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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這個冷笑的表情,簡直太討厭了。就和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一樣——陽光從那人的背後透過來,他好像故意選擇了那麼一個背光的位置,好讓太陽為他的身體鍍了一層毛茸茸黃暈暈的金邊,然後他就擺了這麼一副欠揍的蔑視的冷笑,說,練練?
沒人扶著,蘇弦已經癱坐在了路邊,我趕緊跑過去抱住她的腰,把她託了起來。這時候韓子東換了一副模樣,嬉皮笑臉地撓了撓腦袋,衝著跑過來的人說:「嘿嘿,師傅。沒跑沒跑,這不是抓住了么。嘿嘿,嘿嘿。」
沒辦法,我只好被初敏敏像拖一隻寵物狗一樣拽著前行。被這麼一個漂亮時尚的小姑娘半挽半拉的,我一路招惹了不少目光。那些目光大多來自男士,其中的成分都不太複雜,無非是對初敏敏的全身及重點部位進行掃描,或者對我進行嫉恨這兩種。我忽然覺得有意思起來,便很配合地和她昂首挺胸。
韓子東插嘴說:「他沒事兒師傅,就是挨了兩拳,我給他數著呢。」
苗雨瞳臉上的夕陽一閃而過,恢復了一副職業女性的樣子,說:「上次吃火鍋的那個女孩兒,邵遠說是你咨客的姐姐,這位……不會是你咨客的妹妹吧?這才幾天吶?行呀小夥子,很有一套嘛。」
還沒等我緩過神來,初敏敏正好經過了隔壁桌,她忽然嫵媚地弓了下身子,對那位大哥說了句:「叔叔,你吃飯不好好吃,總偷偷看我胸部幹嗎?」
追來的男人哼地笑了一聲,說:「還算你有點兒血性。」說完他看了我一眼,嚴肅地說了句:「還不快走?」
這時候巡場的服務生聽見了,趕忙誠惶誠恐地跑了過來,謹慎地問初敏敏,有什麼需要他幫助的。初敏敏憤怒地說:「幫我把這桌子菜都端下去喂狗!再換一桌新的!」我和蘇弦聽了,都吃了一驚,搞不清這位大小姐又唱的是哪一出。服務員也有點愣,小心地說:「請問這飯菜有什麼問題嗎?」
當我們正好走到必勝客門前的時候,卻意外地遇見了苗雨瞳。
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正想跟你道歉呢,哪能那麼凶她呢,我真是……」
可是讓我意外的是,初敏敏用眼睛掃視了一下周圍人的目光,然後又看了看我,竟然露出了一抹微笑,語氣也柔軟下來,若有若無地說了句:「走就走唄,你們倆吃吧。」說完竟然輕輕鬆鬆地站起身,拎起包就往外走。
初敏敏邊拖著我邊說:「好好好,不病不病。但是你要是再把我餓下去就真的病啦,快帶我去吃東西。」
話音剛落,又是啪地一聲。
那個叫鬼五的聽了,遲疑了一下,忽然鬆開了胳膊,猛地把蘇弦一推。蘇弦一下read.99csw.com子撞到了我的身上,驚慌地緊緊地抱住了我,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渾身都在發抖。這時候鬼五用匕首指著我們,說了句:「你們兩個,都滾吧!」
待我意識到我吃掉了剛從苗雨瞳嘴裏拿下來的半塊比薩時,她的表情變成了夕陽的顏色,我的心也顫抖起來。
直到菜都快涼了,初敏敏還保持著雙手交疊在胸前的姿勢,好像我和蘇弦都是她狡猾的敵人,正在對她進行威逼利誘腐蝕拉攏,而她是個堅強不屈的革命主義戰士似的。
我們都活在一個細節的世界里。許多時候,我們可以在行為和語言中進行種種刻意,不管是修飾還是掩飾,只要你願意,它們都會達到你想要的基本效果。但是唯獨細節永遠無法被你左右,它是微妙的、隱晦的、下意識的,它就像一粒沙子,平日沉澱在某個角落,一起風,它就會晃動。
啪啪啪!三聲。
我看了她一眼,說:「蘇弦,我怎麼覺得你不一樣了?」
正在我猶豫措辭的時候,蘇弦忽然開口了,她說:「敏敏她從小就缺少約束,性格乖張慣了,你不要怪她。」
我哼哼了兩聲說:「早就知道你會搶我台詞,你才還是那樣兒呢。」我把手裡的半塊比薩塞進嘴裏,邊嚼邊嘟囔說:「也不知道你急個什麼勁兒。」
追過來的男人停下了腳步,但他沒有像我一樣木偶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而是冷笑著左右搖晃著腦袋,緩緩地脫掉了外套。他裏面只穿了一件迷彩背心,好像碼數很小似的,將渾身的肌肉勒得鼓鼓囊囊。他將脫下的外套團了幾下,當作毛巾一般往臉上抹了一把汗,然後往地上一砸。自始至終,他的臉上都掛著一種輕蔑的冷笑。
蘇弦淡淡地笑了笑,說:「不需要的。」
星光從很遠的蒼穹帶著微涼的溫度游弋下來,空氣中已經有了堅硬的寒意,從飯店出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蘇弦說走走,我就沒有開車,和她並肩走向她家的社區。一路上我都在暗忖,該如何向她道個歉,無論從什麼角度,我都不該那樣呵斥初敏敏,她最多只是頑劣,或者還沒有足夠成熟,誰有權利去責怪一朵尚未盛放的花|蕾缺少優雅的香氣呢?
