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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像一條在岸上擱置久了的魚,忽然被放進水裡,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這樣的夢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每次驚醒的結果都是一樣:胸悶,渾身酸痛。我自己懷疑在睡眠方面可能患有某種強迫症——總是在睡得很沉的時候,自主地收閉了呼吸,然後全身緊繃,各個肌肉和骨骼之間都在較勁,就像一個跟自己過不去的麻花。
我剛要叫侍者,她一把攔住我,說:「好了好了,別把我當夢幻小女生,我可不是那種款式。」說完一仰脖,悶掉了一小杯。
這是我的希望,通透如蟬翼,卻散發著熾焰般的熱量。我收緊的身軀鬆動了一下。然而就在我那顆被冰冷的黑色浸透的心臟剛剛有了一絲溫暖的時候,我忽然聽見,在那道光亮奪目的縫隙外面,傳來一陣空曠而緩慢的腳步聲:咔噠、咔噠、咔……
「挑選嗎?我在行我在行。」說著,蘇弦拿起圍巾就往脖子上纏。
韓子東異常勤奮,不但搏擊訓練從不懈怠,竟然連學習成績都在沒人督促的情況下突飛猛進。為了追回落下的課程,他每天只睡三個半小時,讀書困了,就用圓規扎自己的腿,他的兩條大腿上,總是布滿了血淋淋的細孔。
他一直獨居在這個破舊的祖屋裡,師傅幾次要把他接回家照料,但是他倔強得很,根本就不肯去。有幾次師傅急了,強硬地把他拉過去,但一離開了他的房子,他就又是踢又是罵的,在師傅那住了沒幾日,就會消瘦下來。後來大家發現實在不行,只好找了個保姆伺候他,但是先後四五個保姆,都被他打跑了。無奈之下,師傅只好兩天過來一趟,但是讓他驚訝的是,獨自生活的老人家,卻將自己打理得有吃有喝,除了有時會忘記生爐子以外,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沒有時間了。」她緊緊地皺著眉頭,好像在強忍著衝上頭的酒勁,站了起來,「我能給你昨天、現在,但是下一秒,我是不是該留給自己?」說著,她搖晃著走了出去。可走了還沒幾步,她就打了個趔趄,身子往旁邊一栽。我趕緊跑了過去,一把扶住了她。
蘇弦抬起頭,眯著眼睛,頑皮地嘻嘻笑著說:「全被我吃了,嘿嘿嘿。」
但是這個傢伙,卻讓我十分討厭。
漆黑,深不見底,無邊無盡。我被困其中,靜止、斂聲、屏息。羔羊般地被它無聲地吞沒、蠶食。黑暗在冷笑,它彷彿勝券在握的殺手,並不急於殺戮,而是發出蟲子般汩汩噬咽的聲音。我太害怕了,渾身的骨骼如螺絲般緊緊相扣,蜷縮成一團堅硬的核桃,以此讓自己擁有不恐懼的微薄力氣。忽而我驚恐地稍一抬https://read.99csw.com眼,便看見了那條縫隙。
「你吃了我的螃蟹,我還不報復你喝你點飲料啊!那我也太虧了!」我迅速地掩飾著,然後裝做正色的樣子說,「其實呢,我這個人嘛,一向是不拘小節的。在我上班的地兒,我一渴了,隨便抓起個杯子就喝的。哎呀,我都不嫌棄你,你還計較上了。」
「嗯,所以你總是說,他是你最真實的親人。」
我的心中泛起一股熱浪,撲到他面前,捉住他的手,使勁地點頭,說:
上次午夜遇險,蘇弦被那個歹徒嚇得不輕,然後我送她回去的時候,被她家的房子嚇壞了。雖然那是個高檔別墅區,但我沒想到她家的房子那麼大,目測估計也有三百多平,躍層,還附帶一個很大的入室花園。開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阿姨,但從穿著打扮來看,應該是她家的保姆。一問,果然。
