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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在孩子掙扎的時候,我快要上不來氣了,好像自動地停止了自己的呼吸似的,幾乎要把自己憋死了。我彷彿想到了我死去的弟弟,他也是那樣在我的懷裡,被扼住了口鼻,他也是在掙扎在蹬踹,最後口中含著一把豆子,死了。
田乃剛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咧開乾燥的嘴唇,嘿嘿地笑了起來:「你不覺得你越來越像我了嗎?」
吃得也很隨便,大多是男人出去買回來,兩個人躲在屋子裡匆匆對付一口。除非十分必要,否則他們很少和外人對話。他們就像兩隻急於去傳送一封書信的灰鴿子,目的明確,馬不停蹄。
「自從那次之後,他們可能是嘗到了這個法子的好處,只要再準備坐稍微遠一點的車,就給孩子喂葯。直到快要接近陝南一個藏在大山坳子里的村莊之前,他們才開始對嬰兒好了一些。我甚至看到男人去買了一袋比較貴的奶粉,每天沖給孩子喝。而先前,他們要麼是弄點米湯兌在廉價的奶粉里,要麼就是沖點糖水喂他。直到我看到他們從一戶農民的院子中走出來,手中沒有了嬰兒,而在他們迅速地趕到最近的鎮子里,直奔一家工商儲蓄所存錢的時候,我才明白了一切。
「對於那個嬰兒,我感覺他們的態度就像對待一件行李。甚至有一次,他們真的像包裹一件行李一樣,將那孩子塞進了一個黑色的手拎皮包里。那天中午,男人去了趟藥店,我看到他買了些安定片。回到小旅店后,女人將藥片用一張紙包住,再用玻璃杯子在紙上滾壓,把藥片碾碎,然後溶在溫水中,用筷子頭蘸了,點在嬰兒的嘴裏。藥效發揮作用后,他們就把孩子裝進了皮包,拉鏈開了三分之一,透進些許空氣,然後坐上了一輛短途汽車。
「忽然就有那麼一天,我醒悟了過來。那是個乏味的下午,我站在離他們租的房子不遠的地方抽了能有半盒煙,然後使勁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我問我自己,你幹嗎呢?是啊,我就感覺到無聊了,徹底的無聊和厭倦。我不想等下去了,因為那段凈白色的影子仍然像電流般地在我的腦子裡穿來穿去,它彷彿要摧毀我了,它在尖叫,質問我到底在幹什麼。於是在它將要衝破我的皮囊之前,我在月亮攀到頭頂、並被厚沉沉的烏雲遮住的時候,跳進了那套平房的院牆。
那些像貓的鬍鬚一樣能夠對比自己身體、丈量秘密的,所有的細節。我都將它們拋在了身後的泥土中,忘記了。它們也許會在時間的繼續切割中,長成一株羸弱而畸形的花朵,也或許會演read.99csw.com化成一粒平凡的沙子,但是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我在江南隆冬與早春交接處的陽光底下,一直向前走、向前走。
個屁娃兒扯啥子筋喲,整得老子睡都睡不著,你個當媽的匡下撒!這時候那男人聽了,就推了推睡著的女人,低聲地罵了一句:你個豬狗娘們,就知道睡,睡死你個豬日的算了。
「後來……」田乃剛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回過身返回他的椅子,坐了下去,「後來我看見他們分頭行動了,男人四處在街上轉悠,一看到有兩三歲的小孩子在路邊玩耍,就裝作不相干的樣子,在附近偷偷觀察。有時候也會若無其事地跟蹤帶著年齡不大的小孩或者推嬰兒車的婦女,尋找一切可以下手的機會。那個女人呢,則每天都往各個醫院跑,我沒有跟她,但是我知道她是在找一些更小的嬰兒。他們甚至還在城郊租了套平房,看來他們是要打算再做一次不到手不罷休的無本買賣了。
