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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那眼神讓我覺得彆扭。
我趕忙張開雙手做了個平撫的手勢,說:「小鋒,你別激動,我們只是聊聊天,你是不是太緊張了?來,坐過來。」
我只說了一聲「苗苗」,她便緊緊地抱住了我。
我剛注意到苗雨瞳別有意味地看了蘇弦一眼,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就揚了揚手,微笑著對我說道:「小夏,先吃先吃。難得你們幾個兒時的小夥伴能聚齊,這餐也算是我為你們做的小小慶祝,大家邊吃邊說。」
邵遠分別介紹了一下我和蘇弦,因為不熟悉,也就只是說蘇弦是我的朋友。
兩兩組合的方式將田乃剛擱置在了一邊,但他好像並不在意,而是饒有興緻地一會聽聽我們,一會聽聽苗雨瞳和邵遠。儘管他始終保持著相片一樣的微笑,但是我仍然在他的目光掃過我的臉龐時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他原本是個很平凡的孩子,各科成績都平平,也沒什麼特長,所以在學校一直是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色。後來偶然有一次,他寫的一篇作文受到了老師的讚揚,還把他的文章拿到隔壁班的語文課上誦讀,兩個班的學生都知道了他的名字,還有很多女孩子給他寫小紙條說喜歡他,想和他做朋友。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張開雙臂,躺倒在背後的草坪上。
初敏敏見我伸手要去撿,高興地笑了起來,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說:「扔了就扔了啦,我喜歡。你可別對我凶哦,可是我姐讓你陪我等她下班的。再說了,我還是你的病人呢,你得對我認真點兒。走啦!」
當這個孩子走進心理室的時候,我首先覺得他的裝扮很是怪異。他的頭髮留得很長,目測都有四十多厘米,顯然是電燙過,有細微的波浪,還漂了黃色,用了許多髮膠,一綹綹地粘硬著,猛地一看,很像個流浪漢或者一隻獅子。他戴了個頭箍,將頭髮束得更高,如果說這髮型像《火影忍者》里的卡卡西,那絕對是一種最高級別且不合理的讚美。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
這次,他甚至成為了全年級的焦點人物,獲得了各種讚譽和追捧。可惜好景不長,後來那家雜誌社給學校發來一個通報,說張小鋒的文章是抄襲的,這種行為十分惡劣,雜誌社決定向學校曝光、追回稿費,並永不刊用他的文章。
聽完了這位母親的敘述,我和老梁都長嘆了一聲。我們不願意建議她將張小鋒送去精神科醫院治療,但是以他的現狀來說,他已經超過了心理療法可以引導的範疇。我們只好讓這位母親先把他帶回去,可以先服用一些抗抑鬱的藥物,緩解他的焦躁情緒,然後在生活上對他進行調節,如果有需要,我們會隨時https://read.99csw.com給予他心理方面的幫助。
這個事情使他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榮譽感,他很開心,從此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寫作文上。但是遺憾的是,從那次以後,他的作文再也沒有受到老師的表揚,而他也再次陷入了以往的沉寂。他開始瘋狂地買各種書來看,拚命地寫作。那時候正趕上青春文學盛行,一群所謂的八零後作家和青春憂傷小說十分流行,誤打誤撞地,他的一篇小文章居然在湖南一家雜誌發表了。
完全不對勁。這和生活的邏輯簡直是相悖的。我們的對話,就像一場發生在兩個心理師之間的戰鬥,我們都要不露聲色,都要波瀾不起,都要將沸騰用冰冷壓抑,彷彿這是一個神秘的指令,它乍一發出,就用它無可抗衡的能量迫使我和苗雨瞳迅速地達成了默契。這個彆扭的默契,讓我痛苦萬分。
