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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我爸爸當時也只是個普通的工人,一家四口的生活來源就全指望他那點微薄的工資,所以在我十六歲之前,家裡的經濟是十分拮据的。可能你想象不到,有兩個小孩子而又貧窮的家庭,是個什麼樣子。那個時候,如果有一樣食物,不管是水果還是糕點,我和敏敏都要分著吃,你知道是怎麼分的嗎?
初敏敏驚訝地望著我,繼而嘴唇顫抖著說:「你!你……你太過分了!」
儘管後來她們的家境日漸殷實,儘管蘇弦再也沒有和初敏敏爭過哪怕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糖果,儘管她們一天天地長大,但是初敏敏的性格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她從一個自閉而且時常憂鬱的小姑娘,日漸變得乖張、叛逆起來。而蘇弦也在龐大而無法逃避、無法超脫的自責之中,向著生命的反面,變成了另外一個自己。她開始壓抑自己的一切——只要發現初敏敏對任何東西產生哪怕一丁點兒興趣,蘇弦都會自動地選擇放棄,從衣服鞋子到飲食,從喜歡的明星到書籍畫報,甚至竟然連行為模式,她都會「讓」給妹妹——假如初敏敏某段時間是沉靜的,蘇弦就會迫使自己活躍;假如初敏敏某段時間是喧鬧的,蘇弦就會迫使自己不發一語。這種可怕的、如同病毒一般的自我強迫意識,就這樣在蘇弦的身上擴散和影響了十幾年,而且愈演愈烈,漸漸幾乎形成了習慣,讓她無法自拔。
「為什麼啊?我做錯了什麼嗎?如果我剛才說的那……」
第五次,正月初七,她從韓國回來,我們去接機,我發現她的繃帶和石膏都不見了,就問她。她說哪裡有打石膏呀,就是摔傷了,蹭破了皮,還扭了一下,所以就掛起來,免得脫臼。我要看她的胳膊,她不讓我看。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當時除了恐懼之外,忽然之間在我心底萌發出的一種奇怪的情緒——我想如果現在你知道了之後,一定會對我生厭,甚至會覺得我竟然是那麼的骯髒醜陋、無恥和黑暗——我竟然,在那個時候,心裏面忽然生出一股漆黑的霧氣,它迅速地籠罩了我,然後猙獰地說:如果這條狗把她咬死……」
「但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剛拐過一個彎,再看見敏敏的時候,也同時看見了一條巨大的狼狗。敏敏被它堵在了牆根,已經沒路可退。那條大狼狗齜著兇狠的牙齒,嘴裏流著噁心的涎液,一邊弓著身子狂吠著,一邊想往前靠近。它脊背上的毛都豎立了起來,爪子張開著,彷彿隨時都可能一躍而起,撲到敏敏的身上,將她撕個粉碎。敏敏https://read.99csw.com背靠著牆壁,已經完全被嚇傻了,她驚恐地把眼睛睜得好大,然後就號啕大哭了起來。
第四次,臘月二十九,我和蘇弦遇見了手纏繃帶、打了石膏的初敏敏。她發覺我們拍拖了,置蘇弦緊張的詢問于不顧,冷冷地問我,為什麼不問問她怎麼了。我說,你自己會講的不是嗎?對於我的態度,她勃然大怒,將旅行箱一摔,沖我喊,說諮詢還沒結束,作為她的心理醫生,我仍然必須對她負有責任。然後,她講了鋒哥糾纏並威脅她、她被破壞了剎車險些出事、後備廂里被放了田雞、被跟蹤、被撞斷了手臂的故事。她的敘述嚇到了我和蘇弦,我們都緊張起來,見我如此,她忽然變換了一副輕鬆而素常的表情,和我們拜拜,說要去韓國。蘇弦說不放心她去,她沒理,我說至少等傷勢複原再去,她一下子就笑了,說了句「這還差不多」,然後走了。
至此,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蘇弦前後幾次的「不一樣了」,還有最初我們因為一個沙漏而相識的時候,我對她潛在性格中的「強迫感」的直覺。也忽然間明白了,為什麼蘇弦在剛才沉默許久之後,說要離開我。