許是快過年了的緣故,最近預約的咨客少了很多,所以我難得地有了個休息日。這段時間整個城市熱鬧非凡,人們彷彿都浸泡在喜悅之中,各個商家也紛紛展開各種促銷活動,變著法兒地惦記著老百姓兜里那點錢。我給蘇弦打了電話,約她吃午飯。
「你今天怎麼會去看他?」我忽然問。
漸漸長大以後,我也就習慣了,不叫就不叫吧,畢竟他對我視如己出,和父子沒什麼分別,稱呼也就是個形式。可是讓我不能接受的是,韓子東的出現,讓師傅這個稱呼,也成為不屬於我專有的了。
它耀眼如神之光芒。
「我看不出來什麼,你還像當初那麼漂亮。這是真心話。」我說。
我攥住他的手,又叫了一聲「爺」,眼淚就停不住了。
「沒什麼原因,心情不大好,找他傾訴去了。」苗雨瞳笑嘻嘻地說。
顧本業對於我來說的意義,其實就是父親。對於我的生父,我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我所獲得的全部的父愛,都是來自於顧本業的。可是我想不通,為什麼他不許我叫他爸爸,而是一句不親不熱的師傅。
我看著她的樣子,一咧嘴,說:「總喝烈酒致癌,你知道嗎?」
「爺!」
我剛要跟她打招呼,就見她邁了一步,腳跟在台階上一扭,一個趔趄就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我啊了一聲,趕緊放下茶杯跑過去,扶住她問道:「摔到沒有?碰到哪兒了?疼不疼?沒事吧,啊?」讓我意外的是,初敏敏按著腳踝,沒哼也沒叫,卻竟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定定地看著我,不說話。我脫掉她的拖鞋一看,她的左腳踝磕破了皮,滲出了血滴。
「算了算了,不跟你糾纏。我也不要蟹鉗了,看你這小九_九_藏_書猴子似的精神面貌,估計也恢復得七七八八了,懲罰你今天陪我買年貨,走走走!」我繼續裝。
我有一種被疏遠和被掠奪的感覺。
今天中午,我再次見到蘇弦的時候,她正在肯德基里喝果珍,從氣色上看好像已經恢復了許多。我走了過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嘿,我的黃金蟹鉗呢?」
忽然在遙遠的城西上空,嗵地一聲,一朵絢爛的煙花騰空綻放。我彷彿聽見花火與夜空摩擦發出嘶嘶啦啦的聲響,聞到了火藥焚燒后的氣息,想必在那天空之下,定是一張或者幾張仰望、歡愉的笑臉。春節快到了,這些心急的人們。
苗雨瞳醉了,幾乎不能走直線,身體軟得像根油條,我只好伸手環住她的雙腿,一把抱起了她。她在迷濛中張開雙手,環住了我的脖子。她光潔的額頭摩挲在我的皮膚上,我聞到了桃花般的香氣……
我聽完沉默了半晌,才說:「雨瞳,這些年,你都在幹什麼呢?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他叫顧德旺,顧本業的父親,我名義上的祖父。如果我沒記錯,今年他已經八十一歲了。從我記事兒的時候起,他就多災多病,光是住院手術開刀,大抵都有三四次,但是神奇的是,每次他都能化險為夷。相反地,他的身體卻一次比一次硬朗,好像每次大病都是他的一次涅盤一般。只是記性卻越來越糟糕,最近這幾年,他連我師母都不認識了,對師傅的印象時有時無,唯獨對我,他一直記得清清楚楚。
「半夜三更的,你現在來幹嗎!?」顯然,她也十分意外。
「傾訴?」
儘管他是個警察,而我只是個遭遇意外的市民,有理由被保護和示弱,但是我還是覺得十分惱恨,我怎麼連個頭大無腦的混混都打得那麼費勁!