我請他坐下,面帶微笑地說:「我叫夏微晨,你可以和我隨便聊聊,不用拘束,像對待朋友一樣就好了。能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夜宴已經散場,天空像沉默的雕塑,我坐在馬路邊上,把半根煙蒂彈出老遠,它滑翔后跌落在地,火花迸濺。「後來,我也像邵遠一樣,逃跑了。」我喃喃地說道。
苗雨瞳幾乎沒有去看邵遠,而是目光直視著我,微微揚起下巴,說:「夏微晨,你終於肯出來了,怎麼不繼續躲?你知不知道你蜷縮在草叢中的樣子,很像一隻青蛙?你以為閉上了眼睛,世界就與你無關了嗎?」
隨後,我聽見了一聲碎裂的響動。葬在心底多年的那種疼痛再次發作,它讓我在厭惡自己的同時,又在疤痕之上添加了一道新的傷口,血淋淋,冰冰涼。
但是文字使我孤獨,於是我有了新的名字,叫做朋克。它們是孽惡的雙生,是糾結與燃燒,是原罪與光芒之花。是的,我生來高貴,但我從不以王子自居,那太惡俗。你永遠無法理解我所存在的意義,我為音樂而生,為文字而亡,我熱情如火,我冷若冰霜。完美無瑕只是世人對我的誤解和錯讀,我已讓人無法企及。雖然我一直在努力地掩飾自己的鋒芒,但我用極大的低調換取而來的,卻是嫉妒與怨恨。但我早已料到,我註定寂寞,高處總生寒意,如此而已。」
我低頭看了一下資料表,姓名一欄顯示他叫張小鋒。我笑道:「蠻有趣的介紹,小鋒,你十八歲了是嗎?」
我坐了下來,說:「衣服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我能不能先涮幾片兒肥牛?口水都快把我淹死了,你沒在外面排號你是不知道那種煎熬哇……」
我無法準確地描述它,九九藏書只感覺到兩種完全對立的元素雜糅在裏面。那眼神中有溫柔良善和藹的成分,但竟然也隱了一層淡淡的兇狠,它就像一把夾在兩片麵包中間的剃鬚刀片,毫不起眼,意圖卻又歹毒得到了家。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個陌生的老頭子,會對我有這麼複雜的情緒。
自然,這個剛剛揚帆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啟航,就淹沒在了同學和老師的白眼和唾棄之中。漸漸地,他的神智變得越來越不正常,性格越來越暴躁,裝扮也越來越怪異,常常說些莫名其妙的句子。到了後來,連正常的學校生活也無法進行了。不得已,母親只好讓他暫時休學。
他還是沒有正視我,而是透過我望著我背後的牆壁,淡淡地說:「十七歲,我便開始蒼老。青春是我死亡的靈魂,那是一場華麗的凋零,時光在我的生命之淵底唏噓,它是我馬不停蹄的憂傷。」
我答應了她。一是因為我業餘時間的確也沒什麼事兒,二是我覺得初敏敏的情況比較特殊。通過蘇弦對她狀況的敘述,和我第一次見她時她的種種反應,都表明她的進食障礙好像並不是真的。
這句話就好像昨天我們還見過一樣。它使我的心沉了一沉。
然後又為我們介紹了一下苗雨瞳和她的老闆。在場的五個人,除了我和邵遠以外,每兩個人之間的對應關係,不是第一二次見面,就是久別多年才重逢。這種微妙的瓜葛讓人覺得有幾分怪異,真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湊在一桌吃飯。
只是我從來都在躲避、遠離,或者說是主觀地屏蔽。也許我是在自欺欺人,像一隻怯懦的井底蝸牛,告訴自己,天空就是那麼大,是水藍色的,永遠是我第一眼看見的模樣。就像苗雨瞳,只要我不去了解她的變化,那麼她就是我心中那個美好的女孩。只屬於我的。
說罷,他忽然猛地跳了起來,撕心裂肺地唱了起來。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但根本聽不清他唱的到底是什麼,好像是外語,又不太像,有點自造的嫌疑。
在菊花般的陽光下面,初敏敏微揚著頭,眼神中有幾分挑釁地朝我望了一眼,然後就低下頭刷拉拉地翻書。那個時刻她彷彿不是在拿著一本書,而是像拎著一隻毛絨兔子的耳朵一樣,上上下下地甩來甩去,好像那本書裏面能掉下金幣。
我的話音一落,在場的幾個人都哄然大笑了起來。我保持著平靜的表情,可心中的某種東西卻沉得更加迅速了。
這天下午初敏敏來找我之前,我剛送走了一個咨客。
