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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田乃剛說:「其實很簡單,我比較節儉,但不至於吝嗇,我對我個人的辦公環境要求不高,滿足基本用途就可以了。苦出身么,粗衣陋履也不會覺得寒酸。另外公司剛進駐本市不久,還在裝修階段,目前還不太需要有人進我的辦公室長談,開會有會議室,所以沒有準備客人的椅子。你可以坐我的,我坐床就行了。」
蘇弦說:「沒事兒啦阿姨,您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么,正陪夏微晨給您挑圍巾呢,您看看這條您喜歡么?」說著就把剛選的那條圍巾往師母的脖子上比量。
小雅低頭看了看鞋子,說:「邵遠說不用我去。」
月光從落地窗外透進來,我們依稀能看到對方的面孔,但是眼神是模糊的。我們都沒有說話,像是一場無聲的對峙,我撐開雙臂又挺了幾下身子,苗雨瞳的胳膊也隨之緊了緊。沒有辦法,我只好伏下身去,釋放出雙手,然後彎過腕子,生生地掰開了她相扣的十指。然後像受力的弓一樣,彈了起來。
師傅聽我說爸媽的時候緊了一下眉,但很快就隱掉了神色,又見蘇弦跟他們打招呼,立刻把嘴角咧到了耳根,哈哈地笑道:「哎哎哎,好好好!」
我們考上大學的那年,邵遠的父母就移民去了加拿大。他的家庭是個書香門第,父母都是我們省會美院的教授,他父親是版畫大師,在國內頗有名望,母親也是專攻中國畫領域的學者型畫家,所以邵遠走上這條路並不奇怪。
我從小就喜歡他的畫,我總是覺得邵遠的畫裏面充滿了聲音。有時候是寧謐中的呼嘯,有時候是喧嚷下的吶喊,有時候寂寂低語,有時候也會七嘴八舌。它們總是在訴說。但是這一幅,卻是無聲的。
邵遠別過頭去看了看他的畫,說:「你蹲一會兒,畫完這個細節,很快。」
我來到光動力的時候,正是午休時間,前台的小秘書估計吃飯去了,我就自己溜達了進去。這家公司佔了大廈的一整層,有的房間已經有人在辦公,有的還在裝修。我走到走廊中間的位置時,看見了邵遠。
在師傅和師母劇烈而盛大的邀請下,蘇弦被拉上了我的車,一起到家裡去吃晚飯。師傅在後座上一直保持著笑容,雙手交疊在肚子上,好像很安逸的樣子。我很久沒見過他這种放松的狀態了,想不到一個女孩子的出現,就會給他們帶來這麼大的變化和歡喜,這是我以前沒有想過的。
頭骨很完整,有鋒利的犬齒和有力的臼齒,后臼齒的研磨面比較寬大,很像是狗的。這樣的辦公室本來就很另類,再加上這麼個頭骨,出現在一家傳媒公司老闆的辦公桌上,就更加生出了幾分詭異。其read.99csw•com實我更多的感覺,是一種反感。
我跳下車來,沖他叫道:「啰啰啰!豬!往哪跑?!跟我回肉聯廠去!」
我所見過的老闆或者企業家們的辦公室無非兩種,一種是奢華的,一種是高雅的。當然,有奢華而不庸俗的,也有不倫不類的裝高雅。但是田乃剛的辦公室,卻簡單得可以用屋徒四壁形容——木桌、木椅、木書櫃、木床,就這四大件兒各一樣。而且也不是什麼高級木材做的,普通得就像小學教室里的課桌椅。六格的書柜上擺了些文件夾,沒有任何書籍,木床上有一套疊得四四方方的軍用被。
這個場面忽然讓我有些恍惚。有種說不清楚的味道在空氣中鋪張開來,像一團溫暖的爐火,噼噼啪啪地燃燒著一種叫做幸福的柴禾,它們讓我覺得無比安穩、喜樂,我忽然覺得我整個人都柔軟了起來,然後開始緩慢地融化了,變成一滴滴春天的水珠。
邵遠的「很快」,用了兩個小時。迎著午後的陽光,我們並肩走在一條弄堂里。小的時候,我們常來這個巷子吃一種叫雲糕的小吃,它鬆軟柔潤,溫和安寧,就像麥子和棉花夫婦一樣靜好和諧。我縮緊了身軀,肩膀端起來,不自覺的強迫症。
我問了地址之後說:「你怎麼沒去呢?」
我在一旁樂得心花怒放。
