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第二章

少年時代,邵遠和苗雨瞳都住在光機所的家屬大院,我家離他們不遠,三個孩子自然成了夥伴。我和邵遠都是那種沉默寡言的小孩,而苗雨瞳正相反,她永遠是充滿活力的,像一隻嘰嘰喳喳的麻雀,彷彿不蹦蹦跳跳就不知道怎麼走路。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們之間的對話竟然是她先開始的。
苗雨瞳咯咯咯地笑了,說:「還說沒有,那你緊張什麼?」
我騰地就站了起來,拉住蘇弦的胳膊說:「運氣不錯呀,你省錢啦!」說完也不搭理邵遠,拽著蘇弦徑直就往裡沖。
「不,不會的……」他的聲音小得像一隻蚊子,這一直是少年版邵遠的典型特徵——內向、膽怯。
沉默了半晌,苗雨瞳忽然問道:「哎,邵遠,聽說你喜歡你同桌陳朦朦?」
在她回憶的目光里,我暗中聽見了自己的一聲嘆息。
初敏敏填答問卷的時候顯得很新鮮,這和許多咨客的表現不太一樣。大多數被要求填答問卷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抵觸,但初敏敏很積極,不時地發出笑聲,甚至還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問題很好玩等等。
眾人笑鬧夠了,都正色下來開始工作。華源把一份資料遞給我,說:「專門找你的,預約十點。」
因為坐下了的緣故,我已經可以看見他們的面孔。藉著白亮亮的月光,我看見邵遠憋得滿臉通紅,他促狹地說:「我,我喜歡別人。」
沒等我應茬兒,邵遠又說:「剛才無意間看見門外有人賊眉鼠眼地瞄座兒,我就瞅著像你么,敢情還真是你丫的嘿。別擎著啦,進去一塊吃吧,我們就仨人兒,定了一包房,特寬綽……哎,這位是?」
後來有次老梁喬遷請客,事先訂了天府的位子,我滿臉不屑地跟著吃了一頓。可是酒還沒過半巡,我就淪陷了。打那天起,我就心甘情願地加入了犯賤族,而且賤得不折不扣、賤得體無完膚——幾天不去吃,竟然有點魂牽夢縈,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不舒服。於是在天府門口的塑料凳子上就又多了一鐵粉,那目光堅定的,呱呱叫的經理坐在地上呱呱大哭我都無動於衷。
蘇弦看見我這副模樣,有點哭笑不得,嗔怪地說:「看你那沒出息樣兒,一會兒給你上三十盤,吃到你這輩子聽到牛字就想吐,哼。」
邵遠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蒙了,驚慌地叫道:「苗,苗苗,你怎怎麼了……」
她說:「我喜歡你的名字。我也喜歡和你聊天,你知道嗎,你的眼神很專註,一直認真地看我,我很喜歡這樣!」我呵呵笑了笑,說這是每個心理師的職業要求。她聽完若有所思地「呃」了一聲。
夠抽象,可以描繪給邵遠聽,沒準他又能拓一油畫呢。我邊自嘲邊走read•99csw•com進了診所,一進門,就感覺有點不一樣,空氣中竟然透著股春暖花開的意味。我驚嘆道:「天吶,鐵樹開花啦?老梁今兒怎麼捨得開暖風了!」
苗雨瞳又喊了我幾聲,見還是沒什麼動靜,索性席地坐了下來。邵遠也挨著她坐下,說道:「他,他肯定沒走……」苗雨瞳說:「死東西,一會兒等他自己跑出來,我饒不了他。」我還是沒有動。
記得那是個滿天星光的淺夜,許是童心未泯罷,我們三個人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苗雨瞳找,我和邵遠藏。這是我的優勢,我好像天生就具有躲藏的本領,我將自己巧妙地和灌木叢融為一體,並且保持絕對的靜止,甚至呼吸都微弱下來。那個時候,我幾乎認為自己就是一株植物了。
我剛說了一句「你好,我叫夏微晨」。初敏敏彷彿早就準備好地說道:
她的目光接觸很好,甚至在我與她視線相接的時候,她還能表現出迎合的態度。她身高一米七,體重五十公斤。按標準比例來說,她偏瘦,但實際看上去她的身材很完美,屬於男人看流口水、女人看咬牙切齒的那種。從她的資料表上顯示,初敏敏和她的家人都沒有精神類疾病史,她本人也沒有吸毒及藥物濫用的記錄。
