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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師傅一直沒有講話,韓子東說完,師傅遞給了他一根煙,兩個人湊到火苗上點燃,藍幽幽的煙霧就升騰了起來。忽然,師傅竟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將他的煙遞給了我,說:「來,抽一根。」我迷惑地看著他,他微笑著沖我揚了揚下巴:「放鬆點兒,孩子。」這個稱呼讓我不禁一愣,許多年以來,師傅要麼叫我微晨,要麼叫我「哎」,更多的時候,連個稱呼都沒有。而這一聲孩子,使我的筋骨好像忽然被一股熱浪包裹住了。我低下頭猛地吸了幾口,嗆得咳了兩聲,體內卻宛若暖春。一聲再簡單不過的呼喚,讓我完全平靜了下來。
韓子東說。
錄像結束了,師傅對我說:「知道我所說的問題在哪了嗎?這個人,有極高的智商、敏銳的反應能力和洞察力,甚至還有很高的反偵察能力和豐富的心理學方面的知識。他在向我挑釁,甚至狂妄囂張地在暗示。整個事情,絕對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所以我希望,你去接觸他,去接觸苗雨瞳,找到證據。」
「沒錯,你認識的。」田乃剛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朝我點了點頭,「徐建國,原來在市第二棉紡廠做普通工人,後來企業經營不景氣宣告倒閉,他成了一名下崗職工。患有多種嚴重的強迫症,哦,還有一種病,你們心理學上好像叫做——軀體化障礙?」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藉著窗外夕陽的微光,我首先看到了蘇弦,然後是她身後的師傅和韓子東。蘇弦握著我的胳膊,一邊激動地叫著「醒了醒了」,一邊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虛弱地伸出手指,在蘇弦的眼角輕輕地抹了一下,然後氣若遊絲地說了一句:「不哭……」師傅這時候也蹲下身來,雖然語氣還是素常的冷靜,表情卻透著一絲擔憂地問了我一句:「行嗎?」
「你出乎了我的想象。」田乃剛臉上的淤青還沒有消退,像個糟糕的茄子,「沒想到你可以這麼快地回到我面前。不過,這真的很好。這把椅子就是為你準備的,怎麼樣?我這個房間。」他環顧了一下這間不大的辦公室,口中像黃牛反芻似的咂摸著說道,「作為一間心理診室,還合格嗎?雖然沒有什麼弗洛伊德榻。」
畫面中的田乃剛一臉平和,就像一個賣棉花糖的平凡至極而又普通至極的小販子,沒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和動作。對於師傅的問話,他幾乎沒有任何思考,好像在回答一顆棉花糖要五毛錢那樣自然和流暢。詢問的最後,他直視著師傅,忽然一改剛才的常態,臉上浮現著詭異的笑意,說了這樣一番話:
師傅點了點頭:「一個人但凡要九-九-藏-書做點什麼古怪的事,總是要有動機的,那我們就應該想一想,田乃剛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他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指使不同的人,去你那裡講故事、演戲?為什麼是你,而不是別人?」
「我們需要證據。」師傅說,「所以微晨,現在我希望你能夠協助警方,做一件事情。可能這件事對你來說,將會再次遭遇巨大的心理折磨與精神摧殘,但是你是唯一可以做這件事的人。我給你看一段錄像。」說著,師傅按下投影機,播放了一段畫面,這是師傅審問田乃剛時的記錄鏡頭。
「對!就是這個意思!」我激動地說。
「今天打算講什麼?還有我哪個患者是你派去演戲的?」我說。
是的,我確信自己真的是瘋了,就在田乃剛說出lisa的名字后的下一秒。一連串的刺|激讓我的精神系統完全崩潰了,我根本無法接受一個個發生在我面前的假故事,竟然都是田乃剛一手策劃和導演的,張小鋒、徐建國、甚至包括lisa,也就是死去的施秋婷——那個在我的面前說了個假故事之後不久,就被殺死的妓|女。我給韓子東打了個電話,然後摔掉手機,就撲到了田乃剛的身上。