「我沒有猜錯,這對夫妻根本不是孩子的父母。從那個小鎮子上開始,我一路尾隨著他們從蜀東到陝南,看著他們從小巴換到客車,從私人搭客車到搭載順路的拖拉機和馬車,從來都是短途地倒換,從來不坐火車。他們住在條件最差的小旅店,十塊錢一天的那種,沒有電視,只有一盞二十瓦的黃光燈泡。
「那個嬰兒最多也就六七個月大,薄弱的頭頂還是毛茸茸的,胳膊和腿腳都細細嫩嫩得彷彿有層透明的皮膚。我分不清他的性別,聽哭聲好像是個男孩。他可能是餓了,哭得格外響亮,臉蛋脹得通紅,兩隻小手不停地揮舞著,想要抓那女人的胸。女人大概是在漫長的行程中顛簸得有些困了,不停地打著瞌睡,像只啄米的母雞一般點著頭。
田乃剛站起來踱到了窗子前面,雙手扶著玻璃向外面眺望了一陣,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城市越來越不好了。你看看,這幾年來它的變化太大了。那邊,原來什麼都沒有,是一片荒草甸子,那條河正好就在那兒轉身,形成一個河灣。那時候河灣里有許多魚,還常有白色的水鳥,腿細長細長的,尖尖的紅嘴巴,捉起魚來就像個老練的獵手,一啄一個準。可是現在,竟然都是樓房了,太高了。我看如果不考慮風險,那些人能把樓蓋得穿破雲彩……」
但是,我沒有讓她說下去。我推開了她,抹掉眼淚,決然地轉身邁開大步,離開了那個畫有麥田和飛機的房間。因為我不要從她的口中弄清楚這一切,不要從她的口中知道這個陰謀的真相read.99csw.com,苗雨瞳就像我永遠藏在箱底的一個裝滿了紙條的搪瓷娃娃,那些紙條上寫滿了與青春有關的秘密,或許在它孤獨地睡在黑暗裡的時候,它自己也收集了許多我所不知曉的秘密,可是我不能夠在成年以後為了找回那些已經記不清楚的文字,或者想尋求它自己收集的那些秘密,就砸碎它。我不要毀滅,不要破壞,不能聽,不能看,不能再停留下去。
「我先把女人在椅背上捆了起來,用襪子死死地塞住了她的嘴。我沒想到這個肥碩的女人的嘴巴竟然那麼大,我塞了兩雙襪子進去,她的顎骨居然還沒有完全打開,於是我只好又把她男人的內褲也塞了進去。然後我又把已經被我脫掉內褲的男人剝了個精光,也在椅子上捆了個結實。在他剛微微蘇醒的時候,我捏著他的兩頰,想打開他的嘴,他下意識地抵抗了一下,我照著他的下巴砸了一拳,隨著一股血水流了下來,他的牙關就鬆了。相對來說這男人的嘴就小多了,一條枕巾剛塞了個角,就滿了。
這些年以來她忽略了他太多太久,也對他太殘忍,她也能夠聽得到邵遠的畫里的聲音,就像她剛才看到我面對著這幅畫的背影時,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啊——嘖嘖嘖,真是像了。」田乃剛拍了拍手,「我就算回到你說的那個地獄,也不會遺憾了,至少我把另一個自己留了下來。」
「可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下一站,竟然來到了現在的這個城市。」
「我迅速地拉開門衝進屋子的時候,男人正在脫褲子,女人則已經躺下了。她那兩隻醜陋的大奶|子像泡了水的饅頭一樣,稀塌塌地向手臂兩側流了下去。我伸出右手,照著那男人的后脖頸大力地一劈,他只悶哼了一聲就撲通一下俯面趴在了地上。女人嚇得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就在她驚愕地剛張開嘴巴,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的時候,我一把攬住她的脖子,用手掌勒住了她的嘴,低聲地說:『不想死別叫。』
抓了一把鹽,撒在我被切裂開來的心臟上,讓那種不比刀割更輕些的疼痛產生力量,與魔鬼戰鬥就要比魔鬼更堅硬,或者,哪怕是更殘忍。帶著這種情緒,我再一次坐在了田乃剛的面前。
