的心計,如果真告訴皦生彩她是潤娘的女兒,必然是要利用他做事,不會貿然殺人。如果她沒有透露身份,跟皦生彩並無衝突,更不會殺人。」
傅春見陳矩精明之極,忙道:「陳廠公派人帶我們來東廠,無非是因為我們跟皦生彩有些來往,懷疑是我們殺了他。那麼請教陳廠公,皦生彩是什麼時候被殺的呢?」陳矩道:「天氣寒冷,屍體早已經凍僵,仵作難以判斷出皦僉事被害的確切時間。」
傅春長大成人之時,大明正先後為倭寇和遼東邊患所苦,不再視蒙古為心腹大患,但兇悍倭寇和遼東鐵騎的戰鬥力不亞於昔日蒙古騎兵縱橫天下之時,明軍最終取勝完全是靠先進的火器。傅春遂意圖染指中書舍人趙士楨窮盡心力研製的火器,最初他跟蹤趙士楨一行到國子監,看到趙士楨與沈德符交談,這才有意接近沈德符。至於反而與沈德符、魚寶寶等人結為好友,捲入各種案子,則是始料不及了。
齊景雲和魚寶寶也趕了過來,見薛素素莫名死在離藤花別館不遠的地方,驚駭得不能自已,正捂唇飲泣,極力抑制不哭出聲來。
還沒有出東廠大門,魚寶寶就忍不住猜測開了,道:「要我說,一定是那個真正的主謀。妖書案剛剛了結,皦生光成了替死鬼,皦生彩告發兄長得官,那人心中憤憤難平,遂暗中殺了皦生彩。」傅春也道:「皦生彩被殺和妖書案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應該不是那麼簡單。」
陳矩道:「這可就更奇怪了。皦生光騙過沈公子,以你們幾個的行事風格來看,不報復他都難,怎麼還會跟他弟弟來往呢?」沈德符一時語塞,想不出話來回答。
雖然時過境遷,官員狎妓通常只被視為風流韻事,但魚寶寶公然在大堂上指出現任錦衣衛官員迷戀京都名妓,還是頗令人尷尬。陳矩驚訝地轉過頭去,王名世極是發窘,既不好承認,卻又不能否認,不然無法解釋他為何要留宿在沈德符家中。
傅春不及回答,沈德符很不高興地插口道:「王名世已經招供是他殺了薛素素,你為什麼還要懷疑冉駙馬呢?」魚寶寶辯解道:「當初素素也自稱是她殺了皦生彩,可那不是真相。冉駙馬既有動機,手中又有兇器,嫌疑比王名世大多了。」
陳矩對這個機敏幹練的年輕人很有好感,依言走到一邊,問道:「你有什麼話要說?」傅春道:「我來的目的,陳廠公已經猜到了。只要廠公肯通融,我便送一個大大的功勞給廠公。」
等了一刻,王名世匆匆出來,見到三人,微微一愣,隨即過來問道:「我知道你們怪我沒有及時出來作證,實際上,我一開始不說,是因為我雖然沒有聽到有人出去過藤花別館,卻見到有人進來過。」
事故發生后,冉、齊二人均是六神無主,茫然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剛好冉興讓府中管家過來找駙馬,少不得要出些主意善後。那管家很有些頭腦,道:「絕不能報官!這皦生彩新近因告發妖書起家,駙馬雖是不小心刺死了他,官府也不會如何如何,但妖書案餘波尚在,旁人難免會對此風言風語。本來就有謠言說貴妃娘娘是妖書的主謀,萬一再說是貴妃娘娘派駙馬殺皦生彩滅口,可不是又生事端?而今之計,只有悄悄了結此事,方是上策。」又叮囑齊景雲務必不可張揚,隨即拉走冉興讓,叫人來將皦生彩抬走,屍首先是暗中存放在駙馬府馬車上,晚上才運出去丟掉。
傅春道:「既然昨日正午還有校尉見到皦生彩,應該是在那以後被殺。我們幾個昨日一早出門到西山賞雪,傍晚才回來。廠公可以去問西直門守衛,我們在那裡等水車進城等了一個多時辰,他們一定還記得見過我們幾個。」