田乃剛卻完全沒有停止的意思,不緊不慢地說道:「你看到了,被文學迷惘了的可憐少年,其實是個小流氓;捏著米飯糰的患有嚴重強迫症的男人,穿著破了洞的工人服,其實他是衣冠楚楚的、神色從容的。但是他們都是最好的演員,都是最虛偽的謊言家,都是最善於欺騙且能夠以假亂真的道具……」
「我?」
「夠了!你這個變態!瘋子!魔鬼!我操你祖宗!」我狂吼著,咆哮著,像一隻受傷的野獸,而田乃剛則是那個殘忍而邪惡的獵人,他已經完全將我逼到了死角,我卻連最後的幾顆牙齒也掉了。
「行……」看到師傅,我忽然有了些力量,掙扎著想要坐起來,急切地說:「他……他是兇手。」接著,我把上午和田乃剛之間發生的事情都講了一遍。師傅眉頭緊鎖地聽完了我的敘述,在我的肩膀上按了一下,說:「躺著吧。」然後就跟韓子東急匆匆地離開了。蘇弦撲在了我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我。
「lisa,就是施秋婷,她去我那裡編造的那個假故事,就是田乃剛安排的啊!」我激動地揮動著雙手,「還有,他還有提到過施秋婷身上的名牌,先前不是已經可以證實施秋婷死亡前在我那裡出現的時候背的gucci包,是苗雨瞳的嗎?苗雨瞳不是說那是他老闆送給她的嗎?她的老闆就是田乃剛啊!他是兇手read.99csw.com!為什麼要放了他?」
難道……因為田乃剛看苗雨瞳的眼神?那是當晚唯一讓我不舒服的一個細節,我無意間捕捉到了那個瞬間。想到這裏,我回憶起第一次到田乃剛辦公室時,他說我的視線在他的狼頭骨上停留了20秒左右,由此可見,他也是個極其細膩敏感的人。再結合起後來被我證實的苗雨瞳與他之間不清不楚的關係,以及我和苗雨瞳之間的情感糾葛與過往,難道田乃剛所做的這一系列折磨我的行為,都是因為苗雨瞳而對我進行的報復?
「苗雨瞳。她可以證明,在案發的當晚,田乃剛一整夜都和她在一起,她說……她說他們在干那個。他們目前,是同居狀態。」
「你先坐下。」師傅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扶到椅子上面,「這裏面有問題。」
「顧警官,我對夏微晨這個年輕人,有興趣。就像您對我有興趣一樣。我還知道你們特殊的關係,好像是……養父子吧?您也看到了,我被打成這樣了,可我一點兒也不生氣。相反,我更喜歡他了。如果您下班后看到他,麻煩您幫我轉告一聲兒,我,還有好幾個故事要給他講呢。您可千萬別大義滅親,我不投訴,不用抓他,我是自己摔的。」
田乃剛木然地看了看我,忽然哈哈哈地狂笑了起來:「很好,這才是天然的。你終於把真實的自己拿出來了。現在我可以給你講另外一個故事了——有個女人,她有富裕的經濟條件,但是她不快樂,她說她的老公是個變態,你們心理學上叫什麼來著?哦對,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叫窺淫癖。她有個外遇,姓林,但是這件事好像被她老公發現了,於是她的變態老公要殺她,還準備了繩子。不過,你剛才已經懂得了,謊言嘛,都有華麗的外衣——就像這個叫做lisa的女人全身的名牌一樣。但是謊言的背後呢?可能都是骯髒的、下賤的——她還有可能是個妓|女啊……」
韓子東說:「首先,我們先前認定的關於gucci包的線索是怎麼來的?是你說的。而且,僅僅是你說的。雖然後來我們在粟陵縣東郊的油菜田邊上,找到了幾件被焚燒過的衣服殘骸,一塊女士腕表,和一個金屬質地的gucci標牌。但是除了有金屬成分的腕表和標牌之外,其它的衣物都已經面目全非了。我們也是根據當初你的敘述,懷疑那很有可能是施秋婷見你時的穿著。那麼現在咱們轉回來,除了你的敘述之外,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施秋婷死前與你接觸時,穿的就是你所描述的那一套衣物。而相反,卻有直https://read.99csw.com接的錄像證據可以證明,施秋婷遇害之前穿的,完全是另外一套裝扮。」
韓子東搖了搖頭:「我也想到過這一點了,但是僅憑張小鋒說的話,不能成為有力的證據。就算三者之間的時間有誤,苗雨瞳也完全可以說,當天她見張小鋒時背的那款包,也是一個仿版。一個賣假名牌的女人的小混混兒子,憑什麼能夠確定他看到的就是全球限量版的奢侈品牌包呢?」
