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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幾十年了,我仍然忘不了那個眼神。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神情嗎?自戕、決絕、慘烈而殘酷,但是更多的,竟然是一種哀求。這頭公狼,竟然用這種方式,用它的死,來哀求我放過它的伴侶。」
「也不知我繞了多久,雪已經住了,好大一個月亮露了出來,白森森的月光照得我的心慌突突的。就在我走到一塊小高地的時候,突然一聲慘厲的長嚎,把我嚇得摔了一跤。我爬起身來仔細一看,眼前不遠的岩石下面,竟然有一條狼!而在我發現它的同時,那狼也看到了我,它齜起狼吻上的皮膚,露出了尖利的牙齒,頸子上的毛都豎立了起來,低著頭髮出陣陣低吼。我這才發現,它的後腿被一個捕獸夾夾住了,血還在流,應該被夾到沒有多久。它的肚腹下面,有一排鼓脹的奶|子,看來這還是頭剛產崽不久的母狼。
我不能放棄。
「李瘸子他爹原先是個獵戶,所以他也懂一點下夾布套的本事,歇工的時候他就常去石場的大後山轉悠,時不常地就能逮回幾隻野兔山雞之類的動物。
那時候,我在一個偏僻的村子里的採石場幹活,因為是外來的人,無親無故,沒人看得起。甚至連村裡的狗,見了我都會追咬、吠叫。我常常跑丟了一隻鞋子,或者摔得鼻青臉腫。
「在那個瞬間,我忽然感覺到身體裏面掠過一絲涼汪汪的東西,我也說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就好像什麼呢?就像是突然之間獲得了一種天外來物,而這種物件,彷彿在亘古的時代就已經在宇宙中運行著、游移著、等待著,直到了這個時刻,它才使命般地衝破了時間和生死,降臨在了我的身上。
我首先扯下腰帶布,將小腿緊緊地勒住,然後踉蹌地站了起來,試探著靠近了那條公狼。它已經不能動彈了,舌頭從狼吻中垂了出來,哈喇哈喇地喘著粗氣。它的目光已經沒有了交集,開始渙散了起來。然而就在我剛要俯下身子的時候,它的前腿忽然抽搐了一下。我被嚇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本能地抄起手中的鑿子,死命地朝它的身上砍了下去。
「但是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我的鑿子還沒有砍到母狼的時候,面前的那條公狼竟然哀痛地長嚎了一聲,一頭撞向了身邊的一塊巨大的岩石!我彷彿聽到了喀嚓的一聲,那是它的頭骨和石頭撞擊后破裂的聲響。它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從兩隻眼睛中間流下來的血蜿蜒地滑到了狼吻上。它的腹部劇烈地喘息著,但是它的眼睛卻直直地望向了我。
「呃……」田乃剛沉吟了一聲,「沒了。接下來的幾天,是咱https://read.99csw.com們兩個演。你可以先聽聽我的劇本,有幾個故事呢,看看喜歡哪個。我個人認為,它們都很精彩。而且聽了我的故事之後,我保證你會更加真實起來。先從什麼講起呢?喏,先從它開始吧。」他指了指桌面上的狼頭骨。
「我操你媽的你停了吧!」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了一句,「你還算是個人嗎?你口口聲聲地說那條畜牲那條畜牲,可你連一條畜牲都不如!我真為我還能夠坐在這裏聽你講這些狗屁故事而感到羞恥!」
這是一場捕獵——獵人與野獸,在死角中對持,雙方都已無路可退、都已別無選擇。誰更有耐心,誰就會找出對方的破綻,誰就會獲得最後的勝利。我和田乃剛,到底誰是獵人誰是野獸,也許只有到了最後一刻,才會分得出來。
「直到我的手臂都砍得酸疼了,我才睜開了眼睛。那條公狼的身子下面已經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它終於死了。
「我想我可能是要死在這裏了,憑我那單薄的身體,是無論如何也鬥不過這條成年的公狼的。當母狼死去之後,它就可以如一把鋒利的剪刀,在一瞬間就能把我像一塊布條般地撕個粉碎。我的腿還在不停地流血,就算它不衝過來,我也會因為失血過多而休克,然後被這冰天雪地凍成一具僵硬的屍體。想到這些,我絕望地再次用手中的鑿子,朝母狼的身上重重地砍了下去——我不能就這樣死了,死也要找個陪葬,哪怕它只是條畜牲!