「幾十歲的人了還那麼天真。」我不屑地冷笑了一聲,「我永遠不會和你相同,就像你所說的那些什麼天然的屬性理論一樣,你是生來就是黑的,我不是。」
我必須忘記。
因為她已經知道了邵遠的病情,但是即便面對一個對她如此痴情並且生命將熄的男人,她還是https://read•99csw•com無法給他一些什麼。她覺得自己已經破敗、殘缺,已經不潔凈了,她不能夠像走向田乃剛一樣隨意地去接納邵遠,她覺得自己不配。她無法面對邵遠那純粹而沉重的愛,她既不能褻瀆它,也不能承擔它,它就像這架死在麥田中的飛機,太龐大也太深沉了。
「從哪裡開始呢?我有些猶豫。想了一會兒,我又把刀收了回去,拽過來一條毛巾,裹在右手上,又在手腕上纏了一圈,然後用左手揪住那個女人的頭髮,對著她劈頭蓋臉地打了起來。那天下午我吃得很飽,好像是吃了兩盤牛肉蓋澆飯,還喝了一大碗牛雜湯,所以力氣就不缺,打起來就分外順暢。我像擂打一個沙袋一樣,對著那女人的頭和胸頻繁發力,直到打得她的眉骨、眼睛、鼻子、嘴角都流出了血,打脫了我裹在手上的毛巾,臟血染濺到了我的手套上的時候,我才停住了手。
「是嗎?」田乃剛好像饒有興趣地說,「那咱們就開始。今天就不講妓|女的故事了,她其實挺無辜的,如果這是一堂生動的教學課的話,她不過是我細心製造的一個教具罷了。只是她的材料不好,妓|女啊,為了吸毒去賣自己,和豬狗沒什麼區別,骯髒、下賤,連臉都不要了,命也就不值錢了。下課了,教具就可以扔掉了,丟到火堆里一燒,噼噼啪啪,丟到水裡一衝,嘩嘩啦啦。怎麼死都無所謂,她活著有價值嗎?死了可惜嗎?所以畫個問號,就算是對她這種人的總結了。
「過了大概十來分鐘,這對夫妻在不遠的一個鎮子上就下車了。可是坐在他們旁邊的我很清晰地記得,剛上車的時候售票員來收錢,他們說是到終點的。在汽車將他們放下后將要啟動的一瞬,我對司機喊了一聲,也下了車。你可能會覺得我是不是太無聊了,居然會一路尾隨著那對夫妻,刻意地與他們保持著恰好的距離,謹慎地隱蔽著自己,細心地留意他們細微的舉動和每一段或清楚或模糊的對話,像一個肩負跟蹤使命的特務。呵,我也覺得自己確實挺無聊的。但是在那女人捂住孩子的嘴巴的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感覺到了一陣窒息。
於是那個時刻在長途汽車上的我,彷彿忽然置換了肉體和魂魄一般,我覺得我變成我的弟弟了。另外,在那種瀕死的痛苦之中,我的心突然之間掠過一道電流般的東西,它就像一道飛快的凈白色影子,刷地就從我的大腦穿刺而過。我不禁打了冷戰,我知道,那個東西,在召喚我了。
比如她說她沒有想到的是,那些迷茫帶給她的竟然九-九-藏-書會是一場噩夢,一場劫難。她被像魔鬼般的田乃剛控制,她是怎樣地和他在異地認識,在她最失落無助的時候,最恨我的一個被酒精麻醉的夜晚,昏然地走向了他,又怎樣地參与了他一個可怕的行動,然後一步步進入了他鋪設的泥沼。在她準備回到家鄉的時候,田乃剛也跟隨她回來,她是如何地被他指使,讓張小鋒和施秋婷到我的面前,表演一場場假戲。她在黑暗中等待前去折磨我的演員回來的時候,是如何在報復的快|感之後痛苦難拔,又無法擺脫。比如她還要講下去,說到她協助田乃剛捆綁施秋婷的時候,那個因驚恐而顫抖得幾乎破碎了心髒的噩夢……
「後來呢?」我打斷了他矯情的回憶,「你繼續跟著他們?」
「當男人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驚恐得眼睛瞪得溜圓。他扭頭看了一下女人,彷彿明白了什麼似的,一邊口中唔唔地哼著,一邊想朝女人那邊挪動,椅子被他拖得與地面發出嗡棱嗡棱的聲音。我照著他的胸口踢了一腳,他悶聲了一聲,不敢再動了。我冷冷地看著他們,從口袋裡掏出手套,認真地戴上,然後拿出了一把牛角刀。