我想象著那個畫面,也笑了,說:「有人陪他講話,他肯定也是蠻開心的。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次,大概是高一吧?那天……」
苗雨瞳淡淡地望了我一眼,說:「什麼都干。」
我騰地坐了起來。
當我將車停在這座小平房的院門口時,裏面的燈果然還亮著。他還是老樣子,不到凌晨三四點,怕是不會睡的。院子的圍牆很矮,我直接跳了進去——敲門也沒用,他根本是聽不見的。我拉開房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想不到今兒個他會想起來生爐子,看來天氣真是冷了。
「一個快三十歲的女人,對時間是充滿了多麼巨大的恐懼,你能夠體會嗎?我現在坐在你面前,下一秒就可能會醉倒,我今天是這個樣子,或許一夜之間就會蒼老醜陋。我不喜歡清晰的夜晚九_九_藏_書,臨睡前總要喝點酒,只有這樣清晨起來的時候才可以在宿醉的頭疼中忽略鏡子。」邊說著,苗雨瞳邊將瓶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原因很簡單,就是他那一聲聲叫著的師傅兩字。
一邊是受驚虛弱的蘇弦,一邊是從四五級台階摔下來的初敏敏,一邊是好像情況比她們倆還嚴重的白老太太,我照料完這個又安撫那個,搞得滿頭是汗。折騰了快兩個小時,我才走出了她們家。凌晨三點,街路清冷,我邊走邊想著初敏敏,不禁皺緊了眉頭。
我覺得韓子東比我更狹隘,因為他竟然一直在向我挑釁。他的身體素質好,訓練又極其刻苦,所以進步得很快。從我十四歲起,十六歲的他就頻頻向我挑戰,而顧本業也樂意讓我們兩個對練,他覺得這能讓我們彼此提高得更快。但是我從來就沒有贏過他。他總是以一副輕蔑的冷笑面對我,然後在將我打贏之後,像一條小狗似的跑到顧本業面前討表揚。
我說:「就坐一會兒,也不是來買醉的,你也別喝了,換個冰銳得了,藍莓的行嗎?」
「全?」我激動地抓過她的飲料,使勁地吸了幾大口,氣憤道,「你也忒不仗義了啊!說好了給我叫一份的,我還從來沒吃過呢!」
蘇弦一見我這樣的舉動,有點意外地指了指我手中的吸管,有點尷尬地說:「那個,我喝過的……」
韓子東就是我的敵人。我打不過他,還被他奪走了一部分父親的親昵和歡喜,我每次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回狹路相逢,居然又被他搶去了風頭。
「是啊,我還往爺的酒壺裡摻水,搞得爺怎麼喝都不醉,還激動地以為自己酒量大增了,哈哈。」說起少年時的往事,我活躍了起來,「不過爺的脾氣那麼壞,卻從來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
「當然啦,他是最好的聽眾。」苗雨瞳咯咯地笑了起來,「他耳朵背嘛,我說什麼他完全聽不清楚,這樣的傾訴沒有心理壓力,不用擔心對方會給你任何評斷。後來他見我說的好像很有意思的樣子,他就也說,於是我們倆就雞同鴨講,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可熱鬧啦。再後來,他越來越來勁兒,我嗓子也幹了,就變成他傾訴我傾聽了。」
大約是半夜十二點的光景,我披著衣服走到窗前,外面的世界一片緘默。
苗雨瞳微微地笑了,語氣中帶了溫存地說:「還是那樣,他就認識你。我八點多的時候來的,一直到現在都是他在說話,但就是不認識我是誰。」
「你你你!你不是心理治療師嗎?你為什麼不對我進行心理分析,想想我現在坐在你面前,一杯一杯地喝酒,面對著一個九*九*藏*書喜歡了那麼多年、然後又離別了那麼多年的男人,我的心裏面在想些什麼?你很有時間去回憶嗎?我在外面飄蕩了這麼多年,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嗎?我結婚了沒有?和多少人上過床?有沒有愛情?恨不恨誰?我在等待什麼?在追逐什麼?你一概不知,你也不想知道!」說著,苗雨瞳拿起酒瓶,猛地灌了一口。
我和苗雨瞳來到舊天堂酒吧裏面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坐下之後,她叫了一瓶維波羅瓦蘭牌,我要了一杯檸檬水。
苗雨瞳說的沒錯。在我的整個人生裏面,顧德旺是我唯一可以真實地稱呼的親人。儘管,我和他一樣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我幾乎沒有叫過他「爺爺」,而一直是一個單字——天性敏感的我,一直固執地認為,那個直接而簡單的稱呼,是一種肯定,是溫暖的源頭,是一種精神上的擁有,是特殊的、獨立的、僅屬於我的。
