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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說到這裏的時候,畫面中邵遠的眼神忽然迷離了一下,有一種短暫而迅疾的光彩一掠而過,他甚至還微微搖晃了一下,低下頭朝左手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那部他留給我的dv中,有邵遠最後的一段畫面,他穿了一件純白色的t恤衫,胸前是他用丙烯顏料自己畫上去的三個小孩子,兩個小男孩,一個扎辮子的小女孩。畫面的初始,在他的畫室,邵遠左右側著臉,好像在找角度,調整好以後,他向門口張望了一下,對著鏡頭笑了起來:「餓說,夏微晨同志,恁介個月地工分兒忒少啊,勞動拔積極,態度油問題呀。」說完他自己哈哈笑了起來。
「我操你媽的咱們。」我像上次一樣打斷了田乃剛,但是這次我沒有拍桌子,甚至連語氣都沒有添加憤怒的成分,而更像是吐出了一句程序化的、再平常不過的句子,這個句子幾乎和「今天是晴天」或者「下雨了」一樣平鋪直敘。我站起身來,直視著他,說道:「關於這個故事就剩下最後一句了吧?我應該讓你把它講完,但是不完美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我下一個動作就是要摔門而去了,所以你去給我把門打開。」
只是他再也聽不見了。
「我膽子不大,小的時候被人揍了,都不敢聲張。要麼是被爸媽看到臉上的淤青,罵我一頓,要麼就是被你拖走,幫我把他們也揍個鼻青臉腫,然後被你師傅知道了,他再揍你。但是自從我知道自己的病之後,好像就沒那麼膽怯了,忽然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怕了。可是這種感覺並不好,失去恐懼之後,得到的卻是迷茫,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去追求什麼了。苦悶的時候,我連續十四天悶在屋子裡,瘋狂地畫畫。但是後來畫完了,又都撕了。
童話不能夠被複制,不是因為他沒有一個美麗公主的吻,沒有心愛的人為他掉下的一滴滴眼淚,沒有小矮人朋友悲慟的呼喚,而是因為童話只是個美妙的謊言。事實上除了不擁有的,他都擁有。才華,英俊,友誼,愛他的人,成就,善良,執著,他並不缺少什麼,也並不算貧窮,因為他甚至還擁有時間,就算醫學結論可以成為生命的審判,即便明天他就會因為腦部的病變而離開,至少他還擁有今天。但是他卻終結了自己,只為了一個他沒有的,便放棄了所有。
「所以在聽到你和苗苗的對話后,我決定要遠行了。我真是有一點兒累了,我想我應該像這一生一樣,先去到下一站,等她。與其被命運帶走,不如我自己出發。我不喜歡突如其來的變故,那樣會很慌亂的。到了下一站,我還有很多read•99csw.com事兒要做呢,租房子啦,買傢具啦,生活用品啦,都得準備。苗苗只喜歡住複式,不管到了哪個新的城市,她肯定會選擇複式格局的房子的,所以很好找,我會選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甚至就在她的樓上,或者樓下。」
我也曾想過讓你來幫助我,可是反過來又覺得沒什麼所謂了,你說心理這種物體,不是也很虛幻嗎?人死了,就沒什麼心理了。
「後來我終於累了,而那女人也昏死了過去。為了讓她更加清晰地體會到死亡的歡樂,我又抄起她房間里的一把斧子,用斧背將她的腿骨、踝骨、腕骨和肩胛骨、胸骨等幾處地方逐個地敲砸了一遍。每敲一次,我就回頭看那男人,而他卻彷彿真的傻了一般,鼻涕和眼淚都掉了下來,甚至,他還尿了——髒兮兮的尿液順著他的大腿內側蜿蜒地流了一地,黃兮兮的散發出一股騷臭。
我連忙站起身攔在他面前:「為什麼啊師傅?僅憑這段錄音,就能夠定他的罪嗎?你不是說要找到直接的證據嗎?通過這兩次的接觸,我覺得這個田乃剛還有故事要說,很有可能是另外的三宗血案,為什麼不等我和他談完,再想辦法找到更具體的證據,然後再抓他?萬一這次把他抓回來,卻因為證據不足而再次放走他,那不是打草驚蛇了嗎?」
