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很懂他的話，只知道他沒有孩子，他給了我一個小小的完整世界。

吃完了飯，我和師傅一人搬了個小板凳兒到院子里抽煙。時近淺夜，加上剛下過雨的緣故，院子里的光線很暗。圍牆西角的葡萄藤靜靜地伏在那，像個沉默的忍者，無聲地在厚密的雲層下隱蔽自己。我盯著它看，努力地想分辨出每一條葉脈，不知不覺中指間的煙裊裊地燃燒著，灰燼僵成一條扭曲的柱子。

師傅叫顧本業，五十多歲了，做了幾十年的刑警。我從小就在他身邊長大，從讀幼兒園到大學都是他供的我。其實，我應該叫他一聲爸的，但他從沒要求過我，我也從來沒有叫過。

我的心中掠過一陣微痛，雙手攬住她的腰，把頭往下低了低，蹭著她斑白的額發，呢喃般地說了聲：「媽……對不起。」

「哎呀！你個死老頭子，廚房這麼小還鬧什麼鬧！小心我的盤子！」就在這時候，師母路見不平一聲吼了。

她的小柜子里有許多花種子，用報紙包了，分門別類地收藏著。起初有街坊們會過來要幾棵，她就連花盆帶花土地送給人家，後來花衍生得太多了，她就拿去附近的花卉市場賣。她不圖什麼錢，只要求買花的人能夠善待它們，還告訴人家若是養不好或者種得厭了，就給她送回來。

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後背，說：「看您，又激動啦，像失散多年才重逢似的，我不就是您兒子嘛？」

聲音是重疊的，尾音彷彿撞上了金屬一般，發出嗡的一聲。我錯愕地向左側別過頭去，看見了她。

還未等我從記憶中返過神來，師傅便悶悶地哼了一聲，打了個趔趄。我趕緊扶住他，緊張地說：「踢到您腿了啊？」

蘇弦聽完哧地笑了，說：「你什麼文化呀，駟馬也不是四匹馬。喂，你做什麼的？」

我差點兒跳到沙發上瘋狂撓牆，叫道：「拜託！心理治療師不是算命先生好不好！」

我知道，這是他胸口的一塊巨石，每隔六年便會重壓一次，是他二十四年來的心病。就像一道被詛咒過的符，今年又是封印開啟的時間。

不記得這樣的情景是第多少次反覆重現了，我似乎從小就喜歡靜止，而他一向都扮演了打破靜止的角色。其實儘管如此，我到現在也沒能改掉這個師傅最不喜歡的行為。我總是會停止不動，目光沒有落點地讓自己靜止下來。每到那時，我都彷彿變成了個泥塑，緘默、凝固、沒有思想，甚至也忘了呼吸，彷彿在漂浮、眩暈、抽離自我。

我嘿嘿笑了兩聲，說：「那倒不至於。我是想，十分鐘內如果有船從湖心島那邊劃出來的話，我就請你喝酒。」

關於這九*九*藏*書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儘管他們就是我實際意義上的養父養母，但師傅始終不肯讓我叫他們一聲爸媽。記得小時候有次我叫師母媽媽，被師傅聽見後跟她大吵了一架，非說是她教我叫的。師母那次哭得很傷心，但事後她還是告訴我，以後要背著師傅的時候，才可以那樣叫她。

師傅打電話過來，說下班后讓我回家吃晚飯，師母做了我最愛吃的花雕鴨和鸚鵡螺。他的聲音有點疲憊，但卻有種蒼勁的力量，讓我在這冷雨蕭索的下午覺得很溫暖。

許是人們洞悉的奧秘太單薄的緣故，這世界總是有讓我們驚訝的不可能發生。就在我和蘇弦剛從路燈的光線之中緩過神來的時候，不知是哪對兒正戀得陶醉而熱烈的情侶，駕了一條天鵝頭的小遊船，遠遠地從湖心島的背後劃了出來。