這下初敏敏不幹了,她可能是保持姿勢使脖子扭得有點僵硬,半天也沒看到表演聽到勸說,忽然覺得沉寂,轉頭一看我們倆正在吃喝,氣就不打一出來。她先是哼了一聲,然後咣地一聲拍了下桌子。這個動靜不小,把隔壁桌的大哥嚇了一跳,沒控制好,又噴了。隨後一聲清脆的耳光再度響徹雲霄,聽得我雙頰滾燙。
說完他把匕首咣地往地上九九藏書一扔,沖追來的男人吼道:「來!你把我撂倒,我就認栽!」
認識二十多年了,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伸過手去,把她嘴邊的半塊比薩拿了下來。嘴巴得以釋放的苗雨瞳這才喘了口氣,說道:「都多大了,你怎麼還是那樣兒啊,毛手毛腳的。」
蘇弦一愣,放緩了腳步,說:「什麼?」
我的養父顧本業站在他的徒弟韓子東面前,喘勻了氣,嚴肅地說:「簡直是胡鬧!你現在是執行任務,你是一名警察,怎麼能不考慮市民的安全,還站在那看著?你以為這是放出個布偶給你們倆玩呢?」
韓子東的父親韓鋼,是顧本業的同事,兩個人私交非常深厚,是幾十年的老朋友。然而在韓子東十五歲那年,他父親在一次執行任務的過程中,隻身與四個搶劫殺人逃犯搏鬥,身中九刀,后因搶救無效犧牲了。韓鋼在彌留之際,只對顧本業說了一句話:「教好我兒子,讓他做警察。」
說著,他仰起頭,用下巴指了指我,說:「你要實在害怕,喏,抓他。放了那女人,不管以後你栽了還是跑了,有人提起來,也不至於笑話你。再不濟,你也算挾持了個男人,光彩點兒。」
韓子東瞟了我一眼,又賤賤地笑了,說:「師傅你別生氣,我這不是給小晨子一個表現的機會么,看看他還行不行。多難得啊,竟然在這種情況下碰到了他。再說我有把握,這小子根本跑不了。」說著他蹲下身子,掏出手銬,銬住了鬼五,然後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腦袋,說道:「頭大無腦!逞能!你以為你真是綠林好漢?」
我有些慌亂地說:「是啊,那天的是她姐姐,她是她妹妹,也就是我的那個咨客。」
他一句一個師傅,叫得我心裏更火,我扶著蘇弦對顧本業說:「我先送她回家。」
大哥悲愴道:「我看她幹什麼啊?她的哪有你的大啊!我真沒……」
苗雨瞳正急匆匆地從裏面走出來,一隻胳膊掛著外套、提著包,另一隻手拿著一份文件在看,嘴裏還叼了一大塊日式照燒比薩。我剛上前走了半步想打招呼,她也沒留神,一下子和我撞了個滿懷。這時候她才發現是我,邊蠕動著嘴唇咀嚼,邊唔唔唔地沖我嘟囔,眼神兒還不停亂飛。
韓子東那時候還是個問題少年,他比我大兩歲,在學校里滋事生非打架鬥毆是他的家常便飯。韓鋼一生制服罪犯無數,卻一直沒能管教好自己的兒子。
就在蘇弦的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突然,從我們的身後刷地掠過一個黑影,一個男人轟地一聲跑了過去。
正在這時候,後來跑過來的那個人吼了一聲:「胡鬧!」緊接著,我就看見韓子九九藏書東一個箭步沖了上來,只猛地一掌,就擊中了鬼五的後頸,他哼都沒哼一聲,就咕咚一下撲在了地上,一動不動了。
彷彿有裹挾著青草氣息的風,從時光的罅隙里吹過來。儘管在我們時隔近十年後重逢的火鍋店裡,我和苗雨瞳幾乎沒怎麼說話,都在迴避、遮掩,偽裝著氣氛,使那個相見看上去是平淡無奇的樣子,但是在這個細節之後,那些自然的、熟悉的、少年時的親密,就像花生一樣從外殼下脫落了出來。我們再也無可遮蓋。
苗雨瞳皺了皺眉,說:「什麼和什麼呀,我可沒時間聽你說繞口令了,先走了啊。」說著她邊向前走邊背對著初敏敏揚了揚手,扔下了一句,「拜拜,妹妹。」
追來的男人冷笑了一聲,說:「鬼五,你好歹在市裡也算有一號,吆五喝六的也有個十來人叫你一聲五哥呢。怎麼了,現在就這麼沒出息,要挾持個女人來給自己保命?你還真是一條喪家之犬。」
她這個反應完全把我弄得傻掉了。這小妮子是發燒了嗎?