第六次,我和蘇弦混吃三種火鍋,她橫空殺出,我諷刺她胳膊好得快,她說我變了,油腔滑調了,初見她時的專註和認真不見了。說那些話的時候,她的語氣里有落寞的味道。我心中有愧,安慰了她,她一下就哭了,講了第二個和鋒哥有關的故事,說得極其兇險。我急了,緊張地說「那王八蛋怎麼你了」,她愣了一下,繼續哭訴。我安慰她,說那種場所還是少去的好,我們會擔心你的。聽了我這句話,她哭泣的表情瞬間消失了,竟然還對我笑了笑,點著頭嗯了一聲,說:「就是這樣的。最開始的時候,你就這樣對我的。幹嗎要總是對我吼,還用那樣的語氣挖苦我。」這次的語氣,有撒嬌的成分。後來我摸了她的頭,她的臉微微地紅了。再後來,她再次折磨了隔壁桌的大哥。
然後,我們倆都眼睜睜地看著盤子中剩下的那一塊。就在爸爸送他的戰友去車站的時候,敏敏突然一把抓起盤子中的那塊榴槤,轉身就跑。我一看就急了,一邊追一邊喊她,跟著她跑出了院門,一直追到了弄堂盡頭。
「不是,不是這些。」蘇弦打斷我,「敏敏,可能喜歡上你了。」
「你這什麼態度啊!」初敏敏在我身後大聲地喊了一句,「白姨說你在這守了一夜,我好心好意地來看看你,你憑什麼這read.99csw.com樣對我?再說,你別忘了,我的諮詢還沒結束呢!你還是我的心理師,你還對我負有……」
「我多麼地討厭她、憎惡她。
「如果我離開你,不要恨我,好嗎?」蘇弦打破沉默后說的第一句話,讓我震驚得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初敏敏敲了敲我的車窗,沖我勾了勾手指,說:「出來。」
「我們倆很快就吃完了,就像豬八戒吃人蔘果一樣,幾乎是囫圇吞下的。
看見蘇弦哭了,我的心揪扯起來,攬過她的肩膀,把她擁在懷裡:「別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慢慢地說,好不好?」我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
「直到我十二歲的那一年,發生了一件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事情,它就像一道永遠無法彌合的疤痕,改變了我,也改變了敏敏……
我只覺得有一股說不清的酸痛,一下子沖了上來,眼淚刷地就掉了下來。
「我媽媽原來是一家國營旅社的服務員,一個人管十幾個房間,需要每天打掃、撤換和漿洗床單被罩。她們單位有一台老式的大洗衣機,工作起來很笨重,所以大多數清洗的工作都需要她們手動去做。因為生完敏敏後身體一直很差,媽媽根本沒辦法再適應那個工作的強度,就只好離開了單位。
我跺了跺有些酸麻的腿腳,沒再說什麼,轉身去拉車門:「那我自己等。」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蘇弦會真的躲避我。接下來的幾天,我無論怎樣都找不到她了。她的電話要麼關機,要麼無人接聽;去她的公司,沒有人願意幫我找她;去她的家,白姨要麼說她睡了,要麼說她還沒有回來。有一個晚上,我甚至固執地把車停在她家樓下,熬了一整個通宵,可是到了清晨的時候我等來的,卻是初敏敏。
想到這裏,我的心猛地沉入了冰冷的深淵。
我沒有再理她,徑直開回了家。
蘇弦在我的懷裡哭了很久,才微微地抬起頭,我在她的臉上擦了擦,掌心一片冰涼。她努力地收斂了一下情緒,才對我說了她和初敏敏的故事:
「當時我也被嚇到了,我害怕地一下子縮回了身子,緊緊地靠著牆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而就在我躲閃的一瞬間,敏敏也看到了我。她一邊哭一邊大喊著:『姐姐,救命啊,哇啊——姐姐,我好害怕啊,嗚啊——姐姐你救救我啊,我都給你哇,我不要了哇,嗚嗚——我再也不和你搶了啊……』
