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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苦笑:「什麼和什麼呀,我最初對你確實有種直覺嘛。不過你說的也正是我最近在思考的問題,我覺得我好像不適合這個職業。你說我可以轉行做什麼呢?」
我邊縮起肩膀嘻嘻哈哈地躲閃,邊調戲道:「真是春蘭如美人,不採羞自獻呀。」
「別廢話!我去找你。」我蠻橫地搶斷了邵遠的話,狠狠地說了一句,就掛了電話。然後使勁地掛上了檔,口中不停地念叨著:「簡直混蛋!我讓你裝詩人,玩兒空靈,等你把自己毀了,我看你還畫什麼畫!」
如果這是愛情的一種,那麼,我們相愛了。
回到家裡,我拿著一把大掃帚掃院子。師傅在屋子前擺了張椅子,給爺理完發后,又燒了一壺開水,將嶄新的白毛巾燙了,敷在爺的下巴上,為他刮臉。我清掃完畢,又拎了一桶水,在場院中間撩潑,將紅磚地面撣濕了一遍后,就蹲在爺的膝前,給他捶腿。老爺子張開只剩三顆牙齒癟癟的嘴巴,呵呵笑著。
我說:「好了敏敏,別害怕。你放心,我父親就是警察,我會讓他幫你的。」
後來他們其中的一個人說,讓初敏敏識相點,他們稱呼這個男人為鋒哥,說鋒哥看上她是她走運,別不識抬舉。初敏敏一向是個叛逆的孩子,所以當時她根本沒買賬,就用很難聽的話罵了那個叫鋒哥的男人,還說看你到底能把我怎麼樣?鋒哥當時很生氣,但還是冷笑了半晌,說現在不會對她怎麼樣,但是會讓她在接下來的三天里知道知道,他鋒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窒息啦窒息啦!黑心僱主虐待力……咳、咔……」
「貧死啦。」
師傅點了點頭,說:「對,這個好。」
蘇弦可能還沒見過我這麼激動,就小心地問道:「怎麼了?」
蘇弦說:「不行,你不能去,你的手都傷成這樣了,我怎麼放心你還飛去國外啊!」
我鬆開握住方向盤的左手,比劃著說:「這麼大的腫瘤,惡性的,在腦部。除了他自己和我以外,連他父母都不知道。」
送走了白姨,我給邵遠打了個電話,問他春節打算怎麼過,如果要是沒有別的計劃,就一起去我家好了。邵遠說他打算在光動力那邊畫壁畫,除夕晚上他會打電話給我師傅和師母拜年的。我聽完大吼道:「你瘋了啊!過春節你都不休息,你……」後半句我本來想說「你有病啊」,但是還是在脫口之前忍住了。
初敏敏一頓,驚恐地說:「我不報警!他們會報復的。」
於是我嚷嚷道:「都閃開都閃開,這也不是廚神爭霸,你們還比上了。既然這樣我也不能不出手了,來來來,小蘇同志,給我打下手,本廚要做兩道大~~~菜,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叫一技壓群芳。https://read•99csw•com
沒等蘇弦回答,後座上的白姨就搶了一句:「敏敏有的蘇蘇都不要的。」
我再次用力地攬住了她,像動漫片里的表情般嘎嘎大笑道:「吼吼吼。我再也不會冷啦,我要裸奔啦!」
「他們是我的養父養母。」我低低地說。
我收回身體,很近很近地對著她的臉龐,說:「天氣預報說,會很冷。但是本埠有兩位市民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因為他們會彼此溫暖。」
正說到這裏,我的手機收到一條簡訊,我讓蘇弦幫我看一下。蘇弦打開手機,念道:「是邵遠。他說,兄弟,能讓我按自己的方式嗎?新年吉祥。」
蘇弦暗中伸過手來,在我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我疼得嗷嗷直叫。
「喘不過氣啦。別那麼用力呀。」
小心翼翼地捧了花,蘇弦說要回家一趟,白姨想回鄉下和女兒過年,也不知道初敏敏走了沒有,她要回去看看。在路上,我反擊她說:「我說蘇兄呀,古人詩詞之中,多借寫蘭而喻己淡泊清高或者懷才不遇,什麼孤蘭生幽園,眾草共蕪沒啦,什麼幽叢不盈尺,空谷為誰芳啦,一副可憐兮兮沒人要的架勢,難道蘇兄也深感個中之味乎?放心哉,吾收了汝便是矣!」
後來從我口中得知蘇弦的父母正在南美,春節可能回不來,老兩口就非逼迫我給蘇弦打電話,讓她來家過年。見我一直沒有行動,昨天晚上老太太乾脆把蘇弦的號碼要了過去,直接打給了她。當時我剛送完蘇弦回家,眼睜睜地看著師母打完電話之後臉上的層層皺紋都開了花。原來蘇弦本想和妹妹一起過年的,後來初敏敏說約了幾個朋友要出境去韓國購物,蘇弦勸了好久都沒有勸住,只好由了她。正好師母打來了電話,她便應承了。
把里裡外外的春聯、福字、窗花都貼完后,我和師傅又去幫忙包餃子,然後就是燉雞燒魚,籌備年夜飯。師母還是做了花雕老鴨煲、東坡肉、西湖醋魚等幾個重頭大菜,而師傅竟也一改往日油米不沾、灶鏟不碰的風格,下廚做了一道龍井蝦仁和蜜汁火方,就連蘇弦也做了三鮮煮乾絲、蟹粉獅子頭、清湯金錢魷和荷葉粉蒸肉。我一看這哪能行呢,這不明顯擠兌我嗎?我堂堂一男子漢,能光吃不練?