我不知道那些無能的液體是他的乞求還是恐懼,但我卻愈發地瞧不起他了——他還不如那條公狼,倒像一隻瑟瑟顫抖、伸著脖子等死的羊。
我激動地剛想伸手去拿師傅手中的卷宗,忽然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蘇弦打來的。我剛按下接聽鍵,就聽到了蘇弦急切而慌亂的聲音:「微晨,快,邵遠……邵遠他,自殺了!」
「如果我終於是要離開的,那麼留下它們又有什麼用呢?可是不留下些什麼,我又能帶走些什麼呢?說真的,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了,一秒一秒的,就那麼毫無意義地消失了。但是時間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忙著活下來,或者忙著死去,好像都是差不多的,意義又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啊?我真的亂了。
大概是六七歲的時候,我讀到了白雪公主的童話。那是一本以圖畫為主的少年讀物,輔以簡單易懂的文字敘述。二十多年過去了,始終印刻在我的腦海中的,是白雪公主吞食了有毒的蘋果之後,昏死過去的畫面。那幅畫描繪得很精緻,白雪公主就像熟睡了一般,靜靜地躺在水晶棺材里,安然得如同一片剔透的雪花。童話總是要給孩子以安慰的,所以好的人物即便是死亡,也九_九_藏_書會有重生的機會,比如某個王子的吻,或者誰的一滴淚。
說到這裏,邵遠斂住了笑容:「其實我覺得挺愧對你的,真的。你可以讀懂我的畫,能聽到它們發出的聲音,可是我卻看不懂你的信,你能進入到我的世界,我卻只能在你的世界之外徘徊,這是我很大的遺憾。但是,我們都是執著的人不是嗎?我記得你曾說過,堅持做一件事,就是獲得了。我一直記得它呢,所以我已經把光動力那邊的壁畫,全都畫完了,其中有一幅在大會議室里的是畫給你的,我相信你能看得懂。
韓子東說:「你覺得現在就沒打草驚蛇嗎?我說不清楚為什麼,但是我覺得這裏面好像不太對,如果他真是這系列血案的殺人犯,他為什麼要主動地對你講這些故事?為什麼要自動地把九卅案還原給你聽,然後還把施秋婷的案子隱晦地暗示給你?上次把他抓回來的時候,他對師傅說他對你有興趣,好像還知道師傅和你的關係,就憑這一點,除非他智商有問題,不然他瘋了啊,對你說不就等於對警察說嗎?那不是自尋死路嗎?他好像早有預謀!好像故意要告訴你,然後再由你把他說的事情轉告給師傅、告訴警方,這已經不是打不打草驚不驚蛇的問題了,他好像在引火自焚啊!」
這是我們倆在十來歲的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中的一句台詞,當時我們都被笑得前仰后翻。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那個村長的語氣腔調和這句十分押韻的話特別有意思,並且在後來的時光里,成了我和他最喜歡說的一句玩笑。我忍不住笑了一聲,眼底卻猛地湧起一陣酸澀,眼淚嘩啦啦地拚命往下掉。
「不用了。」師傅打斷了我,但很快他又換了一種語氣,「微晨,我知道你的心理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和這樣的罪犯較量,真的是委屈你了。從身份的角度來說,你只是個普通的市民,所以這種事情,不應該由你來做。還是交給警方吧,我們就是干這個的,見過的混蛋不比他更善良,但是再狡猾再殘忍的罪犯,也逃不過法律的制裁。」