這可能是田乃剛的公司里最後一間還未竣工的辦公室,還沒有員工進駐,牆上的壁畫也沒有完工。這是邵遠畫了一半的一幅壁畫,畫面上是一片連綿無際的麥田,碧空如洗,漫延的金黃色,彷彿被秋天的風徐徐撫摸,麥子在微微搖曳。在水藍與金黃的交界處,有一架墜毀的老式飛機,機身已經在與地面的撞擊中嚴重破損了,許是時間已久的緣故,它幾乎已經與麥田融為一體,就像一株從土地中生長出來的蒼鐵色的植物。
「這次公狼好像被一顆子彈擊中了一般,從胸口裡擠出一聲似哭似怒的嘶叫,眼睛幾乎滲出了血,卻仍然不敢撲過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畜牲竟然也可以發出這麼複雜的聲音,像人一樣,還有情緒在裏面。但是我同時也知道了,這條母狼是我唯一的護身符,只要它還被我控制著,那公狼就不敢上前。
「母狼就像被電擊了一般,悶嚎了一聲,身子一挺,又癱了下去。它已經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了。沒想到這一招真的起效了——公狼的身體一震,呼地齜開了九-九-藏-書滿口的牙齒,目光如刀子般射向了我,但是卻沒有撲過來。我終於明白了,這條畜牲竟然像人一樣,知道忌憚,知道那是它們的崽子的娘。我慢慢地伸出了手,將鑿子懸在母狼的身體上方。公狼果然焦躁了起來,它在原地打著轉,不停地嘶吼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手中的鑿子,卻不敢上前。
田乃剛搖了搖頭,有些惋惜地說:「關於這個故事,就剩下最後一句了,你應該讓我把它講完。」說著,他站起身繞到我的身後,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石場放假一天,工人們都回家去了,只有我獨自留了下來。其實我也有地方住,村西頭有個廢棄的磚窯,村長見我是外鄉人,主動給我住的。當然也不是沒有條件的,我每個月需要偷偷地往他家的院牆東角里塞五塊錢。那個老東西虛偽得很,他從來不會當面收我的錢,而想出了這麼個法子。這個老東西的故事,下次再講。我不回去磚窯,是因為我聽不得村裡的爆竹聲。
「這時我的腿也汩汩地流出了血,厚厚的棉褲都被咬爛了,棉絮翻開著,小腿肚子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而那狼的後肢和肚子之間也滴滴答答地淌著血,氣喘吁吁地瞪著兩隻綠瑩瑩的眼睛盯著我。我這才看出來,這是一條公狼。它轉頭看了看已經奄奄一息的母狼,喉嚨里發出了一聲聲呻|吟般的嘶鳴。母狼還沒有死,它艱難地抬起眼睛,又垂了下去。到了這個時候,那匹後來的公狼終於被激怒了,它衝著我揚起頭嗷喔地吼了一聲,就要再次撲過來……」
「我在白凄凄的月光下愣了好半天,沒想到事情忽然出現了這樣的轉機。
這句話出乎了我最大程度的意料,我完全被震驚了。施秋婷的死,果然和他有關!而這個囂張的混蛋,竟然會如此露骨地公然向我說出一個含有暗示和挑釁意味的誘語。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都顫抖了起來——我該怎麼辦?打電話給師傅讓警察來抓他?或者我現在就衝過去制服他?衝動和焦慮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就在那麼短短的一瞬,我還是做出了選擇。我轉過身去,咬著牙關,額邊青筋暴突地跳著,伸出右手的食指,對著他的面門,狠狠地指點了三下,然後快步走了出去。
在那一個恍然如夢的瞬間,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一片微涼。
我還聽到了許多聲音:初秋的晨風,從高遠的穹頂流淌下來,穿過麥子之間的罅隙,發出刷刷的摩擦,風聲與麥浪纏綿著,翻滾著,歡笑著,像一對身穿純白衣裳的少年,在天和地、風與九*九*藏*書植物中間,盡情地融入彼此。死去的飛機告別了疲憊的飛行,它把自己重新交付給大地,葬身在一片金黃里。麥葉擦過它的肌膚時,堅硬的鋼鐵嘩啦啦地被分解開來,它的內里有綿和的嘆息,那是一種舒展開來的,浸透了甘願、回歸、遺忘與重生的聲響,死去的飛機再一次在寧靜的喧囂中復活了。
但是難道我和它就要一直這樣僵持下去嗎?僵持到什麼時候?這莽莽無人的大山,元宵之夜,誰會來救我呢!