沈德符極是吃驚,問道:「你說什麼?」齊景雲道:「怪我……都要怪我……」強行抑制幾日的情緒終於爆發,放聲大哭了起來。
魚寶寶脫口應道:「不,絕不會是王名世殺了皦生彩。他白天跟我們一道去了西山,後來又一同返回城中,留宿在藤花別館,寸步未離。就算他悄悄背著我們出了門,但他又不能未卜先知,怎麼可能預先知道皦生彩深更半夜會去勾欄衚衕呢?而且他要殺人的話,為什麼還要特意留宿在藤花別館呢?回他自己家不是更方便進出么?」
陳矩點點頭,揮手斥退仵作,這才命人帶進沈德符、魚寶寶二人,問道:「你們兩個,是在王千戶家『意外』發現匕首,才起了疑心,還是本來就懷疑王千戶是殺人兇手,刻意去他家尋找蛛絲馬跡?」
魚寶寶登時大喜過望,道:「我早說小傅是我們這群人中最有見識的。你可有證據?可有想到誰是真正的兇手?」傅春搖頭不答,道:「小沈,我知道你是從王名世陷害周嘉慶這件事後對他有了看法,其實他事後也很後悔,周嘉慶死不足惜,但周家卻因此破敗,周氏家眷多有被拷打而殘廢者。王名世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他心中內疚。」
次日一早,眾人還未起床,便有人猛拍大門。傅春反應最快,披衣起床,卻是一名東城兵馬司的兵士,臉龐凍得通紅,一邊跺腳,一邊呵氣取暖。
眾人都吃了一驚。魚寶寶忙問道:「是誰?」王名世道:「薛素素。」
這一切過程只有薛幻一人最清楚。次日,他派手下趕去藤花別館,告知井中匕首一事,意在讓傅春設法發現兇器。傅春聽了立即知道事情要糟,因為那兇器和齊景雲身上的刻刀原是一對,王名世非但見過,還在薛幻身份暴露后特意問過傅春,他是唯一能將兩柄兇器聯繫在一起的人,以王名世的精明,很快會懷疑到他頭上。但當蒙古人奉命趕到王家轉移兇器時,時候已經晚了,錦衣衛的人已經在那裡。傅春便指令薛幻立即離開京師,預備設法暴露薛幻,來減輕自己的嫌疑。
至於薛素素被殺,則是因為她當晚去找駙馬冉興讓時,意外撞見了傅春與薛幻在一起。薛素素時常跟齊景雲去浙江會館看戲,跟薛幻也算熟識,以為傅春只是顧念舊情,並沒有立即懷疑到其他,只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小傅,原來你一直跟蒙古姦細有來往」,便欲進去冉駙馬府邸。薛幻卻擔心傅春的身份暴露,追上去從背後一刀殺了她。傅春阻止不及,只得讓薛幻設法善後。等傅春趕回藤花別館后,薛幻正要設法避開更夫和巡邏的兵馬司士卒運走薛素素屍首時,意外見到了王名世,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了嫁禍的好法子——他不知道傅春在長期的相處中已經與王名世等人產生情誼,如果預先知道,斷然要阻止他這麼做——當即任憑薛素素的屍體留在原地,自己抄小道趕去王名世家中。正打算將兇器投到牆角時,又聽到王家僕人抱怨井水結冰,遂乾脆溜進院子,將匕首投入井中。
眾人這才知道校尉們蜂擁而至是因為皦生彩被人殺死,但還是大吃一驚,齊景雲聽說要被帶去令人聞名色變的東廠官署,更是花容失色,一時站立不穩,歪倒在傅春身上。