我呵了一聲,繼而哈哈哈地大笑著:「你不覺得你越來越沒有底氣了嗎?戰鬥而已,不能總是次次打倒別人,也得嘗嘗被打。我再也不會動手打你了,我就聽著,說吧,你那些陰險的故事從此以後只會把你送回地獄。」
「眼看著那嬰兒的小腿不停地蹬踹著,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還有這樣的娘,竟然會如此殘忍地對待孩子。正在這個時候,她身邊的男人發現了異常,使勁地在女人的胳膊上捶了一下,低聲罵道:『日你個奶奶,再悶悶死個球了!』儘管他的聲音非常小,好像他是故意拿捏了音量,只想說給女人聽似的,但是我卻真切地聽到了。女人趕緊慌亂地放開手,打開襁褓的裹布,嬰兒的哭聲再次刺耳地響了起來。可能是被憋得幾乎要窒息了,孩子這一次的哭聲更大了,而且還帶著一股驚懼和痛苦。
比如她的訴說,她說她是如何地在愛與恨中掙扎,為愛出走而又為愛回來,去過一個又一個城市,又回到這個最初養育她並有我們往事的地方;她是如何在求與求不得中給予自己希望然後又泯滅了希望,如何在絕望之後再次鼓起勇氣去尋找希望;她是如何地混亂與迷惘,忽而在恨意的魔鬼犄角頂撞下走向田乃剛的懷抱,用物質抵擋孤獨,忽而又在不願與不舍的天使翅膀柔撫下走向我,用疼痛為誓地給予自己決心,卻又無法掩蓋過內心中對於已經髒了的自九_九_藏_書己的鄙棄。她是那樣的矛盾,那樣的悲戚,卻又那樣的一次次迷失。
「起初,那嬰兒哭鬧的時候,她還象徵性地顛幾下。後來孩子鬧得久了,她可能也是困得重了,乾脆就理也不再理,將肥大的頭向後一仰,枕在椅背上呼呼大睡起來。嬰兒的哭聲讓車上的旅客都有些煩躁,於是就有人回頭嚷嚷:
「可是我厭倦了。
比如她說她孤獨得無以復加的時候,去找我的爺爺,對神智已經不清的老人家說她的秘密、她的疼痛,她覺得那是一個世界上最安全也最好的傾訴對象,就像一個蒼老的樹洞,可以接受她的傾訴,卻永遠不會泄露,也不會有什麼回應——她原本也不需要什麼回應——只是單方面的、機械地收納,卻不會收藏,甚至連與那些秘密有關的一枚綠色的葉子,也不會萌發出來。
「但是有的人就不同,他們是有罪的。我在蜀東的時候,有一次坐長途車,無意間發現了一對夫妻。那男人長得很普通,女人卻讓我印象深刻。倒不是因為她的長相有什麼特別,而是她有一雙碩大的乳|房,那兩陀懸在她胸口的奶|子,像一對浮在波浪上面受到驚嚇而膨脹起來的河豚,被顛簸的汽車顫得起伏跳動。我注意到這個女人,並不是因為她的胸部,而是她懷中一個不停啼哭的嬰兒。
比如她說她也試圖想過接納邵遠,她其實知道邵遠為她所做過的一切,他追逐著她的腳步去過那麼多陌生的地方,只為了能夠離她近一些、更近一些。
「女人驚醒了過來,先是抹了一把流到下巴上的口水,馬上曉得了情況,手忙腳亂地抱起嬰兒顛了幾下。但是嬰兒並沒有因此停止,反而哭得更加大聲了。女人忽然煩躁了起來,她做了一件讓我震驚不已的事——她居然將裹著嬰兒的襁褓的一角掀了起來,向孩子的臉上一兜,生生地塞住了孩子的嘴巴。然後將她那粗糙而肥大的手掌覆在了上面,微微地按了一下。嬰兒的哭聲哼地一聲,就像被扼住了喉嚨一般,發出了嗚嗚嗡嗡的悶聲。
「這是兩個人販子。那個嬰兒就是他們的商品。或者也可以打這樣的比方,那個嬰兒之於他們,就像現在的城市人玩兒的寵物狗,狗販子在進貨和運輸的過程中,根本不會花太多心思去照料它們,只有在準備將狗們擺出攤出售之前,他們才會細細地梳理起狗的皮毛、喂些好的狗糧、甚至把毛色不純的地方染一染也是可以做的。那個六七個月大的嬰兒,被他們賣了四萬五千塊。如果當時躲在附近的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就是這麼多——還不如一條有血統證書的純種寵物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