苗雨瞳有點不耐煩地說:「算啦,不找了,從小到大捉迷藏,我就從來沒找到過他。夏微晨——出來吧,我認輸了。」說著,她喊了起來。我竊竊地笑了,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因為透過樹葉的罅隙,我能夠看到他們的腿,他們太近了,我必須藏穩。
根據蘇弦後來的回憶,她說那是她認識我之後,我唯一失態的一次,而且失得那麼不合時宜,根本不像是我會犯的錯誤。而其實我在說完話的那一瞬間,就反應過來了。那是我和蘇弦第二次見面,看似玩世不恭的玩笑,卻顯得那麼慌亂,那麼明顯地在掩飾某種內心的激變。我很感激蘇弦,她也是敏感細微的,洞悉得迅速而寬容,因為當時她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的情緒。
我有些意外,調整了一下思路,然後說:「你體重最高的時候有多少公斤?」
我嘿嘿奸笑了幾聲,說:「火鍋,肥牛。」
華源說:「神秘主義邏輯是,他剛中彩票,就被外星生物入侵大腦,不受本我支配。恰巧人家是來自於一個高溫度星球,於是把那點獎金都打進電費卡里去了。」
天府川味火鍋的門口永遠有人在排號。我沒來吃過之前,一度以為這是個房地產公司的售樓處,因為它門口的塑料凳子上總是坐滿了人,大家都手握一張號碼牌,滿臉篤定的堅持模樣,好像在這吃飯不用給錢似的。而隔壁的那家呱read.99csw.com呱叫火鍋則門可羅雀,有時候不光服務員,連他們的經理都親自出馬在門口攔截拉搶,客人就是不進。
溫有勝說:「悲觀主義邏輯是,他中彩票了,大獎,準備移民海外逍遙快活,咱們幾個要失業了。樂觀主義邏輯是,他中彩票了,五塊錢,但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說什麼都要慶賀一下時來運轉。」
我激動道:「那敢情好!」
我們倆正低頭說著話,忽然聽見頭頂有人說了句:「喲,看把你凍得嘿,跟一縮脖兒雞似的,至於嗎?」
苗雨瞳微閉著眼睛,追索著邵遠的嘴唇,說:「你不是喜歡我么?喜歡為什麼不敢對我說,喜歡為什麼不敢吻我,喜歡你還躲什麼……」
苗雨瞳驚訝地說:「哦?是誰?我認識嗎?哪班的?有我好看嗎?」
蘇弦一跺腳,說:「哎呀你別鬧了,我請你吃飯還不行嗎?我妹沒事兒吧?」
我們住的地方屬於城市的近郊,城鄉結合的地方,還保有較為濃郁的農耕色彩,不遠處的樹林邊,就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自然,那裡就成了我們遊戲的樂園。原始和土地讓我們的青春有所安放,只是它承擔不了成長和改變。
我聽聲音耳熟,抬頭一看,竟是邵遠。
我有點意外地站起來,說:「怎麼是你?」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看見苗雨瞳轉過頭,伸手拉住邵遠的脖子,對著他的嘴唇,吻了下去。
我說:「親妹妹?那怎麼你姓蘇她姓初啊?」
邵遠走近了幾步說:「好像回來沒多久吧,我也是剛見著她。說是去了一家新成立的文化傳媒公司做市場部經理,她們老總挺文藝的,想把公司每個房間的牆上都畫一幅壁畫,這不她就帶人家找我來了么。」
我抬腕一看手錶,這不都九點五十九了么?來不及用目光殺戮他,我趕緊草草地看那資料表。我剛看到「初敏敏,女,二十歲」這幾項時,預約的人就準時地來了。我抬頭一看,進來的兩個女孩子中,竟然有一個是蘇弦。
苗雨瞳聽完哈哈笑了一陣,說:「別逗了,咱們學校哪有這樣的女生。」
蘇弦的神色有點緊張,說:「我妹妹有點問題,我希望你能幫她。」
「我還以為你們這個行業的人心理素質都特強,不食人間煙火呢,想不到也是個俗人吶。」
邵遠說:「跟,跟你一樣好看。」
邵遠一下子急了,辯白說:「哪,哪,哪有?我,我沒有。」
但是有幾項值得注意的成績,這些分數顯示,她有重度抑鬱,中度到重度的不安全感、無價值感、空虛感。