張小鋒的母親看到這個場面的時候,先是木然了半晌,然後突然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九九藏書我這才注意到他——這可真是個不起眼的男人。我實在找不出除了「普通」以外的任何詞彙可以用來形容他的面貌,他幾乎長了一張大眾臉,無論是眼睛鼻子嘴巴,還是耳朵頭髮眉毛,都毫無特點。他普通得就像一張遺落在街邊的市民身份證,你撿起來看了看,但一轉身就會忘記他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兒。放到人群之中,他肯定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那個。
我只覺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它們奔涌跳躍著,甚至發出了號叫,它們像馬群,轟隆隆地踏破了我的心臟。我緩緩地走出了灌木叢,完全感覺不到細小的荊棘劃破了我腿腳的皮膚,苗雨瞳就像一顆巨大的磁石,讓我忘記了森林大地。
他穿了一件灰黑色的衛衣,雙手插在肚皮上的口袋裡,下身一條肥大的褲子,各種金屬鏈子在腰帶上拴著,好像他養了好幾條狗似的。他長得不好看,我實在不能因為他是我的客人我就撒謊,因為他的小眼睛和蒜頭鼻,加上一張好像兩片肥香腸掛在臉上的嘴唇,以及青春期剛萌發的黑絨絨的小鬍鬚,再加上這一套造型,讓人看了總有那麼一點點難受。
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真是生了寒意了。我想不通他怎麼能這麼順溜地說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句子,現在的孩子太讓人摸不透了。但我還是努力保持著平和,說:「看得出來,你讀了很多書。你的學習成績應該……」
我正被她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初敏敏忽然笑了起來,說:「真好玩。現在,我也看這種書啦,請你來醫治我吧。」
這餐飯吃得很寡淡,最活躍的人是邵遠和苗雨瞳,他們才像久別重逢的故人。原本是請我吃飯的蘇弦有點尷尬,對於她來說在場的每個人都很陌生,就連我也不夠熟悉。我能體會她的心情,但既然把她拉了進來,就只好硬著頭皮吃下去。我們之間還未形成任何值得談的話題,所以我只好圍繞初敏敏的情況和她談話。
他叫田乃剛,六十多歲的樣子,口音有點南腔北調,聽不出來具體是哪裡人。他辦的公司主要是做數字視頻傳媒的,這個領域的市場目前在本市還屬於空白,他打算首期先載入到市內的計程車上,然後再擴展到高端樓盤的電梯口和超市賣場,最後擴展到商業中心的街面室外。
我愣了一下,有些責怪地說:「你這是幹什麼呢?嶄新的書怎麼就扔了?」
初敏敏一出現,就來了個閃亮登場,她擺了個鹹蛋超人的造型,突然從門外跳了進來,一手指天,一手叉腰,還發出哇哈哈的聲音,把前台的劉夢嚇了一跳。我怕她鬧來鬧去地影響別人,就拖她走了出去https://read.99csw.com
還沒等我說完,他好像早就準備好了似的,說道:「教育讓我不齒……」
那天晚上吃完火鍋后,蘇弦說希望我以後能多跟初敏敏接觸,包括生活層面,她希望能儘早地解除她妹妹的心理問題,初敏敏對她來說,甚至比她自己還重要。
我突然站起身的時候,月亮已經升了起來。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我忽然捕捉到了田乃剛看苗雨瞳時的一個細微的眼神。我的身體掠過一絲寒意。儘管,我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去想。
「你開始躲著她?」蘇弦問道。
在路上,我把張小鋒的故事給初敏敏講完的時候,正好經過大眾書局。聽完我的敘述后,初敏敏乾脆利索地轉身進書店買了本近來最熱銷的青春憂傷小說。
他這才把目光移到我的肩膀上,嚴肅地說道:「確切地說,是迷戀文字。
我覺得我有必要制止他,誰知我剛站了起來,他忽然很警覺地往後跳了一步,用手指著我,大叫道:「閃開!閃開!不要對我痴纏!愛我,就請深愛!」