我奉承他說:「您在家哪能輪到我啊,還是您來,您是咱家書法界的巨擘吶。」
邵遠在那邊呵呵地笑了,然後說道:「好了兄弟。我是說,我的兄弟,你是完全懂得我的。你知道我希望把它們畫得完美,還要越早越好。因為它們將是我靈魂的分離體,會在這個世界上永恆地保持著色彩、希望、生命……」
初敏敏沒有再理睬她,而是將目光投向https://read.99csw•com我,依然冷冷地問道:「你就不問問嗎?」
我拉住蘇弦,背對著老闆小聲地說:「哎,太誇張了太誇張了,把我師母所有的花連同花土花盆都賣了,也抵不上這花的一朵啊,要不算了吧。」蘇弦伸手攔在嘴邊,像個小偷似的說:「你這個姿態很市井哦。蘭乃花之君子,豈可以金銀論之呀,微晨兄。」說罷還假裝捻了捻下頜虛無的鬍子,弄得我一邊牙酸一邊暴汗。
師母壓根兒沒搭理我,頭也不抬地說:「去,給我剝兩頭蒜。你哪會做什麼菜呀,雞蛋都攪不明白。」
蘇弦按住初敏敏的手,說:「敏敏,你要去哪?」
自從上次蘇弦被師傅和師母拉回家吃了頓飯之後,老兩口就不停地念叨她還什麼時候過來,尤其是師母,隔三差五就給我打個電話,問我怎麼還沒帶蘇弦回來。那天的晚飯他們吃得格外開懷,師母不停地給蘇弦夾菜,師傅喝了個滿面紅光,而扛豬肉的韓子東完全淪為了配角,我高興得都忘記自己到底是男還是女了。
蘇弦並沒有帶我去逛商場,而是去花苑給師母買了一株寒蘭。對於賞花,我實在是一知半解,只是能從直觀上看到,這株寒蘭紫桿紫花,白舌鶴瓣,葉材清逸,枝形自如,至於什麼梅瓣、荷瓣、蝶花之類的品鑒,我就十分懵懂了。所以當蘇弦付款的時候,我被那幾千塊的標價震驚了。
我憤憤地罵道:「他以為他日以繼夜就是珍惜時間了?他以為他爭分奪秒就是將生命延長了?他總是在忙碌,總是在追逐,有時候他會讓任何人都為自己浪費了哪怕一秒鐘而感到羞愧,有時候又會讓關心他的人咬牙切齒,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擁有著什麼,要獲得什麼,還是想留下什麼……」
我剛要說話,蘇弦就掩遮道:「我崇尚運動並且環保不行嗎?」
她當時也沒在意,但是沒想到第二天,就一直感覺到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蹤她,而隨後她的車也被做了手腳,要不是出車庫時踩了幾腳剎車,她也不會發現剎車被破壞了。再然後就是後備箱里被放了幾十隻田雞,一天到晚走路總會被迎面而來或者後面的人撞個趔趄,最後就是被人在後面猛地推了一把,摔斷了手臂。她在醫院包紮的時候,收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這隻是開始。
我忍不住笑了,拉起蘇弦的另一隻手,說:「謝謝你蘇弦。其實我獲得的幸福並不比別人少,我是知道的。只是好像在我內心中私密的角落裡,總是有一種隱約的不安,我害怕被拒絕,被放棄,不被承認。雖然他們給我的已經很多很多,但是我還是拋不開這種情緒,它好像滲到我的血液里了。我討厭它卻又甩不掉。」
初敏敏神色read.99csw.com冷漠地看了看我們,答非所問地說:「你們好像很親密,拍拖了嗎?」
「哇哈哈哈。」
我想了一下,說:「還是國泰民安吧,您最喜歡的。」
「什麼見公婆呀,說得也太快啦。」蘇弦嗔怪地打了我一下,「再說不是都見過了嗎?上次我吃的鹵煮豬腳還沒消化呢。」
蘇弦嚇得一凜,拉住初敏敏,聲音顫抖地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蘇弦急切地說:「你快說呀,手是怎麼弄的,嚴重嗎?」
蘇弦氣惱地捶了我一拳:「你才沒人要呢!」
「哎呀,你煩死啦。」
「嘿嘿哈哈。」