還沒等鬼五反應過來,我已經一個箭步躥到他跟前,抬手就是一拳。鬼五愣了一下,沒來得及閃開,胸口挨了一擊。我緊接著側身飛起一腳,踢向他的小腹。這時他才閃了一下,反手打向了我。這傢伙比我想象中要敏捷許多,幾回來往之後,我也挨了他兩下。他力氣很大,打得我的肩膀微微發麻。
初敏敏眼睛中怒光一閃,剛想發作,蘇弦趕忙拉住她,說:「好了敏敏,別鬧了,乖乖坐下好不好?」初敏敏根本沒理會蘇弦,一把甩開她的手,氣惱地說:「你少管我。」說罷又擺出一副戰鬥的姿態要和服務生叫喊。我坐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大聲說了句:「耍什麼耍?不吃就回家去!」
我心中一緊,立刻轉過身,伸開手臂想要拉蘇弦。這時,從我們後面的方向又跑過來一個人,他大喊了一聲:「再跑!前面死胡同!」
韓子東和我的關係,就像是一對情敵。而我們之間的「情人」,居然是個老頭。那個老頭就是我的養父顧本業,這個事情在市刑警隊裏面誰都知道。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文字的敘述遠遠無法跟得上那幾秒鐘的時間里發生的變化。那個剛跑過去的男人,彷彿是在追趕他的人呼喝的一瞬間,就折返、轉身、迅速如電地勒住了蘇弦,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別過來!動我他媽就捅死她!」
初敏敏頭也沒回,又「哼」了一聲。
蘇弦聽我說著,眼神中掠過一道不易覺察的光,但是很快它又在瞬間消失了,她好像電腦刷新了一下一樣,立刻也伸出食指,撓了撓嘴角,若有所思地說:「嗯https://read•99csw•com嗯,很有蹊蹺,很有蹊蹺。想不到,被你發現了。」說完,她微微低下頭,額前的長發順滑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龐。忽然她猛地一抬頭,眼神空洞地望著我,慘兮兮地顫抖道:「我借用了這個女人的身體,我好寂寞呀……」
然而就在他父親撒手人寰的時候,韓子東咕咚一聲跪在了我養父顧本業面前,磕了個頭,說:「顧叔,求你帶著我,我以後都聽你的,我要做警察!」
我無奈地別過頭笑了一聲,蘇弦也哈哈大笑了起來,然後裝作很男人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粗聲粗氣地說:「我說算卦的,你別老是把你那套心理分析和細節主義應用在生活里嘛。我只是最近比較累而已,總不能……」
我看這老頭才忘記了自己是個警察,正在執行任務,他已經在一瞬間轉變成居委會大娘了,我真是徹底被他打敗了。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地清醒了過來,懷裡的蘇弦幾乎站都站不穩了,我看了他一眼,扶著蘇弦走了幾步。就在這個時候,從後面又跑過來一個人,他邊跑邊喊了一句:「子東!」聽到這個聲音,我心中一凜,一直憋在心裏的那股惱火騰地一下升了起來。我把蘇弦往韓子東的身上一送,喝道:「幫我看好她!」
實在沒辦法之下,我連模仿單田芳的聲音唱《甜蜜蜜》的殺手鐧都使出來了,把隔壁桌一跟女朋友約會不專心、一直在偷聽我們說話的大哥都樂吐了,啤酒沫子噴了他女朋友一臉,於是他也很榮幸地挨了一個響亮的大耳光。但是初敏敏就是不為所動,連眼皮兒都沒撩一下。我想此刻就算我跺跺腳念念咒,把我祖師爺弗洛伊德老爺子請出來,他也得沒轍。
可能我的聲音大了一點,加上初敏敏這麼一鬧,原本喧嚷的飯店裡忽然靜了許多,好多人都向我們這邊投來探尋的目光。其實說完這話我有點後悔了,畢竟我和蘇弦姐妹都還沒熟到那個份兒上,而且我更不應該當著蘇弦的面,這樣呵斥她的妹妹。我心裏暗想,完了,我這是幹什麼呢?