師傅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說:「你想的這些,也並非沒有可能。但是不管是不是這個原因,有一點都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雨瞳那孩子,和這件事,甚至施秋婷被殺一案,或許都有關係。」
師傅拍了拍我的脊背,說:「表面上看,我們好像仍然毫無進展,但其實這裏面有很多問題。這個時候,我們都需要冷靜對待。尤其是你,微晨。」
「你的意思是說我在撒謊?!」我叫嚷起來。
「還有什麼問題?」我激動地站了起來。
「你是說如果張小鋒看見苗雨瞳背那款包的時間,是發生在苗雨瞳報案時所說丟包的時間之後的話,就可以證明她是在撒謊、報假案?」韓子東說,「她的包根本就沒有丟,而且甚至可以證明施秋婷見你時背的那隻包,就是苗雨瞳的那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昏厥過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我只知道那是一個如同永夜般的黑夢,夢中有一扇布滿眼睛的巨門,無數道目光羽箭般射向了我,我跪在那門的面前痛哭哀號,撕破衣裳,將自己抓得鮮血淋漓,卻不敢哭出半點聲音。突然,那門露出一道縫隙,光芒瞬間灼傷了我的眼睛,我聽到了一陣空曠而緩慢的腳步聲:喀噠、喀噠、喀……我猛地驚醒了。
不大一會兒,有人敲了敲門,然後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男人大概四十歲,穿一身筆挺的西裝,面容光潔,神色從容,頭髮打理得一絲不亂。他看見田乃剛臉上殘留的血跡時吃了一驚,但還沒等他說話,田乃剛就沖他揮了揮手,說:「好了,出去,把門關好。」男人還想說什麼,但一看到田乃剛的表情,就立刻轉身走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腦海中忽然掠過一道閃電——好像在哪見過他!
「沒錯,張小鋒是我安排的。我給了他和他媽一萬塊,讓他們去你的面前講一個並不存在的故事,我對他們說,那是隱蔽拍攝的一場電影,不允許有半句錯誤的台詞,半個失誤的表情。看來,他們做到了。」田乃剛若無其事地說,「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你,實實在在地發生在你眼前的,並不一定是真的。」說到這裏,田乃https://read.99csw.com剛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了幾個鍵,然後說:「叫孫經理進來。」
我啞口無言。
「你和田乃剛在他公司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他都已經交代了。」韓子東這時說道,「他承認了他安排過張小鋒、孫有為,就是化名徐建國的孫經理,還有施秋婷,化名為lisa的妓|女,去你的診所對你講了假故事。也把當時對你所說的話的所有細節都講了,和你昨天醒來后所說的,完全一致。但是就像師傅所說的,這裏面確實有問題。」
「這不用你教,我都問過了。聞萊記不清了,她完全回憶不起來當時lisa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背了什麼樣的包。而田乃剛,他有時間證人。」
「過來坐吧。」師傅指了指身邊的椅子,「吃東西了嗎?」
我無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和描述這個時候我的情緒,我只覺得天地開始旋轉起來,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染成了黑色,我一下子丟失了重心,獃獃地坐在了苗雨瞳剛才拿進來的椅子上面。我好像盲了,啞了,僵硬了,變成了一株植物。
「哈哈哈哈!」田乃剛狂笑了一陣,「真好!你越來越真實了!」