劉夢早就躍躍欲試了,一直沒插上嘴,華源話音剛落,趕緊搶槽兒,好像早就把台詞兒準備好了似的,連珠炮般背九_九_藏_書道:「現實主義邏輯是前天他確實買了三百塊錢彩票但一分錢也沒中,正好昨天有咨客家屬投訴說咱這一進門就像冷藏室似的再這樣人家就不來了,老梁怕沒米過年這才害怕了通知我立刻調成三十度。」
聞萊說:「人道主義邏輯是,他中彩票了,花二十塊中十塊,失望之餘良心發現了,不忍心讓咱都變成冰淇淋,還得給他賣命呢不是?」
我和初敏敏面對面坐了下來,我打量了她一番。她長得挺漂亮,妝化得很精緻,顯然是用心地修飾過。她穿得很前衛,衣飾的風格屬於混搭類型。看得出來,她很會穿衣服。但如果是對服飾潮流不甚了解的人,乍一看會覺得她穿得有點怪。但不管怎樣,她的裝扮足以吸引任何懂和不懂的人們的目光。
聽到這句話我忽然站住了,回頭問他:「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十七歲的時候,我們都有了些許變化。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和邵遠都暗暗地喜歡著苗雨瞳。而漂亮的她早已成為學校里名聲在外的花朵人物,追求者無數。許是女孩子成熟較早的緣故,讀到高三時她早已換了十幾個男朋友。面對這種局面,我和邵遠,都選擇了一種苟且的姿態,以友誼之名潛伏在她的身旁,誰也不敢說穿。
「夏微晨不會是回家了吧?該找的地方我都找過了呀?」邵遠哼哼哧哧地說:
我趕忙快速調整了一下自己,做作地呵呵笑了兩聲說:「介紹一下,這是邵遠,我的好朋友,從小比尿炕長大的。可能因為他尿得比較藝術,後來就學美術去了,我呢,尿得偏意識流一些,於是就學心理了。這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叫蘇弦,我咨客的姐姐,做什麼的還沒問呢,至於尿的風格屬於什麼類型,自然也就不知……」
那是我們的河流和稻田,夕陽和晨靄,純真和懵懂,就像螢火蟲微弱的光一樣,柔軟地飄蕩在記憶的山谷桃源。它們是隱秘的存在。就像內部臟器的一種,你無法具體地看見任何輪廓,但它們卻真實地在運轉。只有病了,才知道疼痛。
天地都在那一刻旋轉了起來,這個場面像一道烈火,轟地點燃了我。
我們集體歡呼:「家屬萬歲!」
蘇弦這時候才掙脫我的手,壓低了聲音說:「喂,你怎麼見了吃的就不要命啦,搞得我好尷尬……」
藏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鐘,還沒有人找到我。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時候,忽然聽見腳步和說話的聲音,看來邵遠這傢伙已經失敗了。因為我聽見苗雨瞳說:
我又向蘇弦了解了一些關於初敏敏的情況,徵求了她的意見之後,決定先對初敏敏進行單獨詢問。當我走進心理室的時候,初敏敏正坐在椅子上轉圈兒,她用腳蹬踏地面,然後九-九-藏-書使椅子旋轉。她的表情顯得有些不耐煩。但一見我進來后,她好像迅速地調整了自己,竟然馬上換了副積極和期待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苗雨瞳說:「其實我知道。我還知道夏微晨和你一樣。」
火鍋正在咕嘟咕嘟地沸騰,蔬菜和肉片整齊地躺在盤子里,等待著被滾燙。儘管我進來前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和她目光相接的霎那,我還是有些恍惚。快十年沒見,苗雨瞳變得更加漂亮了。她剪了個清爽的短髮,修理得很精緻,皮膚光潔得幾乎沒有瑕疵,好像時光對她沒有進行任何的修改。
遺憾的是我不是生活的導演,所以我不知道下一秒的劇情,就像我沒有預想到苗雨瞳會說出什麼話一樣。這個沒有事先被告之、被安排的見面,好像並沒有使她產生太大的情緒波動或者變化。和我一樣,她也有片刻的恍惚,但是這個過程太短暫了,她幾乎在幾秒鐘之內就露出了微笑。
聽到這句話,藏得近在咫尺的我,心中猛地一震。