在舊天堂酒吧的那夜,我去了苗雨瞳家。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她起居的世界,整個房間的布置讓我感到陌生,它們不帶有我所熟稔的氣息,就像我對懷中的苗雨瞳感到有些遙遠一樣。她不時地嘟囔著醉話,像靜夜空穴而來的囈語,細細碎碎,恍如一部文藝片。我在慌亂之中,碰翻了一隻茶几上的花瓶。
「雨瞳……」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田乃剛的辦公室讓有我些意外。
我來到邵遠的工作室時,他的助手小雅正準備關門。我問她邵遠去哪了,她說去光動力文化傳媒畫壁畫去了,我這才想起來那是苗雨瞳的新公司。
邵遠這才從畫境中回過神來,扭頭一看是我,呵呵笑了兩聲,說:「嗓子啞了唄。」
這時候師傅師母和蘇弦也都下了車,師母說:「哎呀子東,你這孩子咋這麼扛呀,多大油呀,髒了衣裳!」
這時候師母一下子握住了蘇弦的手,說:「哎呀,聽我家老頭說你來著,孩子你上次沒嚇壞吧?這事兒出的你說,嘖嘖,哎喲……」
「不要!」苗雨瞳突然厲聲打斷了我,「如果你希望以後我再看到你的時候,心中是平靜的,而不是別的感受,那你就什麼話也別說,我不想像小說或者電視劇那樣做作!」
「古怪?」田乃剛搶了我的話,我https://read.99csw.com尷尬地笑了笑。
還沒等我把脫落的下巴收回來,師傅已經看到了我,確切地說應該是首先看到了蘇弦。他以一個警察特有的敏捷,一步就躥到了我的面前,嘴裏激動地叫道:「哎,哎,老太婆你看你看你看,這就是前幾天我跟你說的那姑娘!」
師母也樂得合不上嘴,看都沒看,就直說:「哎呀好好,好看。」
小雅說:「什麼呀,不知道他怎麼想的,那家公司有22個房間呢,他自己畫都不知道要畫到什麼時候。」
我說:「邵遠,你不要命了嗎?」
見我有些迷惘,田乃剛笑了起來,他說:「怎麼,在分析我的用意?」
師母也亢奮地邊走過來邊說:「是啊?哎呀呀……」我這個汗吶,敢情人家老兩口壓根兒沒打算理我。
我三蹦兩跳地上了車,從韓子東身邊擦了過去。從倒鏡中看著他那副豬頭豬腦的傻瓜造型,和一副被情敵奪取所愛的落寞表情,我都樂上天了。我大叫了一聲:「今天晚上我要吃兩碗飯,三斤豬頭肉!!」然後把後面的「哈哈哈」三個字留在了肚子里。
只有桌子上,放了一部普通的電話座機,還有一顆不知什麼動物的頭骨。
我向後退了一步,轉身快步走了出去。當我走出小區的大門時,忽然聽見了幾聲清脆的鞭炮炸響的聲音,風很涼,黎明凜冽,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蘇弦被鬧得一愣,怯怯地拉了拉我的衣角,說:「這個叔叔怎麼有點眼熟呢?」
我說:「你這個小老闆對你還挺好的嘛,每天就知道逗你笑,也不讓你多幹活兒。」
隨著苗雨瞳一聲哽咽,我也聽見了自己胸膛里裂帛般的聲響,然後她翻過身子,將頭埋進枕頭裡,雙手緊緊地抓緊被子,肩膀聳動著,卻再也沒有發出半聲哭泣。我忽然覺得血液都冷了下來,有如萬箭穿心。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無法給出答案,少年時我懦弱的逃避是我的骯髒與卑劣,而如今呢?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懺悔過,也後悔過,可還是再一次傷害了她,我是真的病了么?
蘇弦說:「那是你的想法,所有女人都是嚮往美麗的,你是男人你當然不懂,你不給她買怎麼知道她會不喜歡呢?相信我沒錯的,你看這條藕荷色的怎麼樣?」我正要說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會兒喝點飲料吧,我嗓子都快燒毀了,結果突然看到迎面走來兩個人,我當時就傻眼了——這不是師傅和師母么?