想到這裏,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氣,使自己的情緒盡量地放平緩些。正在這個時候,我隔著牆壁上的玻璃,看到了面前這間辦公室的裏面,我走了進去。
我們抱在了一起。
我邁出的步子轟然一震。
「我先前說過,那個時候,我比你還小一些,很怯懦。不要說兇殘的狼,就連村裡的狗追咬我,我都嚇得魂不附體。但是在那個時刻,我不知道是從哪來的一股勇氣,也不知道是怎麼想到的——在那條公狼撲過來之前,我忍著劇痛,一步跨到了母狼的旁邊,用鑿子狠狠地在它的身上砍了一下!
「我又砍了母狼一下!
所以我忘記了——比如苗雨瞳冰涼的淚水濡濕了我的肩膀,我的心跳引發了她忐忑的呼應,她喃喃自語般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對不起的是我,還是對她幾乎是痴情了一生的邵遠,或者是死去的施秋婷,也或者是得知了卻收藏不了她的秘密的我的爺爺。
聽到這裏,我的呼吸已經緊促了起來。這個讓人難受的故事,使我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悲痛。我愣愣地盯著田乃剛桌面上的狼頭骨,發現它的顱頂確實有幾道裂紋。我聽人說狼的頭骨是非常堅硬的,打狼的時候不能打頭,而是要打它的腰或者腿。而為了使自己的伴侶不再受到戕害,它奮力地撞上了岩石,希望以它的死來卸下敵人的恐懼,來換取母狼已奄奄一息的生命,這種甘願赴死的決絕和勇氣,恐怕連人類也是做不到的吧!
「但是這沒什麼,因為我始終是逃離了。離開熟悉的一切在異鄉,至少還能用謊言武裝自己,用欺瞞麻木自己,忘記我是如何殺死了親弟弟,又如何無法面對親娘的目光的。我甚至漸漸忘記了所有,只記得我現在擁有身體和靈魂上的自由。我每天都拚命地幹活,掄圓了胳膊砸石頭,那裡的人管採石叫啃山,我們就像一隻只螞蟻,積小成巨地啃噬著大山。這種機械性的勞動,對我來說是最好的鴉片。
我已經受夠了他這副先知先覺的樣子,他就好像一面可以照射未來的鏡子,總是能先一步得知我內九-九-藏-書心的想法,要說什麼或者要做什麼,我對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既感到無比憤怒又無可奈何。我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捲入這樣一場糾葛之中,又為什麼會遇見這樣的一個魔鬼般可恨可怕的男人。此時此刻的我,甚至已經連最惡毒的辱罵和髒話,也說不出來了。我用氣憤得有些發抖的手,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然後側身走了出去。
「換做是你,恐怕也會同我一樣吧?一個孤獨的在異鄉的流浪人,怎麼能夠忍得住在別人的屋檐底下聽取歡笑呢?所以,我寧願繼續我的逃離。那個元宵節其實是看不到月亮的,漫天的大雪覆蓋了雲和大地。我搞到了一瓶高粱酒,也沒有什麼下酒菜,就獨自在採石場喝了起來。喝了大半瓶,我的胃腸都燒了起來。於是有些暈乎乎的我,就想起了前段日子李瘸子在大後山上布的夾子。
時間切割了許多東西,它也使太多的東西從你的生命中煙消雲散,你垂老的皺紋、不再澄澈的眼神、你不知拋上了哪個屋頂的一枚乳牙、永遠和一瞬、悲戚與喜樂、風聲獵獵的往事、沉沉的某個寂夜中一個支離破碎的夢、因錯過而失去消息的一段懵懂的愛戀,以及一種幾乎能將你融化的、獲得過或者仍然一直停留在憧憬里的擁抱。
還有,我聽到了哭聲,是女人低低的啜泣。就在我的身後。
它是我天然的屬性,此刻終於圓滿地回歸了。
「我緩緩地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抄起手中的鑿子,朝那匹還沒有死去的母狼用力地砍了下去。與殺公狼的時候完全不同,這時候的我已經全然沒有了恐懼與驚慌。我好像在完成一件十分榮耀的工作一般,掌控著每一鑿的下落角度和力度。在砍殺的過程之中,我彷彿找到了一種久違的歡樂。那是一種巨大無比的喜悅和快意你知道嗎?它讓人幾乎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動!我貪圖地接納著它們,就如同……」