「聽我說完。」韓子東繞到我的面前,「其次,田乃剛交代的與你對話的細節裏面,只提及了她的一身名牌,但是並沒有具體說是什麼名牌,都有哪些東西,對吧?而田乃剛說,他先前給過施秋婷一萬塊錢作為酬勞,當時他讓她去買幾件名牌衣服,作為演戲的逼真道具以達到效果,但是施秋婷到底有沒有去買,見你時有沒有穿,他並不確定。同樣,我們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說的是謊話。」
我突然想到了一點:「張小鋒對我說過,找他演戲的女人,背著一個gucci包,在他媽媽的鋪子里就有那款包的仿版。根據田乃剛的說法,已經可以證實那天張小鋒看到的女人和老闆,就是田乃剛和苗雨瞳。那麼這個時間上有沒有問題?我是說,苗雨瞳購買那款包的時間、張小鋒看見她背那款包的時間,以及苗雨瞳報案時所說的那包丟失的時間,三者之間有沒有問題?」
「說不準。」我說,「看情緒變化。」
當我衝到師傅的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和韓子東一起就著一袋榨菜吃饅頭。見我跑了進來,師傅先是看了一眼韓子東。韓子東嚼著饅頭的嘴僵了一下,嘟囔著說:「是他給我打的電話,不是我主動說的。」
第二天清晨,我的體力終於恢復了一些。趁蘇弦去醫院外面給我買早餐的時候,我給韓子東打了個電話。可是我們的通話還沒有結束,我就坐了起來,拔掉手背上的輸液針頭,跑出病房打了輛計程車九-九-藏-書,直接到了刑警隊。因為韓子東對我說,田乃剛已經被放回去了!
「誰?」
師傅的話讓我陷入了沉默。是啊,這個長得像一張身份證照片的平庸的老男人,為什麼只見過我幾次,就處心積慮地做了這些看似荒唐無稽的事呢?他到底有什麼目的?如果從頭梳理,張小鋒的出現是最早的,在我和田乃剛偶然見過一面之後,張小鋒就來了。當天在火鍋店,我和田乃剛沒有多餘的對話,甚至我和他之間唯一有公共關係的苗雨瞳,當時我也沒和她講過什麼。那頓飯吃得不咸不淡,苗雨瞳和邵遠敘舊,我和蘇弦談初敏敏,只有田乃剛被晾在了一邊。沒什麼特別之處啊?
我冷笑了一聲,說:「聽說你還有故事,我是來聽的。」
如果說生活是一個魔方,擁有生活的智慧的人,都在為求得一種完滿的統一顏色而反覆旋轉、拼接的話,那麼我定是缺乏立體思維的那一個。因為我整整進行了連續兩夜的冥想與調和,仍然沒有克服心中的躁動。我即將面對的田乃剛就像個滿面油彩的臉譜,他畫了一張最為平庸的外貌,而他的反面卻是那樣深不可測。僅從他導演的幾場戲中就可以看得出,他確實擁有比我更為豐富的心理學知識。先後幾次的接觸,他都穩穩地佔了上風,我就像個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的骰子,被他隨心所欲地控制了情緒、左右了瘋狂。所以我無法預知再次面對他的時候,將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
「你說這些廢話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你欺騙了我!」我粗暴地打斷了他。
但是我還是再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不對,還有我的助理聞萊!是她先接待的lisa,她可以證明我所描述的lisa的穿著的!再說,那也不能放他啊!你們還可以調查他,施秋婷離開心理診所到她被害的那段時間里,他田乃剛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
「還動手嗎?」田乃剛拿眼睛瞟了一下桌面上的那顆狼頭骨,上次被他抹上去的血跡已經凝固了,像一塊塊醜陋的苔蘚。
「為什麼把他放了?他是兇手!」我急得有些站不太穩。
韓子東和警察們衝進田乃剛的辦公室時,我正把他反剪著雙手按在地板上,左膝抵著他的後背,一拳一拳地打他。後來聽韓子東說,我當時的眼睛通紅通紅的,睜得幾乎要暴突出眼眶。直到兩個警察把我拖開,我還在揮舞著拳頭,目光兇狠而表情僵硬地低吼著,喉嚨中發出了像野獸一樣的聲音。他說,我好像瘋了。
田乃剛微微地抬起頭,從陽光的罅隙里眯起眼睛,端詳了我一陣,吃吃地笑了。我努力克制著情緒,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