「師傅!」我跨前一步攔在了他的面前,「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我不能就這樣放棄了。這個田乃剛簡直就是個魔鬼,您說的沒錯,他好像比我這個職業的心理師更懂得揣摩他人的心理,他很善於抓住人的弱點和軟肋,然後無情地照那個地方砸你傷害你,他想讓我妥協,讓我屈服,他甚至想一步步地挖掘出我人性中脆弱而陰暗的一面,然後通過他自以為是的精神力量,將我改造成和他一樣的人,讓我因九九藏書憤怒而變得殘酷,從善良和冷靜變得兇惡和冷血。他要麻醉我,乃至想要驅使我。但是我不會的,我不會就這樣讓他得逞的,上一次我就告訴過自己,和魔鬼戰鬥,就要比魔鬼更堅硬,甚至比他更殘忍。但是我堅信我會守住我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並且會讓它演化為我的力量,因為我和他不一樣,他本來的天性就是惡的、泯滅人性的,而我不是!所以我請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就算從作為一個心理師的角度為我破一次例,我不能反而讓一個病人制服了我啊!」
「但是我沒有打他,而是轉身面向那女人,掏出了牛角刀。女人已經不年輕了,她的肚皮軟塌塌的,布滿了細碎的褶皺,再加上她暗黑色的皮膚,就使得她的身體更加醜陋。所以我撩起她的背心,看到她的肚皮時,就更加地憤怒了起來。於是我在她的肚子上,一刀一刀地戳了下去。我喜歡那種聲音,尖銳的利器和皮肉摩擦的聲音,更喜歡那女人悶在胸腔里卻發不出來的悲慘的叫聲。雖然,那種不清不楚的聲音,還不能稱之為叫聲。而且,她被牢牢地捆在了椅子上,我每次下刀的時候,她都不得不帶著椅子一起掙扎,於是我就用力地按住那椅子,這樣就使她看上去更像一條被捕獸夾勒住的母狼,我覺得快意叢生。
「在整個過程里,那個男人已經完全被嚇傻了,他幾乎忘記了動彈,忘記了掙扎,只是像一個被藝術家突出了眼部刻畫的雕塑一般,瞪著兩隻青蛙一樣鼓暴的眼睛,傻瓜一樣地看著我。我皺了皺眉,放下女人的頭髮,蹲到男人的面前,歪著頭,左看看,右看看。那男人很沒出息,他的眼神出賣了他的內心——慌亂、恐懼、畏縮、游移、零碎,他好像在躲閃,或者是做出了躲閃的準備,當我的拳頭落下來之前,他就要判斷好方向,躲一下。
聽了我帶回來的錄音,師傅的臉色變得像烏雲一般,一股鐵一樣沉重的氣息壓在了他的眉間。我根本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的表情。現在已經基本可以推斷,與刻字有關的前四宗案件,再加上施秋婷被害一案,這前後二十多年來困擾師傅的系列血案,都必和田乃剛有莫大的關係。很有可能,他就是這系列謀殺案的同一兇手。而對這一系列案件追查了二十多年的師傅,此時此刻應該是激動的,或者至少也應該是憤怒的,但是他卻露出了如此凝重的表情,讓我大感意外。
「我可能要去遠行了,兄弟。但是這次不能帶你去,道兒太遠了,而且我也沒去過,不熟,網上也沒找到現成兒的攻略,所以都得靠摸https://read•99csw.com索,誰讓咱這是自助行呢。」邵遠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開著玩笑,「手機那邊可能打不通,估計信號光纜還沒鋪過去呢,有事兒就給我寫信得了,但是千萬別用術語,盡量說普通話。你讀大二那年給我寫的那封充滿心理學理論的長達三千字的信,到現在我看起來還迷糊呢,忒嚇唬人吶。」
師傅神情複雜地看了看我和韓子東,停頓了一會,好像做了個很艱難的決定似的說:「那好,最後一次。但是要絕對注意安全,必要的時候,先保護自己。」
「索然無味啊——
接下來,我就平靜多了,先是來到男人的面前,對準他的心臟,一刀結果了他。隨後我用那把牛角刀,在他們兩個的胸口上,分別刻下了兩個字:有、罪。然後開始在房間內仔細地處理著所有可能留下蛛絲馬跡的各種痕迹,帶走了所有應該以及必須帶走的一切,包括每一個踩在濕潤的地面或者血漬上的腳印。最後踏著月色,我離開了。