「黑咕隆咚的，你又看什麼呢？動起來，來，比畫幾下！」師傅在背後踢了踢我的腳跟。

我又搓了兩下手，說：「你可甭提了，就算弄一愛斯基摩人擱我們那兒都得凍哭嘍。我看老梁是鐵了心要把我們都培養成阿拉斯加戰士，就差一人兒發一雪橇了。」

雨還沒有收，反倒急了一些，頗有點兒死皮賴臉就是下愛誰誰的意思。我沒有預約的咨客了，便跟老梁打了個招呼，準備提前開溜。

喝了半杯芝華士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蘇弦。

那隻大手就像個老虎鉗子，彷彿要生生把我的肩胛骨捏碎似的。我本能地一側身，左手一搭，用力地按住那隻手，然後順勢一甩肩，右肘上挑下壓，死死地抵住對方的胳膊。

她被我逗笑了，點了一下我的腦門，壓低聲音說：「你小點聲兒，讓死老頭子聽見又得跟我吼。」

師傅沒等我說完，就一拳打了過來。沒辦法，我只好抵擋。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仍是一副沒心沒肺的表情在和助手小雅談笑，我便把已到嘴邊上的那句「你注意身體別玩命」咽了回去。

邵遠一樂，說：「給他幹嗎呀？拿我這兒來呀。輪廓怎麼樣？抽象不？我給你拓下來弄一油畫手法塗塗，沒準兒你就一尿成名兒了呢！」

因為常年弄花土的緣故，師母的手很粗糙，她的手指肚上都布滿了裂紋，劃過我的皮膚時，像粗礪枯癟的樹枝。

收拾完東西，我掃了他們一眼，發現不只是我凍得哆里哆嗦。老梁這天殺的，做心理師那麼多年了，難道就不了解我們的心理？他再摳門兒不開暖風，指不定哪天我們就得起義了。

「老闆，我要這個。」

「哎呀，又比畫呀。」我這才如夢初醒地站起身，轉向他。

小時候我總覺得師傅特想把我九_九_藏_書培養成一運動員，或者是做一警察接他的班。高考時師傅也確實希望我考警校的，但因為我的視力不達標，所以只好作罷。我問他那我幹不了警察應該學什麼，他問我的想法，我說生物或建築，他搖頭，我說經濟或管理，他使勁兒搖，我說應用或社會心理學，他頓了頓，沉默了半晌后說那就心理吧，應用的。

我說：「那倒沒那麼嚴重。我覺得你的真實性格與表面行為上應該不太一致，有個什麼成分在裏面呢……呃，應該是，強迫。」

我踢了他一腳，罵道：「去你大爺的，你怎麼不拓你自己的呀。」

時近黃昏，江南的歲尾總是潮濕而陰冷的，古董店裡沒有開暖風，各種老舊的物件兒即便不動，也散發著某種遙遠而生硬的氣場，使整個空間愈發顯得清冷。我緊了緊豎起的風衣領，朝那隻沙漏伸出手去。

我想，我應該帶它回家。

師傅這才鬆了手，呵呵地笑了兩聲，說：「我檢查一下這小子有沒有偷懶嘛。」

蘇弦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露出個小伎倆得逞的壞笑，說：「哎，別崩潰嘛，心理治療師的心理還那麼脆弱。那不看手相你怎麼發現我的內在心理呢？」

蘇弦很不服氣地把一枚腰果嚼得咔咔響，說：「你是不是和市建部門有瓜葛？故意安排好了要騙我的沙漏？哪有這麼巧呀？」

銀白色的細沙簌簌地滑下來，底部漸漸有了弱小的沙丘，像是時間囤積的憂傷，在它密封的玻璃世界中欲蓋彌彰。兩條縱向支架是古樸風格的纏繞工藝，藤蔓糾結，末端有兩枝半開半閉的抽象花朵。表層鍍過的漆體有些剝落，露出內藏的銅色和斑駁的模樣。

師傅確實沖她吼過。

我搖了搖頭，說：「不，是直覺。」

四歲半的時候，我的親生父母就都死了，是場意外的交通事故。但我沒有成為孤兒，顧本業收養了我。他說那時他還是個管片民警，我正好屬於他的轄區。原本我還有個叔叔，但在我出生前幾年就去了西藏支邊，後來在一場雪崩中遇難了。因為再沒有別的扶持人，按理說我應該被送往社會福利院的，但他和師母看我讓人心疼，就收養了我。

我齜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憤怒地說：「每次都來這招！我又不是罪犯，您至於下那麼大力嗎？我天天都有晨練啦！」

老梁是我們的老闆，這家心理診所就是他開的。除了我，還有個女心理師徐丹，男心理師溫有勝，助理聞萊、華源，文員劉夢，以及幾個客座心理師。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看了幾秒，說：「方法很多，形式也不同。在非療程進行的情況下，我只能從直觀表象上來看，九九藏書你能夠很好地和他人進行目光接觸，這是健康的基層信號。只是有一點，是關於行為和性格對應性的……」