二人正在階前交接時,趙士元從房中趕出來,手中端著一柄火器,指著二人,喝令傅春將火器圖交回來。湊巧此時裝扮成強盜的女真人持刀闖了進來,趙士元一驚之下發出一銃,打死了一名女真人,卻被毛尚文上前用短刀殺死。女真人隨即上前圍攻傅春,要奪取他手中的火器圖。傅春自然不肯輕易放手,於是雙方狠鬥了起來。毛尚文雖然同時在女真人和蒙古兩方周旋,卻也不願意見到傅春橫屍眼前,喝止女真人不成,不得不上前幫助傅春對敵。
陳矩又叫來仵作,查驗那柄帶血的兇器。那匕首精巧可愛,刀柄是黃金所鑄,帶有魚鱗花紋,白刃似雪,寒光閃爍,刃身比尋常的匕首要略窄一些,顯然不是隨意能買到之物。
原來當日眾人趕去西山找馮夫人姜敏對質后,皦生彩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尋來了藤花別館,正好老僕外出買米買菜,家中只剩了齊景雲一人。皦生彩聽說旁人盡數外出,立即強行跨進門來,涎著臉貼上齊景雲,摟住她狂親了一通。齊景雲愈是抗拒,他愈是按捺不住欲|火,扯著她便往房裡拖,還威脅說若是她不肯就範,就將他們這些人合謀盜竊東廠證物之事告發出去。齊景雲又急又怒,順手從袖子中拔出了傅春送給她防身的小匕首,卻被皦生彩一把握住她手腕,調笑道九九藏書:「小娘子平日溫柔斯文,想不到還是烈馬性子,是不是跟薛素素學的?」
王名世見天色不早,遂辭別而去。他之前一再對薛素素不放心,懼她放不下對馮琦的仇恨,一意報復馮氏,然而此刻聽到她承認殺死皦生彩,等於她亦有把柄握在他手中,不再忌憚她去向官府告密,心頭總算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魚寶寶有心為王名世辯護,一直在努力尋找證據,此刻再無話說,只好拿出強詞奪理的本領,道:「然小沈堅持認為冉駙馬無辜,我們現在就一起去找冉駙馬對質,只要他拿得出兇器,就是你對,拿不出來,就是我對。」
沈德符道:「可冉駙馬再笨,又怎麼會在自己家附近殺人?而且兇器分明是在王名世家中發現的。」
薛素素冷笑道:「妖書案弄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找到皦生光做替罪羊,了結了此案。皦生彩雖然可惡,卻是今非昔比,已是三品錦衣衛官員,那主謀又不是傻子,選這個時候殺他不是惹禍上身么?」頓了頓,又道:「要我說,皦生彩被殺,沈公子,還有王名世,你們兩個有殺人動機,才是最大的嫌犯。」
陳矩道:「你派人去錦衣衛傳話,說我有急事找王千戶,命他速來東廠。在他家發現兇器的事,一個字也不能提。你親自帶人去拘捕王府僕人,秘密帶他來這裏。」王曰乾忙躬身道:「遵命。」
明代雖然沿襲前朝,設置官妓,但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曾接受中丞顧公佐的建議,嚴令禁止官吏狎妓。到成化、弘治年間,還有明人記載此事道:「唐、宋間,皆有宮妓祗候,仕宦者被其牽制,往往害政,雖正人君子亦多惑焉。至勝國時,愈無恥矣。我太祖盡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亞殺人一等,雖遇赦,終身弗敘,其風遂絕。」對官吏宿娼處罰是極重的。然而到了正德年間,明武宗本人荒淫無度,公然狎晉陽名妓劉氏,稱其劉娘娘,上行下效,狎妓禁令也不能嚴格實行。此風一開,遂再也不能禁止。