「我寡淡地在房子里轉了兩圈,找到了一個塑料袋,然後套到了那女人的頭上,再將拎手的部分繞到她的下巴上,打了個死結。我倒是沒想憋死她,只是想讓她體會一下,窒息,缺氧,極度渴望空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畫面只錄到了他的胸口以上部分,我不知道下面是什麼。邵遠好像一根將熄的蠟燭,皺了皺眉,伸出右手想去按下停止鍵,但是還沒有觸碰到dv機,就向後仰倒了下去。
但是我們總是離童話太遙遠,因而童話會在現實中變得可疑,甚至是殘酷。就像我的兄弟邵遠,他就像白雪公主一樣安靜地躺在那裡,及肩的長發,瘦削的面頰,細長的眉眼和修長的手指,還都那麼的真實,然而他卻不能呼吸了,任憑正午的陽光將他包裹在一片燦爛里,像被上蒼的大手輕輕托住的一隻懶倦的小貓。他或許還在夢裡不知疲倦地畫著一幅油畫呢吧,那是一片蔥蘢的草原,鴿子撲稜稜飛起,一枚白色羽毛飄然而落,整個自然里充滿各種蟲鳴、植物生長、雲朵歌唱。
但是讓我更加意外的是,師傅忽然收起了卷宗,對我說了句:「你別再去找他了,這些也不用再看。」說著,他轉向韓子東:「子東,召集同事們開會,立即布控,對田乃剛進行二十四小時監控,我去向上級請示彙報,一經批准,立刻逮捕他。」說完,他拿起卷宗就要往外面走。
師傅聽完我的話,沉默了半晌,回到座位上點燃了一根煙,默默地抽了起來。這時候韓子東也走到了他的面前,說:「師傅,我覺得可以讓小晨子試試。對於https://read.99csw.com這個田乃剛,我們都還存有很大的疑問,而且我感覺他對小晨子好像暫時還沒有惡意,我們應該看一看,這個王八蛋到底想幹什麼。首先他跑不了,我帶夥計們全天候盯他,另外以小晨子的身手,田乃剛也未必能怎麼樣他,就算有危險,還有我們呢。」
我不是田乃剛的替身,但是我必須學習他的樣子。我要想讓他甘心情願地把我面前這五個卷宗里的案子,都一個個地講出來,就必須比他更加沉得住氣。不管那種在聽他講述時候的折磨與痛苦有多大,多麼像一瓢瓢硫酸一樣潑在我的心尖上,我都必須得聽下去,堅硬地忍下去,直到我拿到比這錄音更有力的證據。
田乃剛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哈地狂笑了起來,幾乎眼淚都笑了出來。他連聲地說了三個「好」字,像一條狗一樣地繞到門口,恭敬地拉開門,做了個「請」的姿勢,一邊抑制住笑出來的眼淚,一邊說:「再見再見,我的替身。」
「其實這個故事,告訴了咱們一個道理,狼可怕吧?但是不一定比人可怕,人的可怕之處在於,他們對待自己的死亡的時候,和對待別人的死亡的時候,是不一樣的。就像那對人販子夫妻,可以不管死活地對待一個僅僅幾個月大的嬰兒,卻在自己將要死掉的時候,連尿也失去控制了。所以咱們……」
聽了韓子東的話,我恍然大悟過來:「對啊,難道他活夠了?但是也不對啊,他要是真活夠了,也不用繞個大彎子找我說啊?他完全可以自首,完全可以對警方說啊?難道他就是為了與苗雨瞳的關係,而想對我進行報復?他想跟我玩一場心理戰,一步步地滲透到我的神經裏面去,找到我最薄弱的地方,折磨我、摧殘我,但是他也不至於用自己作為代價啊?這未免也太嚴重了。所以我覺得沒那麼簡單,他後面一定還有更大的陰謀,雖然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但是我必須跟他對抗下去。師傅,我能看另外的三宗命案的記錄嗎?您看能不能再緩一緩,可以先全力地監控他,等我再和他接觸幾次,一旦獲得有力的證據,就……」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直是親密無間的。我記得曾經對你說過,我絕不會在你的背後出現的,有什麼都會直接面對。但是請你原諒我,那天你和苗苗在我最後一幅畫的房間里說話的時候,我正好過來準備畫完它,不小心都聽到了。我大概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這讓我無法接受。苗苗好像參与了一起殺人案,是嗎?關於我對苗苗的感情,我不想多說了,我也不太會說,最差勁的是我總是跟在她的身後,卻從來不敢直接對她說。