街上的行人漸漸稀了,即將來臨的節日,將喜悅的氣氛都關進了每個人的家裡,城市開始被沉浸,被冷落在歡笑的反面。蘇弦拉著我的手,聽完我的敘述之後,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臉頰,說:「想不到你有這樣的經歷。但是也別傷心了,我看得出他們對你很好啊,真的是把你當做親生的孩子一樣,不然上次見到你帶我回去,他們就不會那麼開心啦。」說著她搖了搖我的手,「笑一個,是誰昨天還熱得要裸奔的來著?」
對於我的態度,初敏敏顯然很意外,她睜大了眼睛,繼而惱怒地將旅行箱一摔,高聲地說道:「你別忘了,我的諮詢還沒進行完呢。你作為我的心理醫生,現在仍然必須對我負有責任,你這是什麼態度?」說著她揚了揚纏滿紗布的手臂,氣憤地說,「有人跟蹤我!要傷害我!」
「那這個春節你可完了,我師母可是號稱百科全菜的,拿手的美味一道接一道,夠你消化到元宵節的了。」
「我好害怕,他真的會殺了我的……」
師傅回屋拿出了四副紅對聯紙和毛筆、黑墨汗,說:「今年咱還是自己寫,你寫不?」
或許沒有誰能夠準確地為愛情下定義,生活畢竟不是電影也不是小說,所以我們無法向它追問,而答案,或許永遠無處不在也無所在處。就像我和蘇弦,我們沒有經過彼此試探的過程,沒有表白,沒有大雨滂沱也沒有浪漫的玫瑰為我們製造氣氛,兩個人在各自的內心中暗中滋長的情愫,也是沒有外露過的。我不願意將之形容得玄秘,但是某種灌溉心田般的氣息,一直縈繞著我們。只是,在一個微妙的時刻,我們站在了彼此的對面,而那些悄然生長的花朵,就倏然間地綻放了開來。
在路上我問蘇弦有沒有駕照,蘇弦說沒有,然後反問我是不是想偷懶,不願意當她的司機了。我說:「那倒不是,初敏敏都開車,你為什麼老是徒步呢?」
我雙手倒背,面向窗子,中氣十足地說道:「取蘋果八隻,削皮,切塊,另備沙拉醬一罐,我的兩道大菜是——水果拌沙拉,以及沙拉拌水果。」https://read.99csw.com
我也關心地說:「是啊,要去也等過完年傷勢恢復了再走吧。」
初敏敏說,前天晚上她和幾個朋友去加州紅蒲吧,大家都玩得很開心,就多喝了些酒,然後跟著dj的音樂搖了一會兒。當時在她旁邊有個男人,大概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個子有一米八十多,長得也蠻端正的,電燙的長頭髮,有幾分像言承旭,他右手的虎口處文了一匹獨角獸的刺青。這個男人一直在她附近轉悠,後來他過來搭訕,說想和初敏敏交個朋友,然後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她,讓她把號碼輸進去。
蘇弦驚愕地看了我一眼,神色凝重了起來。
「師母?」蘇弦停下來歪著頭看著我。
蘇弦挑了挑眉毛,說:「轉行啊,先從力工開始吧!走啦,禮物還沒買到呢,一會兒商場都關門啦!」說完,她一把拽住我的衣領,拖住就走。
正在我們打打鬧鬧地走到蘇弦家門前的時候,剛好迎頭看見了初敏敏。她右手拖了一隻造型怪異的旅行箱,上面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傀儡娃娃,左手的手臂懸在胸前,纏了厚厚的一層紗布,好像還打了石膏,掛在脖子上。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和蘇弦都心中一驚。
初敏敏忽然哽咽地叫了一聲「姐」,然後蹲了下去,一邊抽泣一邊說道:
師傅叼著煙的嘴撇了撇,但還是難掩笑意地說:「少跟我來這套。寫什麼?」
我緊繃的肌肉忽地鬆懈了下來,緩緩地踩下了剎車,將車子停在了路邊。
初敏敏這才舒緩了表情,彎腰拉起了旅行箱。
我說:「咱不報警,讓我父親私下幫你嚇嚇他們就是了。」