聽完這些話,我登時就愣住了。原來苗雨瞳早就發現了我,而更讓我驚詫的,是她接下來說的話。苗雨瞳說:「夏微晨,馬上就要高考了,我們會去向未知的城市,可能就會天各一方,說是永別也不過分,永別,你懂嗎?你到底要藏到什麼時候,才會告訴我你喜歡我?才會不逃不躲不裝糊塗?我故意和那麼多男生在一起,你難道都不生氣嗎?你到底是天真還是傻瓜?!」說著,一行清亮的淚水,順著苗雨瞳的眼角滑落了下來。
待母子兩人都稍微安靜了下來后,老梁才把母親請到了辦公室。在這位憔悴不堪的母親低泣哽咽的敘述中,我們才了解了張小鋒的故事:
我有點哭笑不得,說:「你就是為了這個買的書?」
我暗自擦了一把汗,說:「很美的句子,你喜歡文學?」
後來,在華源和溫有勝兩個大老爺們用出了吃奶的勁之下,才把張小鋒控制住。而我們三個包括聞聲趕來的老梁,都挨了這小子三五腳和一兩個耳光。
在苗雨瞳若無其事的眼神里,邵遠像只受驚的兔子,彷彿被追了命似的逃跑開去。後來我回想起來那個畫面,開始覺得有點好笑,他也太女性化卡通化了,好像是受了侵犯,一邊跑還一邊淚花飄飛的樣子,很不爺們兒。
我略帶慍怒地說:「誰說你是病人了?」
「後來呢?」蘇弦認真地看著我,小聲地問道。
初敏敏聽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好像以為我在騙她似的。在得到印證之後,她忽然變換了一個失望和煩躁的表情,嘟囔道:「真無聊!」說完順手就把新買的書扔進了read.99csw.com路邊的垃圾桶裏面。
初敏敏睜著水汪汪的眼睛,一臉認真地說:「是啊,你不緊張嗎?它可是害人的哦。」說罷她還舉起手臂,再次像甩兔子一樣將那本書嘩啦啦地甩了幾下。
「為什麼?你不是一直喜歡她嗎?」蘇弦的語氣里充滿了驚訝。
一場光輝,轉眼就成了恥辱。
「嗯,喜歡。很喜歡。但或許我的骯髒,比我的喜歡還大吧。」我目光獃滯地說,「那天我們接吻了,那是我的初吻。我們還並肩坐在樹下,說了好多甜蜜的話。看得出來,苗苗比我更開心。可是當晚回去后,我想到了其它的東西——我自我導演地將每個和苗雨瞳在一起過的男生,都進行了情景綵排,我想象著他們擁抱、親吻,甚至撫摸。於是,我失眠了。然後,或許我不用說,你也猜得到。」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他母親帶過來的。在登記表上的親屬資料顯示,這位母親四十六歲,但實際看來她則蒼老得多,頭髮有一多半都灰白了,眼神有些飄忽,滿臉疲憊的表情。她說她的兒子有點問題,具體是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希望我們能幫到她。
他目光散漫地看了我一眼,又轉過頭望向窗外,凝神遠眺了很久,才幽幽地說了一句:「我的名字,叫憂鬱。」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說:「傻姑娘,張小鋒的情況也不完全是因為這些書和文字,而是他的心理和精神出了問題。閱讀文字沒有錯,寫的人也不算有錯,它又不是洪水猛獸。」
……
「這就是你們男人的完美主義。其實,很虛偽。」蘇弦冷冷地說了一句,轉身離開了。
上次火鍋店的尷尬局面,和後來我給蘇弦講故事之後她冷冷地離開,都使我對她有點愧疚感,於是下午我給蘇弦打了電話,約她晚上一起吃飯。她好像並沒有沉浸在那晚的情緒裏面,很正常地答應了,並說把初敏敏也帶上,讓她先去心理室找我,等她下班再會合。
他忽然痛苦地搖了搖頭,眼神中透出一種絕望的神情,好像演員入了戲似的說道:「你的褻瀆與忤逆,將會使我憤然前行!我的頹廢與蒼白,是你精神的鴉片!你看我左手的倒影右手的年華,你看我逆流成河的悲傷!你進入不了我的幻城,你終將覆滅,終將掙扎在愛與痛的邊緣!你可知夢裡多少花落,多少生死,多少夏至未至,那是你的島,你的迷藏,你沒有資格嘲笑我的光芒!」
白花花的月光讓我們都無可遁形,我看見了邵遠驚愕的臉,也彷彿看見了自己扭曲的表情。其實關於苗雨瞳的傳說,我已聽過太多,那些傳言的程度已經不僅僅是花邊新聞那麼簡單,在風言碎語中,她幾乎成了淫|盪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