田乃剛卻笑了:「還有哦!我還有更精彩的故事在後面呢!下一次我會給你講講,那個妓|女被勒死的時候,多像一隻瑟瑟發抖的青蛙。」
「正當我試探著掌握著距離,準備鑿向母狼的頭的時候,忽然,我聽到了另外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嚎。還未等我轉過身來,一條體型碩大的黑狼就像陣風一樣刷地向我撲了過來,它一口就咬住了我的小腿,我腳下一個不穩,就倒在了地上。其實人和動物一樣,都有求生的本能,雖然當時我已經疼得差點暈了過去,但是還是自然地揮起手中的鑿子,朝它的肋骨處猛地砍了幾下。那狼疼得稍一鬆口,我趕忙就地一滾,遠離了它,靠在了岩石上面。
read.99csw.com我別過頭,看見了苗雨瞳。
但是接下來田乃剛的講述,讓我為這條公狼而感到了一種心疼難抑的悲哀——作為一隻動物,它的偉大與良善,哀求與乞死,卻終是落空了。因為它很不幸地遇到了一個連動物都不如的人,一堆無恥的垃圾!它太天真了……
我也想過,直接把他抓回去審問,他自己的供述不是也可以成為直接的證據嗎?但是我很快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通過這幾次接觸,田乃剛的表現讓我知道,他絕不可能自己說出什麼。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極了一個巨大的陰謀,而和這個陰謀有關的那個人,就是我。雖然我不知道他有什麼目的,但是顯然,他想把這個遊戲玩下去。此時我必須保持冷靜,不管有多麼承受不了,也必須和他周旋下去。
「這是一匹成年公狼,它強壯、兇殘、野蠻,你看它的牙齒,多鋒利,我想這足可以咬碎一頭野牛的腿骨。但是很可惜,它現在連一張紙片都咬不動了,標本的意義,就是被封存以及被死亡羞辱。」田乃剛牙齒磨合著吧嗒了幾下嘴,像是在咀嚼一段叫做記憶的甘蔗,「我比你還小一些的時候,很怯懦。
田乃剛的辦公室在這一層的最盡頭,我轉過一個拐角,離開他的視線時,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激蕩,揮起一拳砸在了牆壁上。毫無疑問,妓|女施秋婷的死,和田乃剛肯定有莫大的關係。這個懸而未決的謀殺案已經發生近兩個月,而此案最大的嫌疑人就在離我近在咫尺的地方,可是我卻什麼都做不到,也不能做。因為師傅說過,我們需要證據。
「不過,也沒關係,不完美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你下一個動作恐怕就是要摔門而去了,所以就像你搶了我的先,打斷了我的故事一樣,我還不如替你把門打開。」
「看到這裏,我的恐懼消退了許多。但是讓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恐懼消散后緊隨而來的,竟是一種說不清楚的大胆——我居然抽出了腰間的石鑿子,小心翼翼地繞到了那母狼的身側,尋了個空,一鑿下去,砍到了它的肋部。母狼哀叫了一聲,鮮血嘩地就淌了出來,它掙扎著向我撲了一下,卻被獸夾生生地扯住了,疼得它又嚎了一聲,趴在了地上。我趕忙趁機再次對它接連地砍了起來,只那麼一陣,一大攤鮮血就把地面染紅了。
「我絕望了。
我曾跟他去過一次,就記住了幾處。於是我就找了把石鑿子,別在褲腰上,裹緊棉襖,上了大後山。那年冬天的雪大,積得有半膝深,我深一腳淺一腳地繞了幾個地方,也沒有發現什麼。雪還在下著,視野不是很好,我轉過一片松林子,就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