我扶著蘇弦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白姨衝到廚房泡了杯參茶,絮絮叨叨地說:「哎喲看這小臉兒煞白的,快喝了,壓壓驚。」我剛扶起蘇弦的頭,就聽見白姨望著樓梯說:「敏敏,你站在那兒看什麼呢,怎麼不下來呀?」我別過頭去一看,初敏敏穿著睡衣站在樓梯中間,正直勾勾地望著我們。
「當初……呵,那個傻傻的時光。你還記得么,我們去你爺爺家去玩,你趁他午睡的時候偷了他的假牙,然後還用毛筆在他的臉上畫圈兒,後來都嫁禍給邵遠,害得爺爺拿拐棍把他追得跑掉了鞋子。」苗雨瞳說話的時候,臉龐上泛起了櫻花的顏色。
這下亂了套了,白姨驚叫了一聲,也跑了過來,沙發上的蘇弦虛弱地想站起來,卻使不上力氣,只有干著急地發出嗯嗯的聲音,話都說不出來了。我只好一把抱起初敏敏,也把她放到了沙發上。白姨一會兒跑去拿紗布和止血藥酒,一會兒衝著天花板雙手合十念念叨叨,又是菩薩又是過路神仙的,好像求誰都管用似的。
據說當時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強忍著讓淚水不從眼眶裡滾落下來,攥緊了拳頭,把牙齒咬得嘎嘎地響。從那以後,韓子東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再也沒與昔日混在一起的人們有任何來往。而我養父顧本業也就多了個徒弟,和我一樣,韓子東也開始稱呼他為師傅。
儘管我知道,顧本業對我,遠遠比對他這個老朋友臨終託孤的兒子要好很多,可是我還是覺得很不舒服。尤其是韓子東的態度,更加讓我氣憤。自從他十五歲時跟顧本業學搏擊之後,好像把他以前的頑劣和對父愛的疏忽,都轉移和補償到了顧本業的身上。他對顧本業產生了九九藏書無限的依賴,幾乎是看做父親一樣。
「你什麼呢?八九年了,你一逃,就把一個女人生命中最好的時光給逃掉了。」苗雨瞳說著,又幹掉了一杯,「我們能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你看見了么,我的眼角,都是細碎的紋,現在要是卸了妝,肯定嚇壞你。」
苗雨瞳看了看我的檸檬水,笑了:「有點男人細胞行嗎?我喝伏特加,你喝礦泉水?」
「除了回憶我們還有別的可講的嗎?」苗雨瞳忽然打斷了我,說道。
「是嗎?你?不拘小節嗎?」蘇弦機靈地問了一句。
「我……」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顯然有點越線了的嫌疑——以我和蘇弦的關係,怕是還沒有到能夠親昵到這樣的地步。即便是比較好的異性朋友,怕是也不會這樣做的。我自認並不是個神經粗大的人,注重細節的我,應該是不會忘記分寸的人,可是,為什麼我如此自然地做了這樣的行為?我的心中一顫,隨後竟然湧起了一股古怪的暖暖的氣息。
蘇弦虛弱地叫了聲白姨,老太太就驚慌了起來,連連問這是怎麼了,還張開雙臂很緊張地沖樓上叫:「哎呀,哎呀,敏敏,你快來看看你姐姐,這是怎麼了呀,哎呀,哎喲,怎麼辦才好哇這個……」我安慰她說蘇弦是被一個愣頭青小夥子撞了一下,受了點驚嚇,不過不要緊的,讓她別擔心。
「苗雨瞳?你怎麼在這?!」我驚訝萬分。
後來,他以超過錄取線三十多分的成績考上了警官學院,根本沒需要烈屬子女的加分照顧。再後來,他又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分配到市刑警隊。做了刑警以後,他以玩兒命的架勢狠沖猛拼,屢屢破獲要案。隊里的人都說,韓子東毫無疑問的是他們警隊的明日之星,前途不可限量。
我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否合適做一名心理治療師,因為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內心中的種種迷惘,就像蔥蘢的森林一般,讓自己都辨別不清方向。我盯著那個沙漏,沙子在簌簌地流落,我忽然想起一個人。
頓了一下,她又說:「不知道,那是因為你不想知道。」
我感到了一團孤獨。
但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我穿過廚房,走進裡間的時候,竟然看見了一個女人。
「挑選?美的你啊!提包拎東西!」我惡狠狠地說。
「哎呀!孫子!我的孫啊!」他忽然揮舞著枯藤般的手,激動地喊了起來。他的聲音已經蒼老得如同一架殘破的風箱,乾癟得沒有半點水分。
「我……」
苗雨瞳一揮手,說:「什麼癌不癌的呀,我在哈爾濱的時候,68度的五糧液不也是一杯一杯地干?這種45度的伏特加,實在是小青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