我看到他這副造型,蹲下去一頓狂笑,站都站不起來了。
韓子東說:「沒事兒啊師母,這不隊里發的豬肉么,一人半個,連我師傅的,我要了個整個的,都給你們拿https://read.99csw.com來了,我也吃不了。」
我低頭看了下手錶,時針、分針和秒針正巧都重疊在12的位置,它們在那個瞬間整齊劃一,就像條緘默的分隔線。我恍惚了一會兒,說道:「它們為什麼安靜了?」
我知道苗雨瞳沒有醉,因為喝酒的時候她說過,那種45度的伏特加對她來說,實在不算什麼。而我想她也知道,我在扶住她的那一瞬間,就預想到了現在的場面。我站在一片微弱的陰影里沉默不語,她也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的內心泛起一片冰涼,這樣的情況下,想必任何的語言都是多餘的了。
「我不想說什麼男人都是薄情寡義之類的話,那樣沒有意思,真的。」苗雨瞳輕輕地笑了笑,「也許是我錯了。浪費了這麼多年的時光。或許,還讓你有了負擔。我現在醒了,不會再愛你了,也不會恨你。畢竟,過去是不會消逝的,它們永遠都停留在了那一分一秒。我們只是失去了今天罷了,我們還擁有曾經,還會有各自的明天呢,對嗎?我不後悔,你也別難過,好嗎?回去吧……」
他挨近我,輕輕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別說這個。你看,你還是忍不住。」
然後他才說:「咱們上車吧。子東你走一段,也沒多遠了,別油了車子。」
蘇弦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連忙來了個75°大鞠躬,恭敬地說:「叔叔阿姨好!」
他正在一間空房子里,坐在架梯上畫壁畫。空氣中瀰漫著丙烯的味道,架子下散落著顏料盒、筆刷、洗筆水桶和調色板,而旁邊的地上則堆滿了許多裝潢材料,亂七八糟的,沒個下腳的地方。遠遠地看他的樣子,我覺得他更像是一個油漆工。我推門走了進去,他根本沒有發覺我,想必這間房是經常有人出入的。
師傅沉吟了一聲:「唔。」
我覺得這老頭不過是在玩非主流,而且玩兒的還不怎麼樣,別彆扭扭,還挺噁心的。
畫面已經勾勒了大致的輪廓,像是一個池塘邊,有妖嬈的水生植物和圓潤的灘石,天空遼遠,雲朵微茫,樹木的旁邊站了兩隻巨大的白色水鳥。邵遠正在畫它們脖頸上的羽毛。
苗雨瞳把我送進來之後就出去了,我虛偽地斂住了表情,面帶微笑地說了聲田總你好,然後伸手去和他握。田乃剛也伸出了手,但是卻並沒有和我握,而是向他的椅子揚了揚,說了句:「你請坐,小夏。」
我這時忽然想起了什麼,騰地站了起來,說:「恩恩,是的,他是我爸爸的徒弟。小警察一個,還嫩還嫩。」說著,我朝師傅看了一眼,「是還嫩吧?爸。」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臟在咚咚咚地跳,眼神立刻渙散到了九_九_藏_書雲朵里,不敢再看他。
時光就像一粒沙子,它在匆匆流淌中磨礪著我們的疼痛。某一種食物被我們懷念,往往不代表它的醇香真的可以穿透歲月,而我們所在意的,不過是與它有關的回憶。回憶是個不夠良善的東西,若是傷懷的,回憶便加深了痛楚,若是美好的,回憶則會施展法術,讓那美好幻作微涼,因為再美好,也是回憶了。所以當我和邵遠每人捧著一碗雲糕,看見苗雨瞳的時候,三個人都有了一些恍惚。
路過他身邊的時候,我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看,我咔嚓地踩了一腳剎車——這不是韓子東嗎?!