我向後仰了下身子，看見她眼裡盈盈地有淚光，嘴唇也在輕輕地顫動。

師母見我回來很高興，把早就做好的飯菜又拿去廚房熱。我跟在她身後想插手幫點什麼忙，她總是把我推開，說：「你坐去坐去，不用你。」

我哭笑不得：「哪有那麼厲害的心理治療師啊？！你看這麼一會兒，我又是搶劫又是盜竊又是騙子的，在你這兒我就沒是好人過。」

我正想哄師母開心，再叫她一聲的時候，忽然右肩一痛，被一隻大手猛地攫住了！

離晚飯的時間還有點早，我在雨中跑了幾步就很本能地想到了一暖和的地兒，於是一溜煙跑到了邵遠的工作室。

我正把雙手上舉，湊近空調風擺搓了兩下的時候，邵遠從背後拍了我一把，說：「哎，我說，你怎麼跟一冰山上的來客似的？剛從林海雪原滑爬犁過來的吧？」

邵遠是我發小，從互相攀比昨晚誰尿床的片兒比較大的時代起，一直到雙雙考去北京讀大學，我們就很少分開過。只是讀大學的時候接觸得少了些，他在美院學油畫，我則在另一所學校讀心理學。

看著她拿著包裝好的沙漏走出店門，我也跟了出去。戶外的溫度並沒有室內那麼冷，比較起來甚至還有點微暖的感覺。街路旁就是使這城市聞名的湖泊，在寧謐的黃昏里溫順地安然無瀾。我跑到她身邊，假裝若無其事地跟她並排走。她朝我望了一眼，故意用一種謹慎的語氣說：「喂，你不至於搶劫我吧？」

假如光是有聲音的話，那定是「倏」的一聲。因為就在她話音剛落的瞬間，這條街的路燈倏地全部亮了。

不用朝窗外看，就知道是下雨了。冰涼的溫度像章魚的觸角，從房間與外界之間隔離的各個縫隙里滑擠進來，然後把你纏住、勒緊，讓你冷不丁地打個哆嗦，發現它的存在。十一月的光景，還是細雨淅瀝，讓人無可奈何之餘只剩下絕望。

我給師傅買了兩瓶洋河夢之藍，他說不要亂花錢買這麼貴的酒，他喝個七塊八的低度大麴就行了。我說沒事兒，喝了好酒才有勁，有勁才能破案子嘛。

我像個拆彈專家似的一手按住沙漏，一手比劃道：「是你說的路燈亮啊，也不是我提的。你可不帶反悔的啊！大姑娘一言八鼎，三馬難追哦。」

畢業后邵遠本可以出國繼續深造，但卻在外面天南海北地跑了好幾年，然後回家鄉開工作室，招了些在校的美術類大學生做兼職，低收高賣，搞流水線畫坊。同時憑藉他那中國美術最高學府畢業生的小光圈九*九*藏*書兒，在寒暑假時收點高考預備役學生做輔導。不用他說，我也看得出他的錢包挺鼓。

動起來，動起來。這是我成長過程中聽到過的最多的話。

她又模仿我，也嘿嘿笑了兩聲說：「都什麼時候了，哪還能有人遊船呀？你是想把我灌醉后盜竊我的沙漏吧？那好，如果我說完話的下一秒，這條街的路燈全都亮了，我就把它送給你。」

我微微低頭，用食指掃了下眉角，說：「這麼巧，你也喜歡？」

昨晚睡得不太安穩，多夢，且紊亂。清晨醒來時我試圖將那些夢境的碎片歸整一下，卻沒能成功，喝了口水放下杯子，就全忘了。有的心理流派相信夢的解析有重要意義，弗洛伊德半生都堅持以夢境為主的自我分析，每天半小時。我也想效仿弗老爺子，可很多時候連夢的片段都記不住。直到進了地鐵，腦海中才拍x光片似的閃出幾個鏡頭：淡紅色的水，萌芽的種子，暗室，蟲蛻的殼，微弱的光孔。

師傅家住在主城區的邊緣，有兩間平房、一間倉房和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師母身體不太好，病退在家有幾年了，她現在的精力大部分都放在種花上面。從我小時候起，師母就種了很多花草，整個小院幾乎被她修成了個微型的植物園。