顧本業這時才看了看我,說:「你怎麼會在這?沒事吧?」
隨著啪啪兩聲清脆嘹亮的耳光,我看見那位大哥嘴角淌著啤酒沫子,瓮聲瓮氣地帶了哭腔說:「我沒看啊!」
蘇弦已經嚇傻了,惶恐地瞪著眼睛,幾乎連呼吸都不會了。而她身後的那個男人,也越發地焦躁,噴著流到嘴唇上的汗滴,沖追他的男人叫道:「姓韓的,放我走!別逼我,我是什麼人你清楚,我幹得出來!」
正在這時候,一直挽著我的初敏敏不知道哪條神經又不對勁,生氣地使勁把我的胳膊一甩,十分誇張地「哼」了一聲。
初敏敏九*九*藏*書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問題大了!魚不新鮮,牛肉太老,青菜都蔫了還有土粒在上面,雞蛋不夠嫩黃,西紅柿都什麼顏色了,這難道是蘋果嗎?最嚴重的就是這些田螺,一個個都閉得死死的,讓人怎麼吃啊?」
可能是因為他奔跑的速度太快,再加上我和蘇弦所處的位置是路燈的陰影部分,那人也沒有看清楚,重重地颳了一下蘇弦。毫無防備的蘇弦被撞到了肩膀,打了個趔趄,驚慌地啊呀叫了一聲。
說完咯咯地笑了幾聲,走出了大門。
蘇弦假裝責怪我說:「你怎麼惹她啦?你看這小嘴撅的,都可以大紅燈籠高高掛了。」我也有點丈二和尚,別說摸摸頭腦了,連這位奶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生氣的我都不知道,弄得跟十面埋伏似的。不過看得出來,針對我的可能性大一點。因為進了飯店,蘇弦還沒到,初敏敏就叮叮咣咣點了一大堆菜。我本以為她要胡吃海塞一番,結果人家就以這個造型開始變雕塑了,任憑我說破了大天,就是不鳥我。
就算是小孩子也聽得出來她在無理取鬧了,服務生態度還算好的,不卑不亢地說:「對不起,我一直在巡場,都沒看到您動過筷子,您說的這些……另外您看您的兩位朋友不是吃的好好的嗎?」
幾乎就在追過來的男人面目逐漸清晰起來的同時,我突然感覺背後呼地捲起一股風,緊接著就看到一隻粗壯的手臂,狠狠地勒住了蘇弦的脖子。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頂在了蘇弦的下頜。
我說:「你和我第一次見到的那個蘇弦,不太像同一個人了。我們第二次見面,從進入火鍋店起,你就變成了安靜內斂的蘇弦,幾乎沉默了整場;今天是第三次,說完大紅燈籠高高掛那句以後一直到現在,你又變成了水一樣柔軟的蘇弦,尤其是你剛才的笑。而我最初見到的蘇弦,是活躍的,動態的,還讓我看手相,咔咔吃腰果,咕咚喝酒。但是我總是隱約地覺得,那個你不太像是真正的你,而現在的你……」我用食指撓了撓嘴角,說,「怎麼也不太像呢?」
於是我就放棄了,啪地掰開了一次性筷子,狼吞虎咽起來。蘇弦見我都繳械了,就試探性地勸了幾句,結果照樣碰了個大釘子。她猶豫了片刻,可能也被飢餓打敗了,就默默地也吃了起來。我是黔驢技窮,她是無計可施,兩個人為了掩飾自己的失利,就把精力都放在了吃上面,這一轉移,就吃得越發認真。
這時顧本業才注意到我懷裡的蘇弦,他忽然立刻變了一副表情,就好像洪七公看見了叫花雞一樣,難掩激動地說:「這姑娘是誰啊?你女朋友?你們在約會?她叫啥名啊?認識多久了?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