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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里雯:拒絕離去的青春

覃里雯:拒絕離去的青春

文/覃里雯
隔了5年重讀這本書的時候,我還發現了另一個有趣的細節。在《那些憂傷的年輕人》里充滿了年輕人的形象,偶爾也有老人,不過那是「真煽」,比如說這一段:「62歲的海明威就帶著這個流動的聖節離開了人世。在開槍的剎那間,這個老人的臉上該洋溢著怎樣的幸福與欣慰:他又看到了那個無不充滿幻想的幸福的青年時代,那時的生命是如此的燦爛光明……」這讓我想起JohnIrving36歲時的成名作TheWorldAccordingtoGarp。36歲的JohnIrving顯然依然是個不太成熟的小夥子,在寫完中年的故事高潮部分之後,他不知如何對付那部長篇小說中的人物,最後只好給每個人寫上兩段話,讓所有人死掉——其中大部分是猝死或者橫死,只有兩個人活到晚年。青年之後的人生對於青年來說是非常不真實的,他們以為青春就是一切,以為一切都將在這個read•99csw.com甜蜜的、光亮的、快速的飛旋中停止。這種對當下時光的無限信任帶來的幸福感,我們在此後的人生中會經歷得越來越少,而這本書就像琥珀一樣把這種情感像昆蟲一樣保存下來。它就像一個浮士德式的祈禱:「你真美啊!請停留片刻。」正因為這個祈禱所具有的真誠力量,我相信這本書的生命會比青春本身長得多。
他的朋友們總是為他的快速變化大吃一驚,他總是被指責為沒心沒肺。他跑得太快,拒絕為任何人、任何事停止或放緩自己的速度。聽著CNN新聞看書和寫作,朋友聚會閑聊使他厭煩,如果談話進入無聊的階段,他就立即開啟手中的書(他總是隨身攜帶好幾本書),使旁人感到不安,但是他從不對這種微小的指責妥協。
事實上,許知遠大約是同時代人中較早開始認真考慮時代精神的人。當他夢想像美國評論家瓦爾特·李普曼那樣影響時代精神的時候,他還是北read.99csw.com大計算機系一名不成功的學生,對他是否能夠順利拿到畢業證書的詢問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架勢。在北大那個鬧哄哄的,同時聚集了時代精英和平庸的自大狂的校園裡,他開始了漫長、焦慮的青春期——到將近而立之年的時候還沒有結束。
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可愛的小無賴:「被子還疊嗎?我看不用了,反正中午還要回來睡,人不能總是把精力浪費在不必要的重複事件中,多不划算。年輕人,邋遢一點是個性,整日一塵不染的,跟個姑娘似的,多沒味道。我看其他那幾個小子也沒疊,更不能突出自己了。牙還是要刷的,糟糕昨天又忘記買牙膏了,又得用小五的了,這傢伙老使『中華』,害得我也只能用『中華』,湊合用吧,總比沒有強。SHIT,今天的『中華』也快沒了,瞧它那乾癟的身材,我記得它昨天還挺豐|滿,曲線圓滑,怎麼衰老得這麼快,肯定是小六他們捷足先登了,這幫小子,下手read.99csw.com快而狠……去對面借吧,是借,儘管從不還……」5年多之後的今天,這個當年擠別人牙膏的小夥子到處借給人錢,資助不太寬裕的文友弟兄,老是在朋友聚餐時搶著買單,好像犯了某種強迫症……
迄今為止,他始終不太喜歡承認,他在2001年首次出版的處|女作《那些憂傷的年輕人》其實是他賣得最好的一本書,也是最受年輕人喜愛的一本。這本書里,大學剛畢業的許知遠表示了對全球化時代中國所展示的機會的憧憬,和對大多數同齡人對新時代「使命」視而不見的不滿。一個熱愛知識、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對社會發出抱怨是很常見的,他對自身弱點非常坦誠,雖然總是忍不住在自我批評之後辯解一番。然而,許知遠在這本書里的抱怨顯示了與眾不同的氣質:對更為高遠的事物的強烈渴望,毫無學院派知識分子的迂腐僵硬,對廣泛的話題的敏感和輕靈的駕馭能力。
在這本不知天高地厚的書里,他宣布自己希望read.99csw.com在年輕時成為影響世界的人物。當時他選定的所有偶像,他的整個人生坐標系,都是由歐美世界的精英組成的——從學院知識分子到媒體名人到新經濟領袖。現在,他的坐標系已經大為擴大了。當年坐標系的另一個特點就是,他們成名的時候都很年輕。他這麼誠實而誇張地宣揚自己的夢想——飛速進入社會核心,毫不掩飾的雄心,熱情洋溢,雄辯,很顯眼,所以老是招人罵,但更多招來的是同樣野心勃勃的讀者的認同和愛意。
在用英語採訪的時候,許知遠很喜歡用一個德語詞「Zeigeist」(時代精神),有時這讓採訪對象(大多數是對中國年輕一代所知甚少的美國名流)非常驚訝。然而許知遠和時代精神之間存在的最直接關係,就是他永遠不能停止談論這個詞。
在單向街書店為《那些憂傷的年輕人》再版新書做簽售時,多年來看著當年的頑皮少年長大的于威說:「昨天在單向街給老許的《那些憂傷的年輕人》做活動,都read.99csw.com嘻嘻哈哈的,好像這是一件很讓人不好意思的事情。單向街的小朋友為老許設計了雅俗共賞的招貼,SLOGAN是『和青春有關的日子』,看到時就說,喲,真煽,又是青春。」是的,拒絕青春的離去確實讓人不好意思,但是誰說我們的青春已逝我們還是要跟他急。
我得承認,重讀這本書依然樂趣無窮,偶爾哈哈大笑——尤其是那些描寫北大生活的段落,那些頑皮無賴的、懷著脆弱的驕傲和渴望的男孩子們幾乎獲得了文學中更長久的生命,可惜作者沒有給他們更多的耐心和同情,就匆匆奔向了更遙遠的名字。5年過去了,名字,故事,這些抽象遙遠的東西至今還能夠激動得他夜不能寐,他對5年前的自己保持了令人感動的忠誠。當他因為擔心自己年華漸逝一事無成而睡不好覺的時候,你基本上可以想象他是在用這本書里當年發下的誓言在懲罰自己。
(單向街圖書館創辦人之一,《生活》、《東方企業家》雜誌高級記者,著有《冷酷的新聞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