他的父母希望他大學畢業后也移民,在國外繼續深造,原本邵遠也是這樣規劃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畢業后卻選擇了回到家鄉這個二級城市。我曾經追問過他,他說他習慣了這片土地,不覺得在國外會快樂。
但是事實證明了我多心的粗劣,因為接下來的對話中,苗雨瞳完全是一副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樣子。她很平常地告訴我,她的老闆聽說我是心理師,想約我今天和他見個面,向我諮詢一些問題。趕巧我們剛好遇見,要不她一會兒就要打電話給我。如果我沒什麼事的話,下午去趟她的公司,因為她老闆說最好在公司見面,他對去心理診所有些抵觸。我在腦海里搜索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那個相貌平平得像一張證件照片的男人。
車快開到師傅家附近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頭豬在直立行走——確切地說應該是一頭沒有毛的白條豬!我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個人,扛了一整頭豬,估計那豬是被開了膛的。這傢伙也真有創意,居然把兩條豬前爪搭在肩膀上,像背書包似的一手拽一條,從後面看去,可不像頭白條豬在行走么。
這時候蘇弦認出了他,說:「你不是那天晚上的警察嗎?」
歷史的經驗反覆告誡我們,與女人一起逛街是極其危險的,有時候男人們就要付出比性命更為巨大的代價,那將是痛不欲生的,可我卻自討苦吃地犯了這個嚴重的錯誤。本來我只想給師傅買幾瓶好酒和一部新手機,再給師母買點補品和一套金首飾和玉鐲的。老人家樸素了一輩子,沒有穿金戴銀過,我聽人說玉能養血,或許對她的身體會有點好處。可是沒想到跟蘇弦一逛,就是六個小時,吃喝穿戴用,買了二十幾種。
「對不……」
水漬漫延開去,幾枝小雛菊躺在地上,我趔趄了一下,和苗雨瞳一起撲倒在床上。未等我撐起身子,她的唇已覆蓋過來。我的身體倏然間僵硬了起來,骨骼們彷彿收到了號令般地集體發力,我感到了一股窒息。read.99csw.com苗雨瞳的雙臂緊緊地環住我的脖子,我努力地挺了幾下,竟未能掙脫。
臘月二十七,我去看邵遠。
我嗯了一聲,點了根煙,乖順地蹲在了一捆大理石地磚旁邊。如果此時能夠從軀殼中掙脫出來,我一定能夠看見自己就像羅丹的思想者一樣,沉默靜止。而邵遠,則融進了他的畫里,像一隻白色的水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時的我們,都是一株植物。
我當然明白師傅和師母對蘇弦的熱烈代表著什麼,我想蘇弦應該也知道,我偷偷看了她一眼,臉頰有點微微地發熱。後來有一天我問蘇弦,是否記得這個場面,她微微地笑了,說她不僅記得,而且一直忘不了。那是她久違了的家庭的溫暖,而那種暖意是直抵內心的。
直到東方微白,苗雨瞳才緩緩地坐起了身子。她攏了攏頭髮,淡淡地望了我一眼,靜靜地說了句:「你回去吧。我們都累了。」
我這才意識到,他的辦公室根本沒有客人坐的椅子,只有一把他自己的。
我並不接受這個解釋,因為以我對他的了解,這肯定不是真實的原因。因為他並不是一畢業就回到家鄉的,而是天南海北地在外面跑了幾年,雖然每個地方停留得都不算長,但遠到東北,南到廣東,像個旅行家一樣去了不少地方。後來他回來的時候,我問他還會不會再走,他嘿嘿笑了半晌,說不確定。
韓子東扭過頭來,豬頭也跟著扭了過來,一看是我,他惱道:「你才豬呢!」
我向上揮了揮手,說:「下來,肯定連早飯都沒吃吧?」
我看了師傅一眼,故意氣他,對蘇弦說:「這是我爸,我媽。」說完我就拿眼神兒瞟了師傅一眼,看他有啥舉動,「就是那天晚上後來跑過來的警察叔叔,你記得不?」
我幾乎快坐地上耍賴了,她卻愈發興緻勃勃起來。蘇弦就像拖著一條死狗似的,又把我拉到一個賣圍巾的地方,仔細地挑了起來。我說:「我母親是個家庭婦女,不怎麼出門的,給她買這麼好的圍巾她也不會戴,最後還是會塞到箱子底,每次過年都會掏出嶄新的來念叨說要留給她孫子用。而且她根本不喜歡這種鮮艷色調的,你以為她還青春四溢呀?」
我連忙擺了擺手說:「沒有,我只是覺得有些……」
苗雨瞳朝我們兩個人笑了笑,那種表情在我看來,就像寒風中的一片葉子。她說:「很多年沒有吃雲糕了,這個味道一點兒也沒變。」有時候我也會痛恨我的敏感,就像討厭自己身體上的一個長在不恰當位置的痣,就像聽到苗雨瞳這樣說的時候,我會想到她是在暗中告訴我:夏微晨,你變了。
我心中一喜,看了韓子東一眼,他的臉上布滿了驚詫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