蘇弦皺了皺眉,說:「這個以後再跟你講。她最近有暴飲暴食的情況,而且頻繁嘔吐。後來我家人發現她的嘔吐是她自己摳的,每次她狂吃之後就去廁所摳嗓子,嘔吐完了之後不久又會去暴吃。我們帶她去醫院看過了,醫生說不是生理問題,建議進行心理治療,所以我就想到了你。」
苗雨瞳看見我的時候有些意外。
我曾經十分憤青地鄙視過那些寧肯在寒風中排號等位的客人,以一副超凡脫俗的姿態穿過他們,昂首挺胸地走進了呱呱叫。當時他們經理看見我的舉動都有點眼淚汪汪了,於是我被十幾個服務員眾星捧月般地簇擁進了店內,特有明星范兒。吃了一餐之後,我徹底將天府的食客們定義為犯賤一族,心想人家呱呱叫做得也不錯嘛,現在的人,都瘋了。
苗雨瞳就是我的隱秘。
時間進行得差不多了,我還不能準確地判斷初敏敏的問題,所以和她約了下次訪談的時間。初敏敏似乎很高興,爽快地答應了,這和許多被治療者又不太一樣。臨出門的時候,她對我說:「你叫夏微晨,是嗎?」我點了點頭,說是。
初敏敏沒有猶豫,很配合地起身站到了鏡子前,身體側了兩下,看著鏡中的自己說:「我太胖了,你看,腰部都像個游泳圈了,還有大腿,好多肉肉。小腿也不夠長,要是能再長一點就好了,我穿靴子很難看。」
蘇弦說:「嗯,親妹妹。」
她說:「夏微晨,我早就說過,紫色的衣服不適合你。」
我讓她填的兩份問卷表結果顯示,她對自己的身材不滿意,她期待的理想體重是三十五公斤。我想象了一下,以她的身高,那種體重應該跟一骷髏差不多,至九九藏書少也是一火柴人或者小蘿蔔頭。她的瘦身驅力及貪食分量表的分數都很正常,加上她能夠很坦然地去照鏡子並評價自己,所以這些都不能表明她有神經性貪食症。
我向店內張望了一眼,滿不在乎地說:「大夫吃了巴豆也得拉肚子啊,這根本就不是心理元素能解決的事兒。哎呀我地肥牛哇……」
初敏敏說:「前幾年有過六十公斤吧,太噁心了。」
聽完我的敘述,蘇弦抱著肩膀哆里哆嗦無限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嘆息道:
邵遠在後面邊追邊喊:「有你這樣兒的么?還沒介紹吶!哎、哎!嘿!我告訴你啊,苗雨瞳也在裡頭吶。」
我說:「根據你的身高,那也只是略微超重,可以忽略的。我們放輕鬆點兒,做個小試驗,你身後有面全身鏡,你願意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然後把你看到的描述給我聽嗎?」
我招呼她們在接待室坐下,讓華源帶初敏敏先進心理室,然後給蘇弦倒了杯水,說:「她是你親戚?」
根據對初敏敏的初步了解,我覺得她可能有進食障礙,是否有清除型神經性貪食症還不確定。所以,我決定採用非結構訪談的方式,然後配以兩個問卷表來對她進行評估。
走出心理室的時候,蘇弦馬上迎了上來,緊張地問我怎麼樣。我讓華源帶初敏敏先去做個結束簽字,待她們走開后,我故意逗蘇弦,說:「問題很多呀……要不,你再送我一沙漏唄?我給你交底。」
我猛然站了起來。
我還沒說完,左右胳膊就同時挨了一拳,邵遠聲色兇惡,蘇弦羞愧滿面,兩人同時叫道:「有你這麼介紹人的么!」
在和初敏敏的談話過程中,我也獲得了一些關於她的家庭背景信息。她的父母原本做很大的生意,所以即便近幾年他們的產業嚴重虧損,她家仍然有很高質量的物質生活水平。蘇弦是她的親姐姐,大她兩歲,初敏敏隨母姓。她現在無業,每天就是玩,她朋友不少,但很不穩定,多是快聚快散的那種,所以她抱怨自己沒有朋友。
邵遠不再吭聲,臉紅得更甚了,頭幾乎要埋進土地里。苗雨瞳故意追著他的目光,挑釁地說:「哎,到底是誰呀?你怎麼不敢看我?嗯?說話呀?不會是我吧?哈哈。」這句話音一落,邵遠忽地抬起了頭,像是被人剝光了衣服似的,定定地望著她,獃獃地傻掉了。苗雨瞳一下子明白了,兩個人尷尬地陷入了沉默。
「我對我的身材不滿意,我太胖了,他們看我的時候就像在看一隻小象,我受不了那種不懷好意的目光。我吃過很多減肥瘦身的葯,也採用過節食和嚴格控制卡路里攝入量的方法,但效果都不理想。所以我想我只能通過嘔吐來清理體內的垃圾了,我要瘦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