本來按照傅春的計劃,是想辦法將趙士元被殺一案掩飾過去后,再設計從那些女真人手中奪取火器圖,哪知道女真人躲進李成梁府邸后即被滅口,火器圖也被人主動歸還給沈德符。事出突然,傅春當時受了重傷,一時不及謀划更多,錯過了機會,最終只是徒勞無功。但因為趙士元和搶奪火器圖的女真人先後被殺,他的身份也沒有意外暴露。至於毛尚文的逃走,並不是由於他得知王名世從趙士元傷口上起了疑心,而是他預料到蒙古人不會輕易放過他。
沈德符道:「這隻是你好意的揣度,且不說人心難測,眼下鐵證如山,又有口供,不是王名世殺人又能是誰?」傅春道:「也許他只是要庇護那個真正的兇手。」嘆息一聲,道:「我想去趟東廠。寶寶,你跟我一起去吧。」
傅春說出真相,這才問道:「既然你已經猜到我是蒙古人,為什麼還要自承罪名、不立即供出我來?」
沈德符認出死者正是薛素素后,便如墜冰窖,身子一麻,再也挪不動一步。他回憶最初與雪素的相遇,回憶起她天真而邪氣的眼眸,回憶起她的梨渦淺笑,恍然間,人生中最美最無憂無慮的青蔥年華就這麼逝去了。而今,她的人就那麼躺在那裡,面色發青,雙眼圓睜,卻完全失去了生氣,她的美麗,她的可愛,她的仇恨,她的心機,都消逝在冰冷的嚴冬里。
領頭兵士正在盤問在這一帶巡夜打更的更夫。更夫道:「小的打更上半夜經過這裏,沒看見死人,就看見有個穿飛魚服的錦衣衛站在那裡,小的認得他是住在揚州衚衕的王千戶,還想過去打聲招呼。他見小的過來,轉身就走了。」
傅春大吃一驚,他昨晚跟齊景雲同居一室,死者當然不會是她,忙趕來西廂房查看。也顧不上敲門,踢門而入,先往北房一看,魚寶寶正懵然從床上坐起來。再趕到南房間,床上被子凌亂,卻是空無一人,薛素素不在房中。
魚寶寶忙叫道:「等一等,我們還有別的證人。」轉頭死死瞪著王名世。王名世難以推卻,只得勉強道:「屬下可以為他們幾個作證。昨晚屬下也在藤花別館中,幾乎一夜未睡,可以肯定沒有人出去過。」
這件事,魚寶寶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有一次隨口講給了王名世聽。王名世機警過人,一聽便起了疑心——傅春無意功名利祿,連鄉試的大好機會都斷然放棄,又怎麼會如此在意一本兵書呢?況且趙士楨不僅精研火器,對兵法也極有心得,既是在姦細毛尚文房中發現,很可能是毛氏暗中抄錄的趙氏兵法,是重要證據,傅春怎麼可能隱瞞不報呢?再聯想到當初女真強盜到趙士楨府上搶奪火器圖時,傅春也在現場,是不是真的「湊巧」呢?
陳矩道:「皦僉事也有可能是晚上被殺,你們依然有作案時間。」傅春道:「我們到家后,天色已黑,便各自回房睡覺,根本就沒有機會殺人拋屍。」
自從齊景雲搬進藤花別館后,雖然與薛素素同居一室,卻每日都要幫情郎收拾房間。有一天,她在傅春的箱子中發現一本手抄小冊子,略略一翻,似是一本談論用兵之法的著作,只是筆跡潦草,字寫得歪歪扭扭,不成樣子。她料想傅春收藏得如此嚴密,必是極為重視,決意自己替情郎重新用工整楷書抄寫一份。哪知道被魚寶寶看到,辨認出那潦草手抄書正是中書舍人趙士楨前管家毛尚文的字跡,很是驚異,特意去問傅春。傅春解釋說他是當晚留宿在趙府,無意間在毛尚文枕頭下摸到,一時好奇,偷偷拿回來的。
沈德符卻突然記得適才仵作到現場驗屍時,他聽到喝報,稱薛素素背心的傷口長不及一寸,深及三寸,應是短刃所傷。而王名世平日習慣佩戴綉春刀。綉春刀是錦衣衛制式武器,由精鋼製成,厚背薄刃,形狀有如剃刀,寬約一寸半,比單刀要長,較一般的長劍略短,狹長略彎,主要用於中距離攻擊,一刀砍下,足可砍斷整個馬頭。如果王名世是用綉春刀從后襲擊薛素素,以刀鋒之犀利無比,定然能穿胸而過,不會僅僅入肉三寸。既然薛素素後背傷口是短刃所刺,那麼王名世一定用了另外的兇器。按照常理,他得手后不會再將兇器留在身上,要麼半途扔了,要麼藏在了家裡。