她原本對這個男人印象還不錯,但是一聽他開口說話,她就立刻反感了起來。因為他的普通話里有一種分不清是河南還是河北的口音,腔調怪怪的,讓她很不舒服。於是初敏敏就拒絕了。但是那個男人糾纏不休,還一直跟到了她們的包房,後來她仗著朋友中有好幾個男孩子,就沖他吼了幾句。沒想到一下子衝進來四五個男子,一看就不是好人的那種,大聲地呵斥他們都老實點。於是在場的男孩子就都不敢再吱聲了。
我哈哈笑道:「我看你是崇尚吃飽。然後撐了,只好徒步消化。」
我剛想去叫住她,蘇弦拉住了我,說:「算了,她是很倔強的,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別人是管不了的,讓她去吧。」
我見她這樣,蹙了蹙眉,心念一閃,淡淡地說:「你自己會講的,不是嗎?」
還沒等我說完,膝蓋窩就挨了一腳,師傅斥道:「搗什麼亂,擺桌子去!」
除夕夜終於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來臨了,蘇弦和師母不停地在廚房忙碌,我和師傅過去老房子那邊,把爺接了過來。老人家的神智時好時壞,許是因了新年的緣故,他顯read.99csw.com得比平日清晰許多,雖然雙眼已經渾濁不堪,但是看見我們的時候,還是露出了喜悅的顏色。一會兒叫聲「孫」,一會兒叫聲「兒」,左撫右拍的,很是開心。
初敏敏忽然沖我笑了,說了句:「這還差不多。」然後拖起旅行箱就往前走,邊走邊背對著我們說:「我還是不妨礙你們啦!拜拜,我會帶禮物回來的。」說罷,就走了出去。
望著初敏敏走遠的背影,我的眉毛緊緊地皺著了。
聽完初敏敏的敘述,蘇弦嚇得臉色都慘白了,無力地拉住我的袖口,眼神中充滿恐懼地望著我。我當時也陷入了沉默,這不是件小事兒,既然已經涉及到了人身傷害,就不是小流氓泡女生那麼簡單了。於是我用左手拍了拍蘇弦的後背,伸出右手去拉對面的初敏敏,讓她先起來。她順著我伸來的手,啜泣著下意識地揚了揚左臂。我伏下身去,將手伸到她右臂的下面,把她攙了起來。
「呃……」我歡騰的心情一下子冷了下來。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逃避就能真的化解掉,它們就像一道無法抹去的陰霾,總會在你不經意的時候,繞過陽光,躲過你天真的刻意的自我欺瞞,冷冷地立在你的眼前,讓你打一個寒噤,然後冷卻下來。
蘇弦一步跑了過去,緊張地問道:「敏敏,你的手這是又怎麼了啊?」
望著西天那抹暗紅的雲霞,我嘆了一口氣。然後,我對蘇弦說:「邵遠有病。是絕症。」
初敏敏說:「去韓國呀,前幾天不是跟你說了嗎?和朋友都約好了。」說這話的時候,她好像已經迅速地從剛才的情緒中擺脫了出來,表情竟然是輕鬆而素常的。
進到蘇弦家,她給白姨封了個紅包,又讓我開車送老太太去短途汽車站。
臘月二十九的上午,我就像一隻春天裡的小猴子,拖著蘇弦的手在人潮洶湧的街上四處亂蹦。蘇弦還沒有見過我這麼放鬆的樣子,說:「咱們昨天凌晨4點鐘才分開,今天一大早你就又來找我,你怎麼那麼亢奮呀?」我說:「戀愛嘛,戀愛使人強大!」蘇弦羞笑著故意扮懷疑狀又問我:「是不是年終發了很多獎金,所以很開懷?」我說:「沒有啦沒有啦。」她又接著懷疑地問我當初跟她爭奪那個沙漏是不是早有預謀,我嘿嘿嘿地奸笑了半天,說:「你還是先想好一會兒醜媳婦怎麼見公婆吧。」
蘇弦噗地一下笑了,用頭頂住我的肩膀,雙手推了一下我的肚子,說:
蘇弦禁不住捂嘴一樂,但還是很給我面子地附和了一下,說:「大廚,您請吩咐,打什麼下手,做什麼菜?」
蘇弦調戲似的颳了一下我的下巴:「嘿,我說心理師,原來你也有解決不了的心理障礙呀?當初還騙我說什麼目光接觸呀強迫呀直覺呀什麼的,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