她轉過身，兩手捧住我的臉，說：「你呀，只要經常回來看我，就是最有孝心啦。」

「心理治療師？」蘇弦抬頭看了我一眼，說：「怪不得呢，你這個騙子！你是不是早就看穿了我善良心軟的性格，不忍奪人所愛，所以你早就等著我主動把沙漏送給你了？」

要我叫他師傅，是他的意思。那時候雖然小，但也稍微懂了點事兒，所以後來十幾歲的時候，我曾問過他：「為什麼要叫你師傅，就因為你每天教我搏擊嗎？」他笑了半天，才拍了拍我的腦袋說：「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如果說是因為教，那就算我教你怎麼活著吧。」

蘇弦眼睛一瞪，說：「什麼意思呀，你不會想說我神經分裂吧？」

這是一隻沙漏。

我一臉無奈地說：「誰說不是呢，凍得我都小便失禁了，昨晚兒都尿了炕了。我拿證據給他看他還侮辱我，說我那是心理自制能力缺失，和生理無關，你說他還是人嗎？」

她模仿著我的樣子也摸了摸眉尖，頑皮地說：「啊哦，麻煩了，我可是昨天就喜歡了的。」

師傅抹了一把下頜的鬍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滿意地說：「那就好，動起來對你有好處。行了，喝酒去。」

師母的身子一震，撫在我臉上的雙手輕輕地抖了一下。

橙色的光暈像一張有甜味兒的糖果紙，軟軟地包裹了我們。她和我像兩隻木雞似的對望了半ｒead•９９ｃsw.com晌，都沒說出什麼來。

蘇弦神情一頓，愣了一下，才說：「切，什麼奇怪術語呀。這是你的診斷？」

他擺了擺手，按住左腿，在小板凳上坐了下來，一邊捶打著一邊神色冷峻地說了句：「風濕犯了。這老腿一疼，時間也差不多近了，那個王八蛋……」

師傅半晌沒開口，過了許久，才說：「希望沒有。」

「那好，你看看我有沒有什麼心理問題，證明一下你的職業。」說著，她把右手伸到了我的面前，貌似很專業地說：「男左女右，沒錯吧？」

我擺了擺手，說：「不用了，我也不太懂這些，就是看它順眼而已。」

邵遠正在指導學生畫水粉，沖我點了個頭讓我自便。我也沒多搭理他，直撲空調底下，先解解凍再說。

同時說話的兩個人顯然都有些意外，短暫的目光相觸后，彼此友善地笑了一下。

邵遠作義憤填膺狀說道：「告他！告他丫的迫害知識分子，這不是摧殘心理師的偉大心靈嗎？以後還怎麼跟人治療啊，自己都拔涼拔涼的了。」

和邵遠貧了半天，我也緩得差不多了，就起身準備去師傅家。其實生在江南的我們倆說話都不是這個味兒，許是北京的幾年生活影響的吧。他小時候也不是這種性格，相反還有點內向，但我想他的這個變化應該和語言不一樣，不是北京造成的。一想到這一點，我剛暖過來的身子又陡然一冷，某種潛伏在內心中的隱憂像藤一般爬了上來。

我掏了張名片，遞給了她。

我一愣，恍然道：「您覺得真會有第五宗發生嗎？」

他拎起酒瓶左看右看了幾下，說這話我愛聽，那現在就來一盅。我見他心情挺好，就趕緊給他開蓋倒了二兩。每次我回來，師母都不攔師傅喝酒，所以這次他喝了個關公臉兒，紅撲撲的。

但對方卻絲毫沒有慌張，在幾乎失去重心的情況下，還伸腿來絆住我的腳，然後企圖向後推倒我。

它正停在古董店的一角，背後是一幅有湛藍天空的油畫，它就像一個略顯滄桑的沉默老人，正面無表情地殺掉這一刻、等待下一秒。

這時候老店主走了過來，和藹地沖我笑了笑，說：「這姑娘確實是昨天就來過的，錢沒帶夠，所以約好了今天來拿。其實這沙漏不是什麼古董，只不過有點年頭罷了。小夥子，要不我給你看點別的好東西？」

我說：「我整天坐著，腰都快僵硬了，就讓我幫您打個下手嘛，也當是給我個機會儘儘孝心唄。」

果不其然，一推門我就被迎面而來的熱乎氣兒裹住了。同樣是做人這差距就是這麼大，老梁那除了治療室和接待室以外的房間都冷得沒躲沒藏的，我看他改行賣冰棍兒准能致富奔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