薛素素卻話鋒一轉,道:「你們沒留意到么,適才如果不是寶寶催逼,王名世其實是不願意出面為你們作證的。」魚寶寶道:「對,這件事很奇怪,剛才要不是我瞪王名世,他還不肯站出來作證呢。喂,我們等一下王名世,我有話問他。這傢伙,心裏到底在想什麼。」薛素素道:「要等你們等吧,我和景雲先回去了。」
他二人為要不要告發王名世爭執不下,卻不防一旁王家僕人聽到「殺人」「人命」之類的話,嚇得不輕,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忙跑去街上喊人。
等她出去,傅春才問道:「你是什麼時候猜到真相的?」王名世道:「在東廠大堂上看到那柄從我家井中撈出的兇器時。」
沈德符便和魚寶寶一道來找王名世。王名世住在東單牌樓東邊的揚州衚衕,剛離家去了錦衣衛官署。
北方的敞口水井通常都不結冰,即使河湖水都結了厚厚的冰層,用手試探井水也會感到溫和宜人,這是因為井水來源於地下,大體能保持恆溫狀態。但王家的這口水井大約是因為底部已然堵塞、沒有了活水的緣故,竟結成了一個大冰塊,那匕首正好落在冰面上。
沈德符道:「素素承認自己是兇手,一是保護景雲,二是要利用冉駙馬進宮。王名世又是為什麼呢?按照你的說法,冉駙馬是殺死素素的兇手,王名世承認罪名,等於是要保護冉駙馬。你覺得可能嗎?」
傅春正色道:「寶寶,我有事要跟王兄談,你老老實實在一旁聽著,不能隨便插嘴,可以做到嗎?」魚寶寶從未見過他如此嚴肅,心中陡然一緊,升騰起一股不好的感覺來,但她素來信任傅春,當即點了點頭。
傅春道:「這怎麼可能?王兄留在藤花別館,就是因為不放心素素,一定會特別留意她房中的情形。你既然沒有聽到她開門出來,又怎麼能看到她進來。」
外面大雪霏霏。
但自從元朝勢力退出中原,蒙古各部落開始分裂,黃金家族的地位也日益衰落,雖然威望猶存,卻再無實權。傅春生父圖托是個志向遠大的人,他認為蒙古始終被中原漢人壓制,是因為各部落不能團結所致,他一度有意統一蒙古,再現昔日成吉思汗的榮光,還為此拜訪過蒙古最有實權的人物三娘子。但三娘子力主和平,並無窺測中原的野心。圖托既無兵馬,又無子民,便只能另想他法——將愛子阿春送到大明京師,冒充傅姓商人之子,學習中原文化精華。因而傅春雖為蒙古王子,卻是在北京長大。
傅春只得代答道:「她叫薛素素,臨時寄居在藤花別館。這位沈德符公子就是別館的主人。」領頭兵士立即「啊」了一聲,道:「原來她就是薛素素,難怪如此美麗。可惜,可惜。」
眾人見到錦衣衛大批校尉尋上門來,卻不是熟識的千戶王名世帶頭,心中登時一沉,暗叫不妙。
魚寶寶也回去房間換衣服,出來時居然穿一身淡雅女裝,令人驚艷。
王名世沉默片刻,道:「之前我們一起調查的那些事情,其實都十分危險,你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不需要管這些事,但你從不畏懼。沒有你,我們不可能知道真相。你該明白的——我沒有當堂舉報你,就跟你肯來這裏坦白真相,好救出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