而初敏敏去韓國之前,我開車送她家的保姆白姨去汽車站,我問蘇弦有沒有駕照,她說沒有,我問她,為什麼初敏敏開車https://read.99csw.com,她卻總是徒步呢?白姨在後座上插了一句話:敏敏有的蘇蘇都不要的。當時這句話,被蘇弦遮掩過去。
「哦,我確實忘了。」我轉過頭毫無表情地看著她,「我忘了告訴你了,我前幾天已經辭職了。從今往後,我不再是什麼心理師了,所以很遺憾,我恐怕沒辦法再認真地、專註地聽你講那些驚險刺|激的故事了。你應該去尋找新的聽眾,並且要好好打磨一下你的故事,使它更完善、更沒有漏洞,那樣的話,可能會更生動許多。」
初敏敏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你雇我幫你看著她了嗎?」
「我五歲的時候,媽媽生下了敏敏。雖然那時候我還不太懂事,但是已經隱約地知道,死是一種什麼樣的概念。因為敏敏的生產過程,足足持續了兩天兩夜,媽媽嚴重難產,情況十分不好。醫生對我爸爸說,很有可能大人小孩都保不住,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我記得爸爸抱著我,在病房的隔離窗外,看過媽媽一眼。
我連忙用力地抓住了她的雙手,大聲地叫她的名字:「蘇弦,蘇弦!你冷靜一下,不要激動!這沒什麼的,沒什麼的,不只是你自己,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邪惡的一面,只不……」
前後六次,初敏敏就像一朵陰晴不定的雲彩,前一秒發現自己被冷落了,就會製造出故事、製造出受傷,發怒;下一秒只要我的態度變得關注她、在乎她、安慰她、緊張她,她就會馬上露出微笑,並且心情大好地搞惡作劇、談笑風生。而且,她的故事,她受傷的手臂和石膏,她微妙變化的表情和前後判若兩人的態度,都是那麼明顯地錯誤百出。
「我想那個時候年少的我,心裏和眼睛里應該都是冒著火的吧。我無法容忍這個小偷一樣的傢伙,就那樣生生地破壞了我們一直以來的規則,竟敢自己搶了逃走。我邊追邊喊,『你給我站住,你這個小偷,那是媽媽的!』但是敏敏不聽,只是飛快地向前跑。我當時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追上她,把那塊小榴槤奪過來。其實在我的潛意識裡是在想,就算她不還給媽媽,也應該和我平分,她憑什麼要自己獨吞呢?
蘇弦越哭越劇烈,直到哭得嗆了聲,才無力地發出了一種像聾啞人的哀號:「救救我,救……我不要,再也不要,和她……和她搶,搶了……」
蘇弦聽了我的敘述,許久都沒有說話。我們坐在最初相識的那個湖邊,月色皎潔,孤獨地懸在高遠的穹頂,陪著我們沉默。我的心有了一些忐忑,不知道是否該把這些事情說給她聽。因九_九_藏_書為蘇弦曾經說過,她並不了解我,但是她會用餘生的時間慢慢地去了解。而此時此刻的我,竟然像一個急切的小偷,在她收藏了秘密的盒子前面徘徊往返。
回到家后,我把自己狠狠地拋在了床上,像一具乾癟的屍體一般僵硬在那裡,心中一片懊惱。因為我的內疚在提醒著我——今天我可能做錯了事,我不應該那樣對待初敏敏。事實上我剛一離開她,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因為就在和蘇弦分開后的第二天,我找過老梁,把初敏敏的事情全部講給他聽了。老梁一邊聽,一邊皺著眉頭好像在回憶著什麼,忽然他敲了一下桌子,說:「卡琳娜?」
「但是隨著敏敏一天天地長大,我才發現,原來多了個妹妹,並不是一件什麼值得歡喜的事情。因為我開始意識到,有許多的東西,要被她分去一半,甚至更多。可能是她的生命來之不易吧,爸爸和媽媽把更多的關愛,都給了她。而我好像忽然被他們遺忘了似的,有時候我看著他們歡笑著抱著敏敏,我也希望被抱一抱,可是他們總是說,我已經長大了,而妹妹還小。這成了我最討厭的一句話——還小,就應該奪取,長大了,就應該失去?
「每次,我們倆都像個小小的數學家一樣,嚴格地按照絕對對等的尺寸,分割著每一份到達我們手上的零食。有的時候分得不均勻了,就會打架。我那時候也小啊,不知道去謙讓妹妹,我只知道,這個可惡的小姑娘,差點奪走了我的媽媽的生命,然後又奪走了原本只屬於我一個人的愛,現在還要奪去我一半的好吃的。
「我們有一把小尺子。
蘇弦咬著唇角,忍了忍,但還是沒有控制住,眼角掉下一滴淚來:「對不起微晨,我做不到……」說著,她開始哽咽起來,「我不能,不能和她,搶……」
先前我是一直沒有往深里細里去想,就算對某些細節有所疑惑也一閃而過了,到了現在我是真的不明白,初敏敏到底怎麼了?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還有,對於蘇弦,她的親姐姐,初敏敏的態度,從來都是不尊重、不在乎、不理睬的,甚至好像還充滿了怨懟和抵觸。從初敏敏對蘇弦說的「你少管我」,到「告訴你你還能保護我是怎麼的」,都說明了她們姐妹之間存在著某些問題。
「什麼?」我睜大了眼睛,「你究竟在說什麼啊?」
「敏敏從來沒有跑得那麼快,她的小腿小腳就像生了風一樣,手中緊緊地攥著那塊南方的水果。在以後的歲月里,我總是在回憶和想象,我想那個時候的敏敏,小小的臉蛋上一定是慌張而執拗https://read.99csw.com的吧,她也早已經厭倦了每次都要和我面紅耳赤地爭搶與分割一個東西、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完整的食物被一分為二吧。所以她才會拚命地奔跑,想要離開我的視線,想要有一段可以獨自享用的美妙時光吧。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榴槤,是爸爸的一個戰友從南方帶過來的。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能夠明白,為什麼兩個從來沒見過榴槤的小孩子,會對那種大多數人初次接觸都不會對它的味道產生好感的水果那麼著迷。我們每人得到了三小塊,爸爸吃了一塊,還剩下一塊,是給去外婆家的媽媽留的。
十二歲的蘇弦看見妹妹初敏敏被一條狼狗堵住的時候,那片叫做恐懼的葉子反面,悄悄地冒出了一個有犄角的頭顱。它渾身黑色,醜陋的毛髮像一件危險的斗篷,它手持一柄鋒利的鋼叉,露出陰險的牙齒。它在不停地慫恿著,蠱惑著,推擁著,咒念著:「要是她死了,要是她死了……」
我沒再說什麼,冷漠地轉身鑽進車子,發動之後搖下車窗,對她說:「我本來不想這麼過分的,也不應該這樣。但是我現在面臨的,是要失去一個我所愛的人,你明白嗎?」說著我開動了車子,向前駛去。
七歲的初敏敏最終沒有被那條狼狗傷害到,狗的主人及時地出現,喝住了那條幾近瘋狂的大狗,這是她的幸運。而她的不幸也由此開始——她瑟瑟地發著抖,臉色蠟黃,從巷尾到家,再到她的八歲生日,整整半年的時間,她再也沒有笑過。她變得脆弱得如同一片乾燥的秋葉,常常會在夢中尖叫著醒來。
我打開車門走了出來,問她:「你姐呢?」
「當時媽媽的臉簡直白得像一張紙一樣,她大汗淋漓虛弱地躺在那裡,就像真的已經死了一樣。我當時不知道是害怕她的樣子,還是害怕失去她,哭得哇哇大叫。所幸的是,後來媽媽還是平安地生下了敏敏。為了這個,敏敏才跟媽媽姓初。而我也很快地忘記了那個恐怖的場面,開始歡喜著有了個妹妹。
我只有死死地抱住她,除此之外,再也不知能說些什麼。
說到這裏,蘇弦再也控制不住,厲聲地哭了起來:「我還是不是人啊!那個時候,我才十二歲啊!我簡直就是個魔鬼,魔鬼!」說著,她竟然情緒失控地開始揪扯自己的頭髮,像一頭髮了瘋的野獸。
「不!我是世界上最惡毒的人,我是最惡毒的!」蘇弦的情緒已經完全地失控,由於哭得太重,她開始乾嘔起來。
「我不明白!你發的什麼神經!」初敏敏向我的車尾踢了一腳,大聲地喊,「你憑什麼對我那麼冷漠,你給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